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尼·莫里森《慈悲》中的叙事时间的张力研究
2014-09-15王玲
王玲
托尼·莫里森是现代美国文学中一位伟大的女性作家。她的作品情感炽热,简短而富有诗意,以对美国黑人生活的敏锐观察闻名。她于1993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是迄今为止唯一获此殊荣的美国黑人女作家。在某种程度上,几乎所有托尼·莫里森的小说都可以贴上历史小说的标签,因为她通过对历史、社会和人心的深刻洞察,再现了许多历史实时事件,包括奴隶制、种族歧视和黑人史诗等。正如她的诺贝尔奖颁奖词“在小说中以丰富的想象力和富有诗意的表达方式使美国现实的一个极其重要方面充满活力”。《慈悲》是莫里森的一部最新小说,被《纽约时报书评》评论家们遴选为2008年度10大最佳图书之一。莫里森,这位当代美国黑人社会文学观察家,在这部仅有167页的小说中将读者带入了北美殖民地初期的一个美国种植园,用她魔术师般的叙述手法,将小说中生活在蓄奴制痛苦之网中的白人、黑人、印地安土著、白人契约劳工等不同的声音有机结合起来,从而成功地构筑了不同的小说人物形象。这本篇幅短小的小说既揭示了美国蓄奴制的根源——原住民的几乎灭绝和非洲奴隶的涌入,又书写了女性自我启蒙的漫漫长途。
《慈悲》的故事发生在1680年前后,比她的另外一部小说《宠儿》1873的时间背景早了近两个世纪。17世纪晚期这段时间的美国是一个多元化和复杂化的社会。小说中莫里森没有生硬地把自己的观点强加给读者,相反,她通过自己独特的叙事技巧和策略使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真正地走进了小说,随她一起品味小说中人物生活的酸甜苦辣和她们奥妙的内心世界。雅各布,一个白人农场主,内心极度讨厌奴隶贸易,但是在八岁黑人女孩弗洛伦斯母亲的苦苦请求下,也是为了给刚刚失去孩子的妻子一丝慰藉,无奈地从另一个欠他债务的种植园主那里带回了这个黑奴女孩来抵消一部分债务。在黑人女孩弗洛伦斯眼中,母亲选择留下了自己的弟弟而抛弃了她。这给她幼小的心灵带来了极大的伤害。在雅各布的农场,她先是从印地安土著丽娜女仆那儿寻求母爱,后来又疯狂地爱上了一个自由人——来雅各布农场帮主人盖大房子的非洲铁匠。雅各布农场除了弗洛伦斯和女仆丽娜外,还有两个白人契约劳工威拉德和斯考利,从欧洲邮购过来的新娘瑞贝卡和十年前雅各布从木匠那里买回来的卷发女孩索柔。从多尔格特种植园主那里回来后,雅各布开始不顾一切地建造自己的新房子,并请来铁匠帮忙。在修建新房大门的过程中,弗洛伦斯死心塌地地爱上了铁匠,同时铁匠用自己的方法救了得了天花的索柔的性命。雅各布在新房快要完工时得病去世了。随后女主人瑞贝卡也染上天花卧病不起,并于1690年派遣16岁的弗洛伦斯前去寻找铁匠来给她治病。弗洛伦斯历尽千辛万苦最终找到了铁匠,却发现铁匠已经收养了一个小男孩。弗洛伦斯担心小男孩会影响她自己和铁匠的关系,因不见了的长筒靴和男孩发生了争执而碰巧被从雅各布农场赶回来的铁匠看到而被铁匠赶走了。在小说的结尾处,弗洛伦斯的母亲现身了并阐述了8年前让雅各布带走女儿而不是儿子的原因:担心正在发育的女儿重蹈自己的覆辙而采取“卖女为奴”的极端方式,为她寻找一个心中没有兽性有人性的主人。个中原因和人生的无奈与辛酸令读者们唏嘘不已。
在《慈悲》中,莫里森采用了《罗生门》风格,以多个人物的声音,从各个不同的角度,跨越了多个时间框架来聚焦人物和事件。
时间顺序旨在探索小说的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之间的关系。叙事作品中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一致是一种理想化的情况,也是热奈特所说的正常顺序,即所谓的顺叙。但是在《慈悲》中,莫里森更多地使用了热奈特所说的时间错误顺序,即叙述时序是倒错的、断层的,包括倒叙和预叙两种情况。在《慈悲》中莫里森巧妙地运用了倒叙和预叙的手法跨越了时间和空间的界限,将无数个生活片段任意转换交织,通过纵横交错的时间叙事把零碎而孤立的记忆交迭组合在一起。整个故事始终是在不断的转换、中断和连续中向前推进的,从而使故事更加真切动人。
倒叙
根据热奈特的叙事时间理论,倒叙是指“任何时间倒错与它插入其中、嫁接其上的叙事”。即,小说作者中断故事的正常顺序而去回忆早些时候所发生的事件。在小说《慈悲》的开头莫里森就设置了悬念。开篇就是主人公弗洛伦斯使用第一人称和现在时态的一段自白。然后莫里森就借助倒叙的手法展开小说,“层层剥茧,将真相慢慢披露”。在小说《慈悲》中,这种倒叙的手法随处可见,几乎每一章节中都有小说人物的回忆和再回忆:在小说的第一章,十六岁的弗洛伦斯就以倒叙的方式向小说中的第二人称“你”(她所痴恋的黑人铁匠)简要地描述了七八年前自己母亲请求雅各布带走自己而不是弟弟的情景:“我永远都看到这一景象。我在看,我母亲在听,她的小男孩在她胯上。主人无法偿还清他欠先生的钱。先生说他要带走女人和女孩,不要小男孩,这样账就算两清了。阿闵玛请求说不行。她的小男孩还在吃奶。带走女孩,她说。带走我的女儿吧,她说。先生同意了,接着更改了欠款的数目。”小说奇数的第3章节到第11章节都可以归结于弗洛伦斯充满艰辛地寻找铁匠之旅的回忆:主人雅各布的新房子修好后,铁匠离开,女主人患上天花,弗洛伦斯被女主人派出寻找铁匠来雅各布农场治病,旅途中遇到的人和事,找到铁匠,照顾铁匠收养的小男孩,被铁匠赶走,伤心回到雅各布农场。在第11章的结尾处,莫里森又带领读者们从过去的回忆回到了现实。
另外,小说中的另外三位女性:女主人瑞贝卡、女仆莉娜和索柔以及农场上的两个白人契约劳工威拉德和斯考利也在不同的章节对自己来农场之前的生活经历和来到雅各布农场的原因进行了回忆性的交代。通过融合小说人物的过去和现在,故事的完整性和连贯性得到了很大的提升,更能引起读者对故事中人物的悲惨遭遇和经历的同情和理解。
以女主人瑞贝卡为例。在第6章节里,生病的女主人瑞贝卡对自己来农场的原因进行了回忆,那是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瑞贝卡的过去和弗洛伦斯被自己母亲抛弃的情形非常相似,她是被自己的父亲抛弃的。在她16岁那年,她的父亲一直张罗着把她遣送给任何一个愿意出资买张船票把她带走的人,这样他们就不用再抚养她了。当从一个同事那里得知雅各布登报想寻找一个健康的、纯洁的、愿意去国外的妻子,并强调会用衣服、一些费用和赞助来“补偿”时,他很快提供了大女儿瑞贝卡的信息,迫不及待地把女儿“卖”了出去。她同一群陌生人在海上漂泊了六周来到了蛮荒的美国,瑞贝卡面临的命运只有三种:当佣人、当妓女或者是妻子。尽管瑞贝卡是幸运的,他遇到了待她很好的丈夫雅各布,但这一受伤的经历却构成了她记忆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段回忆补充说明了白人瑞贝卡来到雅各布农场的前因后果,既概述了17世纪英国贫穷妇女的命运,又为读者准确理解故事情节提供了不可或缺的信息:丈夫死后,瑞贝卡转向了宗教来寻求心灵慰藉,但是信奉宗教的瑞贝卡变得极端冷漠和刻薄:“不论什么天气,她都让莉娜、索柔、索柔的女儿和我不是睡在牛棚里,就是睡在堆满砖块、绳索、工具和建筑废料的贮藏室里。”她甚至登出广告打算卖掉弗洛伦斯等。读者可以从瑞贝卡描述自己如何来到雅各布农场的回忆中找到她这种变化的缘由:“宗教,根据瑞贝卡从她母亲那儿得来的经验,就是由强烈的憎恨点燃的火焰。她的父母对彼此以及对孩子们都漠不关心,他们热情的火焰都留给了宗教信仰,而任何一滴给陌生人慷慨的水都可能浇熄这火焰。”endprint
总之,通过倒叙手法的运用,整个故事时间在现实和过去之间自由切换,莫里森提高了叙事时间的“最大能力”,补充了故事情节发展的必要信息。
预叙
对未来事件的发生进行暗示或预期是小说《慈悲》中的另一种叙事手法,用热奈特的话说,预叙“允许叙述者影射可以说构成他角色一部分的未来,尤其是现时的境况。”在《慈悲》中莫里森超越了个体生命期限,在情节发展中采取预叙的方式对之后的事情进行铺垫和预期,改变了传统的线性时间顺序,体现了她跳跃式的写作风格。
在《慈悲》中,“鞋子”这个具有象征意义的物品被提到了好几次。在第一章中,弗洛伦斯提到“故事开始于鞋。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就从来不能够忍受赤脚,即使在最炎热的日子里,我也一直乞求鞋,任何人的鞋”。在小说的开头,莫里森已经埋下伏笔:弗洛伦斯对鞋子的渴求和热爱,可以说为鞋痴狂。这就为第9章中由于找不到先生的靴子,那双女主人送给她的、她穿着历经千辛万苦找到铁匠的靴子时而失去自控,和小男孩发生激烈冲突的事件进行了铺垫,读者完全可以预见事情的结果。“首先,我注意到先生的靴子不见了。我在小屋里四处寻找,锻造产生的煤渣刺痛了我娇嫩的脚,甚至划破了我的脚板。我四下环顾时看到一条蛇正缓慢地爬向门槛。我看着它缓慢爬行,直到死在阳光下。我触摸你的铁砧。它摸上去很凉爽,很光滑,似乎是唱着对生活的热爱。但我从未找到先生的靴子。”嗍
这是《慈悲》中一个典型的预叙例子。当弗洛伦斯找不到先生的靴子,并认为是小男孩马莱克偷了时:“我知道是他偷了属于我的先生的靴子。”她必然会和小男孩发生激烈的冲突:
“当我拖住他,小男孩看到我后就开始尖叫。我试图阻止他的尖叫,并不是要伤害他。我拉扯他的手臂是为了让他停止尖叫。停止尖叫。是的,我的确听到肩膀破裂的声音,但是声音很小,就像你轻柔地从烤松鸡身上撕下鸡翅一样的声音。他尖叫着,尖叫着就晕倒了。晕倒时他的嘴撞到了桌子角,一丝鲜血流出了他的嘴角。”
由于第一章里预叙的存在,读者对于这里弗洛伦斯仅仅怀疑小男孩偷了先生的靴子后失去理智的行为不会感到过于讶异,而认为是正常的表现。莫里森通过预叙这种叙事方法为故事主要事件的发生创造条件,对于将会发生的事情,故事人物的命运给予了一定的提示和预期,从而能够唤起读者的兴趣,让读者蛮有兴趣地继续阅读下去。
同样,在第四章中,丽娜通过给弗洛伦斯讲述鹰和鹰蛋的故事,预先暗示了雅各布农场里人们的命运。在这个故事里,丽娜指出无论鹰付出多大的努力,但有一件事它不能抵御:“人类的邪恶的思想。”在发现并听到旅行者说“这里太完美了,这里属于我”时,鹰“从天而降,试图用自己的爪子去和旅行者的笑声和一切不自然的声音”,但是旅行者“举起了手杖,用全部的力量狠狠地打击它的翅膀”。最后,鹰尖叫着随风而逝。当弗洛伦斯问鹰现在在哪里时,丽娜回答说:“鹰仍然在随风下落,并且将一直不停地飘落下去。”至于那些鹰蛋的命运,至于命运的鹰蛋,丽娜和弗洛伦斯之间的对话就是明显的预叙,读者可以从鹰蛋的命运大体上预测出农场各个成员的命运。
“它们(鹰蛋)独自孵化。”丽娜说。
“它们活下来了吗?”弗洛伦斯急切地小声问。
“我们活下来了。”丽娜说。
这个插入的故事表面上是一个丽娜在睡前讲给弗洛伦斯的故事,实则是作者莫里森巧妙地使用预叙的手法暗示了雅各布农场的各个成员的最终命运。农场的主人雅各布死后,农场上的女人们就变成了一个个“无主女人”。她们的悲剧人生就如鹰和鹰蛋的命运一样,每一个人想象中的伊甸园随着雅各布的逝去永远地消失了:“她们将会被人买走、雇佣、袭击、绑架甚至流放。”另外,《慈悲》最后一章中的母亲也提到了自己要竭尽全力保护自己的后代,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像鹰”一样看护着女儿。莫里森借鹰和鹰蛋的故事预言了《慈悲》中小说人物的命运是赋予深意的,更突出了美洲蓄奴制时期扛着灵与肉枷锁的各色人的悲惨命运。
另外,对于小说中弗洛伦斯和自由人铁匠的爱情结局,莫里森也借丽娜之口进行了预叙:“你是他树上的一片叶子。”“我们从来没有塑造过这个世界。是这个世界塑造了我们。”但是弗洛伦斯已经被爱情迷失了自我:“我是他的树。”在她的心目中,铁匠就是她的塑造者,也是她的世界。然而,实际上她错了。这种没有自我的、盲目的爱注定是要失败的。当弗洛伦斯和铁匠抚养的小男孩发生冲突时,铁匠打了他并无情地把她赶走了,原因是铁匠认为弗洛伦斯自己使自己成为了奴隶,并且身体狂野,大脑空空,没有自我的心灵。
结语
莫里森在小说《慈悲》中精心地安排了叙事时间,通过使用大量的倒叙和预叙的描写手法重新安排了小说的文本时间。这种打破按照情节发展安排故事时间层次的非线性叙事结构,不但有助于读者更好地了解过去的历史,把许多零碎而孤立的记忆交织在一起,极大地增强了叙事文本在时间上的张力。而且,倒叙和预叙的使用有机地把过去、现在和未来浓缩在同一个空间,让读者更进一步地读懂小说的内涵,烘托人物的命运,使整部小说充满了悬念和张力,有效地推动小说叙事发展。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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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热奈特·热拉尔.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M】.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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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Morrison,Toni.AMercy【M】.NewYork:KncIpf,2008.
【5】洪建园.“支离的时间·破碎的人生——解读托尼·莫里森《慈悲》中的时间叙事技巧”【J】.赤峰学院学报,2011(2).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