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牙
2014-09-17何葆国
何葆国
1
徐大进的牙痛了好多天了。吃不好,睡不好,好像有两个小牙鬼在牙里大打出手,锯着、撕着、咬着、斫着……百般武艺,折磨得他十分痛苦,脸也肿大了,龇牙咧嘴哼不出声,裤裆里却是弄湿了一片,胸口堵得紧,气都快提不上来了。
“到圩上拔掉它,”小儿子徐文利走到老爹面前说,“这几天住我们家的厦门客,等下要退房回去,让他们把你捎到圩上。”
这几年土楼旅游热,因为土楼成了世界文化遗产,徐家坳土楼虽然不在世遗之列,但位于南靖河坑土楼景区和永定承启楼景区的周边地带,也时常有自助游的游客前来参观。徐家坳有三座土楼,徐大进所在的土楼叫余庆楼,前两年徐文利把余庆楼里自家空闲的房间装修一下,开了一间家庭客栈,生意还不错。今年又把几个亲戚家的空房子租过来,扩大了营业规模。前天有三个厦门客开着车又来了,他们今年已是第三次来到徐家坳,跟徐文利都混得相当熟了。这三个身上背着长枪短炮的厦门客都是摄影发烧友,路上牛粪堆旁边的一朵小雏菊,他们也要蹲下来拍半天。刚才吃早饭时,他们告诉徐文利,等会儿就回去,下个月再来拍枳实花。
“你到圩上拔好牙,再雇个摩的回来。”徐文利说,“我今天好忙,走不开。”
徐大进一手压着牙痛的地方,咝咝地吸着气。他心想,这颗牙六年前就该拔掉了。记得那年他在马铺城里大儿子家小住了几天,准备回土楼的前一天牙大痛起来,他决定把牙拔掉再回家。第二天早上大儿子徐文田上班时骑摩托车把他捎到马铺最好的私人牙科诊所,但是徐大进还没有在牙医座椅上坐热屁股,看见徐文田像被人追杀一样开着摩托车过来,在诊所门口嘎地紧急刹车。原来徐文田刚放下父亲不久,还没到单位,就接到弟弟的电话说,老妈在土楼乡的街上遭遇车祸,生命垂危。意外的消息惊得徐大进的牙虫都逃窜了,他当即和大儿子一起赶回土楼乡。在后来的几天时间里,处理老婆的后事,忙得他心力交瘁,居然忘记了牙痛,牙也不好意思再痛了,那颗牙从此就潜伏了下来。这回他想无论如何要把它连根铲除了,实际上它已经被蛀掉了一半,留着也没多大用处。
“晚上的房间,上海一个自助团队全包了,但还少一个房间,我只好把自己住的那间腾出来。“徐文利说。
徐大进牙痛得没办法说话,只是点点头,走到余庆楼大门口,坐在石门槛上,一手捧着脸,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那三个厦门客退了房,走出余庆楼时,那小个子叫了徐大进一声“阿伯”,说:“出发喽。”
徐大进放下手来,吸着一口气说:“麻烦你们了,真是太麻烦。”
小个子说:“顺路啦,免客气。”
徐大进说:“人老了就是不顶用,这牙不行,眼睛也不行……”
三个厦门客叽里呱啦说着他们的话题,让徐大进坐了副驾位置,那小个子发动了车,车便驶出村道,往外面的旅游公路跑去。
从徐家坳到土楼乡的圩上,也就八九里路,现在已是宽阔的公路,五六分钟就到了。徐大进准备在路边下车,小个子司机说:“牙科诊所在哪儿?我送你到门口吧,我正好去方便一下,早上喝粥就是尿多。”
土楼乡圩上有两家牙科诊所,就在九十年代末建的那条大街上,几乎是斜对门。徐大进用手比画了一下,车绕了一个小弯,就停在靠左边的这家牙科诊所门前。徐大进也没想好到哪一家拔牙,其实哪一家都行,反正就这两家。
小个子司机下车往牙科诊所奔去,后排的两个同伴嘲笑着他的肾。徐大进向他们道了谢,也下车往诊所里走去。
那颗牙终于被拔出来了,徐大进感觉牙槽里被抽出了一个小洞,他吸了口气,眼睛向旁边瞟了一眼,那颗放在托盘里的牙已经被牙医清理到垃圾桶了。他想起小时候掉牙,母亲告诉他,上牙要掷到屋顶上,下牙则扔在床铺底下,同时还要喃喃念一条咒语。念的什么内容,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从牙科诊所出来,走到街头三角地,徐大进看见几个摩的师傅围着一个外地背包客,争相拉扯着他上自己的车。徐大进走上前说:“他就一个屁股,也坐不了你们这么多的车。”拉客的人中有一个是徐大进的表外甥,问道:“阿舅,你今天来赶圩吗?怎么空着手?”徐大进说:“我来拔牙,载我回去。”
回到徐家坳余庆楼,徐大进看见儿子儿媳在天井里用洗衣机洗被褥,他的脚不小心踢到地上的插座插线,洗衣机停了下来。儿子抬起头问:“拔好了?”徐大进嗯了一声,弯腰把踢松的插座插好,突然感觉牙洞里一阵撕裂痛。他走进灶间,对着墙上的镜子张大嘴,镜子里出现一个阴森森的嘴洞,他猛然看见那颗蛀掉一半的病牙还在,心里咚地响了一声。居然有这款事件,牙医偏偏把好牙拔掉了,而把那本该拔掉的病牙留下!
“那个该死的,我去找他算账!”徐大进走出灶间,冲着天井里的儿子儿媳说。
“怎么了?”徐文利问。
“把我好牙拔掉,那痛牙还在。”徐大进说,这时一阵钻心痛痛得他直不起腰,但他还是快步往土楼大门走去。
刚才送他回来的那个表外甥还在土楼门前和熟人说话,徐大进捂着牙痛的地方喊了一声:“快送我到圩上。”
2
早上看了两个病人,拔了一颗牙,另一个人怕痛,就给他保守治疗。郑天成忙完后一直坐在电脑前玩游戏,玩得有点累了,准备起身离开电脑,走到门口望望街景也好。
他刚刚从电脑桌后面走出来,诊所就风风火火闯进了一个老人,像是撞进来似的,猛地刹住脚步。来人正是徐大进。
有生意来了,自然是好事。郑天成笑脸迎上前,没想到对方劈头盖脸就砸过来一声怒骂:“夭寿的,你想弄死我不是?”
“我,我怎么啦?”郑天成愣了一下,不明白他怎么一上门就气势汹汹地骂人,语气里充满着愤怒和声讨。
“你也敢挂牌做牙医,我真是第一次碰到啊,开天辟地,今天我是跟你没完了。”徐大进一手捂着牙痛的地方,一手几乎戳到了郑天成的鼻子。
“我哪里得罪你了,你怎么一上门就骂人?”郑天成往后退了一步,摘下眼镜在衣服上擦了一下。
“该是我得罪了你,你差点弄死我了。”徐大进说。
郑天成越发不明白了,眼睛瞪得大大的,直盯着面前这个匪夷所思的老货子。
徐大进把捂脸的手放在胸口上,突然他感觉到一阵心绞痛,手抚了几下,好多了,但是内心的愤怒一直无法平息,他说:“我让你拔牙,你坏的不拔,把好的拔掉,你这是什么意思?”
“拔牙?我什么时候给你拔过牙?”郑天成笑了一下,心想,这老货子疯了。
徐大进猛地拔尖声音说:“哇,你早上刚给我拔牙,现在还没过午,你就不认了!”
郑天成冷冷哼了一声,说:“你这个老货子,我早上只给一个人拔过牙,是黄家坑的老太太,莫非你是她的替身?”
“你不承认你拔错牙?”徐大进身子抖了一下。
“老货子,我根本就没给你拔过牙!”郑天成尖着声音说。
“好,好,你,你……”徐大进牙又痛起来了,他抬起放在胸口的手去捂脸,但是胸口也痛起来了,他抖动着一只手指着郑天成,眼前一阵发黑,整个人咚地倒在了地上。
天成牙科诊所出大事件了,一个老人和牙医争执,倒在地上猝死。
当土楼乡派出所接到报警电话后,所里的老吉普车怎么也发动不了,两个警察只好徒步赶来。这时诊所里的牙医座椅、电脑、风扇、镜子,基本上被砸了一个稀巴烂,几个人围在阁楼的门前勒令躲在里面的郑天成出来,他们喊着倒计时:“五、四、三……”
地上直挺挺躺着一个人,脸上盖着一张报纸,他是这满屋子冲天怒气的源头,但似乎又毫无关系了。群情激愤的亲人们,还有一些围观的闲人,就在他身边走来走去,甚至从他身上跨过。
姗姗来迟的警察制止了人们进一步的打砸行为,喝令围攻阁楼的人们离开。徐文利走过来,指着地上的父亲冲警察说道:“要是地上躺的是你父亲,你会怎么样?”
那个年轻的警察说:“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打砸是犯法的,有话大家好好说。”
年老的警察发现事态这么大,场面可能失控,连忙用手机向所长报告……
3
“拔错了牙,老爸上门理论几句,他硬是不承认,刚才警察把他带走时,他还在强辩,你说老爸这不是活活被他气死的吗?”徐文利含着眼泪,对从马铺城里赶回来的大哥一干人说。
徐文田是接到弟弟电话,从城里叫了一部车紧急赶回来的。他赶到土楼乡圩上时,通往天成诊所的路几乎被堵死了。他下车挤过人群走到天成诊所门前,主要亲戚基本上到齐了,大家的眼光齐刷刷停在他身上。他看到父亲还躺在地上,眼泪一下就出来了。
经过紧急磋商,徐家兄弟采纳了部分长辈、亲友的建议,决定先到土楼乡医院租来冰棺,把父亲遗体保存好,暂时在天成诊所设个灵堂,直到有关部门和郑天成同意他们所提出的三个条件:一是要求上级主管部门吊销郑天成的行医资格证书,二是要求郑天成公开道歉,三是要求郑天成赔偿死者家属的经济损失和精神损失。赔偿数额多少,他们一时还没有拿出具体的数字,但是大家都说,决不能便宜了郑天成,他当这牙医多好赚啊,怎么也得让他赔个倾家荡产。
这时郑天成的叔叔郑中间来了。他早年当过土楼乡的乡长,后来还当了马铺县卫生局局长,前两年刚退休,在这地面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连徐文田也对他客气地点了一下头。
郑中间还像领导一样,上来和徐文田握了一下手,沉着脸说:“发生这样的事,是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说实在的,我心里也很悲伤,这个我向你们表示哀悼和慰问。刚才天成给我打过电话,我等会儿去见他,我也要求他向你们认个错,该赔多少就多少,同时呢,也希望你们不要大张声势,搞这么大的场面,还是要和谐嘛,稳定嘛……”
“我爸现在情绪很稳定。”徐文利冷冷地说了一声。
郑中间顿了一下,继续对徐文田说:“文田,你是公务员、国家干部,凡事要冷静判断,不可乱来,这个呢,一定要相信政府。我的意见刚才也说了,希望你们尽快撤离,不要把事情闹大,这事情闹大有什么意义呢?毫无意义嘛。”
徐文田像走神一样,面无表情。
郑中间像是在脑子里翻过一页发言稿,接着念道:“人死不能复生,死者为大,还是先安排后事,这个大家都是土楼乡亲,坐下来好好商量,我们一定要相信政府会把事情处理好的。”
“我们也没过多的要求,只有三个条件,一是吊销行医资格证,二是公开道歉,三是经济赔偿。”徐文利用跳跃的声调说。
“你这三个条件嘛,我可以转达给我家天成,不过,这第一条有点狠,这不是要砸了他的饭碗吗?我看,我们可以进一步商量,再议个方案,双方能够接受的话,我们就把这个事了了,我觉得你们为了表示诚意,应该尽快撤离这里。“郑中间说。
“郑乡长,嗯,郑局长,我不知道你能不能代表郑天成,虽然你是他的长辈,但这件事,还需要他当面来处理。”徐文田用平缓的语调对郑中间说。
“我根本没给他拔过牙,他脑子烧坏了,不然就是眼睛糊着牛屎了,找我说拔错牙的事。我根本就没碰过他,他就自己倒地死了,这关我什么事?”郑天成在派出所里冲着警察说道,脸上的眼镜架不住,从鼻梁上激动地滑下来。
那个老警察叹了一口气说:“人总归是死在你的店里啊,把你留置在这里做笔录,这也是为了你好,不然你现在回去看看,那徐家人还不把你拆了!”
“他们砸了我的诊所,还扬言要打我,现在还占领着我的诊所,你们警察就不管吗?”郑天成一会儿叉着腰,一会儿偏起头,一会儿又挥起手,眼镜又滑下来几次。不停的动作映射着他内心的焦躁,他觉得今天真是太倒霉了,天降鸟屎,不是一撮,而是一坨,把他砸得如此狼狈。
“管啊,对一切违法行为,当然要管,可是你让我怎么管?今天派出所就我们两个兵,能把你从那愤怒的人群中不损一根毛地抢救出来,已经够不容易了。我们所长、书记和乡长到重庆考察,晚上才赶回来,最快也得夜里十二点才到厦门机场。”老警察走过来拍了拍郑天成的肩膀。
这时郑中间背着手走进了派出所,老警察看到老领导,啪地立正敬礼,显得半正经又半不正经。郑中间微微点一下头,说:“笔录做好了?可以走人了?”
“当然可以,不过我建议别回诊所,以免扩大事态,徐家人正在气头上呢。”老警察说。
郑中间嗯了一声,对郑天成使个眼色,便出了派出所,像用一根绳子似的牵着郑天成出来。叔侄俩便一前一后往右边一条机耕道走去。郑天成家住在那机耕道尽头的山脚下,是一排两层的砖房。原来郑中间也是住在那里的,后来进城当了局长才把家搬到了城里,退休后三不五时回来小住几天。
“你说你没给他拔过牙?”郑中间突然停了下来,回头问道。
“没有,真的没有,我对天发誓。”郑天成也停了下来,往地上跺了一脚。
“那他怎么找上你的门,找你要个说法?”
“我怎么知道啊,那老货子疯了。”
郑中间叹了一口气,揉了揉发硬的脖子,说:“事情没这么简单呢,天成,人命出在你诊所,你真是裤裆里掉黄泥,不是屎也是屎了。”
“我根本没给他拔过牙,怎么拔错牙?那老货子肯定是找错人了。”郑天成摘下眼镜往镜片上吹了口气。
“别的我不说了,单说这条人命,这事情就不好办。天成,我希望你还是认下这个责任来,尽快把事情化小了,我担心事情闹大了。这几天回来,我说呢,怎么右眼一直跳呢,我就担心会出什么事,你看,你这不就出事了吗?”
“叔,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你又担心什么?”
郑中间正要开口说话,右眼皮又一阵跳动,他紧闭上左眼,甩了一下头,右眼皮才安静下来,他心里升起一种不祥感,说:“你看事情就只看到眼前,出了一条人命,这事闹大了,对你没好处,对我也是没好处。要是上级部门认真查起来,你的行医资格证哪里来的?”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低了下去,“还有,当年土楼乡这条大街怎么建的?”
“叔,你太多虑了,你这叫杞人忧天。”
“你果真是缺乏政治敏感性,什么叫蝴蝶效应,你懂不懂?天成啊,我这眼皮一直跳呢,我就担心出事,叔的意见就是赔钱保平安,不管怎么说,人是倒在你诊所猝死的……”
“叔,我明明没给他拔过牙,那老货子疯了,他是讹诈啊,死了白死。”
郑中间向郑天成走近了几步,说:“我们要学会算总账,总之,千万不能把事情闹大。”
“现在他们都占领了诊所,这事情早被他们闹大了。反正,我是不认,我压根没给他拔过牙,拔错牙从何谈起?那老货子完全是无理取闹。”
“天成!……”郑中间沉痛地喊了一声,右眼皮又一阵狂跳,他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4
有人给马铺电视台、海西都市报打了报料电话,一个小时后,他们派出的记者就出现在天成诊所现场。徐文利向记者讲述了父亲被郑天成拔错牙,上门理论和郑天成发生争执,倒地猝死的大致经过。他挥着有力的手势说:“你们看看,拔错牙,这是不是一个庸医?这是不是医疗事故?不负责任,态度蛮横,和老人争吵,把老人活活气死,这有没有过错?这该不该赔偿?”
摄像机、照相机对着徐文利一通拍摄,还拍了徐家设立的灵堂,记者们还想采访另一个当事人郑天成,听说他在派出所,便往派出所赶去。
徐大进的遗像是从家里电脑上调出的去年的照片,让照相馆放大冲洗出来,镶上黑框。徐文利还用MP3拷贝了哀乐,把MP3打开放在遗像下面,哀乐立即像水一样涨起来。
这时徐文利想起自己为了招徕家庭客栈的生意,在网上开设了几个微博,还有不少的粉丝,便用手机拍了天成诊所的招牌,拍了父亲灵堂,然后起了个标题《无良庸医给我父亲拔错牙,还把老人家活活气死》,手指头摁了几下,便发到了网上。
徐文田走到一边接了几个电话,是单位领导和几个朋友听说消息后打来电话慰问或询问的。虽然徐文田在单位里只是一个小股长,但毕竟在马铺城里生活多年,人脉网络还是很广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进来,不一会儿手机就被打没电了。
徐家坳有个东海堂红白事理事会,负责处理族人的红白事宜。现在这个高效率的工作班子在天成诊所开始运作,当街摆了两张方桌,有人负责收奠礼,有人写白联,有人去采买,有人在街上垒灶,有人用三轮车运来了全套厨具……在低回的哀乐中,人们忙忙碌碌,来来去去,有时相互开几句玩笑。这是第一次在徐家坳之外的地方作业,大家普遍感觉不大方便,但同时却有另一番趣味。
“阿爹啊,我的阿爹——”这时一个快步走来的中年妇女突然号啕大哭起来,向上举着双手做投降状,冲进天成诊所的灵堂,扑在棺木上哭得死去活来。大家认出是徐大进嫁到隔壁县的女儿徐文宣。获知父亲死讯后,她带着丈夫孩子开着车赶了回来。徐文田和徐文利默默走到她身边,陪着她流了几滴泪。感觉哭得差不多了,徐文田把她从棺木上拉了起来。徐文宣当胸给了大哥轻轻一拳,说:“我把父亲给你们两兄弟照看,你们怎么就让他死在别人店里?”
妹妹这是责问,也是责怪,徐文田心情复杂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抽了口气,那颗痛牙好像吱地叫唤了一声。
这时,请来的响器班到场了,锣鼓唢呐和钹一起响起来,整条街一下子更热闹了。
天成诊所斜对面也是一家牙科诊所,沈红科早上在给病人拔牙时,接到下田村一个朋友的电话,他拔完牙便关上门,骑着摩托车往下田村去。朋友请他看一块地,能不能租下来合伙开个饭店。大家闲扯了半个上午,他对这块地并不看好,谢绝朋友留用午饭,又骑着摩托车回来了。回到圩上的诊所门前,发现一伙人正在斜对面的天成诊所砸电脑,那里面早已一地破碎,好像地震过后的废墟一样。沈红科问身边的人这是怎么回事,有人告诉他郑天成给徐家坳一个老人拔错牙,老人上门理论,倒地猝死了。沈红科猛吃一惊,什么话也没说,掏出钥匙开门,手竟然一直发抖,好久才打开门锁。
那个徐家坳的老人早上是在我的诊所拔的牙,他怎么跑到对面去闹?难道早上我给他拔错牙了?这么说,他也是跑错门了?沈红科靠在门后,心里怦怦跳得紧。对面打砸的声音一阵阵传来,他的心也一阵阵抽搐。
那个老人他是认识的,老人的小儿子徐文利他也认识,他还介绍外地的朋友到徐文利家的客栈住过。沈红科从烟盒里摸出一根烟,擦了五根火柴,也没点着火。他索性把烟揉成一团丢在垃圾桶里。早上那个老人就躺在自己的牙医座椅上,现在,他躺在了天成诊所的地上了。沈红科摸着自己的胸口,感觉身子一阵发冷。
在小学当老师的老婆放学回来了,她手上提着菜,发现沈红科还没煮饭,脸色就阴了,说:“你又忘记先把米下锅,是不是对面看热闹看入迷了?”
沈红科没应声。看热闹?是很热闹,可是这热闹的起因多么蹊跷,拔错牙,找错门,砸错人。当然,只要我不说,谁知道我拔错牙呢?那老人躺在地上,是不能开口说话了。他的眼睛往那牙医座椅望去,颤然一惊,那老人就躺在上面,当然,眼睛再眨一下,那影像便消失了。他知道这是幻觉,只是幻觉,但是全身哆嗦了几下,像打摆子一样。
老婆手脚麻利地淘米下锅,然后一边择着菜一边对沈红科说:“这回天成诊所惨了,你说他那水平,比你差得远,生意还比你好。给人拔错牙,又闹出一条人命,这回真正是大条代志(事件)了。”
“你不懂别乱说……”沈红科盯了老婆一眼。
“我什么不懂?全土楼乡都传遍了,给老人拔错牙,又冲撞老人,要不老人怎么死在他家诊所的地上?”
“好了,别说了。”沈红科尖声地喊了一声。
老婆瞪着迷惑的眼睛,说:“你今天吃错药了?”
其实,是我给人家拔错牙了。但是沈红科低下头,他没有勇气说出真相。对面传来一阵阵群情激愤的声响,他感觉像是一根棍子一下一下地敲着自己。
5
从天成诊所向两边延伸,半条街几乎成了徐家丧事的用地,比赶圩还要热闹一些。徐家的近亲、远亲、姻亲、转折亲,还有徐家兄弟的同学、朋友、熟人,来来去去,帮忙做事的人、闲看热闹的人,穿梭往来。有人在这里惊喜地遇到阔别多年的亲友,有人在这里认识了新朋友,有人越说越投机旁若无人地畅怀大笑起来,有人勾肩搭背走到角落说起悄悄话。哀乐在低回,响器班也歇一阵响一阵,但这基本上成为了一种背景音乐,人们在这里扮演着各自角色,本色地出演着自己。
徐文利得空上了一回微博,发现有五人转发,还有九条评论,除了三条求互粉、卖粉的垃圾广告,都是表示愤慨,支持惩办不良庸医的。微博上的热点太多,自己又不是大V,自然没有什么关注度。他看到有一条私信,介绍说可以让百万粉丝的大V转发他的微博,每次收费三千元。本来他就没指望借力网络来解决问题,发到微博上不过是表达一下愤怒的情绪,如果现实中解决不了问题,再来借力网络不迟。这时他手上的手机振动了一下,一看,是早上退房的那个厦门客小个子发来的短信:“从微博上惊悉令尊不幸过世,请节哀顺变。不过,我记得是把他捎到红科诊所的,我还到里面方便了一下。”红科诊所!徐文利拿手机的手像是痉挛似的抖了一抖,手机差点掉在地上。
有人走到他面前,徐文利抬头一看正是沈红科,顿时有一种白日见鬼的感觉,沈红科一副梦游中恍惚的表情,嘴唇嗫嚅着,欲言又止。
徐文利脑子里轰的一声,想起小个子的短信,但心里有一个声音顽强地喊着,不,这不可能!
“文利,我想跟你说个事,”沈红科拉着徐文利往旁边走了几步,“不说出来,我心里会很难受,中午午睡我就做噩梦了。其实,你父亲早上是在我那里拔的牙,不是在天成……”
不,这不可能!徐文利又听到心里的声音喊起来。他定定地看着沈红科说:“你说什么?你这是开玩笑吧?”
“我不开玩笑的,我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沈红科勾下了头。
徐文利推了沈红科一把,瞬间脸都扭歪了一边,说:“干你佬!你这什么意思?我父亲明明是在天成诊所拔的牙,跟你有什么相干?你想搅局是不是?”
沈红科往后趔趄了几步,说:“我说的是真的,我也是豁出去了,说出来心里好受点。”
徐文利走到沈红科面前,凑到他的耳朵边,用一种警告的口吻说:“你别给自己找麻烦,我父亲是在天成诊所拔的牙。”
郑中间不得不跟侄子摊牌,郑天成带着哭嗓说:“好吧,叔,我认,可是我真没给他拔过牙,我是被冤枉的。”
“你有一点政治头脑好不好?这么不经事。”郑中间板起脸孔说。
“叔,你都退休了,你是被网上那些新闻吓得神经过敏了,好吧,为了你,我该扛就扛。”
“我们也不是没原则地任人宰割,对方提出的三个要求,我估摸一下,我们可以接受两条,道歉和赔偿。他们也不至于狮子大开口,钱的事叔会帮你的。马书记和冯乡长晚上就赶回来了,他们也会主持公道的。”
叔侄俩在机耕道上商议好,决定在警察见证下,第一次和徐家兄弟面对面谈判。他们选择了派出所附近的一个小茶馆,由那个老警察电话通知徐家兄弟过来。
徐家兄弟没等到,却是等来了一群记者。当摄像机、照相机对准郑天成拍摄的时候,他的情绪又激动起来了,只好把容易滑下来的眼镜拿在手上。
“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们,我根本没给那老货子拔过牙,他上门来闹,我也没有和他有过任何肢体冲突,是他自己倒地猝死的。我没给他拔过牙,他来闹什么?这不是讹诈吗?这不是寻衅滋事吗?”
郑中间拉了几下郑天成的衣角,郑天成还是给叔叔面子,没有继续往下说。这时,一个记者问:“你现在准备怎么处理这件事?”
“不管怎么说,一个老人家不幸去世,我们都很痛心,希望尽快解决。”郑中间用手势制止了郑天成,用一种沉稳而正确的语气回答记者,“我们愿意向死者家属表示道歉,做一些经济上的赔偿,希望死者尽快撤出诊所的营业现场。嗯,是死者家属,我们希望事情尽快了结,不要影响我们土楼乡的社会稳定。”
郑中间的话像是从文件上念出来的,记者们一边听一边机械地点着头,他们还想采访郑天成,但郑天成一转身跑了。
6
徐文田刚给手机通上电,就接到单位局长的电话,局长在电话里语重心长地说:“维权也要有理有据,不要把事情扩大化,以免酿成群体事件,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尽快把事情了结了。”徐文田心里嘀咕着,但他只是嗯嗯嗯,没再多言。他听到左下牙槽那颗痛牙吱吱叫唤了几声,用手在脸上弹压了几下。
徐文利走过来,神情诡异莫测,拉起徐文田的一只手就往旁边走。
“怎么了?”徐文田从牙缝里吸了口气。
徐文利左右两边看看没人,趴在他耳边细声地说:“对面那红科诊所刚才来找我,说父亲早上是在他那里拔的牙。”
徐文田愣了一下。
徐文利板起脸,等旁边一个人走了过去,才又趴到徐文田的耳边说:“早上顺路捎父亲来拔牙的厦门客也说,是红科诊所。”
徐文田又愣了一下,抬起手揉着眼睛,好像一粒沙子吹进了眼里,说:“我看,还是见好就收……”
徐文利指了指诊所里的灵堂还有周边做事的人群,说:“事情都闹成这样了,你说,要怎么收场?”
徐文田用揉红的眼睛看了看徐文利,说:“老爸眼力不好,果真找错门、认错人了?”
“大哥,我已经警告过那个沈红科,别自找麻烦。”徐文利压低声音说。
徐文田不作声,突然觉得心里没有底气,脚步发飘地走到响器班前,他将要开口,那颗痛牙抢先痛了起来。其实那颗牙他上回痛时就想拔掉了。响器班主看见东家来了,吐掉嘴里含着的烟头,一个眼神,像指挥家的棒子一样,乐声立即奏起,隆咚锵,隆咚锵,咚咚隆咚锵,隆咚咚咚锵,像潮水一样呼啸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