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企改革第一人马胜利

黄成俊

2014年2月6日， 被称为“国企承包第一人”的马胜利， 因病在河北省石家庄市的家中去世。多家媒体刊发了这位七十六岁老人去世的消息。2月8日《燕赵都市报》第三版整个版面刊登了《马胜利，一个时代的印记》的报道和短评。我逐字逐句地看了这篇报道和评论文章，哀伤痛惜的心情久久不能平息。

与我相识的朵斯提老马怎么走了？我拿着手中的报纸，找到了1988年春天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东门我与马胜利等人的合影，一幕幕往事浮现在眼前。

1988年4月，我到北京参加国务院召开的“全国民族团结进步先进集体先进人物表彰大会”，当我翻阅参会人员名单时，清楚地看到出席大会的十四名河北代表中，九名是回族同胞，马胜利的名字赫然在目。我对马胜利慕名已久，能在北京相遇十分高兴。马胜利中上等个儿，西装革履，身材挺拔，面容稍瘦。他说话快人快语，诙谐幽默，嘴角常挂一丝笑意。我们利用会议空闲时间开怀畅谈，他谈的最多的是国企改革的大幕已经拉开，他要同伙计们大干一场，绝不辜负领导以及广大国企职工的期望，绝不辜负党和政府对少数民族的关照和希望。最后我们十几位河北代表围绕着他拍摄了合影照片。

这帧照片我一直珍藏在相册，翻开再阅览时， 我与马胜利已经天人相隔了。我凝视着当年潇洒挺拔的他 ，回想这个改革浪潮中的弄潮儿跌宕起伏的一生，感慨万千，不胜唏嘘。

乍一提到马胜利这个名字，很多年轻人也许会觉得陌生。然而，回顾改革开放的历程，作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国企改革的先行者，无疑是一个闪光的起点，是一座绕不过去的改革里程碑。今年，距离马胜利开启的国企承包改革之举，恰好三十周年。一生辛劳奔波的马胜利却悄然地走了。也许，他走得并不轻松。

1984年3月28日，石家庄造纸厂门前突然出现一份《向领导班子表决心》的公开信：“我请求承包造纸厂！承包后，实现利润翻番，工人工资翻番！达不到目标，甘愿受法律制裁……”这封公开信的作者就是该厂四十六岁的销售科科长马胜利。

公开信全文只有八十多个字，是决心书，是军令状，更是向旧体制、传统观念的挑战。那个时候安徽凤阳小岗村虽然在农村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但城市的国有企业还是铁桶般的计划经济，上级委任厂长，下达生产指标。这封公开信的贴出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围观的职工和路过者人山人海，阻塞了交通。厂内更是炸了锅，有人说他“抢班夺权”，有人说他“野心大暴露”，要求立即免去科长职务。马胜利也不示弱，决心书不但贴在厂门前，还送到市一轻局，引发市民议论纷纷，拭目以待。

当时石家庄造纸厂的境况是，当年国家下达的年产利润计划十七万元，厂领导却不敢接下来，讨价还价说还得亏损十万。马胜利说：“要是我承包，把十七万掉个个儿，实现利润七十万。”在党中央改革开放大气候下， 4月19日经过一百多人参加的答辩会，马胜利胜出，在承包合同上签字，立下军令状 ，承包了石家庄造纸厂。政策、人心、个人条件三者俱备，马胜利顺理成章地被委任为石家庄市造纸厂新一任厂长。

马胜利走马上任以后，就把“打破大锅饭，砸烂铁交椅，横批：多劳多得”的对联贴在厂门口，并且迅速地实施“层层承包，责任到人”的经营方式。他以“市场需要”为导向，推出改革的多种措施。上至企业管理、用人方法，下至产品销售、员工激励，马胜利总结了三十六项治厂措施和七十二项变通方法。他说：“市场需要什么，我们就生产什么。”根据市场需求，他把原来的一种“大卷子”规格变成了六种不同的规格，颜色也由一种变成三种，还研制出“带香味儿的香水纸巾”。现在饭店厨师戴的那种白色的纸帽子，就是马胜利那时候发明的；妇女用的卫生巾，以前辞典上没有这个词，也是马胜利创新出来的。马胜利承包第一个月，造纸厂利润超过二十一万，第一年一百四十万，第二年二百八十万，第三年三百二十万……连年亏损的工厂摇身变成效益大户，石家庄造纸厂借改革之势成为全国明星企业。马胜利承包四年，利润增长二十二倍。

这在“摸着石头过河”的年代，马胜利简直走出了一条起死回生之路，“承包”成为解决计划经济体制下国营企业困境的第一副“药方”。彼时，石家庄以“撞击反射式”综合改革而闻名全国，除了“马承包”，还有“张联合”、“夏服务”、“许引进”，并称石家庄经济改革“四大名旦”。不只石家庄，全国各地也刮起一阵“马旋风”，一些亏损企业打出了“强烈要求马胜利厂长承包我厂”的横标。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的胡耀邦到河北考察，听了省领导的汇报后说，马胜利搞承包比较好，干脆就叫他“马承包”吧。新华社的长篇通讯《时刻想着国家和人民利益的好厂长马胜利》被多家媒体转载。马胜利先后被评为首届全国优秀企业家，首届全国民族团结进步先进人物，两次荣膺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当选中国共产党第十三次全国代表大会代表。马胜利很快成为赫赫有名的新闻人物。在城市国企改革除旧布新的破冰之旅中，马胜利是先行者，其功绩已载入了史册。

1987年，马胜利开始“放眼中国”，准备承包二十个省、一百家造纸企业。这是一项带有“中国”名头的工程，全称叫“中国马胜利造纸集团” 。没有人怀疑他的托拉斯梦想，毕竟他是一位承包成功多次，受到过中央领导人接见，头上顶着众多光环的人物。马胜利加快了对外承包的步伐，他本人不是在演讲，就是在去演讲的路上。一次次地演讲，一个个地承包，一场场地签约，马胜利似乎成了一根神奇的救命稻草。河北知名女作家高峰在《马承包新传》中写道：“他谈笑风生，话语幽默而又风趣，会场内外鸦雀无声，听得人们如痴如醉，长达三个小时的报告，竟无一人走动，有人憋着尿也不去厕所。”

1988年，马胜利再次名声大震。这年1月19日，中国马胜利造纸企业集团隆重成立。就在马胜利事业鼎盛之时，我与他在北京不期而遇。这年4月，我们同在“天命”之年，同到北京参加“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 ，围绕着“中华民族的振兴”讨论国事，受到了党和国家最高领导人的亲切接见。

一位经济学家曾说过：“世界上最难的事，是做前人没有做过、不知怎么做的事；而世界上最有价值的事，也是做前人没有做过、不知怎么做的事。”

翻看三十多年的中国改革脉络，每项改革背后都能看到探路者超前一步的身影，无论成败，他们最直接推动了改革进程。虽然马胜利时刻都在想着国家和民族的利益，但他没有“三头六臂”，不会“分身术”。特别是在那个时代打一个长途电话都很难，还有管理体制、地方保护主义等等，你想超前，总会困难重重、力不从心。当时，国企的外部环境、内部问题，经年既久，沉疴日深，远不可能“一包就灵”，更不是说树起一面旗帜就可以包治百病。马胜利一人担任一百家分厂的法人代表，派出大批本厂骨干去分厂任职，大本营实力空虚，一个个难题接踵而来 。

从1989年下半年，很多隐藏的问题逐渐暴露出来，马胜利的日子开始不好过了：

1990年，石家庄造纸厂亏损三百多万元；

1991年，马胜利造纸企业集团解散；

1994年，挂在石家庄造纸厂门口那块“厂长马胜利”的铜字招牌被勒令拆除；

1995年，五十六岁的马胜利被上级单位的一句口头通知免职退休，全程不到五分钟。十年的艰辛和辉煌，五分钟间灰飞烟灭。

马胜利失败了。其失败最根本的原因是他的作为超越了他的能力范围，且国家对国企改革的核心和深层次的问题还没有破题。

改革洪流之猛，让乘势而起的人瞬间冲上巅峰，跌落也发生在一夜之间，悄无声息。马胜利心里实在想不通。曾经的闯劲有多大，不甘的后坐力就有多强。心中的怨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折磨着他。马胜利退休后的最初三个月，躲在家中，足不出户，靠吃大白菜度过了一个冬天，维持其生活的是每个月一百三十五元的生活费。

1996年11月8日，石家庄闹市区传来马胜利的吆喝声：“卖包子哟，一元钱两个！又大又香的清真牛肉包子！”他在石家庄清真寺街上开了个“马胜利包子铺”。两年后，马胜利的包子铺在城市改建中被迫拆除。马胜利又办起了马胜利纸品经销公司，由保定市一生产厂家生产后，他拉回石家庄销售。但是这个买卖没几年因为保定厂家关门也渐渐消失了。

马胜利是一个硬朗朗的铮铮汉子。他敢于在改革的大潮中搏击，也勇于在风浪中挺起。也许让他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造纸厂有了问题就让他提前退休？免了厂长还可以当工人，摔倒了还可以爬起来，拍拍尘土再干！让我销声匿迹就万事大吉了吗？

免职后的马胜利痛定思痛，关闭了纸品经销公司，开始写作。两年后的2000年，一本具有自传性质的书《风雨马胜利》出版。在这本书中，他回忆起自己想要改变当时所在的石家庄造纸厂一派“死气沉沉”景象时的“十大失误”。第一条就是头脑发热，盲目扩张，当时只想着承包潜力很大，前景很好，那时候让停下来，不发展，是不可想象的；还有就是做了一千多场报告，牵扯了很大的精力；再就是缺乏创新，总相信过去的经验可以解决未来的问题，太骄傲自满了。他说：“最主要的是改革必定触动一些人的利益，那么这些人就肯定不会让你好过，总会想方设法维护自己的利益，当初很多人就到领导那里去告我‘九大罪状，上级来了九个调查组，查来查去，我无论在经济上还是生活方面，都是清清白白的。我个人不善于协调，更不会和上司搞好关系，这是致命的弱点。”

对于承包事业的失败，直至暮年，马胜利仍不认输，不后悔当年承包国企的选择，正如他在自传《风雨马胜利》中所说：“就经济发展而言没有失败，只有调整，只有探索。”马胜利说：“有人说老马失败了，我不承认，我没给改革脸上抹灰。从一个普通工人做到这一步，我为这一生感到自豪！失败也是财富啊！”

近十多年，我常住石家庄裕华东路河北日报家属楼女儿家，到河北省二院必经立交桥旁边的石家庄市造纸厂。一到此处我的心就不得平静，《三国演义》的主题曲“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总是涌上心头。2003年年底，我想去看看马胜利。从马胜利的友人那里得知：马胜利早已应聘到青岛双星集团任公司副总经理，兼双星马胜利纸业有限责任公司总经理了。彼时，上级已给马胜利解决了国务院特殊津贴，并将他的月收入提到了九百三十元，体现了国家对改革者的认同。不甘沉寂的他，依然决定走出去再干一番事业。

2003年11月的一次知名企业家聚会上，当主办方拿出马胜利当年奔波全国的照片时，他老泪纵横。青岛双星集团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汪海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马胜利是我们的代表，现在我决定聘请马胜利为新注册成立的双星马胜利纸业有限责任公司总经理。”汪海“承包”了马胜利，在社会上又掀起一波涟漪。六十五岁的马胜利穿上了西装扎好了领带，在双星聘任马胜利的新闻发布会上，“双星老汪‘包老马”的横幅颇为醒目。马胜利似乎并不在乎谁“包”谁的说法。马胜利说：“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总结自己当年的失误。今后，我只干两件事，管理好公司，提高经济效益。”他还说：“只凭名气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过去决策是一言堂，拍脑门，这次出来一定按照科学程序、市场规律办事。”同时，马胜利表示自己这些年一直在学习《哈佛管理丛书》，已经读了好多遍，始终没有放弃。

然而，这次“承包”很快便悄无声息了，原因至今仍然是一个谜。“被承包”不了了之，马胜利并不在意，他也有几分理解。几年后马胜利回忆：“刚开始（汪海）说办一个厂子 ……我就想给他帮帮忙，后来也没搞起来。那也是国有企业，什么事也不是汪海一个人说了算。后来也有朋友让我进他们厂子帮忙，一个月给几千元钱，我觉得跟个讨饭的似的，也就不去了。”经过兴衰沉浮，马胜利依旧胸襟坦荡地说：“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我现在就躺在沙滩上。”他继续呵呵笑着说：“清清白白做人，我没给改革脸上抹黑。”

作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城市经济改革的象征性人物，马胜利被赋予了城市经济改革的符号意义 。然而，现实是国企改革的任务仍然艰巨，国企的改革步伐仍待加快。审视马胜利的承包改革，仅仅是按照市场规律办企业的初步探索，由此拉开的中国国企改革之旅，还在艰难曲折地前进。总结马胜利的一生，无论成功还是失败，留给后人的都是财富。马胜利的老朋友、原河北省作协主席尧山壁发博客说：“马胜利的失败除了大气候的变换和其自身的原因外，我还想起了一句古话：‘杀君马者道旁儿。人们只顾看热闹，夹道欢呼喝彩，让你马不停蹄，一路跑死。这道旁儿可能包括我自己，不知不觉地参与了捧杀。 ”

失意、迷茫的马胜利，没有破罐破摔沉沦下去。《古兰经》和《圣训》使他痛苦的心灵受到慰藉和陶冶。晚年的马胜利又焕发了活力，他除了继续关心国企改革，还尽心尽力地投身于伊斯兰教事业。马胜利从2001年至2013年一直担任石家庄市伊斯兰教协会副会长兼任秘书长，直到去世前，他还是石家庄市伊协名誉会长。马胜利信仰虔诚，每周五都要到清真寺礼“主麻”。虽然人生命运多舛，大起大落，但他信仰的定力不变，他的名望还在，很多人还都认识他，他为清真寺办了不少事。 从事伊协工作后， 他以一颗虔诚的心投入工作，注重青年阿訇的培养，叮嘱青年阿訇要有使命感和责任感；教育青年穆斯林真正地了解和热爱伊斯兰教，提高自身素质，树立良好形象，传播回族的正能量；他经常与各清真寺的阿訇、乡老交谈，用灵活的方法处理伊斯兰教日常事务，反对并妥善处理一些歪曲、丑化伊斯兰教的行为。

每当伊斯兰教重大节日或重要活动，马胜利都会戴上洁白的礼拜帽出席活动。马胜利当过工人，做过厂长，经过风风雨雨，深谙人情事理，回族群众有困难都乐意找他帮忙，他帮助了很多人。 2006年石家庄东寺迁建，由于种种原因迁建工程进展不顺利，每次东寺的乡老找他求助，他都不顾休息，顶烈日、冒严寒，骑着自行车找领导、上工地，为东寺迁建费了心，尽了力 。2013年，马胜利被查出肺癌，家里人没有告诉他。他还带病到工地查看工程进度，帮助解决实际困难。马胜利十分关心省伊斯兰教经学院的建设，他曾经和省伊协的同志说：“法院是讲法的地方，家庭是讲亲情的地方，学校是讲理想的地方。建设经学院主要是教会学生明理，正确地理解伊斯兰教的真谛。”

马胜利病情危重之际，他的回民发小老金和另一位朋友匆忙赶到医院，三人坐在病床前痛哭了一场。马胜利对老金说：“老四，给我接个都哇吧。”老金答应了老兄弟的请求，给他接“都哇”、做“讨白”。

2014年2月6日，是马年立春后的第二天，是穆斯林的吉祥日盼舍毕，马胜利无常了。长时间干旱的石家庄飘起了一场雪，万物蒙了一层洁白，银装素裹的大地也似向一位传奇老人表达最恭敬的告别。 随着马胜利的离世，“马胜利”这个曾经辉煌一时的名字，如飘落的雪花一样，将慢慢消失于人们的视野。但这片雪花所融之水，却早已渗透消融于“中国改革”这片广袤大地的深处。

2月8日，家人为马胜利在清真寺举行了穆斯林的葬礼。许多回族群众、亲朋好友从四面八方自发来到清真寺，为他站“者那则”，并以不同的方式怀念、纪念他。他的音容笑貌和虔诚认真、勇于承担的形象，使人们难以忘怀。家属说，老人走得很平静，与在改革浪潮中的风云跌宕不同，他的无常是安宁的。马胜利的家中极其简朴干净，只有七大皮箱荣誉证书、奖状、奖杯和多幅与国家领导合影的照片，默默地记述着马胜利独特的人生经历。

马胜利走了，连带着那个曾经属于他的时代也终结了。所有的辉煌、失意、落寞，都已不再重要，七十六岁的他，在另外一个世界中，将获得真正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