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万物的第一次命名及其嬗变
2014-09-15呼岩鸾
呼岩鸾
诗评家韩作荣在诗评上有两次辉煌的成功。一次是指出昌耀是“诗人中的诗人”,一次是指出胡弦是“为数不多的进入自主写作状态的优秀诗人”。
诗人常常感到自己是迟到者。前面已有那么多别人的好诗了,以后怎么写诗呢?世上以后还有好诗吗?怎样对待已有的好诗,形成了优秀诗人和平庸诗人,大诗人和小诗人的分野。
古代诗人中的平庸者,如南宋中叶的江西诗派,迷信前人诗,摹拟模仿,实行“无一字无来处”,“点铁成金”,“脱胎换骨”;明代“前后七子”诗派,文必秦汉,诗必圣唐,走复古拟古道路。现代诗人中的平庸者,简直就是生理性的诗歌模仿秀。20世纪的十七年诗歌,红旗歌谣,四行体,阶梯体,当代先锋诗人以方块字勾画蟹爬曲线,不一而足,格以代降,已不成样子了。中国很多诗人都是克隆出来的,中国诗人是最善于克隆诗的。古典诗词已克隆千年以上,自由体白话新诗也已克隆百年。一本本诗集都是复制加工品仓库。
优秀诗人的态度则截然不同,他们领略吸收了前面好诗的味道后,便让那些过去的好诗成为碳化的诗林,和它们划清界限了。这些诗人的诗都证实了“诗是给存在的第一次命名,给万物的第一次命名”的创新金律(海德格尔语)。古代《诗三百篇》、《离骚》、魏晋诗、盛唐诗、宋词、元曲,现代的新月派、七月派、九叶派诗歌,莫不如此。这些都是崭新的未曾有过的命名。诗的命名后面是诗的艺术形式和主题内涵,再后面是宽阔深邃的或光明或黑暗的生活。
胡弦是在几千年诗人队列中宿命的迟到者,也是对个人身份的觉悟者。胡弦的优秀诗篇,都是给存在和万物的第一次命名,也是他成为优秀诗人的实力表现。
胡弦诗思中战栗着诗歌迟到者的焦虑和紧张。“生活没有征得一些人的同意,就把他们裹了进去。诗歌要表现这些人为之忍受的东西。”胡弦的顾盼有些愁怨却并不悲观。他发现了人对生活的恒久被动性,因此诗歌必得主动起身积极行动,以匡正生活的强横。存在和万物就是生活。诗人在紧张中,自觉充当生活的命名人。生活被无数次命名后,诗人把过去的旧名一一抛弃,再来一次“第一次”命名——写一首前所未有的好诗。
《蚂蚁》一诗中蚂蚁人格化的“寻找新的道路和无限性”,隐喻了胡弦宿命身份明朗化后对命名的渴望和向往。蚂蚁的生活是人的生活。胡弦“看着它们的大脑袋和为了活下去/多长出来的那么多腿”;他联想“它们上树,我想到自己的攀爬岁月”;“即使已经衰老,葬礼临近,一只蚂蚁/看上去仍那么兴奋,敏捷”。卑微的蚂蚁不起眼的宏大行动,折射出一个诗人给生活命名的身手历练和“分担命运”的意志。这只蚂蚁是中国诗歌和现实土地上的第一只蚂蚁——一只怪蚁。诗人构造了不可改变的严重形势:蚂蚁跳起来要求诗人命名。
胡弦诗歌实行第一次命名的方程式,确如韩作荣所言:重洞察,描述与理解。这三个过程的前面还有重要的事件,就是特立独行。“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是唯一成功的诗人素养。美国诗人狄金森几乎足不出户,却写出了美国全部版图。但另一些诗人携书万里行,写出的旅游诗却显示出他已走到诗路的尽头。胡弦的行走是特别的行走,孑然一身非常孤独。或在土地、小室、楼梯上移步;或把眼睛对着一棵树、一本书眨动;或在车船上转换空间;或在自己的记忆中飞翔。他是在寻找命名的对象,发现给对象命名的要件和程序,拈出命名的工具语言。既成的命名里渐进着诗人的感觉——体验——经验——真理,新命名的主题词是真理。整个过程令读诗者产生渴求理解的冲动。
《路》里留下了诗人命名的路线图,但只有他懂得脚下走的是路,不是土地,别人不能。他首先觉察到路的生成基因:“它受命成为一条路。”他的脚接收了路的反应:“它拉紧脊椎扣好肋骨因人多,车重。”诗人已经深入到路的脊椎和肋骨的要害,于是隆重的命名庆典开始。这个命名先是直观的,“当大家都散了,它留在原地。/在最黑的夜里他不敲任何人的门”;再是冥想的,它在睡眼外面孤寂地穿越喧嚣,和“阶级”、“尘埃”、“暴君”相比拟,“身上印满谵妄的脚印”;然后是直观和冥想的结合,“当他受命思考,蟋蟀开始歌唱”。最后的命名是经验性的真理,“他废弃时,万物才真正朝两侧分开,一半/不知所终;另一半/伴随它的沉默并靠向/时间的尽头”。诗人命名了中国诗歌和现实土地上绝无仅有的第一条路——最奇异的路。诗人把路引到尽头消失后,再给它命名,路又延伸了。
诗人的额头被坚硬的水龙头碰疼,水龙头的报应是得到了绝新的命名;“这一次,它送来的不是水,/而是它本身”(《水龙头》)。“在酒吧,那个穿着线条衫的胖子”,因地因时制宜地被改了名字:“像在斑马线里陷入挣扎的货车”(《更衣记》)纸巾在诗里丢失经济学的定义,现在的名字是“纸巾里藏着国家的血压”(《农历九月初五》)。磨光的石板路,诗人叫它的新名字是“越来越接近穷人的耐心”(《随摄像师航拍一座古镇》)。弹奏的新名字叫什么?叫“一遍又一遍,手指/摸到那些丢失的膝盖”(《弹奏》)。雨的新名字叫什么?叫“鲠在喉头的话正被说出”(《傍晚的雨》)。祭典的粉笔圈,得到的命名是城管式的:“像个临时搭建的违章建筑”。
(《清明》)
胡弦像一个眼光敏锐的画家一样,对光有异常的捕捉力。《天文台之夜》打出了天上人间环绕人类和蝙蝠的明暗光谱。而《素描》是一首一心一意给光命名的诗,专门动员各种光进行目的暧昧的搏斗。忏悔的声音也像光一样嘹亮:“——是的,我意识到我也在裂开而其他的光/都是无辜的。”诗人的光已经不叫“光”,它的新名字是随着人走近事物的脚步声响起,而自动明亮的声控灯。
大面积、大规模专门化命名的诗篇很多,更使人眼花缭乱。《一根线》里,对这根线共用了三十三个新命名。从结绳记事开始,它是“游子”、“秩序”、“梦”、“咒语”、“书籍”、“文字”、“身体”、“河流”、“头颅”、“疾病”、“赌徒”、“苦恼”、“祖国”……最后的名字叫“一团乱麻”,终于把整个世界搞得理不清头绪。《孤独者》里的孤独者有四个命名。“孤独是你曾寻找的信仰,/找到的却是一个香炉”,“香炉”是孤独者的第五个新命名。《金箔记》专门给金箔命名,它的新名字可以叫“权杖”、“佛头”和“王的脸”,它们的光“无法被信仰吸收”。《伪叙述》对时间的整整一天命名,诗人把二十四小时以内的全部光怪陆离的东西,一脚踢进“一天”这个巨大的容器里,“一天”就此更名,不叫“一天”了。《杜楼村》和《山谷》命名规模和面积更其巨大,将出现的新名称可以叫自然文化遗址。土地开发商的资本和机械开过来以后,原来的村庄和山谷就只能留在诗里供人凭吊了。
不幸的时代产生不幸的诗歌。南宋四灵诗派和江湖诗派,仿效晚唐贾岛姚合诗风,虽字句工巧,构思灵妙,但局度狭窄,猥杂细碎。当代的一些诗人们像坠在晚唐宋末一样的诗歌螺壳里,麇蒙洋虎之皮,腾跃不已。胡弦的一些诗歌,虽时时捏拿小景、小事、小情,呈现着足供把玩之逸致,却同时呈现出不易解、易多解或误读的气质。他是站在高地上俯视和洞察细微凹陷处,得到了形而上之道而以诗蕴之的。当胡弦一旦走进广阔的生活,他诗歌的形而下或形而中的人间气象就粗犷、世俗和温暖起来,给生活第一次命名的意义就更直接起来;这个命名一下子就把生活本不易察见的真相揪了出来。
《记一个冬天》,一个在工业化进程中变化着的农业家庭的血缘人性琐事连缀成诗后,它就不同于以前也异于以后,只可在历史记事中循名已达。《捉虫子》是一首田园诗,但新鲜得像“花生壳里的瓷狗子睡得安稳,晶莹剔透的小身子/像梦里哭过的人落下的眼泪”。《寻找》中两个农村底层的时代青年懵懂天真地寻找,令人猜测他们“明亮白昼”般的纯洁轻信,不能维持多长时间就要被“拖入黄昏”。《照妖镜》写一个人的悲惨,《两个人的死》写两个人的悲惨,《杨树》写一家人的悲惨。这一次,三份“生活的起诉书”有了起诉人的名字。他们是李建、建设、王美娟、刘德存和他的儿子刘铁蛋;他们的公名就是胡弦给生活的新命名。这些描述中国转型期社会生活真相的诗,以其给予生活真相的非常态命名,在名副其实中磨砺出了尖锐性。
胡弦作为一个优秀诗人,己然确立了诗歌态度,明白了何以为诗,悟得了诗人何为。他的自主写作状态,表现于他的第一次命名性质的洞察、描述与理解;他在语言风格上明亮地显示的细腻、平静、淡然、从容、朴素,也已被转移到他的洞察、描述与理解的过程中,且留有深度的划痕。这一切都融入抒情、叙事与表意中而浑然一体了。而他近年来的诗,则又从给万物的第一次命名,过渡到了对嬗变意象的最后一次捕捉。
《易经》认为,“意象”是外在审美的“象”和内在审美的“意”。西方意象派诗歌鼻祖庞德认为,意象是“那在一瞬间呈现的理智和情感复合物的东西”,指出了“意”和“象”合成一体出现的瞬间性。胡弦的意象,像《蜘蛛》中蜘蛛的八条腿那样,扎在事物的死穴上。阿根廷诗人博尔赫斯极端推崇本国诗人卢贡内斯的一句话:每个字都是死去的隐喻。胡弦使用文字,首先复活了隐喻,再使隐喻生出象征,最后生成了终极意象。胡弦的功力在于,轻松地说着日常用语,自然而然地拉弓布网,不经意间捕获了诗歌的意象群。
胡弦近作长诗四首,竖起了四块巨大的意象石碑。《寻墨记》探讨黑暗对人的灵魂的润染和抹黑程度;《雪》借着雪的虚假光明的真实亮度测定人性在社会生活中的蜕变;《葱茏》理性地观察树和树林的命运以启示人的思想和植物一样的无穷尽性;《劈柴》里,“家具是艺术,劈柴/才是革命”,拿斧子的人和木头,对峙而又相依为命的意象,其隐喻和象征既贯通了历史,又带着现实肌体的深切痛感,是他近期诗歌最有意义的方向。大而言之,这也是当今中国诗歌最有意义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