骡子
2014-09-17马忠华
马忠华
姐夫打来电话,说来了个牲口贩子要买我家的骡子。放下电话,父亲立刻喊我回家,姑妈一家人留也留不住父亲,我们就匆匆踏上了回家的路。
一路上,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沉甸甸的,好像这一回去,从此在我的生命里就永远失去了一份寄托。电动车速度本来就很慢,又驮了我和父亲两个人,加起来有将近三百斤重,速度慢得就好像柳宗元《 蝂传》中所写的 蝂一样,“背愈重,虽困剧不止也”。就是这样,我还是觉得电动车跑得太快!我知道,早一点回去,就意味着早一点与我家那最后一只骡子诀别。刚刚修建而成的滨河大道像青黛色的地毯一样,路边的景观河里水波荡漾,水草摇曳,碧绿色的稻苗混杂着各种各样的野草铺天盖地伸展向远方的黄河边,把毛乌素沙漠也给染得淡黄色中泛出一缕缕清凌凌蓝莹莹,正是“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可是,我毫无心思去欣赏这黄河滩上的美景,我的心,像 蝂那不负重压的身躯一样,沉重而压抑。
“现在这年月,到处都农业机械化了,还有人买牲口干什么?”路上,我不解地问父亲。
“拉到屠宰场去卖了。”父亲一句话,就让我心里滴血。我很想劝说父亲,不要卖掉骡子,可是我又知道,秋天过后,父亲就和母亲一起随我们进城了,明年说不定不回来种田了。亲戚们谁会愿意帮我们照看骡子呢?如果时光倒转二十年,把骡子放野,辽阔的黄河滩就是骡子的家。可是,如今的黄河滩,到处都是水稻田,连巴掌大的草地都没有,把骡子放进黄河滩,还不被人活活砍死?
回到家,就看到姐夫已经把骡子牵了出来,拴在一辆农用车上。姐夫和牲口贩子、邻居张大爹几个正围绕着骡子闲谈。
看到我们回来,牲口贩子兴奋地一跃而起,迫不及待地问父亲骡子卖多少钱。父亲要加两千,牲口贩子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就答应了,那份豪爽,真是少见。
价钱谈妥,放下农用车后车门,大家给骡子嘴里戴上锸子,前边的拉,后边的用木棍打。骡子在一阵无奈的挣扎后,终于上了农用车。“咣当——”一声,车门关上了,也就把这只与我们朝夕相处了多少年的骡子关在了另外一个世界。
斜阳西照,盛夏的余温仍然让人炽热得沉闷而压抑。我看到,骡子,亲爱的伙伴,曾经是我们家里不可分割的一员,如今,伤痛地站在农用车里,悲苦无助地看着我们,乌黑色的大眼珠里,溢出了两滴泪水。那浑身纯红、纤尘不染的皮毛,因为太阳的热辣照晒和刚刚激烈的挣扎,渗出了细密的汗水,被阳光照晒,就像古代的汗血宝马那样,滴滴血落无声。
农用车开走了,我走进院子,我实在没有勇气目送骡子诀别而去。这只被我们叫作“小骡子”的伙伴,就这样,消失了,消失在芳草无情的斜阳外,消失在山长水阔的另外一个世界。
一连几天,我都无精打采。我的眼前,始终像过电影一样,闪现着几十年来我家前后养过的三只骡子的身影。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只永远像老黄牛一样忠厚耐劳,像农村女人一样温顺乖巧的老骡子。
大概在我上小学二年级时,父亲用八百块钱买回了老骡子,第一天干活,村里人就惊叹:“呀!这骡子真乖!”
老骡子的乖,真是乖得让人有点不相信。犁田时,手牵着缰绳拉老骡子顺田埂走一趟,再往回犁的时候,放开手,老骡子就能不偏不斜地顺着刚刚拉开的犁沟向前走去,绝不偏离犁沟半寸。每当看到别人家的骡子拉着犁头满田地乱窜,气得犁地的人挥鞭猛抽,大骂不止,父亲总是自豪地抚摸着老骡子。干完活,还额外地给老骡子多放一些胡麻饲料。
老骡子识路,而且很遵循走路的规矩。拉车,只要走过一趟,再往后不管来回走几趟,都不用赶车的人指挥,老骡子准能毫无差错地把车拉到目的地——除非赶车的人临时改变路线。因此,小时候,我帮父亲往田里拉粪土或往家里拉土,躺在空车里睡大觉,老骡子就规规矩矩地把车拉到田里或拉回来,惹得一家人哈哈大笑。
老骡子对工作真说得上是兢兢业业。干活时,除非肚子饿得万分难耐,绝不扭头去抢吃身旁的庄稼,甚至连田头的野草也不屑一顾。和它一起拉犁的牲口想要抢吃身旁的庄稼或草,还真不容易,因为老骡子只管走自己的路,绝不会因为旁边那个搭档要抢吃而偏离轨道。
后来,家乡人决定改种水稻。播种水稻用的是条播机,拉偏了,稻子长出来后就歪歪斜斜的,看不出稻沟,薅草、撒肥、打农药都很不方便,一不小心,一脚下去,就把一大撮嫩嫩的稻苗给踏进了泥里面。因此,乡亲们都不放心用牲口来拉条播机,只好用人来拉。装满稻种的条播机在水田里拉上一趟,人就累得瘫坐在地。
姐夫抱着试一试、玩一玩的心态,把老骡子套上条播机。牵着拉了两三趟,放开手,只用一个人在后面扶着条播机,吆喝一声“嘚——”,天哪,奇迹发生了!只见老骡子拉着条播机在水田里顺着刚刚撒下的稻种边沿向前走去,竟然不差一丝一毫,播下的稻种形成一条条笔直的线那样清晰。
“快来看哪!老马家的骡子会拉条播机——”不知谁喊了一声,四面八方,凡是能听到喊声的人,立刻放下手中的活,纷纷跑过来,站在路边观看起来,同时嘴里发出啧啧的赞叹声。父亲更得意了,这才知道,他的宝贝骡子还会拉条播机。
从此以后,每当5月播种水稻时,别人家都用人拉着条播机在水田里吃力地向前匍匐挣扎,只有父亲扶着条播机,优哉游哉地跟在老骡子屁股后面,撒下一条条笔直的线。
我家稻子播完了,就有人来借老骡子用。没门儿!父亲怎么能舍得让自己的宝贝去吃这份额外的苦头呢?当然,如果是伯父和姐夫家来借骡子,父亲还是会答应的。
这年春节刚过,父亲就和伯父商量再买一只骡子,毕竟,老骡子孤孤单单一个儿干活,时间长了吃不消,尤其是长期犁田,简直会要了它的命。
不久,一只高大威武的红骡子被牵进了我家的牲口圈。这只骡子年龄要比老骡子小几岁,可是因为腿长身架大,我们就叫它大骡子。据说大骡子的母亲本是一匹军马,大概是继承了祖先的光荣传统吧,大骡子脾气十分暴躁,给它递饲料都要撅过屁股准备踢你一蹄子。出门干活,更是轻易不能给它戴上笼头。套车时,总是半个屁股扭向车辕外面,没有两三个人对付,你别想把车辕架在它的背上。
这还不说,大骡子还有个坏毛病,往往在放青的时候,发挥从它母亲那儿继承过来的军马特长,撒开蹄子向黄河滩深处狂奔而去,还是把老骡子给拉着一起跑的。在父亲的央求下,邻居们纷纷出动,拿着长绳子去围追堵截。于是,浩瀚的黄河滩上形成了一只浩荡的追击队伍,煞是壮观。
奶奶想了个办法,用脸盆端了一些粮食,边摇动着边呼喊骡子回来。听见脸盆响,老骡子停下脚步,回过头,看见奶奶端着脸盆,就慢慢地走了回来,我们趁机抓住老骡子的笼头。可是,大骡子呢,只是停下来看了看,然后掉头继续疯跑。
父亲气急了,拉着老骡子往回走,嘴里骂骂咧咧让我们也都回去,说不要大骡子了,爱跑哪儿跑哪儿,最好一头扎进黄河里淹死。
看见我们拉着老骡子越走越远,大骡子终于妥协了,慢慢踱着步子跟了回来。
走进圈里,父亲立刻就关上圈门,在旁人的帮助下,用长绳子把大骡子四条腿缠绕了个密密匝匝,绳子两头系在圈中间的石柱上,让它动弹不得。然后,父亲拿出他当年开发建设大武口城时赶胶车的长皮鞭子,在大骡子身上没命地抽打。一条条血印子就像黄河滩上的酸溜溜一样,爬满了大骡子的身体。老骡子在旁边看着自己的伙伴挨打,心惊肉跳地跟着父亲一抽一抽的皮鞭子,身子也一抖一抖跳动。奶奶心疼骡子,站在圈门口怒骂父亲,你出啥腾气呢,和牲口一般见识。父亲不理睬奶奶,继续抽打,仿佛要把他在大集体时候驾着牲口车,却被迫拿牲口当爷爷看的那些窝囊气全部都出在大骡子身上。奶奶骂累了,一甩胳膊,扭头就走,“你打吧,打死骡子,自己拉车套犁,以后你就是俺家的牲口”。
看着大骡子那副可怜相,我又是好气又是心疼。我想起了梁山好汉,要么不造反,要么就造反到底,干吗要半路上采取妥协政策,接受招安,跑回来受这份窝囊气呢,到最后连个命都保不住。
当然,父亲并不想要大骡子的命,只是让它记住耳性,以后不要再犯贱。
可是以后呢,大骡子还是经常犯贱,犯贱,挨打,挨打,犯贱,周而复始,直到有一天,它再也不能犯贱了,再也不能挨打了。
骄阳似火,我们拿着镰刀,蜗居在被太阳炙烤得热辣辣的气团里面,摆出一副与命运抗争的姿势,把一撮撮麦子割倒在地上。气团里混合着热辣辣的麦芒味儿,像针尖一样扎得我们几乎要窒息。有人来喊,说我家的大骡子死了。父亲撒腿就跑,忘了把镰刀扔掉,镰刀就在他右腿旁边挥舞着,好几次,差点要砍到父亲的腿上。
我们跟着父亲跑到家门前的湖边,只看到大骡子已经平展展地躺倒在地上,四蹄伸直,脖子伸直,头努力地向前方探去。那身姿,刚好在大地上形成了一个十分逼真的“刀”字形状,就像一把菜刀,狠狠地砍在我们心窝上。
原来,我们威武的大骡子,偏偏有一个致命的弱点,睡觉时总是不小心让缰绳从身上绕过去,缰绳的另一半就压在了它自己的身下。而它,没有老骡子那份聪明,不知道向相反的方向翻个身,只知道直愣愣地往起站,缰绳就死死地把它勒住,慢慢地,缰绳挪到了脖子上。我们可怜的大骡子,就这样被活活勒死。想起了它那干起农活一个顶俩儿的浑身力量,想起了它给我们家立下的汗马功劳,我们心里十分痛。
父亲扔掉镰刀,双手抱头,痛苦地蹲在了草地里,脸色就像草丛中的湿泥,褐红中混杂着土灰,两行黄河水一般浑浊的泪水夹着汗水落在草地上……
大骡子走了,父亲也躺在了炕上一连几天没有起来。姐夫于心不忍,自作主张,跑到姚伏集上买回来一只刚满牙口的小骡驹子,也是我家最后一只骡子。虽然年龄小,但是小骡子拉犁头总是一个劲儿往前蹿,往往要领先老骡子半头,害得老骡子经常被父亲用皮鞭抽打。拉车的时候,小骡子总是小跑着,慌里慌张,一不小心就把车给拉到了路旁边。在它屁股上拍一巴掌,立刻就飞跑起来,跑着跑着,背上的鞍座被摔了下来,耷拉在肚皮上,拍打得小骡子肚皮疼,于是,这小家伙就撒腿狂奔。
也许刚刚离开妈妈的怀抱吧,小骡子对我们这个新家太陌生,在牲口圈里面烦躁不安地绕着石柱子不停地跑,一圈又一圈地跑,跑着跑着,窜到圈门口,用前蹄子刨木棍拼成的简易圈门,想要努力挤出去。
终于有一天,圈门被小骡子刨得松松垮垮,小骡子就趁人不注意,窜了出去,没命地跑,一阵工夫就不见踪影。
“肯定是跑回以前的家了。”父亲说。父亲就骑上自行车,到卖骡子那户人家那儿去找。
太阳落山了,村庄里到处灯火闪亮,饭菜的香味弥漫着黄河滩上早春的青草芳香,和柴草燃烧后从屋顶烟囱里冒出来的稍微呛人的香味缠绕在一起。远处的黄河边上慢慢飘起了一层水汽,碧嫩的芦苇和蒲草在水汽中隐隐约约地摇曳生姿。我们端着饭碗趴在窗台上,在奶奶一声声的提醒下,扒拉一口饭,脸蛋贴在窗玻璃上使劲向外看,希望看到父亲拉着骡子从院门口进来的身影。
夜色更深了,听见两声狗叫,然后是院门响动。母亲眼尖,隔着玻璃认出是父亲回来了。父亲走进屋,告诉我们,小骡子真的跑回老家去了。幸亏那家人都是熟人,就把小骡子关进圈里,准备第二天给送回来。父亲就回来了。
奶奶问父亲吃饭了没。父亲说:“沾骡子的光,在它的老家吃了。”说着,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后来,时间长了,小骡子再也不往老家跑了,大概,它已经把我们家这只老骡子当成了自己的妈妈。如果两只骡子一同挣脱缰绳或农具跑了,只要端上半脸盆粮食勾引着让老骡子上当然后捉住它,小骡子也就乖乖地跟着回来了。
小骡子喜欢撒欢儿,撒起欢儿来,后踢子又踢又蹬,脑袋乱甩,就像吃了摇头丸。它围绕着铁桩一圈圈地跑,而且还是把缰绳拉得紧绷绷地跑。到底还是把缰绳给挣断了,仰头向天,就像岳飞一样仰天长啸一声,蹄子在半空中后踢两下,放一个响亮的臭屁,撒腿就跑。紧跟着,老骡子也挣断缰绳,跟在后面跑。奶奶喊我,快去端半脸盆玉米。我说来不及了,顺手拿起地上一只破破烂烂的脸盆,捡起几个土坷垃蛋放进脸盆,使劲地摇动。脸盆发出哗啦啦的响声,老骡子听见了,掉头向我跑回来,用鼻子嗅着土坷垃蛋,老半天没有辨别出来是什么玩意。我趁机给它接上一根长缰绳。我拉着老骡子前面走,小骡子跟在老骡子后面犹犹豫豫地走走停停,奶奶跟在小骡子后面笑呵呵地看着我逗弄老骡子。
看到老骡子在家里能发挥这么大的作用,我们更是把它当宝贝看待。我和妹妹对父亲说,将来老骡子干不动活了,我们也不要卖掉它,就让它在咱家养老,等到它离开这个世界,就把它埋在咱家田头的荒地里。父亲郑重地答应了。
然而,那一天,小骡子竟然不屌老骡子了,直到我们把老骡子拉回家,小骡子都没有犹豫片刻,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一条条水沟,直向黄河滩深处跑去。
我拾起一根木棍,也撒腿就往黄河滩跑去。“我就不信,凭我百米冲刺的速度,就追不上你!抓住你,我打死你!”我一边追,一边恶狠狠地发誓。我追得快,小骡子跑得快;我追得慢了,它也就放慢了速度。我接不上气,停下来缓一缓,小骡子也停下来悠闲地吃草。这畜生,好像被人追一番才吃得香。
趁小骡子吃草吃得正乖,我把木棍对准它的脑袋扔去,我希望,木棍能打到它头上,最好把它打晕,那才叫解恨。
小骡子听见声响,抬头,看见木棍飞来,没命地逃,我没命地追。前面是一个羊圈,牧羊人大概回村里吃饭了,只有牧羊犬奇怪地看着一只骡子从它身边跑过去。一会儿,又看见一个人也从它身边跑过,“汪汪汪”叫几声,向我追来。傍晚的黄河滩上,一个娃儿追着一只骡子,一只恶狗追着这个娃儿,不知这镜头让摄影家看到会有怎样的冲动。
眼看我就快被狗追上了,我停下来,把木棍向狗扔去,狗被吓跑了。我惊魂未定,也顾不上小骡子了,灰头土脸地向回走去。
吃晚饭时,父亲终于把小骡子捉了回来。我恼羞成怒,拿起镰刀要去砍这畜生,奶奶跑过来拦我,我恼怒地喊声走开,向奶奶推了一把,没想到奶奶一下跌坐在圈门口。堂哥堂弟急忙把奶奶拉起来,我心疼不已,再也没心情去砍小骡子了。
农村的形势飞速发展,干什么都机械化了,牲口也就失去了在这块让它们祖祖辈辈艰辛付出的土地上安身立命的资本。驴、骡子、马,回民不能吃的家畜都卖了,牛也一头一头被卖的卖,宰的宰。我家因为没有四轮拖拉机,两只骡子幸运地在这块土地上待到最后。可是,绝大部分时间里,它们毫无作为地躺在圏里耗费时光,直耗得神情麻木,看得我心里难受。我知道,它们迟早要离开这个世界的。
这一天,我回到老家,特意去圏里看了看,意外地发现老骡子不见了。一问,才知道父亲经不起好心人的劝说,最终还是把老骡子卖了。几乎和我同龄的老骡子,一直到它离开这个家的最后一刻,我都未能见上它最后一眼。
好在小骡子还在,周末或节假日,我从县城回到老家,还可以在小骡子身上摩挲一会儿,然后捧着它那漂亮的脸庞轻轻地摇两下。自从老骡子离开后,长时间的孤独寂寞,让小骡子也变得乖巧温顺,还用头在我的身上蹭两下。
……
可是现在,就连还比较年轻的小骡子也被高度发达的现代农业技术给送上了屠宰场。小骡子,当你站在颠簸的农用车上,在沿黄公路上走过一村又一村,越过一水又一水,落日斜阳下,幽幽稻香中,婆娑玉米影边,蓦然回首,你是否也会“日暮征帆何处泊?天涯一望断人肠”? (插图:韩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