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不息
2014-09-17李进祥
李进祥
大地震前,麦尔燕已经是家破人亡了。男人穆萨多年前就只身到麦加去朝觐,一直没有回来。女儿法图麦也得病早夭了。儿子亚瑟给抓了兵,这些年没了音信。家里就剩她一个人孤孤地过着。
娘家也没啥人了。父母没得早,她是奶奶抓养大的。奶奶是平凉城里的富家小姐,本来是汉民,奶奶家在平凉城里有一个很大的绸布庄。爷爷是个脚户,拉着骡子给商户驮货物,经常去平凉,到她家的绸布庄驮布匹绸缎。爷爷能唱很好听的花儿。正是那些花儿把奶奶的魂儿勾住了,随爷爷私奔到这干旱苦焦的山里来。来以后,奶奶没有看到多少花儿,却能时常听到爷爷唱花儿。她就住了下来,举行了入教礼,和爷爷正式成亲了。因为是私奔而来,又入了教门,她再没有去过平凉老家。爷爷也从此断了平凉那条路。他还是当脚户,改到沙漠里往出驮盐。奶奶劝他回来种地,他听不进去。他在外面野惯了,就像他唱花儿唱惯了。不过每次回来,他都给奶奶唱花儿,听着花儿的奶奶就满足了。她的脸上和心里都开了花儿。
那年月世道乱,爷爷赶骡子吆脚,半道上碰上了土匪。土匪抢盐,爷爷拼着命地护盐,就被杀了。侥幸逃脱的人来说了,奶奶就是不信。在此后的十几年里,奶奶一直认为爷爷还活着,还在赶骡子吆脚,还在唱花儿。她总是拉着麦尔燕站在大门口等爷爷,她说:“你听,你爷爷又在唱花儿哩。”
奶奶是饿死的。那年大旱,绝了粮,麦尔燕和奶奶野菜草籽地熬了几个月。有点儿吃的,奶奶尽量俭省着,叫麦尔燕多吃点,奶奶就不行了。奶奶说麦尔燕是家里唯一的血脉,血脉不能断了,叫麦尔燕出去逃荒,麦尔燕说啥也不肯,她不能丢下奶奶一个人出去逃荒。又熬过了些日子,奶奶只剩下一丝儿游气了。她穿上当姑娘时从娘家穿出来的那身红缎子衣服,安静地躺在炕上,就那样去了。临去时,她脸上一片灿烂,她说:“你爷爷在那边唱花儿哩,我得去找他。”
麦尔燕打小就听奶奶唱花儿,跟奶奶学花儿,她不知道奶奶为啥那样地看重花儿。在麦尔燕看来,花儿到啥时候也抵不了吃的。尤其是在讨饭的过程中,她更感受到一口热饭有多么地贵重。
奶奶去世后,麦尔燕就一路讨饭来到清水湾,嫁给穆萨。落脚到清水湾后,生了儿,育了女。她本想着能平平安安地过上一辈子,却没想到,家里接连出了那么多的事。
女儿夭亡了,是安拉收了。丈夫穆萨和儿子亚瑟却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认定他们都还活着,她得等他们回来。这样想着,她也就能活下来了。她还不到五十岁,种粮种菜,喂鸡养羊的,啥活儿都能干。麦尔燕还有一种魔力,能让野物儿都变得驯化。她从山上抓来几个小呱啦鸡,它们一点儿都不认生,把这里当成家了。长大后,又繁殖了一些,变成一大群了。它们还把山上的野呱啦鸡都引到家里来了。每天早晨呱啦啦一阵都飞出去,晚上又一片黑压压地飞回来。看着一大群呱啦鸡飞出飞进的,麦尔燕心里觉得满实,也不多想穆萨和亚瑟了。他们都是风中的鸟儿,想落都落不下来。
也许是一大群野呱啦鸡从麦尔燕家飞出飞进的,村里人感觉到了怪异,也许是想到麦尔燕的女儿曾得过怪病吧,村里有娃娃中了邪祟的,就来找她去看。最初,麦尔燕对这种邀请有些反感,因为这往往勾起她对法图麦的念想。但她还是去了。去了,捏捏拍拍的,娃娃还真就好了。一来二去的,请她的人越多了。娃娃头痛脑热拉肚子的也来找她,麦尔燕只好也去。她摸索着用针扎,用艾灸,用火罐拔。她记得小时候见过奶奶这样给人看病。她不知道奶奶又是从哪里学来的。一个商户人家的小姐,她能从哪里学呢?也许她还是从她的奶奶那里学到的,她的奶奶也许又是个庄户人家的女儿。这样一想,麦尔燕觉得人和树一样都有根,有些根扯得很深很悠远。奶奶因为山歌,随爷爷来到这个穷山沟里,就生出了一条根,没有这条根,也许就没有她麦尔燕。而麦尔燕又因为一场旱灾来到清水湾,把根又扯到清水湾。这都是安拉造化好的呢,还是人自个儿折腾自个儿?人心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奶奶的心偏偏就能被山歌给打动。即使爷爷有万贯家财也许都娶不来她,而几支山歌就把她的人她的魂都勾来了。奶奶也不怨,她得到了她认为最好的东西,即使在爷爷早逝后,那些山歌儿一直都活着,活在奶奶的心中,奶奶也算是幸福的了。奶奶的一辈子因为山歌而改变了,走向贫困,最后饿死了,奶奶的一辈子也因了山歌而饱满,饱满得像熟透了的麦粒。
麦尔燕托村里到平凉吆脚的人打听奶奶的娘家,平凉仁和绸缎庄的张家。还真给打听到了。信儿不好。仁和绸缎庄早就关了,张家也一个人都没有了。听说是张家给乱党资助了银子,叫官家抓住了,定了通匪的罪。家里的男人都给砍了头,女人娃娃给人为了奴。
虽然那是奶奶娘家的事,距离她很远了,但麦尔燕听了,还是有一种揪心的痛。她觉得,那也是她的一条根脉。一条根脉嘣地断了,她心里就有些痛。她也为奶奶感到庆幸。要是奶奶不随着爷爷来,也许还就给人砍了头,或者是为了奴。
奶奶来到这里,也许是安拉的指派,也许是她的先见。奶奶是那样地特别,不光是她会看病,会认字,会说一些让人想都想不到的话。她说话走路都透出一股子灵气儿、飘气儿,就像是活在云彩上。就算是落在土地上,脚上也从来都不沾尘土。麦尔燕觉得自己也多少有些奶奶的那种飘气儿,那是在骨头里有的东西。她就努力地往下落,踏踏实实地落到地上。她不光摸索着给清水湾的娃娃们看病,还给生娃娃的女人接生。给娃娃看病,她还跟着奶奶学了一些,给女人接生,她真是无师自通。那几年,清水湾几乎所有的娃娃都是她引领到这个世上来的。
清水湾村有四五十户,几姓人,都是回民,也还相安,只是日子过得难肠。不过,庄户人家只要能填饱肚子也就心里念知感了。尽管收成不好,还有天灾和人祸,但人还得活下去,苦日子还得过下去。人们只盼着有个好一点的年成,只盼着不要遭灾;但灾难好像跟这里的人有亲戚,不时地来走动一回。
地震那年的收成还算好。冬闲了,人们忙乎着娶媳妇嫁女儿,走亲戚串门子,谁都没想到会有地震;地震前有很多的显迹,但事前人们并不明白。
先是有小娃娃们踢毽子跳房子时嘴里唱着:“人吃人,狗吃狗,鸦儿老鸹啃石头。”都以为是娃娃们的胡说胡闹,没人理会他们念叨这些话的意思。接着,娃娃们又唱起了摇摆歌:“大豌豆开花,摇一摇,麦出穗;不是王法吆,摇摇摆,咱两个睡。一碗羊肉,摇一摇,白花了;世上的好人吆,摇摇摆,贼杀了。”还有的唱:“园子里长的绿韭菜,摆摆摇,货郎子哥哥快挑来,摇摇摆,货郎子哥哥不挑来,摇摇摆,地摇了,稀里哗啦塌散了,哗呀哗啦摇,咯呀咯噔摇。”
接着清水湾有一口水窖里发出牛样的叫声。打水的媳妇儿听到了,吓得把水桶扔了,跑开了。这话传开,村里好多人都围在窖口听,确实听到了牛样的叫声。
“怕是癞呱呱叫呢!”
“癞呱呱没个这么叫的。”
“癞呱呱也叫不出这么大的声儿。”
“不是癞呱呱,那还真是牛叫不成?”
“牛咋到水窖里去了呢?”
“大概是地下面的牛,是支着地面的那四个牛在叫呢!”
人们议论纷纷,可谁也说不出那叫声的来源。
过了几天,那口水窖里的水又发浑、变黑。人们越发奇怪,说啥话的都有。有些老年人心里就嘀咕:安拉哟,怕是要顿亚临尽了。可是谁也没想到会有啥事儿发生,会有啥灾难又降临到清水湾。
地震的那天,落了一场大雪。雪是从早上下起的,没有风,雪片儿慢悠悠地落下来,很快就把地给盖白了。就在那天早晨,麦尔燕冒着雪去给村里一家的媳妇子接生。那媳妇子是头生,又难产,折腾了大半天才听见了娃娃的哭声。是个女娃儿,但哭声却响亮。麦尔燕没想到这个女娃会与她以后的生活发生什么关联,她已经接生过好多娃娃了。麦尔燕在那家人的千恩万谢中洗了娃娃,又洗了血手,喝了碗给月婆子熬的小米汤后,就踩着雪回到自家的窑洞。
她照例在窑洞门口站了一会儿,向西面伫望着。雪花很稠,看不远。清水河看不清了,通向外面的路也看不清了。村道上出现了行人,又很快融进雪中不见了。这样的天气,即使穆萨和亚瑟回来,远远地也看不见。看不见,但能听见。在簌簌的落雪声中,不时浮出一些奇怪的声响,还有一串铜铃的悠响,是骡马脖子上的铜铃声。穆萨走的时候,就骑着一头大青骡子。她在大青骡子的脖子上拴了一串铜铃。穆萨骑走了大青骡子,却把悠远的铜铃声留在麦尔燕的耳畔。她记得穆萨走的时候,挂在骡子脖颈上的铜铃铛敲出细碎忧伤的调子,骡子的蹄声也一下一下敲在麦尔燕的心尖上。她感到了痛,但没有哭。她望着穆萨的背影说:“我等着你!”为这句话,麦尔燕等了几十年。麦尔燕不知道他是无常在半路上了,还是留在那里不回来了。还有儿子亚瑟,自从给抓走后,一直没有回来,也没有音信回来。当兵打仗的,命悬在半空中,挑在刀刃上,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但麦尔燕相信他们能回来,她每天都等着他们回来。
突然而起的一阵土黄鼠“争——争——争”的尖叫声使她浑身一颤,这才失望地回到窑里。
雪还在落着,麦尔燕坐在热炕上,心里一折一折地胡思乱想着,手里纳着一双千层底的大鞋,思绪像屋外的雪花那样静,又那样纷乱。手里的大鞋不知是给男人穆萨做的,还是给儿子亚瑟做的,她自己心里也含糊。
大雪一直到后半晌才停了。雪把一切都盖住了。一片白亮,天色却早早地暗下来。麦尔燕赶着做了点饭,刚吃过,屋里已经暗得很重。她正准备点上油灯,忽然听到院子里的雪咯吱咯吱地响,分明是有人走进来了。麦尔燕想也许是亚瑟,也许是穆萨回来了。麦尔燕没来得及点油灯,开门出屋,见门口果然有个人,却是个女人。女人用围巾把头脸捂了个严实,只露出一双黑幽幽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有一股乏气儿,身子也显出走了长路的样子。她胸前紧抱着个蓝布包袱,像是裹着个娃娃,但裹得严实,看不清。麦尔燕还以为女人是走娘家串亲戚的,到半路上遇了雪,天又快黑了,找来借宿的。她就把女人往屋里让。女人却不进屋,也不出声,瞅着麦尔燕,眼睛里盈起了泪。麦尔燕正纳闷,女人像终于下了决心似的,突然把包袱往麦尔燕怀里一塞,哽咽着说了句啥,转身就走了。等麦尔燕反应过来,女人已快步走出院子。麦尔燕忙边“哎哎”地喊边追上去。女人急急地走,连头也没回。麦尔燕怀里抱着包裹,小脚不稳,雪又滑,等她追出去,女人已经消失在路拐角,只在雪地上隐隐留下一串脚印。
麦尔燕站在大门前的那块台地上四处张望,哪个路口处都没有出现女人的身影。雪停了,可天上的云还没有散尽,灰灰的一片,地上的雪反射出冷亮的光。清水湾像被这场大雪从地上抹掉了一样,只有淡淡的几点灯光还能说明这是一个村庄。谁家的狗怪怪地叫了几声,有好几只狗都跟着叫起来,还有牛羊的叫声。忽然,怀里的包袱动了一下,有小娃娃的暗暗的哭声。麦尔燕这才知道,包袱里果真是个娃娃。她把包裹开着的那一角掀开,一股热乎乎的奶腥气冲出来。麦尔燕熟悉那股味道,那是只有吃奶的娃娃身上才有的味道,又腥又香,粉扑扑的一股味儿。借着幽暗的雪光,麦尔燕还隐隐看到了娃娃的小脸。她怕冻着了娃娃,赶紧往窑里走。回到窑里,点上了油灯,她才看清那是个男娃,五六个月的样子,棉布包袱里还夹着小衣裤小尿布。
女人为啥要把这个娃娃塞给她,转身走了呢?麦尔燕想不通。
灯光一刺,娃儿睁开了眼,有些好奇又有些疑惑地瞅她。娃儿的眼睛亮汪汪的,像汪在草叶上的露水珠子。麦尔燕心里就有一种扑簌簌的感觉,那是母亲的感觉。麦尔燕爱娃娃,法图麦和亚瑟先后都离开了她,她更加稀罕娃娃。接生了那么多娃娃,但那都是别人的娃。自己生活中要是再有个娃娃,那就太好了。麦尔燕细细地瞅着娃儿,他眉清目秀的,他妈把娃娃操心得也很干净,很讨人喜欢的模样。只是在他的眉宇间有一股说不出的神情,或者说是一股气,一股看不见但能感觉到的气。麦尔燕恍然想起在穆萨和亚瑟的眉宇间就有这种神情这股气。那是他们特有的,麦尔燕太熟悉那种神情了。只是穆萨和亚瑟眉宇间的那股气要浓重一些,郁成一个结,凝在那里,而这个小娃眉宇间的气要淡一些,散散地飘着。这娃儿难道跟这个家族有关联?他难道是亚瑟的娃娃?这个念头让麦尔燕又兴奋又疑惑。若是亚瑟的娃娃,就是她的孙儿了。亚瑟没结过婚,哪来的娃娃?若是亚瑟的娃娃,那女人又是谁呢?麦尔燕仔细琢磨那女人的相貌神情,天太暗了,她又蒙着脸,真的没看清。但她很显然认识自己,不然她也不会遮住了脸,她也不会走得那么急,她也不会贸然地把娃娃交给自己。她难道是清水湾人?或是清水湾附近的人?
这一连串的疑问使麦尔燕心里不安,她裹好娃儿,抱上了又到大门外去看那女人。她临出门时,几只老鼠“吱吱”叫着也随她往出走。老鼠的小眼睛很亮,很惊慌,像有猫在追着它们。草棚子里的呱啦鸡也咕咕地叫起来,像遭了鹞鹰野狐子。今儿咋全是些奇怪的事?麦尔燕边往出走,心里边嘀咕。站到大门外,天色更幽暗了,根本不见那女人的踪影。狗呜呜咽咽地乱叫着,牛羊的叫声也失去了往常的调子,清水湾笼罩在一种怪异的氛围中。麦尔燕心里有了不祥的预兆。冷风一激,浑身都凉刷刷的,她就往屋里走。
正在这时,沉闷的雷声从地底下传出来,雷声闷暗,可刺得人心里发潮。麦尔燕刚压下胸腔里的一股恶心气儿,地面就抖开了。抖动只持续了一眨眼的时间,地面又筛起来,麦尔燕像站在一个巨大的筛子里,筛子被啥人左右上下地颠簸摇晃,麦尔燕突然重重地摔倒了。
麦尔燕临摔倒时只记得两件事,一是紧抱住怀里的娃娃,再就是连念了几句清真言。
地面颠了好一会儿才停了,麦尔燕挣扎着抱住娃娃站起来。雪光里,只见清水湾漫起冲天的尘障。自家院里也扬起呛人的尘土。鸡狗的叫声更尖厉了,又掺杂上了人的惊叫和哭喊。
麦尔燕这才明白是地震了。
大地震把清水湾一带大部分的窑洞和草房都摇塌了,人畜死了有一大半。地震中的人看到了怎样的景象,谁也无从知道,幸存下来的人由于处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情形中,看到的地震的模样都不一样。有人看到麦场上打场的石磙子像耍把戏样地跳起半人高,还翻着跟头;有人看到地面生生地被掰开了一道口子;还有人看到窑洞被揉碎了样地坍塌下来。幸存下来的人虽然保住了性命,但心灵上受到的震撼让他们唏嘘了几十年。那不可知的力量让每个人都心生恐惧。
地震把村子揉碎了,像揉一块破布,拧一个麻花,山走了,地扭了,村子完全变了个样。本来是很远的两家,地震后成了邻家;本来是并排的两家,地震后成了对门。说是人家,哪里还有个人家,窑塌了,房倒了,都成了一堆了,有些人家一个人都没活下来,活着的人也认不出自己的家了。清水湾整个像是一处废墟。
在最初的惊恐和哭喊过后,幸存下来的人开始了清理废墟的工作。这项工作进展得很缓慢,持续了一个月有余。但清水湾人表现得很执着,很有耐心。从废墟中清理出了各种姿势各种情态的尸体,也找出了些折胳膊断腿的活人,还有一些能用的家什和粮食。
清理中也发现了许多奇迹。同在一个塌窑洞里,有的血肉模糊,有的则毫发未损。还有更奇的。一个月后,人们挖开了一孔坍塌了的窑洞后,在一角未塌下来的地方,有个老人呆痴地坐着。他叫锁有成,靠一缸咸菜活了一个多月。
清理中人们还发现,几乎所有的娃娃都在父母尸体的怀里,有些一起被砸死了,有些靠父母尸体的支撑存活了下来。可以想象在地震最初发生的那一刻,父母们想到的首先是儿女,把儿女都收揽到怀里。在窑洞往下塌的时候,他们又把脊梁迎上去。他们以为自己的脊梁能抵挡住山一样的重压,他们中有些还果真做到了。因此,那场地震中存活下来的娃娃就比成年人多,有许多娃娃都成了孤儿。也有些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地震在暴露许多秘密的同时,又制造了许多秘密。
人们在草草掩埋了死者后,生活又艰难地开始了。
麦尔燕家的两孔窑洞中塌了一孔,儿子亚瑟住过的那一孔新窑塌了。她住的那孔旧窑没有完全坍塌,顶上裂了一道缝,掉下来一堆土,端端地堆在炕上。麦尔燕要不是追出去找那个女人,就给埋住了。麦尔燕觉得,这也是早就注定的,要不是女人送来那个娃娃,她也说不定就给压死了。
没有被压死,就得活着。寒冬腊月的,再没地方去,麦尔燕把坍下来的土挖出去,把屋子扫了扫,又住进裂了缝的窑里。还有两个娃娃。她在这场地震中得到了两个娃娃。一个男娃,就是那个神秘的女人在地震前送来的。那个女人也在地震中消失了。按理,她若是想出村的话,还没有走出清水湾;若是还在清水湾,可又没有找到她的尸体。不过,有许多尸体都是血肉模糊的,辨认不出是谁来。麦尔燕不知道那个女人是死是活。麦尔燕还领养了一个孤女。巧的是那女娃正是她在地震的那天早晨接生的。女娃的耳后有一个血痣,麦尔燕记得很清楚。女娃一家人全在地震中丧生了。只有这个出生还不满一天的女娃,在她母亲的身体和一叠枕头被褥的夹缝中活了下来。麦尔燕就领养了她。
在抱回那个女娃的时候,麦尔燕想到女娃的母亲在生育时痛苦扭曲的脸,还有她声嘶力竭的哭喊。当时是难产,那个小媳妇在努力了几番都失败后,脸上有了绝望的神色,还有对死的恐惧。她一遍又一遍地问接生的麦尔燕:“我会死吗?”“我怕是不行了!”麦尔燕边教她怎样用力,边安慰她:“女人都这样,得过这一关,娃娃一出来就好了。”当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终于把女娃生出来后,她的身体瘫软了,但她的脸上是摆脱了险境和初为人母的双重欣慰。她以为摆脱了死神,没想到只躲开了半天时间,死神没有在生育时带走她,却在随后的地震中带走了她。这都是命,是安拉的造化,麦尔燕这样想。生娃娃的那会儿,她的时辰还没到。安拉要让她尝到当母亲的苦痛和幸福后,才收走她。她要是迟生一天——不用一天,只用一会儿,怀着娃死了的话,按经典上讲,她就万罪全消,能进天堂。但那样的话,这女娃就不能出世了。女娃能生下来,能在地震中活下来,说明她是该来到这个世上的。难产也好,地震也好,都挡不住。她也是该活下去的,麦尔燕觉得这些都是造化的机密,造化的机密谁也猜不透。
地震不仅把村子揉碎了,也把人心揉碎了。地震把村子的魂都震飞了,把人的魂也震飞了。活下来的人都呆了,傻了,好些天不知道该干些啥,不知道该咋样活下去。村子里没有一点儿活气,尤其是到了晚上,村子真的就死了。
村子不能死,人心不能死。一个老人出主意叫挂灯,在村头上挂一盏灯。他说,人心里得有一盏灯。
地震不光死了很多人,还死了很多牛羊,死了的牛羊肉不能吃,但做蜡烛能行。几个年轻人就把牛羊的油剥下来,做了好些蜡烛。又糊了个灯笼,高高地挂在村头上。每天晚上都点一根蜡烛,灯笼每天晚上都亮着。
灯把人心照醒了,把悲伤和恐惧驱散了。人们开始把地震中死了的人都埋葬了,重新挖窑洞、盖房子,开始治病疗伤,开始生火做饭。几个月后,雨水又一次润湿大地,草木又一次发芽,人们又开始种上了庄稼。寡妇再嫁了男人,光棍又娶了媳妇,许多家庭都进行了新的组合。当地里的庄稼又结满了籽粒,当女人的肚子又鼓起来,当麦尔燕又一次开始接生时,村子完全活过来了。
这期间,麦尔燕用一只奶山羊的乳汁喂养着两个娃娃。奶山羊的乳汁能喂饱两个娃娃的肚子,却喂不饱两个娃娃的心。他们刚会爬,就钻进麦尔燕的怀里,一边一个,咂她的奶头。
麦尔燕刚过五十岁,乳房还没有完全干瘪,但早就没有乳汁了。为了哄两个娃娃,麦尔燕就把空奶头叫他们嘬。刚开始的时候,两个娃娃嘬不到乳汁,就使劲地嘬,把她嘬疼了,不舒服;但看着两个娃娃的样子,麦尔燕还是让他们嘬。日子长了,习惯了,也就不感觉疼了。两个娃娃嘬得更欢实了。
有一天,两个娃娃钻在怀里嘬着,麦尔燕忽然感觉麻酥酥的,像有一股细流往出涌,就像是给亚瑟和法图麦喂奶是一样的。她觉得奇怪,从娃娃的嘴里揪出奶头,发现娃娃的嘴里含着白白的奶水。麦尔燕想不到,自己竟然又有了奶水。她想,这是给两个没娘的娃娃的造化,也是给她的造化。
麦尔燕就用自己的奶水把两个娃娃喂养到一岁多。
地震后,麦尔燕和村里人一起忙着救命,一直没顾上给两个娃娃起名字。村子活过来了,麦尔燕才请阿訇来给他们起了名字。阿訇给男娃取名叫哈塞,女娃取名叫阿依舍。
到哈塞和阿依舍都会说话的时候,两个不知因果的娃娃都把麦尔燕当成了母亲,都叫她妈。麦尔燕曾有过亚瑟和法图麦两个娃娃,他们先后都离她而去了,她心里一直惦念着。在哈塞和阿依舍叫她“妈”的时候,她心里非常高兴,恍惚间觉得时间又退回去了,退回到几十年前了,她抓养的哈塞和阿依舍就是当年的亚瑟和法图麦。哈塞和阿依舍就是她亲生的儿女。
麦尔燕没有等来丈夫穆萨和儿子亚瑟,却把哈塞和阿依舍一天天抓养大了。
阿依舍就是我奶奶,麦尔燕算是我的太奶奶。太奶奶麦尔燕活了八十三岁,直到我奶奶阿依舍结婚,有了娃娃。我奶奶阿依舍今年九十四岁,重孙子都结婚了。我们几个孙子辈的有一回坐在一起,仔细算了算,奶奶阿依舍的后人有八十多口人了。哈塞爷爷的后人也有七十多口人。这样算来,太奶奶麦尔燕的后人有一百五十多口。
(题字、题图:李兰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