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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多尼斯的孤独(外一篇)

2014-09-17李杜

山西文学 2014年7期
关键词:特朗斯特罗姆北岛

李杜

阿多尼斯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身高一米九以上,有着如花一般俊美的五官,世间所有人、物,在他的面前都黯然失色;但他对恋爱不感兴趣,只喜欢在山林间打猎。他是一个希腊和罗马神话中爱与美的女神阿芙罗狄蒂(维纳斯)所爱恋的人,也是一个每年死而复生,永远年轻、容颜不老的植物神、一个受女性崇拜的神,相传他是叙利亚国王忒伊亚斯之子,也另有一说,说他是塞浦路斯王基尼拉斯与其女儿弥拉所生的儿子……不管怎么说吧,他是王室之子。

然而我们现在要说的不是这个神,而是一个人,一个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

他本名阿里·艾哈迈德·赛义德·伊斯伯尔,1930年元旦出生在叙利亚西北部的拉塔基亚。因为家贫,他13岁时都未能入学读书。所幸的是,他很小的时候便开始创作诗歌。而且在他15岁那年(1944),叙利亚总统前往他家乡附近巡视,他有机会给总统吟诵了一首自己创作的诗,没想深得总统赏识,当场允诺由国家资助他到城里的法国学校就读。1947年,依旧是在总统的关照下,他进入大马士革大学,并于1954年毕业于该校哲学专业。在此前后,他开始以 “阿多尼斯” 为笔名发表诗歌作品。1955年,他因曾参与叙利亚社会民族主义党的活动而被判入狱6个月;1956年出狱后迁居黎巴嫩贝鲁特,曾创办《诗歌》、《立场》等刊物,为阿拉伯先锋派诗人提供阵地。期间,他申请并获得了黎巴嫩国籍。1973年,他获得贝鲁特圣约瑟大学博士学位,其毕业论文《稳定与变化》分四卷出版后,因之“第一次向阿拉伯人展示了隐藏在他们文化深处的可怕地狱”,在整个阿拉伯文化界引起震动,以致一些阿拉伯国家将其列为禁书。20世纪80年代,他为了避开黎巴嫩内战的战火而移民巴黎,并任多所大学客座教授。迄今,他已出版诗集《最初的诗篇》(1957)、《风中的树叶》(1958)、《大马士革的米赫亚尔之歌》(1961)、《戏剧与镜子》(1968)、《这是我的名字》(1971)、《对应与初始》(1979)、《身体之初,大海之末》《预言吧,盲人》(2003)、《安静,哈姆雷特:你能嗅到奥菲莉亚的疯狂》(2008)、《渴的答案,不仅仅是水》《树,依靠着光》(2010)、《耶路撒冷协奏曲》(2011)等22部,文化、文学论著近20种。曾荣获布鲁塞尔文学奖、土耳其希克梅特文学奖、马其顿金冠诗歌奖等多种国际大奖;从2005年起,曾连续四年成为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人。

这就是他人生的和创作的大致情况。

我结识他很晚,是在2009年得到他的第一部中译本诗集《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译林2009年3月版)之后。说实话,当时只是翻了翻,并没有认真阅读。我开始阅读并欣赏他的诗歌,是在他获得中国青海湖国际诗歌节金藏羚羊国际诗歌奖之后。那是2013年,先是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他的诗集《我们身上爱的森林》(7月),尔后是八月份他获奖,“颁奖理由”为——

他的诗作,因极富哲理和思想性而显得厚重,又借助想象和隐喻的翅膀而变得灵动,并常常呈现出“剥离了神灵的神秘主义色彩”。他还凭借卓越的想象力和深邃的追问意识,赋予万物以诗意,试图重建诗歌与事物的联系。通过否定丑恶的表象现实,重建本质的、富有诗意的现实,他为诗歌注入了巨大的能量。

他不仅是当代阿拉伯诗坛乃至世界诗坛的一位大师,还是矗立于阿拉伯当代文化顶峰的极少数巨匠之一。

由于诗歌节的组委会主席是吉狄马加(1994年,我们为写一部传记到了成都,他当时是四川省作协秘书长,曾领我们走访诗人流沙河和白航,后来他到北京后亦有过交往),也由于《我们身上爱的森林》是好友树才和薛庆国先生共同翻译的,所以我买下并通读了。

我开始喜欢这个诗人,于是又找出《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细读。并在卓越网又买到了他的中译本文选《诺贝尔文学奖提名之作:在意义天际的写作·阿多尼斯文选》,译者为薛庆国、尤梅,是外语教学与研究2012出版的。

到目前为止,他的诗文也就仅这三部汉译本,我一一读了。

读他的诗,我常常会想起屈原。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汨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离骚》)

屈原是与“香草”、“美人”相依为命的,或者也可以说,他本身就是“香草”、就是“美人”。

而这个本来叫做“阿里”的叙利亚诗人,选择了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植物神“阿多尼斯”为笔名(到现在似乎已成本名了,就连他107岁高龄的母亲也这样叫他),与屈原是何其相似!

当然,还有更主要的,那就是他们在诗歌中所呈现的浸入骨髓的“离愁”、去国怀乡无法差遣的“孤寂”,和对于多难的祖国深不及底的“爱”和“悲哀”——

孤独是一座花园,

但其中只有一棵树。

绝望长着手指,

但它只能抓住死去的蝴蝶。

太阳即使在忧愁的时候,

也要披上光明的衣裳。

死亡来自背后,

即使它看上去来自前方:

前方只属于生命。

……

遗忘有一把竖琴,

记忆用它弹奏无声的忧伤。

世界让我遍体鳞伤,

但伤口长出的却是翅膀。

……

——《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

“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何以如此?是说孤独的大、的多、的过于“绚烂”吗?但无论如何,这都只是一个比喻,是虚拟的;真正的孤独只是“一棵树”,是“根”的孤独。

他本身就像是一株连根拔起后无可奈何地迁徙在时空中的树,或者也可以叫:流亡者。

这是多灾多难的20世纪,他和他们为国家政权所不容,或是被逐、或是不得已而流亡海外。这种流亡,无疑是极其残酷的,因为他们并不像当年的屈原、李白、韩愈、柳宗元、范仲淹、欧阳修、苏轼等那样是被“流放”,也即是在政治意义上的“被逐”;而是在政治与文化意义上的双重逃离:他们生活于故土的政治的、或人生的权力被“剥夺”了,维系他们自身存在的文化血脉也被“割断”……在异国他乡,在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文化背景里,他们的剥离感、失重感,以及由此而带来的巨大的孤独,自然是无可避免的,是揪心裂肺的,是常人难以想象或忍受的!

多年前,我便读过由林贤治先生主编的一套丛书——“流亡者文丛”。诗歌卷叫《子夜的哀歌》,是王家新、汪剑钊选编的。在这里我见到了塞菲里斯、翁加雷蒂、圣·琼·佩斯、布勒东、策兰、吉皮乌斯、蒲宁、茨维塔耶娃、纳博科夫、布罗茨基、米沃什、安·马查多、希梅内斯、纪廉、洛尔卡、巴列霍、聂鲁达、博尔赫斯、达里奥、纪伯伦、桑格尔、狄布、索因卡……然而这本书没有选阿多尼斯,想来该是一个损失。

因为他无疑是这些流亡者中,最优秀的诗人之一。

他曾这样诉说自己以及所有流亡者们共同的尴尬和悲凉——

他逃离了他的民众

当黑暗说“我是他们的大地,我是大地的奥秘”时

他该如何、怎样称呼一个国家

——不再属于他、他又舍此无它的国家?

——《流亡者的境况》

而在另一首《灯》里,他则把流亡者命名为“罪过”:

他属于一个国家,

却无法在其中居住;

他居住在一个国家,

却无法归属其中。

他的名字是罪过,

犹如一颗石子

在历史的脸上滚动。

……

我的祖国和我

身披同一具枷锁,

我如何能同祖国分开?

我如何能不爱祖国?

就这样,就和很多流亡者一样,祖国,成为他诗歌创作的重要“母题”——他为多难的祖国而伤怀,为自身不被祖国所容而喟叹。他曾说:“诗人啊,你的祖国/ 就是你必定被逐而离去的地方”(《短章集锦》);他亦曾说:一个诗人的最大贡献是可以为自己的祖国提供好的诗歌……唯此,他为他的祖国写下了《祖国》——

为那在忧愁的面具下干枯的脸庞

我折腰;为我忘了为之洒落泪水的小径

为那像云彩一样绿色地死去

脸上还张着风帆的父亲

我折腰;为被出卖、

在祷告、在擦皮鞋的孩子

(在我的国家,我们都祷告,都擦皮鞋)

为那块我忍着饥馑

刻下“它是我眼皮下滚动的雨和闪电”的岩石

为我颠沛失落中把它的土揣在怀里的家园

我折腰——

所有这一切,才是我的祖国,而不是大马士革。

这使我想起了茨维塔耶娃写的《祖国》——

所有的房屋都陌生,所有的 / 庙宇都空荡荡,但是 / 倘若在道路边——出现 / 灌木丛,尤其是山楂树……//……// 俄罗斯呀,哪怕失去一只手,/ 哪怕砍去双手!我也要用嘴唇 / 在断头台上书写满目疮痍的土地……/ 我的骄傲,我的祖国!

当然还有骆一禾的《祖国》——

黄土成群地投入水中

总有一天

大河要流不动了

大河要痛苦地激荡着

长成不眠的山

如我流不动了

我长成了山

好像干枯的赤铜

在我家族的山上

铺下一层粗糙的微粒

那时

我才会想起我的祖国

就像回家的汉子

收获他种下的青草

祖国比我们都要成熟

用不着太早地追溯她

使我们只有往日

祖国是一片片平原

一座座高原和涌向天空的山

她是一片深厚的石头

和更深厚的土

……

海子的《祖国(或以梦为马)》:

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

和物质的短暂情人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

万人都要将火熄灭,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

此火为大,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借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也愿将自己埋葬在四周高高的山上

守望平静的家园

……

我之所以想起一禾和海子,是因为他们都是祖国最忠诚的诗人,他们的生命是短暂的,可是他们却以自己全部的天才和心血,为祖国写下了永恒的诗篇。我想:他们、抑或所有真正的诗人,可能都是精神上的流亡者。亦唯其如此,他们才会为“颠沛失落中把它的土揣在怀里的家园”而折腰,才会对“高高的山”、“深厚的石头/ 和更深厚的土”以及“灌木丛”、“山楂树”,甚而是“满目疮痍的土地”,都怀揣一种深深的依恋……

他们是孤独的。

而今夜,注定是令我更深地体味孤独的夜晚。我仿佛看到阿多尼斯孤独的身影,那是在巴黎,风却是从大马士革和巴格达的方向吹来,他就这样独自行走在风中,他曾说过:他是风与光的君王,他亦曾说:“你与你的时代作对吗?/ 那么,你是走在一条通往更深、更美境界的路上”——

风,自大马士革和巴格达的方向吹来,

没有花粉,没有植物,

苦涩的果实犹如沙子,

趴在时间的树上。

风,是空间的血。

这个夜晚,我不像以往一样赶着回家,

我将不眠,

我要和星星的队伍夜谈,

肆无忌惮地

在树林中行走,

我要看夜晚如何靠在月光的背上入眠。

——《札记》

特朗斯特罗姆:现实和灵魂

“一个试图解释灵魂的诗人”,我原想是以这句话为题的。后来在写作过程中,才将它换成了现在的。

因为这句话是我抄下的,并不是我说的。

说这句话的人叫谢尔·埃斯普马克(瑞典文学院院士、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他说的是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

特朗斯特罗姆获奖后,国内有关媒体是这样概述的——

15年来,唯一一个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诗人。

20年来,偏瘫的身体,仅靠一只手写作。

30年来,他的诗歌影响了整整一代中国实力派诗人。

80年来,他坚持只用诗歌一种文体进行创作。

这样的概括,虽然表述不一定十分精确,但大致是到位的。

特朗斯特罗姆是在诺贝尔文学奖15年没有颁给“诗歌”的情况下获奖的——在特朗斯特罗姆获奖的15年前,也就是1996年,波兰诗人希姆博尔斯卡以诗歌获奖;此后,该奖项便被小说家、剧作家或诗人兼散文家所垄断,依次为:意大利讽刺剧作家达里奥·福(1926~),葡萄牙记者、作家若泽·萨拉马戈(1922~),法籍华人作家高行健(1940~),印度裔英国作家维·苏·奈保尔(1932~),匈牙利作家凯尔泰斯·伊姆雷(1929~),南非作家库切(1940~),奥地利女作家埃尔弗里德·耶利内克(1943~),英国剧作家哈罗德·品特(1930~),土耳其作家奥罕·帕慕克(1952~),英国女作家多丽丝·莱辛(1919~),法国“新寓言派”代表作家勒·克莱齐奥(1940~),罗马尼亚裔的德国女性小说家、诗人、散文家赫塔·缪勒(1953~),秘鲁—西班牙(双国籍)作家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1936~)——尔后,便是托马斯·特朗斯特勒姆(1931~),不过,他获奖的理由并不是因为他的诗“试图解释灵魂”,而是“通过凝练、透彻的意象,他给我们提供了通向现实的新途径”。

现实和灵魂,看得见的现实和看不见的灵魂,似乎相去甚远;但作为存在并作用于生命个体,想来它们又是密不可分。或者也可以这样说,人的一生,往简单里说,或许也就只是做着两件事:省视现实;追问灵魂。

长久以来,科学家们便一直在努力求证灵魂的存在,并得出结论:附着于人体的“灵魂素粒子”是物质,是有重量的。至于重量是多少,则有两种说法,一种是35克,一种是21克。在这里,我不想论证两种说法孰是孰非,只是从情感上更喜欢21克之说,因为它指出——

那21克是最纯洁的爱:一克是宽容、一克是接受、一克是支持、一克是倾述、一克是难忘、一克是浪漫、一克是彼此交流、一克是为她祈求、一克是道歉、一克是认错、一克是体贴、一克是了解、一克是道谢、一克是改错、一克是体谅、一克是开解、一克不是忍受、一克不是质问、一克不是要求、一克不是遗忘、最后一克是不要随便牵手,更不要随便放手。

——我想,这肯定不是一个自然科学家所得出的结论,做出这样结论的或许只能是人文学者、或者是诗人:一如特朗斯特罗姆,是一些“试图解释灵魂的诗人”。

我最早读到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是在1984年。在当年出版的《世界文学》第四期上,我读到了一个叫做石默的人所翻译的他的六首诗(不过当时诗人的名字不是翻译为特朗斯特罗姆,而是托·特朗斯特罗莫)。我读了,但并无多少感悟。后来想起,这可能也就是一种命数,因为当时我不知道“石默”就是北岛。那一年,为创办《北国》诗刊,我和诗人陈建祖曾专程赴京向北岛等朦胧诗代表人物约稿,得见并畅谈,印象甚好且受益良多。后来我想,如果当时就知道石默即北岛,我一定会对译诗读得认真一些,可惜不知,因而也就是一扫而过,没留下什么痕迹。

后来,北岛就以“北岛”的名义,又发表了特朗斯特罗姆的几首译诗,是收在一本叫做《北欧现代诗选》的书里。这本书最早是作为湖南人民出版社所编辑出版的“诗苑译林”之一种(1987年4月一版),这套丛书我收了不少,只是没收到这一本,现在想想,只是因为当初错过了,而后来想在网上补购时,或是因为品相,或是因为价位,总之没有如愿。不过后来我还是得到了这本书的另一版本,即2004年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北欧现代诗选》——它同样是收在一套诗歌丛书里,丛书的名字是“20世纪世界诗歌译丛”,该丛书第一批共出了五辑50种,我收齐了,包括入选其中的、由董继平先生翻译的《特兰斯特罗默诗选》(2003年5月版)。

特兰斯特罗默,也就是特朗斯特罗姆,也就是北岛最早译介的特朗斯特罗莫(后来在《北欧现代诗选》中,他改译为特朗斯特罗默)。

李笠最早的译本叫《特朗斯特罗姆诗全集》,大32K,302个页码,2001年3月由南海出版公司出版。第二个版本,则是《特朗斯特罗姆诗歌全集》,小16K,370个页码,是在特朗斯特罗姆成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之后,由四川文艺出版社于2012年3月出版的。这个版本,较之南海版,除一些译诗做了重新修订外,内容也有所扩充,这主要是:增录诗人新作60余首;收录了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诗人的妻子莫妮卡代表他所作的答谢词、译者序言和诗人创作于1993年的回忆文章。

我现在正读着的,便是李笠的这个译本,当然也还同时对读着董继平的译本、由河北教育第二次印刷的《特兰斯特罗默诗选》(2011年10月诗人获奖后,河北教育出版社即从“20世纪世界诗歌译丛”中将该书单列出来重新包装,并于12月再次印刷)。

这两个译本,我还是较看重李笠的。

李笠旅居瑞典,和特朗斯特罗姆关系密切,按他自己的说法是:几乎已成为其家族的一员。他最早结识特朗斯特罗姆,是在1987年10月,他专程前往诗人所居住的小城韦斯特罗拜访。此后往来不断,迄今已有二十八年。据李笠说:2011年圣诞节,也就是特朗斯特罗姆获奖不久,他再次登门拜访,他回忆说:

在莫妮卡(特朗斯特罗姆的妻子)去厨房拿香槟的时候,他突然握住我手:“Tack—sa—mycket!”(“多 ——谢——了”)。我吃了一惊。这,是老人的声音吗?这个中风后二十年只会说 “是”、“不”、 “这”、 “好”这几个字的失语者,此刻——第一次——在一个没有雪的圣诞节——从嘴里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这一细节,令人感慨。

或许也就只是因为这样的缘故,我相信李笠的译诗离诗人的原作可能不会相去太远。不过,这是最初的认定,后来,在反复阅读并得知一些相关的信息之后,我对此有了些茫然。

我说的相关信息有二:

一是从北岛的相关文章中读到,他对李笠的翻译是多有微词的,他曾这样说:

我一向认为李笠的译文很可靠,本无意挑战他的译本。当我重读弗尔顿(Robin Fulton)的英译本(依我看这是最值得信赖的译本)后,我对李笠的翻译感到不安,于是决定自己动手重译这首诗。除了弗尔顿的英译本外,我还参考了李之义的中译本,为保险起见,我最后请马悦然来把关,他只对一个词提出修改建议。

在我看来,李笠的译文最大的问题是缺乏力度。托马斯的诗歌风格冷峻节制,与此相对应的是修辞严谨挑剔,不含杂质。而李笠用词过于随便,节奏拖沓,消解了托马斯那纯钢般的力量。

不过,北岛同时也说:“尽管如此,和董继平的译本相比,李笠的译本可算得上乘了。只要扫一眼董译本那其长无比的句式就够了。”为此,北岛曾列举了董继平所译的《果戈理》一诗的最后一节(这段译文其实后来董继平有所修订,北岛所引当是最初的译本),董译为:

在这里,笼罩在斋戒中,是那些从前被欢笑的畜群包围的人,

但这些人很久以前就把自己远远带到树行上的草地。

人们摇晃的桌子。

看看外面吧,看见黑暗怎样剧烈地焚烧整整一条灵魂的星系。

于是乘着你的火焰之车上升吧,离开这个国度!

北岛说:“这是诗歌吗?这是托马斯的诗歌吗?这风格不正与托马斯那凝练的创作原则背道而驰吗?再来看看其中的错误。第一句明明是单数,那守斋的人即果戈理本人。而第二句由此导致了个更大的错误,把畜生当成人:但这些人很久以前就把自己远远带到树行上的草地(而它们早就去往树线以上的远方)。人们摇晃的桌子,则是和李笠犯了类似的错误。看看外面吧,看见黑暗怎样剧烈地焚烧整整一条灵魂的星系(看外边,黑暗怎样焊住灵魂的银河),剧烈地焚烧其实就是焊住,一个关键词的误用就完全废了这神来之笔。最后一句应为乘上,而非乘……上升,这有本质的区别。”

北岛也列举了李笠以及他本人关于这首诗的译文(李笠的译文后来也做过修订),就这一节,李笠译为——

这里,像往日被笑声的兽群围住

他陷入饥饿的利爪

但群兽早已走出高出树木生长的地带

人群摇晃的桌子

看,外面,黑暗正烙着一条灵魂的银河

登上你的火马车吧,离开这国家!

——而北岛本人的译文为:

这里,那守斋人曾被欢笑的牲口包围,

而它们早就去往树线以上的远方。

人类摇晃的桌子。

看外边,黑暗怎样焊住灵魂的银河。

快乘上你的火焰马车离开这国度!

三厢对读,尤其是对有关“灵魂”一句,北岛之译,似乎确实要更好些。

想想看,“灵魂的银河”被“黑暗”焊住,该是怎样的一种境遇!

或许,是因为特朗斯特罗姆深刻地揭示了“灵魂”存在的状态,才有了北岛等对此相关诗句的辨析;或者,也还是因为“灵魂”,才有了李笠和马悦然之间的龃龉。

这也就是我要说的“相关信息”之二——

2012年11月10日,中新网及众多网站,均以《诗人李笠与马悦然发生争论 祛魅还是侮辱?》为题,披露了一则来自《文汇报》的访谈信息。访谈的“编者按”说——

“早晨开了露台的门,飞来秋天问候的雀鸟。森林的好朋友,我们回家了!”11月3日,马悦然夫人陈文芬发出这条微博。10月下旬的中国之行已经结束,他们回到了斯德哥尔摩的家。不过,一场风暴正在网络上悄然成形。瑞典语翻译家、中国诗人李笠于10月27日发表约1500字的诗歌《说吧,马悦然》。诗中对马悦然翻译的瑞典国宝级诗人、2011年诺奖得主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以下称“特翁”)的两篇诗集《记忆看见我》和《巨大的谜语》的翻译水准表示质疑和不满。两者的翻译观迥异。李笠信奉“译者可以对诗再创造”,而马悦然坚持“译者是工匠,是作者的奴隶”。诗中,李笠对翻译之外的马悦然也颇有微词,“瞧,这么多中国人把你当作是诺奖的皇帝/你不是?但你一直在给人制造这种感觉。”

读到这样的文字,我已是感慨万分,没想到更为感慨的是接下来便又读到了如下的文字:

剑拔弩张气氛中,也许最置身事外的就是特翁本人了。自1990年中风后,他沉浸于用左手弹钢琴与写诗的宁静之中。他应该还不知道,或者不必知道,马悦然——相识五十年,1983年开始将他的诗译成英文的老朋友,和李笠——1987年首次和他见面,交情甚笃、翻译了他的诗歌全集的中国译者之间,正在爆发一场以保卫他的诗歌为由的战争。

事过境迁,我不想再复述对李笠和马悦然的访谈内容,我只想说,发生这样的事,可能不只是一个简单的翻译问题,而是和“灵魂”有关:李笠的灵魂、马悦然的灵魂,关注此事的媒体的灵魂,抑或是作为读者的我们的灵魂。

二十年前,我曾在一首诗中发出这样的感喟——“灵魂是一只巨大的胃”——现在想起,仍觉犹是。我们所做的,或者所有的抑郁或努力,都和这只“胃”在现实中的“饥馑”感有关。

在现代汉语里,“灵魂”作为词,不外如下四种解释:

一、附在人的躯体上作为主宰的一种非物质的东西;

二、心灵、思想;

三、人格,良心;

四、比喻起主导和决定作用的因素。

由此我们似乎可以这样理解:作为灵魂,和生命、自我,是休戚与共的。

亦唯其如此,我喜欢李笠所译的特朗斯特罗姆的《尾声》——

我像一只抓钩在世界底部拖滑

抓住的都不是我要的。

疲惫的愤怒,炙热的退让。

刽子手抓起石头,上帝在沙上书写。

宁寂的房间。

月光下家具站立欲飞。

穿过一座没装备的森林

我慢慢走入我自己。

——尽管,我对译文中“宁寂”一词存有异议,但究竟它并未影响诗歌整体,或者按特朗斯特罗姆在另一首诗中所说的:“词而不是语言”。

这首诗即《自1979年3月》,是1984年北岛就翻译过的诗,也是2011年在诺奖颁奖典礼上,由特朗斯特罗姆的妻子莫妮卡代他宣读的答谢词中所引用的诗——由此,我以为这首诗无论是对特朗斯特罗姆、或者是对翻译它的中国诗人而言,都是十分重要的——李笠对这首诗的翻译,和北岛的翻译差别不大,我想还是援引李笠的吧:

厌倦所有带来词的人,词而不是语言,

我走向雪覆盖的岛屿。

荒野没有词。

空白之页向四方展开!

我碰到雪地里麋鹿的痕迹。

语言而不是词。

这是一首关乎诗歌的诗——这样说,并不错;但我却想,这也是一首关乎现实和灵魂的诗:现实只是词,而灵魂却是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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