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意象
2014-09-15喻子涵
喻子涵
囧:谁家窗户一直亮着灯
过年了,家家窗户亮着灯,把窗花映在雪地上。然而,一张脸皱着眉头,掉到深井里。一张人的口与一座井的口,重合着两个世界的愿望。外面铁窗子把守,就像电脑里的各色人等被那方形的屏幕团团围住。过去我们看到过高墙,有通红的铁丝缠绕。一群有各种愿望的人,就在里面把脸与上空的井口重合,喊话或对吻。
现在,一切变了。墙变矮了,人变小了,无孔不入的电流通到电脑里面的每一根金属丝,每一根神经都通红。于是,每个人也都神经兮兮的,说着各种似懂非懂的话,做着各种是人非人的勾当。但我看,他们还是原来墙里的那些人。我似乎是唯一爬出墙的人,身上一边有毛,一边是刮脱毛的光滑皮肉。
过年了,贴完窗花,点亮灯,等待一行脚印从雪地归来。然而,始终没有脚步声。我在墙外转着圈,看着那些墙里的人皱着眉头,掉到深井里。
凸:守着自己,也为主人守着梦
小时候,我所看见的所有力气大的人都举起过它的东西,原来就在这里。我总是回家,终于看到它时,它仍坐在长满荒草的屋角不知打了多少年的瞌睡。村庄变矮了,院子变土了,而它仍旧没变,仍旧以一种姿势等着谁的到来。时代逐渐枯寂,而在它身上毫无记号。时代被带走了,跟随有愿望的妹子翻山越岭走了。我沿着它的边缘走了一圈,原来它还有一个宽敞的院子;再走一圈,它不就是一个村庄吗?它把村庄折叠起来,把院子收紧,然后蹲在屋角,披满杂草,静静守着。这块有形的石头,它守着自己,也守着院子,守着整个村庄,为主人守着断断续续的梦。
不:望着天空,重新决定
天横在头顶,一个人打着伞,并没有走动。伫立,发出一种喊声。人最无助的时候就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当然,人最清醒的时候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最强硬的时候,从嘴唇爆发出的还是这样的声音。于是,苍颉为此而沉默。许多文字的诞生,他都哭了。唯此,他不动声色地沉默了数月。他知道了人类往后的处境。
天一直阴着,不见太阳,也不见月亮,仿佛整个阴霾的冬天。天上有雨降落,他彳亍在河岸,爬行在山岗,踱在丛林中。不,意味着屈服,因为有鬼在哭;也意味着放弃,因为有鬼边走边哭。不,意味着武斗和战争,因为鬼们窜来窜去,号啕大哭。
人类有许多无奈之处,就像此时的我,望着迷茫的电脑,敲打迷茫的键盘。说一声“不”,回过头来,望着天空,重新决定。他走了,说了一声“不”。无影无踪,只留下模糊的记忆。当我有了说话的力气,所有力量聚集成一个字,冲向云霄,寻找“不”字。一个“不”字与另一个“不”字,在太空对接。人类所有的祖先似乎都在微笑,而宇宙旋转着,一个个“不”字在太空互相僵持。苍颉仍然无影无踪,人们只会说一个“不”字。
凹:我能否从这个缺口进来
一道弯曲的线连接起来,坚固地包裹自己。一颗心有着坚硬的外壳,封锁着内心的主义。原来四周都是方的,由于自谦或者自大,缺了。祖父就经常做这样的事。祖父的领导们也常做这样的事,让北方的林莽和动物蔓延进来。多少年,一个石槽里没有食物,我们在这个工具里嗷嗷待哺从小到大。人们靠一部经书活着,行走在五笔连成的城墙上。祖父曾把三个儿子让了一个出去。我就成了让出去的儿子。
多少年,在我老家的石墙上,到处垒着这种形状的物体。人用过的,牛和猪用过的,用旧了,堆在一起,成了连接起来的长长的经书。我在北方和南方都见过这种雄伟的形状。祖先们用过的,现在也堆在那里供人们诅咒和赞赏。但我想,我是让出去的儿子。能否从这个缺口进来,关上那个缺口?或者,推倒所有的墙,涂掉所有笔迹,让它变成均匀的阳光,或蔚蓝的大海?
最终它是一个枕头,我枕着它做了一个好梦。
周:母亲用它来唤我
我原先不知道它叫什么。但它是我自小最早接触的声音。我能分辨悦耳的声音,就是从听到这个声音开始。母亲进我家门时很吉祥,母亲生下我时又很吉祥,因此祖父就把这个字给了我。母亲用它来唤我,声音很细腻。而别人却用“毕基卡”的声音叫我母亲。
我母亲是土家族中最能唱歌的美貌女子。要是春天唱歌,我就能看到对门坡上到处盛开的深红色刺梨花;要是秋天唱歌,我总能见到院坝上空挂在橙子树梢的银白色月亮。母亲最爱穿一件镶着西兰卡谱花边的蓝色衣裳。她穿上这件衣裳唱歌格外好听,人们就称她“毕基卡”。她就永远穿这件衣裳,头包一根绚白的长帕子。我妹妹戴着绣花帽,总是站在她身边。
当我的妹妹被天上的一颗星带走,藏在山的背后不见时,母亲总是唱着歌。母亲一唱歌,我就替妹妹站在她身边。人们从此叫我“周妹”。周妹唉——母亲也这样唤我,我就和妹妹隔着一座山听母亲唱歌,一直听到刺梨花不再开,月亮不再亮。
咒:一双猫头鹰的眼
两台高昂的喇叭,安放在一张巨大的桌子上,向人类播放泉响和雷声。一边传播的是歌声,一边放出的是咒语。历史已经久远了,声音互相抵消,只剩下一个历史并不清白的汉字,像一双猫头鹰的眼睛,注视在村口的一棵老歪柏上。咒语仿佛不灵了,雷声响起时,白虎岩不再发怒,声音不再震荡。歌声好像也不让人心动了,太阳照射时,瀑布不再流出,泉声喑哑,变成一条干枯的石缝。
但是,记忆仍在翻拍记忆。如今布满咒语的石头,仍旧刚硬硌人。那些烈日与砾石仍在漫延,赤脚与饥饿接续着恶梦。歌声流动在地下,咒语晃荡在梦呓中。每一块石头,都裸露着被人诅咒的痕迹。石头上虚假的鲜花,被谁揭露和拔掉。
谁是这座村庄的警醒者?咒语?或歌谣?我总是回到老家,一次又一次寻找我那丢失在砾石上的脚印。抚摩一墩墩早已冰冷的石头,让影子拂扫石墙上的尘埃。回到月光的荒凉里,两张口无声地喊叫。一双猫头鹰的眼,在幽暗中盯着一个汉字的秘密。
骂:马苦于不会说话
敞开心口,骑在马上说粗话,是想更高更快地让更多的人听到他的心声。这是人类最早的大众传播?或是古老的语言艺术?小时候,常听到村口有女人站在高高的营盘上大骂,整个寨子的人就像听高音喇叭里村长的长篇宣讲。她没有马,也没有高音喇叭,靠的是高高垒着的一堆古代烽火台。听多了,就像开会,就习以为常了。而听久了,就听出里面的道理,是一种她不想被忽视、不想被欺负而爆发的愤怒。
为什么一匹良马会支持骂人,或许里面暗示了一种正义的存在。我相信一匹马的判断力。我看着它的眼睛逐渐湿润、逐渐红了起来,它内心一定有不少难言的苦楚。马苦于不会说话。马有抱负,但它决心奉献于一个人的舆论事业。这是一种无奈?或是一种力量的转移?或者逃避马戏的难堪与难受?我相信马的判断力和它的果决行为。说小话不用这么敞亮和公开,也不用站在高处甚至还有马的支持。我看到城里那些说小话的人,从不朝天大骂,在阴暗的小房间里也不露面。第二天,一切都改变了。人们防不胜防,躲闪不及。因此我崇敬马,也尊重马上敞开心口说粗话的人。
我每次回老家,都登上那座营盘,可惜如今没有人用它了,马也老了死去。村子的人大多进了城,也学会在小房间里不露面地说小话。而白天,到处是骗局和虚假。他们学会像城里人一样显得文明,学会像官员一样显得正经。一切在表面上,显得若无其事。
彬:找到太阳身边的三个女人
太阳很累,走进一片林子,他想歇息。睡梦中,身边站着三个女人,森林般温柔娴静。——这是一幅我小时候用蜡笔画的画。我记得放在青藤书包里背回了家,但是后来它不见了。我问父亲,他说不管这些事。我想,可能是母亲收好了。
现在我女儿又用水彩笔画了这幅画,一模一样。森林中太阳身边的三个女人,清早是一个穿着花布鞋挑水的女人,中午是一个解开蓝布衫喂奶的女人,晚上是一个点着灯等着丈夫回家的女人。她说,女人是太阳的影子,一会儿走在挑水的路上,一会儿在屋里收拾房间,一会儿在灯光里对着人笑。
我经常寻找森林,在森林里寻找太阳,寻找太阳身边的女人。那是一片青绿茂密的、被风梳得整齐被光揉过肌肤的、弹着古筝的森林。那就是太阳歇息的地方,是梦升腾的地方。我在太阳的身边找到了一一等着我的三个女人。
一场梦醒来,梦被抓住,捏成了一块半圆的哲学。一生有三个女人的男人,一定是温馨的;一生有三个男人的女人,一定是伟大的。而我遇到了三个女人。因此,女儿把我的头像贴在太阳上,为我颁发宇宙级奖章。
尖:我永远握住它的锋芒
从来就小心翼翼,因为我一直生活在别人的针尖上。这就是命运,别人越大,我就越小。小心踩着权贵们的头,小心冲撞首长的威严。小心自己长大。因此,我一直不能长大。一直在强烈的视野中,一直站在针尖上,像立在广场中央雕像头顶那只形单影只的猴。一枚箭矢的硬度,它应该不会软弱。一枚弹头的速度,它应该不会怠惰。但我只能在原点,旋转或静立。我的力量在别人的一根手指上。
一堆篝火熊熊燃烧,我被烤成两半,再烤成八分之一,直至不能再分。只剩下一束光芒,在塔尖,闪着微茫的眼睛。只剩下一滴墨,在笔尖,写下半个汉字。另外半个字无比硕壮,隐藏着一种虚假。然而虚假是一种力量,让欲望膨胀。历史让事实不可靠,光阴让万物不可靠。虚假是迷幻的。因而,笑容不可靠,媚眼不可靠。不用倾诉和祈祷,也不用呐喊与诅咒,像一只寒蝉。
小心翼翼是一种哲学,我就永远站在上面,像哲学一样清醒而淡泊地活着。像针尖一样生活是一种境界,我永远握住它的锋芒。在强大的力量面前,让一颗心一直僵持,等待刺穿。当宇宙破裂,它的血则会熔化整个世界。
回:修建一座宫殿装下整个宇宙
修建一座宫殿装下整个宇宙,修建一座仓库储藏所有山峦,修建一座池塘装下所有雨雪。这是一个人的宿命。给眼泪修一座湖泊,给心灵修一座寺庙,给语言修一座图书馆,让一切获得归宿和安宁。一条荒郊的小路,曾经多么的曲折,通向危险。危险是一种信念,缠绕无数梦想和没有结局的脚步。于是,一座城池为一张口而建造,故事禁闭在深宫,只留下片断的传说。
时间的隧道通向久远的梦,又回到只有轮廓的城市。曲水流觞,深情而漫长,成为经典的装饰。好了,曾经的阿回,是一片清亮的水声,水声中的笑声,笑声中的身影,身影中的一圈圈波纹。一段远古的追忆,成为出土的红陶。抹去尘土,显现杂沓的脚步,汲水而归。城市因水而活了,泉水来自一圏圈波纹。然而,城市在长大,一个个故事消失在城外。小路在消亡,陶罐不会再埋下。信念变成公式,梦想成为物质。
好了,曾经的阿回,收回你的波纹永远在中心,或者与传说一起凝固在深宫。然后把自己锁上,扔掉钥匙。而我,放下武器,弃城而走。我要去修建一座宫殿装下整个宇宙。
吕:大音希声,要在心里才能听到
两种声音发出,鸣响,古时称大音。大音希声,要在心里才能听到。一根线看不见,是一种默契,像年迈母亲的直觉,她能感觉我在远方向她轻唤。因而,我随时都在母亲身边,她很安详。
我们随时都在学习说话,一个口形跟着另一个口形。这个传统延续几百万年,直到现在,跟着台上一个声音。是悲哀,但不能尽是悲哀。是命运,但也是文化。这是一种惯性,像水牛就是要犁田,就是要滚进泥水塘,让自己不能有鸟的幻想。这是一种长期以来的生活方式,就像不带帽子的黎首,用不着反思和抵抗。
然而,失忆了,或者声音已失传,只剩下定格的口形。我们比照着发声,声音很大,像泼妇骂街。像战场上的喊叫和嘶吼。撕破世界的声音,撕破成东方和西方,南方与北方。失去原声的声音很可怕,变形的口形很可怕。好在两个声音始终在一起,朝夕相处,一夜之后,复归于好。
人啊,毕竟有动物本性的质朴。他们一起走向森林,海滨,雪山,大漠。熟悉的声音最亲切地依偎在一起,时有共鸣。看来看去,这是两个同宗的口形,两个归来的声音。智慧的古人早就说了:这是大音。但是,要在心里才能听到。然而,我们都需要一颗能感应声音的心。
串:一根签决定人类的命运
要想下和上一样,格杀勿论;要想下和上不一样,也格杀勿论。承传下来的每一把剑都是如此。一根签,也是如此,决定着人类的命运。但是,一根签,会串起所有的口形,喊出一个响亮的声音,铸成另一把剑。飞剑的声音,像绿透的河流奔泻。
一条河选择一个方向,或漫延四野。这是它的自由。一条河,是水做的,可照见月亮,明媚,如古诗,像人心情透亮时的微笑。一条河,是钢做的,锋利,如剑,可切割大山和地壳,像战场上的冲锋。两种想法结合,就是一部经典;拆开,就是一个秘密流传的故事。多种想法串成一串葫芦,心脏开始起伏,水波荡漾,水起风生。
山谷的回声绞成波纹,一条绳把一条河捆绑,让奇迹产生。一道火光直插地底,河弯了,路折了,山扭曲了,树倒立了。是人类的杰作改变大地的杰作,还是大地的杰作改变人类的杰作?不管是谁的杰作,都写成了历史,厚厚的经典,长长的故事。一尊青铜大鼎矗立中央,一炷香的烟丝接通天地。一种仪式开始,庄严的祭典。先辈们的头颅,排成一长串祭文,配着响器唱诵。
桑:它一直没有告诉人们自己是一棵桑
一段枯木,不倒的原因是它一直没有告诉人们,它是一棵桑。
一棵桑,在陌上见过。那时年少,一脸幻想和烦恼。幽怨的雨天,从桑下缓缓走过。一树桑花,一层桑叶,再一层月光。一种淡绿的情绪曾在桑下独自喁语。后来在原野,沿着母亲的脚印,到蚕房,再到机房。从每根纱,到每根白发。只剩下一张没有署名的黑白照片。
公园一隅的丛林,一棵桑不敢暴露自己。一层光罩住一层叶,一层叶罩住一层梦想,很独立。终于,探出一个头,伸出一只手。若干张脸,若干只大手与小手,年年如此。一棵桑,和我一样的中年。每长出一片,便让其摘去。但他一直没有告诉人们,他是一棵桑。
每当我经过,有时我伫立。头上的桑花不再一朵又一朵,桑叶不再一片又一片,连同月光和阳光,在她的盘头无心再插上?次年,当我再次经过,有时再次伫立。桑皮不再青了,桑枝开始脱落。一段直立的枯木。一直以来的美梦,像一片湖泊上空的云彩,曾经缭绕与氤氲,如今只剩下风,像我从她旁边走过。
这是一个没有闺妇的时代?桑亦如此?哀怨没有痕迹,就剩一段枯木凝视远山和夜晚。这是一个没有闺妇的时代,因此,她一次次接受与堕胎,只剩下荒寒和凝固。然而,她是一棵桑,一直没有告诉人们。
河:一生不好确定
对于地球来说,一条河是可有可无的。这是地球与宇宙签订的协议。但是对于河柳,一条河就是它的命。河柳守住河的家,冬天把头伸向上游,望着老家的夕阳,长长的脖子守住河的源头。夏天把头伸向下游,用长发做鞭子,赶走波涛和水盗,守住河的家园。
对于海洋来说,一条河是可大可小的。海洋从不在意河的大小,尽管你什么都给了它。很多时候,河也不在乎自己的大小,甚至断流和夭折,反正命运全都掌握在太阳和海洋的手里。人家一场风吹来,可以叫你活,也可以叫你死。但是,对于河岸上的人家,一条河小了,船就出不去。河灯也放不出去,一年的愿望都会搁浅在沙滩。一条河大了,白天夜晚连梦都不敢做。
对于群山来说,一条河是可弯可直的。因为群山太强势了,像卑鄙的地痞和武断的暴君。遇到这样的时代,一条河再怎样有涵养和学问,都会从他胯下爬过去,哪怕丢尽颜面和骨气。但是往往此一时彼一时。老辈人说,当河一旦懂事,身强力壮,它可撞破你的城门,举起一座宫殿摔得粉碎,然后扬长而去。
捧起河里的水,一切都明白。水太善良。它不能舍弃那些接亲的码头,浣衣的石滩,送葬的渡口。然而一个字留下河的密码,注定了它的命运。既然水都可有可无,河的一生也就不好确定。
瓦:我一直寻找的那一点不知在谁的心里
我始终在想,谁是那气势磅礴的一横,谁是那心腹的一点?谁在一直跪着没有得到恕罪,谁在深夜入室行刺,掏出一枚心脏?重重的一横,难道是一切罪恶之始?或者是反抗镇压的力量之源?那一颗心,一座大厦的奠基石,一盏朝廷的灯,一个人临终时的最后一句话,意念的产生及命运的出发点。一口悬挂的洪钟,千钧般沉重,重重地击中那一点,正是要命之处,一切迎刃而解。
于是,在古老的乡村,我反复观察叠放在屋顶的那一片片弧形的瓦。敲击青色里面的钢声,是火的回音,而表面的青苔,则叙述着现实的沧桑。在一座古老的遗址,我捡回了一块几千年前的断瓦。把它放在屋脊上,仍是当年的那种气势。取下来与二十五史放在一起,它则成了书房里的一部活字典。
一个字活着,是因为它有一颗包裹着的心。只是那一点,我一直在寻找,不知在谁的心里。没有翻到那一页,一段历史就得延续。我总是想,是谁深夜入室,要去掏出那一枚心脏?是谁击中那要命之处,让历史的年轮一圈圈旋转?
主:我很担心那盏灯
终于把它看清。传说中的灯,如豆,在寒风中飘拂。有人走过来,伫立在土台上。几千年举着灯盏,在黑夜中守望。步子很慢,一路布施的老人,启蒙着一片苍茫。哪来那么多话语呵,在灯焰深处轻言细声,像要唤回古老的灵魂。光和暖,重新如太阳升起。
土台垒得更高了。此时,风为王。那盏灯呢?在疯狂的旋涡中心沉浮摇摆。被涂染的符号,在帽子的顶端,正经地扫视着大庭广众。无风时,被囚禁在黑夜的箱底。
我很担心那盏灯。谁在外面说话?脚步声响成一串。没有声音。没有光。谁是谁的灯,谁是谁的灯盏?没有风,没有土台。火苗熄灭,只剩下一个汉字和它的灰烬。
副:命运是生命的一种设置
一天,上帝对我说:人是有命运的,命运是生命的一种设置。于是,我来到大地上。从一贫如洗,到勉强糊住一张口,再到置办一份产业。妻子的钱罐逐渐上涨。开始有梦,从短暂的晚上做到白天。有笑容,在笑声里教小孩把福字贴在窗格上。
然而,一把大刀,无影随形。门神早已逃逸。一堵玻璃似的墙突然竖立,前景很远,却没有去路。撞墙,然后坐下沉思。戏台下,人们哄堂大笑。这一切我都不知情。沿着一座山转圈,每天早晨继续把一轮巨石推上山坡。我似乎发现了秘密,不再这样干了。然而上帝抽我一鞭子,对我说:这是命运的安排,早已写进生命!
从此,我行走在刀刃上,比推石头还要艰难。妻子提着半罐钱,摇晃着走来,在山脚仰望着我哭泣。她倒出所有的钱,一枚枚掷向上帝,发气地说:我要把丈夫赎回去!我以为上帝又要抽她一鞭子,赶快叫她跑掉。可上帝和气地对她说:这就对了,回去耕种你们的半亩田。
光:让一切都慢下来
慢慢地屈下身子,斜倚门槛,让阳光洒满头发;再叉开双腿,放平肢体,沐浴整个身子。砸碎所有的时钟,卸掉火车的轮子,将冲锋号的嘴堵住,烧掉所有牢房般的表格和催命的数字。沿着一张柿子叶,坐上童年的彩船,驶向天宇。青春的每一个细节,像气息的流动,从很远的星座缓缓驶来。捡一个故事讲述冬天,布纹和木纹深处,满是失落的诗句。让一切都慢下来,如年迈的囚徒,靠一角墙自暄自娱。
神话并非虚构,那是心灵的历史。地球上的万物是有心灵的,但随时都有光的翻晒和浸润。脸色早已苍白,骨髓早已缺钙,阳萎总是因为积淀了太多阴郁。把身体的一切部位都放出来,摊在阳光下,让它们重新长出粗毛和力量。翻过身子,晒一晒脊梁,今后就可以挺立。最后把胸膛敞开,卸开骨架,晒一晒发绿的心脏。
在心情面前,不要去仔细分辨阳光与月光、日子和季节。不要责怪光阴,有一条鞭子抽着它走;不要对季节大惊小怪,它自会把握光阴的节奏。当光变成光阴,人就有了感觉。把时间涂上颜色,人们就有了童话。光浸在身上,光阴存在人的心里。让一切都慢下来,守住自己的影子,心灵就不会老去。
旧:面对一块碑,我们不配谈经历
日子老了,于是有人干脆砌一堵墙把它封了。日子老了,就是太阳落在山那边去,歌声沉没了。往事并不如烟,一条线划断,都是往事了。历史虽然澄清,界限之外仍是历史,那些人回不来了。
这一切源自一群古老的鸟。有的在密林深处睡过了头。一只猫头鹰提前觅食。斑鸠来迟了,只剩下秕谷。其实鸟们都很勤奋,有的日出而息,有的日落而作。一个巢,是它们共有的家,分不清新与旧、得与失。
人的日子老了,写进老书,用一根绳结上。尘封的过去,在地宫酿成神话。每一次开封都使世界震动。那一根写满谶语的签,仍在日落的山坳上插着,没有人敢去拆开。日子让它永远旧着,垒成悠久的国度。
一块碑没有写上日期,但是颜面很老了。字迹脱落,仍有光阴的刻痕。我们在这面读它时,背面也在读我们。发掘故事的能力,没有界限。日子为存在而流亡,或者战死疆场。纷飞的碎片溅洒满壁。你活在这里,它却活在到处。因此面对一块碑,我们不配谈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