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氏故居”的大跃进
2014-09-17王樟生
王樟生
阎锡山故居有多处,我没有去调查研究,除了知道他在五台河边村老家的院落,还有在台湾的两个住处外,山西省太原市督军府的东花园有他的一个长期居住的公馆。我这里所说的“阎氏故居”是在太原南华门东四条这个胡同里。这里有阎锡山大太太徐竹青的一座颇为气派的四合院,位于西面胡同的入口处。自从太原解放,这个胡同最早是太原市委的办公楼和市委领导与干部的家属院;1956年市委迁至西门外新建路后,这里就分配给山西省文联,从解放区来的几名作家艺术家为领导的文学艺术工作者就进驻了这里。上世纪八十年代,省文联迁出,这个胡同成为山西省作家协会的办公院与宿舍。胡同的中部有两座四合院,一号院后有一栋大平房,是阎锡山堂妹,人称五妹子的阎慧卿的住房,它藏在一号院之后,显得有些隐蔽;二号院之后也藏着两个院落,让人颇感神秘。胡同的东头有个小礼堂,外有一个花园与供冬天养花使用的温室。阎锡山大太太的四合院东侧有两座石头地基的大楼和三座四合院,像市委进驻时一样,两座三层大楼为办公用房,后面的四合院与平房为家属住房。那大概是老根据地工作与生活模式,这个传统延续许久,直至十几年前阎锡山大太太的四合院被拆,盖起一座六层宿舍楼,这个胡同的格局才有了大的改变。大跃进时代,省文联领导全省文学艺术工作,当年驻会的是文学与美术界领导与部分干部,办有两个文艺刊物:《火花》和《天龙画刊》。
这两个刊物的编辑部被安排在胡同的最前面,进入颇有气派的红漆大门的北面,那是座宽敞气派的四合院,是阎锡山大太太徐竹青留下的住房,中西合璧的设计,大玻璃窗,窗台既低又宽,可一眼看到窗外的场地,房间的暖气片安在墙壁内,外有小方格的木栅栏,遮住了里面的管道。木质地板结实又漂亮,红漆颜色并不刺眼,令人感到愉悦。一间大房中间有屏风式的矮墙相隔,外间较大,有五个大写字台,里间较小,有两个写字台。外间是马烽夫人段杏绵、胡正夫人郁波、副主编陈志铭夫人李霞裳的固定办公座位,一人一个大写字台,她们分别担任编辑部主任与副主任,兼任小说编辑。这是《火花》编辑部小说组的负责人集中之处。小说作家范彪被打成右派分子以前和劳动改造以后都坐在这里。他曾颇有感慨地自我解嘲:“三位夫人领导着我一个人,能不好好看稿么?”
胡正秘书长本人当过编辑,深知长时间坐在椅子上看稿很疲劳,木头椅子太硬,于是破例买了柔软的沙发椅,每个写字台上还有绿色瓷灯罩的台灯,光线欠佳时,柔和的灯光不致伤害视力。在如此舒适的办公室工作,大家都感到称心如意,早已忘记房屋的主人为阎锡山大太太。有人说这位大太太并没有在这里住过,房屋是全新的。编辑们将办公室打扫得干干净净,窗玻璃擦得透亮;检查卫生的人用白纸擦窗台后结论是:一尘不染。东院的两座三层楼较高,1949年重兵包围太原城,炮弹打进城内,高楼墙上有不少弹痕,斑驳一片,后来用水泥涂抹过,仍隐约可见,算是太原解放的纪念符号。
1957年我在这里工作才三个月,上级号召大鸣大放,帮助党整风,接着反右派运动,编辑部15个人,抓右派指标本是5%,编辑部超额完成,抓了3个:范彪、陈仁友、张晓宇。省文联火力更猛,省委宣传部副部长、老诗人、驻省文联并住在东院东三楼的高沐鸿排在右派榜首。他是位老革命,又是老文化人,被批判得一无是处,直到1958年还有批他的文章在《火花》上披露。使我这位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心惊胆战。
《火花》刊物还在批判高沐鸿的右派言行时,大跃进在全国展开。收发室送来的报纸上刊登的新闻引起众人惊讶与兴奋:农业大丰收,粮食棉花产量超过历史记录,麦子谷穗密集在庄稼地,孩子们坐在上面也不倒伏,亩产超过千斤万斤不是神话,流行语言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省文联的笔杆子是宣传工具,跟着形势跑,紧追慢追也赶不上新闻报道。谁也不愿意当老人家批评的“小脚女人”。阎氏故居这个胡同的笔杆子们心急如焚,比起1942年在延安的文艺整风后的文艺工作者更为紧张,仿佛一场大仗打响。阎氏故居这个胡同便是战场,以笔作枪,冲向火线。
那时省委在府东街的“督军府”(现在的省政府)办公,离省文联不远,经常锣鼓阵阵,从五一路拐到府东街报喜的队伍高呼口号,举着发放卫星的标牌从省文联附近的五一路小学旁边走过,人声鼎沸,声势浩荡,对省文联所在的阎氏故居是一大震撼。笔杆子们是敏感的,他们按捺不住跳动的心脏不时走出阎氏故居的红漆大门,在街头接受大跃进的启蒙教育。
花园里建起小高炉
南华门东四条胡同东头那个小礼堂,常有文学作者座谈会、诗歌朗诵会等活动,也举行过小型舞会。
礼堂外那个小花园,由花工红鼻子老刘负责,因另有一位刘姓工人,便如此称呼脸上有特征的他。这位河南人有精湛的种花技术,他接受胡正秘书长领导,为办公院与干部宿舍提供多姿多彩的盆花且不时更换,使文联这个单位别有一番风景。
大跃进开始,这里便紧张过一阵子。
大炼钢铁是大事,省文联是个文人集中之地也得参加,除了集体去太钢捡废铁,还要炼铁。没有炼铁的地方,便选择在小花园的门口。
这可急坏了花工老刘,他哭丧着脸对胡正秘书长说:“在这里建炉炼铁会毁了这些花呀!”胡正也苦不堪言,却不敢反对。这是国家大事,谁能反对超英国赶美国的政治运动啊!
老刘只好准备几张大苇席遮挡在一边,意欲减弱火力的烘烤。
文联要炼铁,但没有一个人会操作,恰巧这时由农村招来一个临时工叫晋官明,老实肯干,人事处负责人王孔文特别器重他,说农民会抡铁锨,让他当个炼铁工人没问题。于是晋官明上任,领着机关几位年轻人搬砖和泥,建起了小高炉。因为他在农村见过这种小高炉,像砌个猪圈一样简单,众人听他指挥,仿佛他就是总工程师。王孔文来自北京某文学部门,长期保持一副农民打扮,很受领导重用,认为是可以信任的中层领导干部,将他推荐的晋官明当公务人员,进而又树为省文联职工的标兵。王孔文也搞创作,常编些四个字一句的文字写在黑板报上,大家称为“四字经”。此时又编了四字经,号召大家学习晋官明,自然对他操作的炼铁炉一百个放心。他吩咐众人将家中不用的铁器如铁锅、铁锤、铁簸箕等等都送来,众位家属都付诸行动,破锅、铁铲铁勺等等一大堆送到花园门口,由“总工程师”兼“炉前工”投入小高炉,然后点上火,将煤块、焦炭、木柴一起燃烧,于是烟雾腾腾,火光闪闪,吹风机呼呼吼叫。文联职工在一旁观看,有的笔杆子等着写省文联放炼铁卫星的报道。有人问:“我们是炼铁还是炼钢呢?”
一个声音答道:“炼出什么算什么。”
我那时在食堂吃饭,没有厨房,更无铁锅铁铲铁簸箕,但不能不做贡献,于是上街在公安局门口的地摊上买了几把劳改犯用过的大铁剪刀提回来充当废铁。惭愧的是这些东西太小,是否能炼成钢或铁,全然不知。早知有今日,还不如上大学时报考冶金系,能为国家做多大贡献呀。
小高炉旁边围着作家画家,众位编辑和行政人员,插不上手,就鼓劲。嗓子好的则喊口号助威,声势也算沸腾,与太钢公司“三槽出钢”的盛况相比则有较大差距。大家等了许久不见一丁点铁水与钢花出现。只有花工红鼻子老刘无心看小高炉炼钢铁,他只担心火星子迸到苇席上引起大火,提了两桶水准备消防灭火。他也是农民出身,他就不相信能放出什么卫星。他可算个地地道道的批判现实主义者。
我们守在花园门口等了许久,既不上班,也不看稿,等在小高炉边就是干革命。天黑了,没人宣布,大家各自回去睡觉了。第二天一早去看小高炉,只见掏出一大团炉渣,比烧送暖气的锅炉掏出的炉渣块头更大。
晋官明不见了,他熬了一天一夜该去休息了。省委省政府没有责备这个秀才成堆的文联没有放钢铁卫星。花工红鼻子老刘定心了,帮着拆除小高炉,清理那乱糟糟的炉渣去了。他的花园受了些损失但没有整个毁坏,他咧嘴大笑,只是不发出声音,担心影响不好。
“除四害”
大跃进中的“除四害”,也曾让南华门东四条的“阎氏故居”热闹非凡。那时阎锡山在台湾过着寂寞凄凉的生活,他早在1950年就辞去了行政院长的职务,由台北市丽水街8号公馆迁至阳明山箐山草屋,这里杂草丛生,荒无人烟,既无自来水、无电,更没有电话,似乎与世隔绝。他建了三孔窑洞,深居淡交。蒋介石与宋美龄曾两次去看望他,以示关切。他无所求,自甘寂寞,著书,诵经拜佛。他十分欣赏唐高僧的两句名诗:“英雄到老皆理佛,宿将还山不论兵。”粗茶淡饭,身着长袍,足蹬布鞋,枕着荞麦皮枕头,永不忘老西儿的本色。以前他多次乘坐美国飞虎将军陈纳德的飞机,两人交往密切;陈纳德与陈香梅夫妇去看望他,送他一台小发电机解决用电取暖问题,却也没有心思使用。陈纳德不会说中国话,充当翻译的陈香梅又听不懂山西五台话,陈纳德与阎锡山交流很困难,便问陈香梅:“是你听不懂中国话还是翻译水平不行?”陈香梅无言以对。被阎锡山安排早年到台湾定居的元配夫人徐竹青,虽与他长期分居,也曾数次去看过他。而他哪里知道住在太原市南华门东四条这个胡同的文化人如此热闹。从领导到小青年,作家画家与编辑、行政人员等,个个手持苍蝇拍四处拍打苍蝇,拍死的苍蝇装入废信封。反正编辑部收到的来稿信封堆满收发室,废物利用以它装死苍蝇再好不过。信封反面写上死苍蝇的数目,交苍蝇者的名字。每天交到收集人那里登记。马烽的眼力好,能将空中飞舞的苍蝇拍下,他交的苍蝇较多,在文联出了名。李束为眼近视,交的苍蝇少,有点惭愧。孙谦的夫人王之荷格外认真,将孙谦与她个人打死的苍蝇从信封里倒出,再用牙签拨着数数目,担心登记的数字不准,对不起组织。
至于四害之一的麻雀捕杀更是热烈。各办公室都无人上班,在院子的树下各操一根长竹竿,那是机关职工上街游行插彩旗用的,平时将彩旗摘下保存,竹竿放在院子墙角。这时派上了用场,用来在树上敲打,吓得麻雀乱飞,无处栖息。大家敲锣击盆,又喊又叫,麻雀惊魂失魄。王曼如个子高,竹竿伸得高,能戳住麻雀的窝。恩美荣个子矮,在树根丛中捡麻雀,眼疾手快。不少麻雀掉落在胡同,被行人拾起。有两只麻雀撞入小会议室,于是关上门窗,在室内扑打,麻雀藏在墙角不动,可能已累得半死,被稳稳抓住,放进布袋。因是集体捕捉,不能将功劳归于个人,算是文联集体的成绩。只是难为了一位老人,他叫魏永安,原是位解放区根据地的文艺干部。老魏当时近60岁,很胖,行动迟缓,他不能和年轻人一起捕捉麻雀,又不能参加别的除四害运动,于是扛了根竹竿,雇了一辆三轮车,想到迎泽公园抓麻雀。那些日子全民上阵,麻雀已很少了。三轮车夫将老魏送到公园几棵大树下,车夫帮忙替他找麻雀,连根雀毛也没捡一根,只得又坐三轮车回到南华门。阎氏故居门外有家南华门饭店,这些日子正在卖油炸麻雀,估计是通过审查验收后的废物被饭店收来。老魏到饭店门口一看,都是油炸麻雀。他问:“同志啊,有没有没炸过的麻雀?”人家问:“你自己回家炸吗?你来看吧,都和上面糊了。”
老魏一看摇摇头:“不行,我要的是带毛的麻雀。”饭店服务人员说:“你不早来,都用开水烫过,拔了毛。”老魏叫苦不迭,只好掏钱买了两只油炸麻雀,五分钱一只,用纸包住拿回了家。魏大娘一见就着了慌: “咱家连鸡肉都不吃,你买这油炸麻雀干什么?”老魏长叹一声:“唉,人家都除四害交麻雀,我不交能行么?”魏大娘说:“你想得美,油炸麻雀,能顶任务吗?”魏大娘向别的家属一打听,说没毛的油炸过的不收,谁知是麻雀还是孵小鸡从蛋壳里掏出的死小鸡!那时长治街上卖这种蛋鸡,据说特有营养价值,所以这种担心并非多余。
这可把老两口急得直搓手,无奈将两只油炸麻雀送给了一个南方小伙当了下饭菜。
老魏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听《火花》编辑部的人说,闻喜县有个十二三岁的男孩,用弹弓打了六千八百六十五只麻雀,当上了农村社会主义积极分子,出席了省城的表彰大会。段杏绵采访过这孩子,为他写了特写,叫《闻喜有个小罗成》。老魏知道后,大吃一惊,人家小孩除四害做出大贡献,他一只麻雀也交不出没脸见人啊。老魏找郭奎兰落实,确知炸过的麻雀不要,拔了毛的麻雀也不要,老魏急得差点掉眼泪。郭奎兰的脑子转得快,她自作主张地说:“老魏,你这么大年纪就不要去完成这个任务了,领导不会批评你,我给你说个情。”
老魏感激不尽,又差点落泪。
至于灭老鼠的任务也很艰巨。由胡正秘书长亲自抓此大事,每天领着年轻人将毒鼠药放在东四条胡同四处的阴暗角落,毒死的老鼠谁捡到都上交,但不能整只交,而是剪下尾巴放入纸袋。纸袋上也标明老鼠尾巴的数目以便统一上报。
胡正把灭鼠重点锁定在总务处、食堂与厨房等地,叫文联打字员郭奎兰当助手。这个心灵手巧的小姑娘,腿脚欢快,背着毒鼠药跟老胡跑。在总务处旧房有老鼠洞口,放下毒鼠药,又到厨房食堂寻找投放毒鼠药处。厨房师傅范生元在解放前是祁县乔家大院清洁工,专管打扫庭院。人们有时问他乔家大院的地主老财如何压迫剥削他,他很惊讶,不懂得阶级压迫的政治理论。他思考了半天才说:“不至于,哪有这回事!”他是个菩萨心肠,不害人也不愿杀生。事务长老李买来螃蟹让他制作,因为有几个南方人要吃螃蟹。老范很为难。事务长让他将螃蟹洗干净放在蒸笼里蒸,当大铁锅里水沸腾螃蟹在笼里乱爬做垂死挣扎,老范端坐在灶台跟前的木凳子上,流着泪喃喃地说:“不是我要整杀你们,人家要吃你们,我没有办法……”
这次除四害是伟大领袖下的命令,老范听说过,老范认为大小是条命,不愿将毒鼠药放在老鼠进出的洞口,虽然明明知道几个老鼠洞在何处,却不去指点,由着小郭跟上秘书长在厨房食堂到处寻找。郭奎兰说:“老范师傅,灭老鼠是党中央号召,除四害人人有责,你知道么?全民总动员,人人要动手,你更要积极,你这里是藏老鼠的地方,它们偷吃米面馒头,又传染疾病,灭老鼠对人是有好处的。”
老范嗯嗯地应着,并不配合。郭奎兰将毒鼠药在黑暗角落投放了几处,算是完成了任务。等到第二天小郭来检查发现了好大几只死老鼠,让老范师傅将老鼠尾巴割下来,以便上缴。老范师傅像临战的逃兵,心慌意乱地去割老鼠尾巴。他拿了文联的工资,不能不做这事,心里不是个滋味。因为老鼠极易腐烂传染疾病,所以上级只收老鼠尾巴。郭奎兰奉秘书长胡正之命将这一次老鼠尾巴收集在一起,写上省文联的名称就算是南华门东四条阎氏故居这个胡同里放出的老鼠卫星。
四害第四名是蚊子,蚊子在南方是个大害,人人都会自觉捕杀,在山西省城则不然,因为城市缺水,那时也极少花草种植,很少有蚊子。偶有三两只,自己去消灭就是,不必大张旗鼓搞运动,节省了这份精力,可谓是一大幸事。
文艺放卫星
当工农业大跃进放的卫星满天飞的时刻,山西省文艺界按捺不住了。1958年3月11日,山西省文艺界18个单位敲锣打鼓,在山西大剧院开大会,宣读各自的跃进计划,这个千人大会吹响了文艺大跃进的号角。山西省文联由秘书长胡正上台宣布将培养文学作者的计划从去年300人跃进为600人,1959年跃进为800人。束为、马烽都上台发表跃进计划,写出超过以往数字的文学作品,每年写出十万、十五万字的文学作品。这计划并不惊人,美术家协会主席苏光在身体有病的条件下,要画出150幅画,这个计划也并未令人惊奇,毕竟都是老革命,没学会吹牛皮说大话。吹拉弹唱蹦跳的表演艺术人的跃进计划是下厂、下矿、下乡、下连队去为工农兵演出,次数增加许多。为跃进大会助威的锣鼓震撼了省城。
写文章、画画都是辛苦事,不能胡乱放卫星。就他们报出的跃进数字也自感忐忑不安,担心能否完成。
《火花》与《天龙画刊》的跃进计划是“多快好省”提高刊物质量。身为《火花》编辑,我不知这办刊物“多快好省”如何体现出来。可能是编辑部的人员大部分都抽出去修水库,然后种地生产粮菜,解决大跃进之后饿肚皮、浮肿的问题,或是抽人下乡整社整风,让极少的几个人办刊物。我就是长期坚持办刊物的一个,在人手不够的情况下,诗歌小说散文评论稿件都管,包括写社论之类,应付不时变化的形势。这大概就是多快好省的方针。
文艺为大跃进服务是义不容辞的,它必须为各行各业放卫星呐喊助威,起到为人民鼓劲的作用。大跃进时我是名诗歌编辑,负责编发诗歌稿件,在人人写诗的那个年代,负担着艰巨的工作任务,白天炼钢铁、除四害,晚上加班看稿件,我的近视眼由于疲劳过度而红肿。农村的歌谣是“活着干,死了算”,对我们都是适用的悲壮誓言。
不仅是我们这些编辑,收发室的小同志也一样,那时十几岁的女孩,孤儿院出身的恩美荣在收发室登记稿件。她是个初中毕业生,字写得好,在登记来稿的本子上登记稿件,忙得汗流浃背。有人建议她从食堂借来称米面的磅秤,诗歌来稿往磅秤上放,反正邮局送来时用麻袋装着。像称米面一样,将重量登记在册就是,这个做法得到众人称赞。至于小说稿件是来稿的重点,还是逐篇登记在册,不得有误。
为了加夜班看稿,我用竹皮热水瓶的热水将毛巾浇湿敷在眼上,看一阵稿子后敷一敷,然后继续跃进。
我抽空到医院开刀治麦粒肿,贴上纱布垫。在食堂吃饭时,我看到文联主任李束为也是眼睛上贴着纱布。原来他坚持夜以继日工作,累坏了,也患了眼病。此时北京雕塑家王朝闻,画家力群也常在食堂吃饭,大家都自觉反对特殊化。一次我听一位领导说,以后可能不能把孩子留在家里生活,要在人民公社集中管教孩子,不许用名字,都编个号码,吃一样的饭,穿一样的衣服,培养集体主义精神以便成为国家的人。我听了后感到不可思议,继而一想,革命形势的发展谁也难以预料。幸亏上面这说法没成为事实,否则不堪设想。
大部分来稿的作者是在人人写诗的群众运动中匆忙上阵,绝大部分的豪言壮语是抄袭来的标语口号。
《火花》文学月刊是省文联的重点工作,编辑部的来稿无节假日之分,在人人写诗的那个跃进年代,诗歌组三个编辑手忙脚乱,将收发室送来的稿件堆在地上,三个编辑的写字台边放着两个大纸篓,一边看一边往纸篓里扔无法使用的废稿。当时流行这类诗:
天上没有玉皇/水里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
这是极具代表性的诗稿,体现了大跃进的时代精神,目空一切,为所欲为。记得一首诗写道:
毛主席在山顶画个圈/水库立即修上山/毛主席在水底戳个洞/千军横扫水晶宫/毛主席朝天上点一点/月亮星星吓破胆。
活着干,死了算/干活干到二十九/吃完饺子就动手/小车不倒只管推/爷们累死子孙替。
这些带着舍生取义、视死如归的英雄主义悲壮誓言出现在人人写诗的群众运动中,不管你有没有文化,会不会写诗都得一窝蜂成为诗人。一次读到这样的诗句:
粮囤棉堆高上天/老汉沿梯上云端/丰收美景喜心田/凑上阳婆抽袋烟。
以前老农民称太阳为阳婆,我心想棉花是易燃物,若真堆上云端,人们站在棉堆上向太阳取火抽烟,那不酿成大火灾吗,那还了得!只是想了想,不敢说出来,怕被扣上反对大跃进的帽子。
写诗上交的任务与除四害打死苍蝇麻雀上交一样,都得完成。那时《火花》常发歌颂大跃进的诗歌专栏,摘录1958年4月号专栏的摘录一些诗歌,让今天年轻人开开眼界,以娱人耳目。在题为《总动员》一首诗中写着:
男女总动员/老少齐动手/拦住天上水/挖出地下泉/气得龙王干瞪眼/吓得“土地”打战战/集体力量比天大/要让洪水浇庄田。
《龙王红了脸》一诗云:
村东有座龙王庙/没砖没瓦没木料/龙王爷爷一边倒/脸蛋红得像火烧/龙王龙王羞红脸/心愧脸红理当然/好砖修了抗旱井/整瓦木料搭畜棚/牲口水井加一起/不向龙王苦求情。
《山神也害怕》一诗云:
劈开石头凿通山/决心一定胜过天/山神土地害了怕/龙王见了就卸驾/天寒地冻都要干/开渠堵潭挖水泉/旱地变成水浇田/从今农村大改变。
《猛虎上山干劲大》一诗云:
北风吹来天气凉/东塘社员打井忙/一天到晚昼夜干/好比猛虎上高山/社员干劲实在大/脚冻手冷全不怕/一边打来一边刨/包打保成保使用/男的下井女的绞/夫妻包打也不少/社员社干并肩干/社长全家打一眼/千眼旱井百天成/扩大浇地一百顷/地产粮食五十万/超过指标不靠天。
《决心》一诗云:
天冷心不冷/地冻心不冻/冰冻三尺一样干/地冻三尺不停工/暖开一块开一块/修不完水库不收兵。
《要赶乌克兰》云:
一人加一担/粪堆堆成山/今年三百三/三年翻两番/粮食齐增产/要赶乌克兰。
在人民公社的旗号未打出之前,大跃进的口号便已吹响,《高级社里没穷人》一诗便证明了这一事实。河曲文化馆的张存亮是民歌高手,也是位老作者,他的作品不是一般的呐喊,有一定的艺术性,是较为形象生动有特色的民歌,颇受当年副主编陈志铭的欣赏:
心里头高兴喉咙里痒/走着坐着想唱山曲/山曲唱的甜心心话/心里高兴干劲大/大河里流水小河里涨/再不会受穷饿肚肠/高山上点灯高山上明/高级社里没穷人。
《一股劲建设咱农村》中写道:
斗大的西瓜碗粗的根/千家万户一条心/一条心拧成一股劲/一股劲建设咱农村。
《干部自带三件宝》写道:
干部自带三件宝/粪筐箩头和铁锹/县长下乡背铺盖/还要种三亩“实验田”/拿起笔杆是状元/拿起锄头是社员/文武双全好干部/群众都把他称赞。
看起来人民公社的大旗打出之前,群众心里有憧憬,心里较踏实,还没有学会说太多大话,浮夸风尚未刮起来。民歌里找到实证。
文艺界执行的是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所制定的为工农兵服务的方向,工农业大跃进的形势,文艺工作者必须紧密配合。山西人民出版社文艺编辑室的负责人关守耀是位老实巴交的文化人,他重诚实,厌恶浮夸,他说过一句不满现实的话:“人民到底是吃粮食还是吃方向?”这句话将他变成了被批判的典型。省文联的美术家、作家贯彻执行毛泽东的文艺路线,要歌颂人民公社,大办公共食堂。美术工作者通过画画宣传大跃进中出现的新鲜事物,画出农村一片大好形势,农民个个笑逐颜开,食堂餐桌上摆满大鱼大肉。南瓜像大缸,玉米胖得像冬瓜,花生壳像条船,娃娃们在船里摇桨玩。宛如进入了童话世界。
省文联的作家、美术家,如西、李、马、胡、孙,和美术家协会主席苏光,个个都在毛泽东的路线上端端地走着,在毛泽东发动与领导的大跃进运动中都得有所作为,真正是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得执行。在大办公共食堂这一阵风中,湖南省作家康濯写了《吃饭不要钱的日子》,给群众以极大的鼓舞。山西的老作家束为是很有头脑的,他善于思考,认为公社化办起公共食堂当然解决了农民吃饭问题,这是件很了不起的大事,于是写了《于得水的破碗》这一短篇小说,主题是有了食堂,贫苦农民的吃饭问题有了保障,谁也夺不了贫农的饭碗。当时我认为是一篇有思想深度的好作品,比起那些胡乱吹捧公共食堂天天大摆宴席,吃得农民满脸红光、满嘴流油的文章好得多。食堂吃过几顿饱饭后就缺粮,改吃糠与野菜,文联两个干部那时下乡在食堂吃饭,吃的是柳树叶玉米棒子粉碎的渣子,难以下咽,吃进去的与排泄出的是一样的颜色与形状。
《火花》编辑奉命参加劳模会,被分配写宣扬先进人物的文学作品,记得1958年山西省第二次青年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大会召开之际,编辑们几乎全体出动去采访;就留下我一个人,其原因是我出身不好,不配采访先进人物,不配写“超英赶美”积极分子们的事迹。韩文洲不愿意冷落我,给我几张先进人物的材料和团省委书记仝云的文章《共产主义新人在成长中》,他说:“不一定要到会上去采访,看看这些文字也能写,你写一首献给这个积极分子大会的诗吧。”我当然遵命。于是按那些文字资料写了一首《献诗》,摘抄几段如下:
跃进年唱的跃进歌/跃进故事多得没法说/都说英雄出自少年/我看这话很不错/青年积极分子大会开了幕/你看那新人新事有几多/记者们采访汗水流成河/写下的材料就用轮船拖……
一穷二白又怕什么/立志把老牌帝国主义超过/赤手空拳搞发明/钻劲钻出第一流的赛璐璐。[1]
青年高炉在太钢干得真红火/九创全国纪录还要突破/单位面积产量丰收还嫌落后/小学生的两层楼上下结硕果。[2]
普通工人要著书立说/老农民要在大学里讲课/满天的卫星汇成银河/各行各业都开出奇花异朵/琳琅满目从何处开头/十天十夜唱不完一个角落。
老实说,那时时兴的就是说大话吹牛皮,我只能紧跟,否则我就会犯错误,这就是我总结出来的教训。
在文艺作品中反映大跃进中超英赶美创奇迹是文艺为政治服务的重要任务,副主编韩文洲总是带头人,他是分管政治思想的副主编,对于为政治服务十分认真且以身作则。他既写小说,又擅长说唱文艺。大跃进的形势发展太快,来不及编故事写成小说,他就写鼓词,把各行各业放卫星的事挨个说。他那标题为《神兵百万》的鼓词可谓歌颂大跃进的代表作。
副主编韩文洲带了头,几位编辑也各显身手,写人物特写,歌颂大跃进的奇迹。著名作家马烽是忠实执行与捍卫毛泽东文艺路线的代表人物,他是个正直且富有人道主义精神的作家。他执行革命的文艺路线,不去写“高、大、全”的所谓英雄,也较少去写报告文学。他认为写真人真事真地点的作品容易出问题,虚构小说保险系数高。马烽用短篇小说表现大跃进的巨大威力。发表于《火花》1958年11月号的短篇小说《重要更正》可谓他此时的代表作。他有使用第一人称的惯例,写“我”以某县小报记者的身份,接受任务去农村采访反映人民分社大炼钢铁的先进事迹,这是一篇急用稿,要求当天写成,第二天见报。“我”到农村采访了激流人民公社和满天红人民公社,两个公社都在山沟里建土高炉炼铁,部分社员上山刨炼铁的矿石,部分社员建土高炉,人欢马叫,忙得不亦乐乎,作为记者的“我”也抡起铁锹铲料装炉。这两个公社展开挑战竞赛。当激流社放出第一颗产铁三吨半的卫星,“我”就写了新闻报道,请人捎回报社。谁知形势有了变化,到了晚上十一点,满天红人民公社产量超过激流社,出铁的数字变为四吨半。山沟里锣鼓喧天,口号震地,庆祝大号卫星上天。作者“我”必须要将原来的报道作一次更正。正好有辆送粮汽车回县城,“我”便如释重负,请求将更正转送到县委报社,不能耽误。当“我”和衣而卧后听到一阵说话声,有人告诉“我”:激流社又放了个新卫星,出了生铁九吨还挂零。
因为除了小高炉,还有用柴火烧烤的炉起作用了,公社的大批壮劳力上山砍树木当柴烧以炼铁。“我”愣了,又想更正那篇新闻报道,但再来一次已经来不及了。正在着急,忽然发现窗台上有台电话机,便急忙给主编拨打电话。主编说:“你捎回的稿子收到了……”“我”急忙说:“不是那些更正,就是说还要再更正,放卫星是激流人民公社,截至现在止,他们已经炼出了九吨……”主编大声喊:“你是怎么搞的!三番五次连个数目也弄不清?”“我”说:“这能怨我?发出稿子到现在已经快20个钟头了!20个钟头有多大变化……你再这样改改不行吗?”“什么改改?报纸早该印完了……”
可不是吗,各行各业都在大跃进,报社印刷厂也一样。“一天等于二十年”,老人家的话还能有错!
马烽不愧是大作家,他的这个短篇小说是虚构的故事,却真实概括生动表现了大炼钢铁,各行各业大跃进的生活图画,充分体现了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毛泽东文艺思想。
文艺为政治服务,诗歌是得心应手的工具,号召工农兵作者出面大声疾呼喊口号表态往往收到多快好省的效果。单靠来稿往往赶不上形势,于是分配编辑自己动手。原本不鼓励编辑写稿,给编辑的任务是培养作者,为他人作嫁衣裳。但是为了配合政治任务,又不得不分配某些编辑写些应景之作,身为《火花》编辑,我常接受上级安排的任务,有时歌颂苏联,有时咒骂美帝国主义,或声援我毫无所知的古巴。大跃进时期,我接受的任务自然是歌颂大跃进。1958年5月号《火花》上刊出我写的短诗《红色中国在飞跃,飞跃》。后来读它我感到脸红。摘录如下:
大跃进的号角响了/号声直上云霄/看六亿人跨上骏马/朝着一个方向/一个目标/十五年赶上英国/多么豪迈响亮的口号/高潮后面是高潮/捷报后面传捷报/整个世界带上了望远镜/踮着脚尖仔细瞧/有的喝彩/有的微笑/有的叹息/有的苦恼/那轮胎大王泄了气/剩下满肚子牢骚/钢笔大王脱了帽/急得直把头摇/煤炭大王哭丧着脸/直气得捶胸又抓脑/只看那钢铁大王哟/两撇小胡子正在往上翘/钢铁工业要赶上他/中国的决心比天高/一转眼冲了个十万八千里/六亿人把奇迹来创造/太钢三槽出钢/冲破世界纪录/无线电传出惊人捷报/三条金龙向世界宣告/红色中国在飞跃,飞跃!
这些遵命之作,既未感动本人,更不可能激励他人。
德高望重的老诗人冈夫那会儿还在北京工作,他也写了较长的诗,题目就是《人民公社好》。身为一名来自老根据地的文艺工作者,歌颂毛泽东提出的一切主张,那就是政治任务。美术家协会的驻会画家,年纪大的多是从老解放区来的领导,身体力行歌颂三面红旗,认为那是领袖的伟大创举。我们文联的干部大都下过乡,在农村公共食堂吃过饭,那顿饭就是勉强糊口的东西。记得《火花》在1958年10月号上刊出了画家王光宇、吴梦琳合作的大幅彩画,标题为《人民公社好》,画面上人民公社五业并举,公社食堂餐桌上大鱼肥鸡,人人笑逐颜开。每当邮递员送来报纸,作家画家为报纸上报道的各类卫星上天而欣喜若狂,于是尽快配合,为大跃进鼓与呼,体现文艺为政治服务的神圣职责。
大跃进后的1959年秋,我与郁波、王玮、吴静瑜、赵锡祥等人被派到汾阳一个农村去劳动,任务是挖核桃苗以便出售给外地。汾阳是著名的核桃产地,向外地出售核桃苗是一大事。我们几个人分住在农民家里,每天在食堂吃饭,然后上山刨核桃苗。核桃苗很小只露出一个尖尖,在山坡上寻找核桃苗像校对稿件一样,很是费眼又费力。好不容易找到一株苗尖尖,用镐锄使劲刨那根子,很深又长。干这种体力活,对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艰苦劳动,又累又饿。在公共食堂吃饭,一人一大碗糊糊,有玉米渣和胡萝卜,与我们在报刊上宣传的公共食堂有太大差别。吃完这碗糊糊去刨核桃苗,刨上几苗就饿了,社员们教我们在地里拔几个胡萝卜在锄头尖上刮掉泥土就吃,为的是填肚充饥。赵锡祥是文联联络处的一位山东汉子,三十岁左右,由于吃不饱,营养不良而浮肿,得了肝病在食物极端缺乏的情况下病情恶化,我们回到机关以后他就住医院,不久就死了。文联职工很紧张,在太原北郊的小井峪租了一块地,派几名干部去种了些粮食和蔬菜,以弥补食物不足。秘书长胡正更着急,分配打字员郭奎兰在阎锡山五妹子阎慧卿的故居旁边的平房里培育了小球藻,那是一种池塘里漂浮的微生物,是农村用来喂猪的饲料。报纸上说这种东西有高蛋白,很有营养价值。郭奎兰培育的这些小球藻并非分配给全体职工,按领导决定只分配给因营养不良而浮肿的干部职工。发放的时候,郭奎兰吹口哨,让浮肿的人各拿一只小碗去领一份小球藻水,十分严格。我那时刚从平顺县李顺达申纪兰的故乡写公社史回来,在当地供销社买了一些核桃,所以家人没有浮肿,就不能去分享珍贵的小球藻水。
早已升天的五妹子阎慧卿不会想到她的故居会有这种故事发生。而在台湾栖身的阎锡山虽然生活已不富裕,但不必吃小球藻。他像在大陆一样,由身边的人为他做五台人吃的简单面食。幸亏他有远见,在乘飞机来台时,带了一些黄金,由于飞机超重,当时要求他卸掉一部分黄金,保证飞机安全,他力排众议,宁可将他的随从减掉一名,将黄金带在身边;靠这些黄金在台湾与他的随从人员度过当年的艰苦岁月。这位曾经显赫一时的山西“土皇帝”不曾料到,当大陆人民处于三年经济困难之际,他由于过分忧伤、过分抑郁,凄然病逝,终年78岁。仅将他自建的三孔具有山西特色的窑洞留在台北箐山。也只有改革开放之后,这块“阎氏故居”的牌子才被挂在太原南华门东四条的北墙上,供国内外回故乡的亲友与游人参观,谈论有关他此生的一些故事。
【注1】:赛璐璐为一种硬质塑料。
【注2】:某小学实验田种出地下长土豆地面结西红柿的蔬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