乡野记忆
2014-09-17敏奇才
敏奇才
冬日里的村野
雪总是下着,不见消停。雪落得厚了,野生们也就不消停了。歇闲的农人们心里数着落雪的日子,用拃丈量着雪的厚度,计算融土的尺寸,满怀希望地说着笑着,一声声笑惹得白雪像害羞的婴儿抿嘴哧哧地偷乐。此时的野生大概是愁肠满肚了,厚雪掩藏了它们的吃食,封住了它们的路径,它们是要挨饿了。雪在飘,鸟在飞,兽在跑,各忙各的事。雪消停了,太阳的纤光冷冷地照在雪原上,有几只鸟儿笑了,笑得很勉强,像在哭。只那么一会儿,太阳的周围就增添了一层光晕,黄黄昏昏的,晕得蹴在窝里的老狗狺狺地叫着,像着了疯似的。洼地里的梢棵子林、酸刺林全覆盖了,只露着鹅黄和黑黢黢的梢头,一群野鸡扑棱棱落在酸刺林的梢头上,抖落了架在枝梢上的积雪,连同那挂在枝头的酸刺果。空腹的野鸡空欢一场,只有扑下山,扑向山下或洼地外的村子里。虽然那里布满陷阱,危险重重,但草垛下老鼠拉剩的那点儿支离破碎的麦粒,还是充满了甜蜜的诱惑。
村道和场院里的雪早已被调皮好玩的孩童们踏成了冰道、冰场,一个个木猴(陀螺)在鞭子的抽打下卖力地旋转着,在孩童们兴奋的欢声笑语里,木猴天旋地转,生生地把光洁的村道和场院转出了丝丝纹路。
河面上无雪,雪和水冻成了冰。冰层像镜子层层垒起来,有着纵横的裂纹。有洗娃娃尿布的年轻媳妇拿了重重的斧头,在冰面上咣咣地凿冰眼。坐冰车的孩子溜溜地滑远,娘禁不住心疼和不放心,目光远远地跟了去。忽然冰车一个趔趄,孩子从冰车上栽了下来,在冰面上迅速地滑去。娘便丢了斧头去扶,孩子却咯咯地笑了,笑得冰甜冰甜的。娘复又转回,斧头却不见了,一股清水从冰窟窿里咕咕地冒出,伸手到冰面下摸,只摸到一块冰冷生硬的顽石,斧头已顺水流去。下午做饭时,年轻媳妇便遭了丈夫一顿捶打,鼻青脸肿的。翌日,丈夫扯了媳妇的头发去找,冰窟窿已被水漾出冻合,只见一个冰包上有几条狗鱼被生生地冻僵着。丈夫拾了鱼就不再追问斧头的事,复又牵了媳妇的衣袖回家。灶房里炊烟一冒,一大碗冒尖的热鱼汤就端上了炕。
屋外寒气凌人,屋内热炕暖火。孩子们是圈不住的。但也有圈住的,圈住的孩子不甘心,想着法儿取乐。孩子眼睛一亮,看到了堆放在墙角的豌豆袋子,心里说煮豆子吧,遂取了没把儿的茶壶,放入一碗豌豆,倒入三碗开水。不是说一碗豆三碗水吗?然后从酵头盆里挖出一指酵面糊了壶口,把壶埋在炕洞里,再填上牛粪、麦秸等。随后喊了小弟兄们在院子里用木棍支起脸盆,木棍上拴了条线绳子扯在窗口里,等待着麻雀进盆。用脸盆扣麻雀是一件令人惊心动魄的事。玩完了,晚饭吃过才恍惚忆起炕洞里的茶壶,急忙掏出打开壶盖,里面的白豆变成了黑豆。免不了挨了娘两楦头,却也忘不了偷煮时的那种激动和兴奋。
早晨醒来,推开大门,雪地里一行野兔的蹄印向深山里直直地追去。猎人提了猎枪寻着野兔子的蹄印一脚深一脚浅地消失在蒙蒙大山里。兔子远远地像个调皮的孩子走走停停,招惹着猎人。日暮西山,兔子不见了,一只红狐站在孤寂的山梁上,映着西天的晚霞,红成了一团火。猎人摘下枪,准备装弹,可出门时却忘了带子弹。红狐也许是命不该绝,频频地在山梁上舞蹈。这时的猎人只有欣赏不已,赞叹不已,同时又自责不已。末了,猎人卧在一个高高的雪堆上,端空枪瞄上了红狐。可就在他闭上左眼的同时,红狐消失了。
天色暗了下来,猎人知道该回家了。夜幕四合,猎人拖着猎枪走在雪映的路上……
雪化薄了,田野里、荒坡上、塄坎下贴在地皮上藏在枯草下的地耳被融雪泡得肿大,像刚出锅的木耳,黑油油的。孩子们挎着篮子,争抢着拣肥大的。日落的村道上,孩子们排成了队,向家里飞奔。等着做晚饭的娘站在门口望直了脖子,看着孩子飞奔的高兴劲儿,娘就知道晚饭该吃地耳了。
一股股炊烟升起在屋顶,而后交缠着升腾而去,向远山诉说村子里晚炊的快事。
回娘家
春天是人心容易躁动的季节,更是让人容易懵懂的季节。清早起来推开门,啊,涌动的雾团像堆积的棉絮或是抖动的白布,凉凉的冰冰的,拂着新媳妇的脸面,喷洒着水汽,把新媳妇脸面滋润得水灵、明净、透亮。
河滩里河水哗哗淌着,泛着青白的浪花。河边老白杨树的枝丫上落了一只喜鹊,翘着尾巴嘎嘎地叫着。新媳妇听到喜鹊叫就产生了回娘家的念头。
房子建在河边上,房周围栽了垂柳、白杨、白松,把房子圈在了一片绿意里。晨雾涌动的时候,树木、房子都有了神话般的动感。毛驴在雾中也是忽隐忽现,带上了些许动物的神性。新媳妇在雾中飘飘欲仙。门外河边上就是泉,担水的姑娘放下水桶在门洞里偷窥新媳妇的动静。新婚不久,新媳妇对这个陌生的新家还不是那么熟悉,碍手碍脚的。小姑子透着玻璃窗望着新嫂子,会心地笑了。门外的姑娘们瞅着新媳妇的笨样,捂上嘴笑着跑了。她们在心里把村里的媳妇们逐个作比较,却没有比较出个所以然来。
雾退了,树现了。新媳妇牵上毛驴上路了。春暖草嫩,毛驴一路上走走停停,满眼的青草惹得它走不动路。新媳妇也喜欢在洒满阳光的草地上坐一坐,鸟儿成双成对地在空中飞翔,蝴蝶双双翩飞,寻觅落脚的花蕊。一只蜜蜂嗡嗡地盘旋在新媳妇花衣服的碎花上,闻着花香,却又看不到甜蜜,急得旋来飞去。
路边有两棵白杨树,树上栖息着一群孵卵的铃铛鸟。新媳妇在树下歇着,树上的一只鸟儿疯狂地追着另一只鸟,啾啾地叫着,新媳妇看着心里一阵跳动,脸就扑扑地红了,嘴一咧,一口生白的牙齿晃晃的,耀得鸟儿羞涩地藏匿在树叶中间不肯露面了。新媳妇一笑,驴儿就扬脖高亢地叫了起来,叫得青春荡漾。
对面山梁上青春萌动的放牧青年,高亢奔放地唱着野味浓郁的洮州花儿:
鸡一窝的四窝鸡,
想的你么牵的你,
睡梦里梦的还是你!
新媳妇听花儿好像是唱给她听的,脸就刷地红到了耳根,幸好没有人听到,也没有人看到,要不然那会羞死人的。驴儿竖耳听着花儿,鸟儿似乎也静默着沉迷在了花儿里。羞归羞,可新媳妇还是喜欢听那样的花儿,尽管花儿是那么撩人心弦,又是那么催人思恋。有些事情是不能说给人听的,只能编成花儿唱给大山和溪水,让鸟儿鱼儿听。有些事情也不能编成花儿唱,只能存在心里留作永远的美好记忆。
骑在驴背上,像只滚瓜,摇摇晃晃的,惹得一群在河里凫水捉鱼的孩子嘻嘻哈哈地笑闹起来,齐声喊着———新媳妇不羞了,骑上驴儿回家了,鼻一把泪一把,惹疼娘老子的心了笑一下。新媳妇就催着驴儿跑了起来。那些孩子偏偏要的就是这种效果。马是鞭杆驴是鬼,跌下来不是胳膊就是腿。果然,驴儿一跑新媳妇就乖乖地从驴背上颠了下来,摔得龇牙咧嘴的。孩子们不喊也不叫了,哗哗地扑打着水面跑远了。
打发出去的丫头泼出去的水。新媳妇回到了娘家就成了亲戚,一切活儿就不让她搭手了。亲人的目光亲亲的,话语轻轻的。新媳妇不管三七二十一,换了当姑娘时穿的衣裳,和嫂子并肩蹲在菜园里,头对头地说着悄悄话儿,忽而捂嘴笑着,忽儿扬头瞟一眼身后的树影,把时光忘在了一把青菜的叶子上。
亲 事
春日里老两口就商量上了,后园子里该种些青葱、蒜苗、青萝卜、胡萝卜;前院里该养些鸡娃子,三十只不够,五十只不多。种菜是细活,整好地,按季节买来菜籽,一样一样按垄种上,操上心浇上水就行了。养鸡是苦活,小鸡难养,这是人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说鸡小了鹰抓害病的难守护,鸡大了饲料难觅,拌一盆麸子一群鸡扑过去三下五除二就啄光了,难伺候。可再难也得喂养,儿子媳妇的席面就定在前院里。养了鸡还得养牛养羊。养鸡养牲口都是女人的活,男人的活是往家里挣钱,没有钱办不成事。
夏日,姑娘坐在大门外的石墩上纳着一双男人的大号鞋底,远远地望着树荫下一群婆婆媳妇们说着多梦的话题。有几个年轻媳妇过来,一把抢过姑娘手中的鞋底,看着姑娘的脸,嘿嘿地笑着,直笑得姑娘心里发怵。鞋样是媒人拓了小伙子穿的鞋底拿来的。新纳的鞋底是崭新的千层底,鞋面是新扯的条绒布。一根发亮的钢针在姑娘手里捏得发烫。年轻媳妇笑够了,却又不急于还回,仔细地看起了姑娘的针线,暗暗在心里升腾起一股酸味,不由自主地忆起自己曾经做鞋的窘样和喜悦。
秋天,庄稼黄了,秋果熟了。用清晨雨露洗了脸的姑娘脸盘子终是放出了清亮的光。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个姑娘快要出嫁了,可姑娘偏做出拒不出嫁的神色,让同龄的姑娘们猜不透她的心思。夜深了,万籁俱静,姑娘一骨碌爬起来,点燃一盏煤油灯,眯了眼照镜子,镜子里映出了一个羞涩的微笑。一股暖流充溢到了脸上,红彤彤的,血染了似的。姑娘成熟了,像挂在树上的秋果,该是摘果的时候了。
炊烟连续白天黑夜缭绕了几日,一股股油香味儿弥漫在村子上空,抖荡着村里男女老少的胃口。傻子全福嘴角流着涎水,寻觅着飘出油香的巷道和大门,一个劲儿高喊着,谁家有营干呢?我吃油馍馍。有好事者就指了一穿红衣裳的担水姑娘。傻子全福就跟了去,姑娘一羞,丢了桶跑回了家。村道上就传来一阵爆笑。笑声惊动了喜鹊、鸽子、麻雀,还有蹲在墙头上的一只狸猫。
雪后的中午,耀眼的土路上有了叮叮当当的铃声,一辆披红挂花的牛车上篷着红毯子,摇晃着。牛车后面是一溜儿的马队,骑了人,都嘻嘻哈哈地说着笑着,这是一支娶亲的队伍。土路坑坑洼洼的,赶车人小心地往后瞅着。牛车颠簸着,里面坐着的新媳妇和伴娘却不敢吱声,怕被赶车人日后笑话。新郎骑在马上,目光暖暖的,亲亲的,心儿突突地跳着,像揣了只兔子。一只喜鹊跟在马队的后面,飞上飞下的。新郎觉得有趣,便直了眼看着,忘了是骑在马上,一个趔趄,新郎便直直地栽下了马,滚了几滚。好不容易爬起来,头上早冒起了一个鸡蛋大的包,青青的,像长着的腌鸡蛋。新媳妇和伴娘听人说新郎从马背上掉下来摔了个包,忍不住从车篷里往外瞅了一眼,新郎像个土老鼠,便扑哧一声笑了。新媳妇的眼睛红红的,像是曾经哭过,又像是狠劲揉过,肿肿的。车过了河,过了一个村庄,引起了一村人的观望。有几个凑热闹的姑娘互相嬉笑着追打着,说着一些姑娘家的怪话,让人忍俊不禁,又浮想联翩。
一群孩子站在粪堆上观望着村道,有个眼尖的孩子声嘶力竭地大喊:新媳妇来了。这一喊,就喊出了热闹。灶房里的火旺旺地燃烧了起来,碗盏磕碰着发出了铮铮的喜乐。一场农村的爱情故事才正式开始。
生 养
月亮昏黄得让人心焦。野狐子扯直了嗓子叫着,把胆小的驴诧得一惊一乍的。月亮应该是亮一点才对,十四十五的月亮,咋就这么暗呢。赶驴的男人对骑在驴背上的接生婆说着。老婆子不应答,双手扶了鞍子,昏昏欲睡的样子。她是心不急的,走惯了这样的路,见多了那样的事,注定她是心硬的。男人是心急了,手中的鞭子不时地落在驴屁股上。野狐的叫声像她媳妇的呻吟,又像是一个婴儿的叫唤,他的心就焦了。路像一条曲折的皮绳铺在山梁上,野鸡不时地蹿出梢棵子,飞向一片开阔地。月亮昏暗,凌乱的云向西飘移,像催命鬼催着。男人心急了,驴总也走不快。其实,驴就是飞也是不快的,因为人心是焦急烦躁的。
一阵铁器叮当的碰撞声打破了夜的寂静。男人在泉上舀水,水舀满了,男人却坐在泉边的石块上,思谋着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忘了担水回家。一阵狗叫声响起,他猛地打了个激灵,挑上水桶飞也似的回了家。
一木盆热水端进了他和媳妇的房间,他却被那接生婆一把搡了出来。看一眼就够了,傻了吧唧像憨娃娃。接生婆的话音里有一些微微的不爽。媳妇像只捂住的羊羔,喊得有声无力。
生下来了吗?门外的声音乏乏生生地问。
缸沿上跑马呢,又不是母鸡下蛋,等着去。
一声声尖厉的锐叫扰得整村的狗叫得凶狠狠的。
男人想不通也想不明白,媳妇又不是没生过。但生头胎的时候,他出门在外,不在媳妇身边。媳妇的叫声像扎了刀子似的惨烈,男人就有点害怕,他腿软软地起身,照着狂吠不已的狗狠狠地踢了两脚,狗便不叫了,院子里就只有媳妇惨烈的叫声了。
月亮周围涌动着淡薄的云彩,五麻六道的,像娃娃们抹脏的泪脸。
狗安静了,鸡却叫了。
男人在屋外踱来踱去,心焦地等待着一个新的生命。
黎明来临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夜空的寂寥,穿透了云层。一声尖脆的啼叫震得媳妇晕了过去,又一声脆烈的啼哭把媳妇震醒了。
接生婆大功告成地隔窗喊了声:你来看,你儿子生下来了。这时候的男人浑身像是抽了筋散了架,坐在门槛上起不来了。
男人嘴里喃喃自语:这个家里又多了一个庄稼汉。
媳妇沉沉地睡去了,似乎再也没有醒过来的意思……
老人和驮驮的驴
冬天最耐住寂寞的是广袤的山林。冬天的山林,褪了绿落了红,是清清濯濯干干散散的瘦。耸立在风中的高大乔木像是人群中站立在一块石头上伸长脖颈等待一双笑眼的姑娘,任凭风吹雪淋,岿然不动。裸露的残岩坐了斑斑的苔痕,掩藏在树影里,却又突兀地伸出丑陋的头颅,窥视倒伏在雪下的依稀枯草,发出了惨烈的笑。惊醒的疾风横扫一条带状的驮路,划过苔岩,掠过树梢,停留在了驮柴老农的袖筒里和驴背的驮子上,驱散一身疾走的余热。
太阳嫩嫩地长高,风也发出了凛冽的嘲笑,山林便呼啸着吹出了啾啾的哨声。溜道里的积雪像一群撒欢的孩童,球一样滚落而下,亮晶晶的。老农坐在一处背风的山湾里眯眼看着雪球的滚落,眸子里的希望像火似的燃烧了起来。雪走了,埋在下面的柴火该出来了。拴在一截树桩上的驴一惊一乍的,白光反射的山脊上一只或说是一头山羭悠然走过,近了一看,驴就有点兴奋,这是哪儿的驴子呢?该不是村里那年走失的那头驴吧。驴扬脖高昂地叫了几声,山羭便疾驰而去。老农是看见了山羭的,山羭俗称四不像,听人说它是羊脸牛蹄驴身马尾。老农是高兴了,他此生算是见到了山羭,人们常说的“四不像”。驴也高兴,这趟山没白进,苦也没白吃,还见到了一个异样的同类。
太阳落下,老农的裤筒上结着唰唰齐响的冰凌,正从山林里走来,手里不忘牵着一条细麻绳,那是驴的缰绳。路是悠长弯曲的,风是遒劲有力的,断断续续。一排整齐的脚印和蹄印在雪地上硬是踩出了一串愁肠。
晚夕里,村子里一声荡空的犬吠惊醒了夜的睡眠和梦幻,一线昏黄的灯光透出矮屋的纸窗。一个朦胧的声音忧忧地问,来了?答,来了。又说,热水在壶里,饭在灶门上煨着,温一把脸再吃。又答,嗯。
昏黄的灯光彻夜亮着,扰得看家护院的老狗一夜没有睡好。直至驴踢槽的响动惊醒了夜扰的人。
天亮了,矮小的房舍在山洼里小得如同滚下山的一丸泥球。鸡叫了。热炕的热量开始下降了。雪地上又留下了一长串愁肠的脚印,还有默默无闻的驴蹄印,齐齐整整的。
又该是一个充满愁肠和不眠的暗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