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山西学人的王瑶先生
2014-09-17陈平原
陈平原
1989年12月13日王瑶先生去世,八个月后,天津人民出版社推出35万字的《王瑶先生纪念集》,如此“兵贵神速”,在当年特殊的舆论环境中,实属罕见。紧接着,便是北岳文艺出版社的朋友找上门来,游说师母编辑刊行《王瑶文集》,理由很简单:先生是山西学人。这话真好,简要、明晰。师母一点头,众弟子很快完成了任务。可说实话,这书到底能不能出版,谁也拿不准。王瑶先生有句流传甚广的名言:政协会上,不说白不说,说了等于白说,白说也得说。照此思路,这文集是白编也得编,反正迟早会派上用场。这套七卷本文集的《出版说明》写于1991年10月,而真正刊行却是1995年12月。中间碰到很多困难,政治的、经济的、学术的,但出版社最终还是闯过来了。说实话,这套书的校对、装帧及印刷均不太理想,但师母及我们弟子都很感激山西朋友关键时刻的“拔刀相助”。
无独有偶,这回纪念王瑶先生百年诞辰,先有山西的大型影像文化期刊《映像》提前起跑,去年七月就发表了《王瑶:学人风范 一代大家》 (董树昌文,2013年第4期)的图文;后有山西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省作协主席杜学文先生专程来到北京,和我商谈在太原举办学术座谈会事宜。二十多年过去了,敦厚且念旧的山西人,还记得他们远游未归的学人,这实在让人感动。
三十三年前的今天,不,第二天,也就是1981年5月10日,王瑶先生为山西省委宣传部文艺处编的《现代咏晋诗词选》(贺新辉、宋达恩选注,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撰写了序言,题为《三晋河山的颂歌》(载王瑶《润华集》87—92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序言中除了表彰此“诗化的‘地方志”,更提及山西是他的出生地,多年游寓在外,很少回乡,不过就像鲁迅《朝花夕拾·小引》所说的,“思乡的蛊惑”还是会令人“时时反顾”的。王先生如何思乡,我不知道,只记得每年春节拜年,他都留老学生们吃饭,喝上几杯汾酒或竹叶青酒。王得后、钱理群、夏晓虹等能喝上几杯的,备受表扬;我则很悲惨,屡遭嘲讽,说不喝酒怎么学文学呀!我的辩解是:苏东坡酒量很小,诗不也写得不错?再说,为什么一定是汾酒呢?
偶尔听王先生聊聊山西的人与事,挺有意思的,可也仅此而已。说实话,先生去世前,我虽曾游历大同、五台山、太原,但对山西的历史地理、文化风俗等印象不深。那崇山峻岭、雄关大河,咏成诗篇十分壮美,可在现实生活中,却严重阻碍了经济及社会的发展。时至今日,对于很多人来说,讲文化创造是“北上广”,想旅游观光则“陕川藏”。如何让“养在深闺人未识”的“晋善晋美”广为人知,借力于从山西走出去的著名学者,未尝不是一个好办法。起码,我就是因王瑶先生而日渐关注这块“古代文化摇篮”以及现代史上的“风水宝地”。
1992年,严家炎先生为湖南教育出版社主编“地域文化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丛书,我忝列编委,出于私心,极力怂恿曾随王瑶先生攻读硕士学位的朱晓进接受“三晋文化”这个题目。为了增强说服力,我临时恶补了一阵子山西历史与文化。晓进兄不辱使命,其《“山药蛋派”与三晋文化》(湖南教育出版社,1995年)出版后,甚获学界好评。可惜王瑶先生早已去世,否则请他作序,他肯定会非常高兴——终于有一个学生关注他家乡的文学、文化与学术!当时,我甚至闪过一个念头,王瑶先生本人的治学路径,是否也与三晋文化有关?很可惜,这念头一闪而过,没再进一步深究。
我第二次来到三晋大地,是十年前。那年秋天,我与王德威、奚密、梅家玲等境外学者,应作家李锐、蒋韵夫妇的邀请,来太原及平遥旅游。平遥古城乃世界文化遗产,而且是王先生的家乡,当然值得赞叹。但还有一个地方我也很喜欢,那就是太原附近崛围山上的多福寺,那里有“傅青主先生读书处”。这么说,是因我别有幽怀。来太原前,我正根据2001年2月至7月在北大开设“明清散文研究”专题课的录音,整理书稿《从文人之文到学者之文——明清散文研究》(北京:三联书店,2004年)。傅山这一讲其实已经整理出来了,可不太满意;而太原之行更加深了这一印象,事情越想越复杂,论文越做越不顺心,最后决定暂时搁置——没想到这一搁就是十年。好在此前赵园已经出版了《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书中多处论及清初北方遗民中“博雅与通脱足与江南人士比拟”的傅山,且有一篇题为《我读傅山》的附录。既然写不过师姐,那就干脆藏拙;一想到王先生弟子中,已经有人关注三晋文化了,我也就心安理得地当了“逃兵”。
两年前的五月,大概也是这个时候,我应邀为山西大学建校110周年庆典做主题演讲。那篇题为《如何建立中国大学的独立与自信》的演讲词,初刊2012年5月16日《中国青年报》,日后传播甚广。对于山西大学、河南大学、河北大学等没能进入211的大学所遭受的歧视,我到处打抱不平,呼吁教育部要不取消等级制,要不日渐扩大队伍,让人家有发愤图强的机会。离开山西大学时,我说了一句,若山大在学术上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我一定尽力;因为,我的导师王瑶先生是从三晋大地走出去的。可也只能做到这一步,正所谓“秀才人情纸半张”。
这次山西行,在山西大学刘毓庆、郭万金教授的陪同下,我们参观了太原双塔寺、洪洞广胜寺、黄河壶口瀑布,以及阎锡山的克难坡等,都很精彩;但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反而是离王家大院不太远的千年古刹资寿寺。我们到达时已近黄昏,庙里面格外宁静,面对那漂泊多年、好不容易回家的十八罗汉头像,真是百感交集。
后两回的山西行,朋友们都劝我带点山西特产回去,让文化记忆与味蕾同在。李锐让我们每人带回一小箱子山西醋,我路近没有问题,奚密路远,回到美国后发现,皮箱里的衣服全都“醋意浓浓”。因碰上了山大110周年校庆,校方郑重其事送给我两瓶三十年的陈酿汾酒。夏晓虹舍不得独自品尝,带了一瓶到台北与同样喜欢饮酒的林文月先生共赏。可到了那里一看,酒只剩下大半瓶了。我开玩笑说,这就是我理解的山西——确实有好东西,可就是不会包装。
“酒香不怕巷子深”的时代早已过去了,如今,听从“晋善晋美”的召唤,越来越多的中外客人前来山西旅游。这当然是大好事,可我还想添上一句——山西除了有好山好水好风光,还有很多值得关注的人物,就比如我的导师王瑶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