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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幡下的蛇

2014-09-15

山花 2014年4期
关键词:姑姑爷爷奶奶

小 昌

小荣十九岁了,过了年就是二十岁。看上去还小一些,在青春期里白混了两年,连个青春痘也没长。他老故意说自己十八岁,属猪,还嚷着要喊属狗的房秀一声姐姐,可最终也没喊出口,房秀就像个姐姐起来,堆一脸笑嗔他:“快喊我姐,快喊呀!没劲。”小荣羞一下,房秀以为他真的羞了,伸出手指头摸他的脸。那是张娃娃脸,细皮嫩肉,一看就是城里长起来的,只是牙有些黄,怎么也刷不白。小荣以为这是长大后才刷牙的结果。因此他常抿嘴笑,笑不露齿,或者很少笑,甚至不笑,渐渐深沉下来。他走内八字,随他妈,他妈也走内八字,他爸说:“你妈正勾财呢。”他也走内八字,屁股一扭一扭的,有男同学说:“你屁股真翘。”挤眼睛乜他两下,看不上眼似的。小荣因此决定走外八字,走起来比先前还要摇,一步三摇,房秀说:“你上辈子是个女人吧。”小荣凑上前,十只手指张开,像八爪鱼,作抓胸状,嘴上说:“让你看看我到底是不是个男人。”房秀就躲,东躲西藏,嘴上说:“小流氓。”房秀有些黑,两腿粗壮,善于跑步,每天晚上都到操场上跑几圈,甚至十几圈,有时也劝小荣跑。小荣懒洋洋的,说:“跑步,傻帽儿吧。”房秀说:“瞧你那小样儿,病恹恹的,像林黛玉。”有一天晚上,他们俩在学校食堂前面的亭子里说话,房秀说:“你看我像谁?”小荣端详再三,憋了很久,说:“我知道了。”房秀说:“快说!”小荣抿着嘴,挤出几个字:“像你妈!”房秀伸出胳膊,把手掌当小斧头劈他,说:“去!”小荣说:“我真看不出你像谁。”房秀说:“我提示一下,像一个大明星。”小荣挤眉弄眼,问到底是谁,房秀睁大眼睛,说:“我不像巩俐吗?”小荣再也绷不住了,狂笑不止,房秀说:“再笑,再笑,你给我滚。”她怏怏地走了。后来小荣躺在床上想的时候,发现房秀有那么一点像巩俐。

那是2000年,21世纪来了有多半年了。小荣和房秀在一所大学里读书,都读大一,不是一个专业,因为是老乡,倒是常见面。小荣的某位同学很快交上了女朋友,他们在小荣面前亲昵甚至亲嘴,小荣有些瞧不上。那个女生也认识房秀。有一次她们在公共澡堂里洗澡,彼此赤条条相见。澡堂热气腾腾,如坠云雾,女生瞧着房秀,竟瞧得两眼发直,傻在那儿。沐浴归来就告诉了她的男朋友。男生转头又告诉了小荣,且添油加醋,说房秀前凸后翘,比例匀称,别提多sexy了,听得小荣额头冒汗,心有小鹿,很快有了反应。后来再见房秀,眼里只能看到她前凸后翘,在一次玩笑中,竟一脑袋扑进了房秀怀里,脑门就此顶了上去,软绵绵一团。房秀就摸他的后脑勺。小荣胆子大起来,手蛇似的伸进房秀的毛衣里。房秀吸溜吸溜喘气,说好凉好凉。后来房秀说:“你是不是看毛片了。”他们俩就这样好了。从那以后每天晚上,小荣都会把手伸进房秀的毛衣里乱摸一通,一次次把文胸解开又系上。若干年后,小荣还见过房秀一次,一眼就瞄她的胸,看上去没什么变化,才放下心来。

小荣和房秀好了没多长日子,学校就放寒假了。他们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各自回家。舍不得分开,又溜进小树林抱了一阵。小荣解房秀的腰带,腰带开了,牛仔裤勒着腰,仍紧紧的,伸不进手指。接着想拉开拉链。房秀推开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整理衣衫。小荣也坐了下来,想把一些话说给房秀听,但没说出来。俩人都倦倦的,没说几句话就分开了。小荣坐了大巴,又坐小三轮。他从小三轮上下来,又走上一段土路,看到长长的堤。走上去,喘几口粗气,风啸了一阵,撩着他的长发,看见杨树树干上一只只眼睛。家就到了,他倒不想回了。去的时候,还是三七小分头,回来时竟成了刘胡兰,两侧的长发如帘飘扬着,像两面小旗。三轮车司机多瞧了他好几眼。普通话说得多了,方言也说不好了。司机问什么时候到的,小荣说今天早上到的,普通话像模像样,字正腔圆。司机没再问。小荣在堤上练起了方言,嘟嘟囔囔的,在杨树之间来回溜达。依房秀想来,小荣应该早爬上楼,被暖气烘着,昏昏欲睡了,早忘了在树林子里说过的话了。其实哪有什么楼房,只有四间小平房,中间有道梁还用根柱子顶着。那根柱子小荣摸过很多次,因此变得光滑,倒不像木头了。小荣从堤上走下来,想起那根顶梁的木头。

八叔迎头遇上了。小荣说:“八叔好。”八叔说:“小儿,回来了。”八叔走过来想摸头,还没摸上,就说:“操,怎么留这么长头发,难看死了。”小荣说:“八叔,你不懂,你懂个啥。”说出几句土话。八叔摇摇头走过去了。小荣朝马路一侧使劲张望,有几座新坟,还有白幡在坟头上歪歪插着,将倒欲倒,风也不忍心吹似的。谁家老人又死了。小荣急急朝巷子里走。巷子两侧有歪斜的树,树枝干枯,乱伸着,直伸到小烟囱上。小烟囱冒着烟,浓一阵,散一阵。小荣跑了起来,大头皮鞋在地上惹得尘土乱飞。皮鞋大大的,小腿细细的,牛仔裤紧紧箍着,等小荣跳进家门,廊檐上安坐的奶奶竟没认出他来。细细认定后,说:“我的儿,快进屋吧。”

祖孙俩紧挨着走进了屋里。屋里很黑,窗户上糊着报纸,拉风箱似的响。奶奶拉开了灯。

从梁头上垂下来的一盏15瓦的灯泡,静在半空干亮着,能看到红起来的钨丝在哆嗦。小荣背着双肩包坐在沙发上,奶奶说:“还不把包放下。”他说:“我不累。”仍旧背着。手落在沙发的扶手上,沙发破旧,扶手上有几个洞,也许是爸爸抽烟时落下的烟灰所致。他把食指伸进一个小洞里,直到把一块棉抠了出来,又在食指和拇指之间揉成一个小团。

对面的墙大体是黑的,有一面镜子和一张挂历,大小差不多。镜子里大部分也是黑,灯泡闪了个影,飘乎乎的,一小团黄光凝固在那儿。挂历中间是一幅画,站着一个穿比基尼的性感女人,紧挨一辆摩托车抚弄头发。小荣看不到她的表情,竟觉得有点像房秀。他盯着挂历上的画。

多年前,叔叔家满墙贴着这样的画,是那种塑料纸做的,烧起来有种奇怪的刺鼻味道。贴了没多久,叔叔就把这些画全撕下来了,团成团,一把接着一把扔到墙外,墙外是大坑,偶尔有水。大坑是他们这些孩子的乐园,天天像寻宝似的,在大坑里外转悠,练失传的武功,或者跳到大坑的水洼里扎猛子,像一群没人管的野鸭子。水洼里的水,来自于家家户户的下水道,积少成多洼在那里。看上去黄橙橙的。小荣就是在这坑里学会了游泳,后来还在城市的游泳馆里教过房秀。房秀在澄碧的水里张牙舞爪,小荣就说她笨死了。

那些画里都是一个个漂亮的女人,穿得很少,前凸后翘,小荣捡了一张又一张,把她们的眼睛纷纷戳瞎。瞎了眼的漂亮女人看起来就有些瘆人。小荣还亲她们的嘴,偷偷的,亲完就坐在坑沿儿上,坐了很久。后来听人说,贴这样的画,会得上奇怪的病,这也是叔叔把它们全扔掉的原因。小荣再也没动过那些被扔掉的画。画后来都不见了,有一次竟在一棵枣树上发现了一张,已残缺不全,一张眼睛被小荣戳过,像被丈夫毒打后的可怜女人。

他发起了呆。灯好像亮了一点。不一会儿爸爸来了。一来就换上了度数大一点的灯泡。他说:“爹,15度的灯泡就挺好,干嘛换大的?”爸爸还是换了,说:“大一点好。”他觉得眼前的男人有点老了,抽着烟看他,问他路上顺利吗。没说上几句话,妈妈也回来了,说是去堤上等他了,没等到。妹妹去镇上打工还没回来。这时候,奶奶突然说:“你爷爷死了。”说完好像又笑了一下。屋里很冷,有风吹着窗户上的纸,像翻书的声音。

镜子里的灯影有些刺眼。

小荣读高中的时候也住校,一个月回家一次。有时坚持不住,逃课也回家。看几集电视剧,再跟大人们玩几圈麻将。后又依依不舍地回学校。有一次,奶奶也是这样说:“你爷爷死了。”小荣低下了头,泪水落在炉子上发出滋滋的响声。全家人见他这样,都笑了。说爷爷没死,去看看吧。小荣箭似的冲出屋子,像小兔子似的。爷爷住在几百米外的另一个院子,奶奶也在那里住,那是叔叔婶婶的家。爷爷奶奶住在西屋。小荣猛掀起西屋的帘,一眼见到爷爷正蹲在坑上拉大便。看到他,连厕所也不顾上了,匆忙拿纸。小荣又从西屋掀帘出去了。爷爷在后面喊:“小儿,别走,小儿,别走,我这有牛肉,有牛肉。”后来奶奶把小荣眼泪哗哗直流的事儿,告诉了爷爷,爷爷笑着说:“亲的,哪能不疼。”从箱子里掏出200块钱,给了小荣。小荣把这事说给了婶婶听,婶婶埋怨开来,说喜欢也不能老给钱呀。爷爷说小荣:“小儿,你真傻,没见过你这么傻的孩子。”小荣感觉好没面子,就把200块钱又扔给了爷爷,钱落在爷爷终年睡的那条土色的被子上。

奶奶又一次说:“你爷爷死了。”

全家人都睁大眼睛看小荣。

小荣知道这次是真的。可他还是笑呵呵地说:“你们又在骗我。”说完冲出屋子。他跑了一阵,就停了下来,慢慢走。天灰涔涔的,有几颗寥落的星星,没有月亮。邻居家的狗在叫,很快又住了。小荣越走越慢,停了下来,坐在坑沿儿上,拿出一根烟抽了起来。家人还不知道,他早学会了抽烟,有模有样,比他爹的姿势好看多了,像电影里的人那样夹着烟,吸上一口,缓缓吐出来,再弹下烟灰。嘴上窸窣一声,像个做大事的样子。

烟抽完了,把烟屁股用力弹了出去,落在远处。

他猛地站起来,朝大坑里吐了一口浓痰,就折回家去了。

小荣一滴泪也没有掉。哭不出来。只是把头埋在被子里,听他爹蹲在炕沿儿上边哭边说:“你爷爷临死前,让我们不要告诉你,怕耽误你学习。”又说:“你爷爷说,有个孙子考上了大学,死也可以闭眼了。”小荣轻扯被角,露出一只半眯的眼睛。一个中年男人佝偻着背蹲在炕沿儿上,灯泡在他头上飘着。有时,他会回头瞧他一眼,小荣一哆嗦,眼睛又钻到黑暗里。那张男人的脸变了样,像只生气的猴子,不像那个熟悉的父亲。他接着说:“知道你难受,不想哭给我们看。”小荣的眼在被窝里一眨一眨的。

房秀打来了电话。妈妈说:“小儿,有女同学找你。”还冲他使眼色。小荣使劲揉了两下眼睛,估计很快红了起来,像哭过的样子。他从被窝里爬出来,仍在揉眼睛,眼看妈妈不住地瞧他,连呜咽的爸爸也住了,直愣愣地看他。小荣忙接过艳红色的听筒,斜倚在黑色的砖墙上,说:“你好!”村里人接电话从来不说你好,直接有事说话,也不管是谁,常常闹笑话。一声“你好”在小黑屋里,就像那只锃光瓦亮的灯泡,不该亮在那里。听筒紧贴着他的耳朵,看上去很鲜艳。

小荣一听是房秀。身子歪下来,小声说起了话。父亲拿卫生纸擦掉了脸上的鼻涕泪水,划根火柴点烟。小荣说:“刚到家,天很冷。”说起话来带一口京腔。奶奶跟妈妈小声聊了起来,说他们在城里都这样说话,要不然别人哪能听得懂。电话里,房秀说着说着就说起了土话。说她明天就跟小姨去赶大集,农村大集热闹得紧,杀猪卖羊烤红薯,又说像他们这样的城里娃哪知道大集的好。小荣想把电话挂了,没什么可说的,房秀最后说:“你想我吗?”小荣说:“不说了,改天再说。”房秀不说话了,也许嘟起了嘴,小荣把电话挂了,连再见也没说。一转身又钻进了被窝。躲在被窝里,想起房秀穿着小红棉袄,围着葱绿的围巾,在集上人群里乱挤。

好像做了个梦,又像是一直醒着。三奶奶来了,她每天晚上都来串门来坐一坐的。一进屋就问:“小荣来了?”奶奶说:“来了。”她好像坐了下来,能听到棉质衣服摩擦破沙发垫的沙沙声。三奶奶说:“人死不能复生。”风吹得窗户楞子上的报纸簌簌直叫。爸爸抽一口烟叹一口气,接着婶子婶子地喊起来。三奶奶说:“这是干啥,干啥,别哭了,到那边过好日子去了,你们懂啥,受罪受够了,就该走了。”三奶奶很会说话,爸爸住了哭,奶奶说:“说得是,受罪受够了。”

小荣想去撒泡尿,膀胱像只被越吹越大的气球。

三奶奶说:“你难受,孩子也难受。”爸爸把一口痰使劲咳出来,吐在地上。那口痰落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他清了清嗓子说:“你三奶奶来了。”小荣从被窝里涌出来,说:“三奶奶来了。”他起身从炕上跳了下来,弯腰站着穿鞋,说:“三奶奶身体怎么样呀?”三奶奶说:“不愧是大学生,说话就是中听,托你们的福,身体硬朗着呢。”她从沙发上缓缓站起来,走两步,过来摸小荣的手,说:“孩儿,瘦了。”小荣的脸热了一下,把手缩回去,低头弯腰系鞋带。三奶奶手空着,又扭头坐回到沙发上。

小荣出了门,小木门啪的一声关住了。小狗也跟了出去。厕所旁边有个大粪池,黑魆魆的,像个无底洞。他沿着粪池朝里走,想找灯的开关。终于找到一根灯绳,使劲一拉,断掉了。小荣骂了一声:“操他妈的!”就像在学校里,遇到不顺心的事,就说上一句操他妈的,开玩笑似的。有只老鼠从脚边嗖的一下溜掉了,小荣一跳,又嚷了一句:“操他妈的。”

等他回到屋子,电视被打开了。小荣在一张小杌子上坐了下来。其他人你一言我一句在聊他小时候的故事,期间还笑了几次,笑声就像没尾巴的小动物。小荣不说话,盯着电视屏幕。电视里面正在放一个药品广告。听妈妈说过,也来过他们村,说要是接受采访就可以免费试用,很多人都抢着要被采访。听说八叔抢到了,一见镜头就笑,小荣一想到八叔把药盒子举在前面冲镜头傻乐的样子,也笑了一下。其他人以为他是笑他们,说得更起劲了。

很快就散了,小荣还把三奶奶送出大门,不小心被大门槛绊了一下,三奶奶说:“小心,我的孩儿。”奶奶也跟三奶奶走了,不知怎么,奶奶竟变得陌生了。小荣拍了下奶奶的肩膀,想说句:“老人家,慢慢走!”但没说出来,等他躺进被窝的时候,想到这一幕,幸亏没说出来。大炕旁边有一张小床,小荣就睡在那张小床上,妈妈说:“屋里有火,暖和,就不要去西屋了。”临睡前,小荣想跟他们聊上几句,灯一关,也就没了心思。听父亲叹了几口气,就睡着了。

第二天,小荣去了姑姑家。有二里多地,妈妈说骑车去吧,小荣说走着去吧。他穿着大头棕色皮靴,看样子一脚下去就能踢死身边的狗。好几个月没见这条狗了,狗见了他仍这么亲,小尾巴摇个不停。它跟了他半路,发现路有点远,就越走越慢,后来掉头离了他。临走前,还看了小荣两眼。

小荣远远地瞧见了那只白幡,就像一只八爪鱼,有几根触角四处伸展。他瞧了一眼。又忍不住瞧了一眼。白幡斜斜地插在一个坟头上,他很想跑过去把它扶正。田野里空无一人,连只鸟也没有,鸟飞向南方过冬了。小麦苗绿涔涔的,小荣最终没有跑向那个坟头,只是在麦地里疯跑了一阵,额头上冒了些针点大小的汗。一屁股蹲在垄沟沿儿上点起了烟,心想房秀也在这里就好了。

一进姑姑家的门,就有狗在叫。门还是老样子,二表弟出来迎,大喊:“荣哥来了。”小荣不敢进去,狗远远地拴着,扯直缰绳狂吠。二表弟大声地呵狗:“狗东西,再叫!”狗还在叫,二表弟顺手抄了家伙,狗也羞了,扭着脖子退回窝里,也许是心有不甘,又干叫了两声。二表弟走过来,小荣只瞧了他一眼,就四顾乱看,说:“还是老样子。”二表弟说:“才几个月呀,能变成啥样。”

他跟二表弟挺要好的。什么时候开始要好的,有些记不清了。小时候,他跟大表弟要好,玩唐僧取经的游戏,一个扮唐僧,一个扮孙悟空,俩人都想扮孙悟空,大表弟让着小荣。后来就一直扮唐僧了,俩人形影不离。小荣去市里读书了,隔段日子再见,没那么亲了,再隔段日子就没什么话说了。倒是二表弟一直“荣哥”、“荣哥”地喊,俩人越来越好了,这样一来,大表弟一见他就讪讪地,不好意思起来。

小荣走进堂屋,见大表弟在玩游戏。他抬头看了一眼,说声:“荣哥来了!”又低头玩开了。二表弟递上了烟,姑姑出去玩了,只有他们俩在。小荣也懂玩这个游戏,在大学里老玩儿,就叼着烟站在旁边看了起来,偶尔说上两句。

他来姑姑家,就是想跟二表弟聊聊天,想问他去不去市里玩儿,到时还可以喊上房秀,三个人一起去溜冰。小荣练了几个月,溜冰技术愈发娴熟,二表弟还不知道呢。大表弟也在,小荣一直没告诉二表弟要去市里的事情。

姑姑回来了。

姑姑没回来之前,小荣就开始想,姑姑要是回来了,该跟他说些什么呢,最好别说爷爷的事,就当没这回事吧。他有些怕这个姑姑,甚至有些恨,梦见过几次,在梦里他指着姑姑的鼻子大骂,醒来还特别痛快。小荣上三年级的时候,妈妈和姑姑吵了一架。姑姑凶得很,听说还揪下一绺妈妈的头发。小荣没看到,他早躲在柜子里了。他把自己关在里面,心怦怦直跳。其他人说,俩人扭打在一起,互不相让,爸爸只是坐在沙发上抽烟。妈妈因此常说:“你这个窝囊废,要是换成别人,早拿大耳光子抽她了。”小荣也跟着附和:“要是我……”说完咬牙切齿。妈妈说:“以后不要搭理那个女人!”小荣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跟姑姑说话,一见她,心就怦怦跳。他们都不知道,他就躲在不远处的大柜子里,谁骂谁,骂了些什么,听得很清楚。后来小荣也跟房秀说过家里的事,没话说的时候,就会说上一阵子家里的事,小荣说:“要是我在现场,早就拿着刀子跟她拼了,敢打我妈。”小荣又撒了谎。

姑姑说:“小荣来了!”直愣愣地瞧他。又说:“瘦了!”小荣喊了声:“姑姑。”声音有些小,但还是被听到了。姑姑坐在凳子上,问他话,说着说着,眼泪就漾出来。姑姑拽着小荣的手,说:“你爷爷说走就走了,最后也没见你一眼。”小荣被扯着胳膊,傻站在那。大表弟还玩着游戏,二表弟出去上厕所了。姑姑哭出了声,爹爹、爹爹地直叫起来。小荣定在那,说不出话,他知道自己也该哭上一阵的,可眼窝怎么也热不起来,只是心怦怦直跳,都快跳到嗓子眼儿了。姑姑见他没反应,一点点住了,喊大表弟把卫生纸拿过来。

匆匆吃完饭,二表弟就跟他一块出了家门。小荣说:“明天去市里,一块去溜冰,我女朋友也去。”二表弟的眼睛闪着光,说:“没问题!”二表弟也16岁了,个子越来越高,脸上长了很多青春痘,说起话来,一副公鸭嗓,也学会了抽烟。小荣说:“你这家伙!”

房秀早就到了市里,在车站里等他们。她穿着小红棉袄,围上一条葱绿的围巾,小脸蛋红扑扑的,看上去就像个村里赶集的姑娘。小荣一下车就看到了她。二表弟说:“是她吗,是她吗?”小荣点点头。二表弟从车上冲下去了。

小荣说:“这是我表弟。”他说带京腔的普通话。房秀对着他笑,说:“还说普通话呢。”小荣脸臊着,说:“一时改不过来。”房秀很快就和二表弟熟了,说着土话,一会儿就笑成了一团。小荣担心二表弟说了实情,就横在他们中间说话,说大学里的事儿,二表弟只好呆呆听着。他们一路走下去,快过年了,市里人都挤在街上,好像都在笑。小荣边走边想,趁中午喝点酒,就跟房秀把实话说了,一想到这儿,心就怦怦跳上来。房秀在大街上,挽住了他。

溜冰时,房秀把小红棉袄脱掉了。小荣牵着她的手,在溜冰场上一圈圈转。身子热起来,小荣放得开了,还偷偷地用胳膊肘撞了房秀胸部一下。房秀嘴唇紧闭,生怕笑出来,还是笑出来了,说:“小流氓!”小荣一挑眉毛。二表弟好像看见了,假装没看到,不好意思看他俩。有几个小混混,冲进溜冰场,他们技术高超,一圈圈转得快极了,不住地拿眼乜房秀。后来还故意撞房秀。房秀差点摔倒,小荣抱住了她。他们吹起了口哨。二表弟滑过来,站在他俩旁边,嘴上骂骂咧咧。小荣不敢看他们,小声说:“咱们走吧。”

他们又滑过来了,把烟头朝这边扔。烟头飞了个弧线,落在二表弟的腿上,溅了几个小火星。二表弟骂了一句:“操你妈!”

几个人围住了二表弟。房秀推小荣,让他过去助阵。小荣一动不动,只是嘴上喊了一句:“你们要干嘛?!”

二表弟突然从腰里掏出一把弹簧刀。白刀子窜了出来,朝人身上乱刺。几个人很快散了。二表弟仍高举明晃晃刀子,嘴上不住地骂。

离开溜冰场,二表弟话多起来。房秀对他也另眼相看,说他年纪小就这么勇敢。小荣说:“扎了人,看你怎么办。”很快到了吃饭的时候,二表弟非要喝酒,小荣心想那就喝吧,二两白酒下肚,就可以跟房秀说那些实话了。

二两白酒下了肚,那些话还是说不出口。二表弟一直在说要去嵩山少林寺学武的事,还对小荣说:“荣哥,有空劝劝我妈,我想去学武,不学武,不好混。”房秀说:“我看行。”喝了点酒,二表弟有些兴奋,说:“镇子上有斧头帮和警察……”小荣忙拦住他,说:“说这些干什么。”房秀说:“我爱听,你快说。”二表弟向上白了下眼,说:“荣哥,二舅是斧头帮的,你知道吗?”小荣说:“不知道。”二表弟接着说:“姥爷葬礼上,斧头帮上的人去了不少,二舅可长面子了。”二表弟嘴上的二舅就是小荣的二叔,一米八的个子,拳头很硬,喜欢拍小荣的后脑勺。拍得生疼,小荣不爱跟他说话,甚至懒得理他。小时候,小荣偷吃了他烤在炉子上的红薯,被他生生追出去二里地,直追到祖坟,在荒草堆里就擒,打了两个耳刮子,眼冒金星。小荣打算一辈子不跟他说话,后来还是说了,只是冷硬得很。

房秀眼睛亮起来,想要听下去。小荣说:“你先去外面抽根烟,我们有话说。”二表弟看了房秀一眼,她冲他笑着点头。二表弟转身出去了,在饭馆外面逗一条小狗。

小荣把杯里的酒,灌到肚子里。他说:“有话跟你说。”房秀说:“说吧。”小荣攥紧了拳头,捶了一下桌子,小声说:“我家不在县城,我爸也不是什么校长,我妈也不是什么工商局里的干部,他们都是农民,彻头彻尾,你瞧他们一眼,就不想再瞧另一眼。对不起,我骗了你。”小荣一口气说完,低着头喘气。房秀也愣住了,但很快又笑了出来,说:“我早就知道了。”

房秀握住小荣的手。也许一直想着,他装得可真像。

天黑之前,他们就散了。分开前,小荣一直拽着房秀的手,生怕一不小心就溜走了。房秀话少了,也许不知道该说什么。二表弟说:“下次再说镇上斧头帮的事,他们可厉害了。”房秀说:“下次一定跟我说,我最爱听这些故事了。”二表弟皱着眉头说:“那不是故事,都来真的,一斧头下去,脑袋就没了。”

小荣回家的第四天,是爷爷的五七祭日。亲戚们陆续都来了,大人小孩挤满了屋子。小荣躲在西屋里,看一本小说。二表弟来了,在院子里大喊:“荣哥,荣哥!”二表弟一来,姑姑也来了吧。姑姑见妈妈会说些什么呢,听说她俩早就说开了话。妈妈好像把那回事忘了似的,没心没肺地笑。二表弟又喊了两声,小荣不想理他。

二表弟钻进了西屋,看见了他,说:“我就知道你在西屋躲着呢,他们都来了,咱们去上坟吧。”听其他人说,爷爷死的时候,二表弟连眼泪都没掉,只是撅着屁股假哭了一阵。小荣从西屋走出去,腋下夹一本书。东屋挤满了人,屋里炉火烧得旺,亲戚们四分五裂地坐开,你一句我一句说着话。一见小荣进去,沉默了一阵。有人说:“瞧这大学生,马上要去上坟了,还不忘看书。”说完走过来要抢那本书,想看看是什么书。

小荣忙收了,说心里烦。

上坟的时间到了。亲戚们都排好了队。还有几个村里过来帮忙的男人,走在中间,是这些人帮爷爷穿上新衣服,把他拉到火葬场。后来又将骨灰盒交到父亲手上,听说接骨灰盒的时候,父亲还冲他们下了跪。他们挑着担子,担子里有馒头和鸡鸭鱼肉,也有一沓沓一撒就满天飞的纸钱。

小荣走在前面。

终于到了坟前。小荣远远就看到了,白幡斜斜插在坟头上,就像一个八爪鱼。父亲推了他一把。好多人都在看他。小荣猛地跪下来,朝前爬了两步。屁股撅上去,“爷爷爷爷”地喊起来,脑袋垂下去,快贴了土。两只手攥成拳头,横在双眼和土块中间。村里人说:“这叫戴眼镜。”有时村上人互相取笑的时候,会说又去祖坟上戴眼镜了。小荣在爷爷坟前戴上了眼镜,嘴里嘶喊着。

眼睛被挤得生疼。一滴泪也没有。只是干嚎。

小荣用力揉眼睛。有一丝凉意贴上了手背。小荣一下子跳将起来,一条蛇吐着信子在地上爬。小脑袋突然上翘,拿眼睛瞅小荣,像看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爷爷也这么看他。二表弟在后面喊:“咋了,荣哥!”小荣怯怯地说:“有条蛇。”父亲吭哧吭哧地走过来,鼻子里擤着粗气,他飞起一脚,踢中了小荣的屁股。小荣因此摔在地上,歪在坟头边,痴痴地看那个男人的脸。父亲呵斥了一句:“给我哭!”

风紧了,白幡在风里张扬开来,发出簌簌的响声。蛇低下头在土块之间游移,倏忽不见了,也许钻进坟头里了。小荣的脸被风吹紧了,眼睛涩涩的。他翻过身去跪下了,又撅起屁股,牛仔裤紧绷着,勒出一道醒目的痕。

小荣哭了出来。眼泪顺着握紧的拳头里,流到了泥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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