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写作与生活
2014-09-15胡弦梁雪波
胡弦 梁雪波
梁雪波:一个诗人的精神成长往往可以追溯到他的童年,童年生活和乡村记忆犹如一座“话语之乡”,不仅是重要的写作资源,而且决定着一个诗人命运的展开。您生长于苏北平原,对那片土地有着怎样的记忆?能为我们描述一下您在“杜楼”的童年生活吗?
胡弦:苏北平原这个概念,对我来说还是有点儿大了,涉及童年或乡村记忆,我脑子里出现的基本上是我出生的村庄——杜楼村,或者再加上黄河故道和我上过学、教过书的几个镇子。杜楼村当初的样子,一直在我脑子里。那是黄河故道上的一个小村子,几十户人家。黄河改道以后,当初河水淌淌的地方变为沙地,有些流民陆续聚居成村落。我的祖父1949年来到这里定居。联系到自己的家族,我有时觉得这个村庄本身就像个隐喻:看似稳定,但稍作回溯,或者展望,就有无法把握的流变。我的童年生活并不幸福,因为我一出生就是地主崽子,受到欺压是很自然的事情。我现在仍然会写童年题材的诗,但相比于当时幼小、屈辱的心灵,我的诗似乎太温暖了,所以,我曾怀疑自己写出的也许不是真实的记忆,而是与记忆并排着的某种东西。直到这几年我才明白我为什么会不由自主地这样写,一是对痛苦的指认,我没有那种令人厌恶的、意犹未尽的欲望;二是乡村生活具有极大的丰富性,它是无限的,不管怎样诠释,仍含有太多的未知,回忆会帮我重新思考,看看原来的生活有哪些值得用心灵再次经历,还有就是,自己有怎样的愿望参与到回忆中。
梁雪波:您早年的阅读经历是怎样的?什么原因促使您对读书产生兴趣?在您的记忆中,有哪些书对您的人生成长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胡弦:我这个年龄段的人,童年的一大悲哀,就是无书可读。记得小时候,我能看到的,除了课本就是毛主席语录,加上几本小人书。不过我比一般的孩子稍微幸运一点点。那时祖父与我们分居,是一个走村串巷的说书人。我在他那里找到一本繁体的《水浒传》和一本《高玉宝》,几年间几乎把它们翻烂了。我开始大量读书,是在上师范学校的时候。那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读书是一种风尚,像现在听流行歌曲一样。我在学校的图书室里借阅了大量的外国小说来看,印象深刻的有乔万尼奥里的《斯巴达克斯》,还有《飘》、《红与黑》等。喜爱这些书,应该是《水浒传》对我影响的延续,里面含有反抗、奋斗、英雄主义、江湖梦等。这些书对我最大的影响,是对悲剧(也许用“悲壮”一词更合适)情节的迷恋心态的形成,这个心态影响深远,一直伴随着我。我那时几乎不读诗,没多少对语言的有意识省察。
梁雪波:诗歌最初是以何种方式与您相遇的?中国古典诗词对您有影响吗?
胡弦:第一次接触到写新诗的人,大约是在1988年。我被分配到一座乡村小学教书,当地的一位村支书是一位诗人,他到学校来做讲座,鼓励我写诗,我甚至参加过一次他们文学社的聚会。但我那时痴迷于考学历,那时的梦想是将来到哪个大学去教书,没有写作的想法。后来,我考研的资格(那时考研要上级教育部门批准)遭到否决,心中迷茫,教书之余不知道要做什么。1990年,我被调到邻乡的中学教书,公社电影院的院长也是一位诗人,他拿了他在当地报纸发表的诗来给我看,我感觉这样的诗自己也能写,就迷迷糊糊地写了起来。
曾有多年,我痴迷于背诵古诗词,并摹写过一些,所以影响是存在的。我最初的新诗,写得都很押韵,甚而有点节拍器的感觉。对古诗的吸收不够,容易产生这样的副作用。后来,大约五六年之后,我才有意地破掉这种句式,对韵律的追求由外在转向内外兼顾。
梁雪波:据我所知,您曾当过多年的中学教师,您对当时的状况满意吗?有意识的写作是否从那时候开始的?最初的写作冲动是因为什么?
胡弦:我前后教过十年书,小学四年,中学六年。那个年代对于一个农家子弟来说,教书等于吃上了皇粮,从谋生的角度看,我是相当满意的。我很感激我工作过的两所学校,和孩子们打交道是一件十分清新的工作,教室、操场、简陋的乡村宿舍,午睡醒来后白杨树在风中的飒飒声和孩子们的说笑声,这里面有种让人迷恋的东西,让人怀想、回忆。我想,这里也许有我最初的写作动因吧,虽不曾被清晰地意识到。开始写作的几年时断时续,但我渐渐对写作本身有了憧憬。几年后,考研的条件已经宽松,我却对考试失去了兴趣。读到好诗会觉得是莫大的享受,想出一个好句子则会让我激动得战栗,其愉悦感,甚至超过了教书。我那时预感到,写诗将成为我生命中的一件重要的事情,很难再被丢下。
梁雪波:1991年,您在《雨花》杂志发表了诗歌处女作,当时是什么心情?可以聊聊当时作品发表前后的情况。
胡弦:当时心情十分激动。我想一个人不管写过怎样的作品,收获过多少喜悦,发表处女作的激动,都是其他心情无法代替的,虽然很多年后,再看那最初的作品,甚至会为当初的幼稚有点难为情。现在有了网络平台,那种在纸媒上初发作品的喜悦也许淡了许多吧。
作品发表前后的事情不太能记得清了。但有一件事记得,就是电影院院长很快来祝贺我,并要我请客。我说稿费来了一定请。但还没等我的稿费来到,他因为写诗而结交了一个很漂亮的山东女友,并很快随那女子离开了镇子,一去不返,我此后再也没有见过他。在当年那个有点封闭的镇子,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风波,被传说了很久。
梁雪波:从20世纪90年代到现在,您的写作一直保持着稳健前行的状态,诗艺越发精湛,留下了大量高品质的作品。如果请您给自己二十年的诗歌写作做一个小结,大概可以划分为几个阶段?各阶段的代表作有哪些?
胡弦:我开始写作,比许多成名的同龄诗人要晚许多年。如果非要对这二十年来的创作进行阶段划分,大约可分成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从20世纪90年代初到2003年,这是一个较长的时段,我主要以黄河故道风物为题材进行写作。我出生在那里,对那里的一草一木都熟悉。在教书特别是在中学那几年,我常利用暑假沿着黄河故道进行或长或短的徒步旅行,行程算起来有数百千米。当时黄河故道实际上是一片荒滩,遍布蒲苇、沼泽、沙子,有些地段会有果园。旅行是一笔财富,成为我后来写作中难忘的题材。1996年我被调到报社,做记者,那种快节奏和匆忙,对诗歌写作是一种伤害,有几年写得很少。2000年后,我做副刊,后来又到文化馆工作,比较清闲,有时间研究一下地方文化和消化原来的经历,诗歌写得多起来。这一时期的代表作是以徐州汉画像石为题材的一组诗。第二个阶段是2004年到2008年,这几年是一个挣扎期,也是一个蜕变期,很痛苦,但在诗艺上渐有所悟,《冬天》是这个阶段的主要作品。2008年至今,可算第三个阶段,这个阶段最大的收获是内心的“定”。这个“定”体现在我几乎放弃了散文随笔的写作,只写诗,这样做既是有意为之,也觉得仿佛是来自诗歌的召唤和要求。这个“定”还体现在内心的安静,这是一种悬浮在紧张中的安静,能使我保持洞察和感受的敏锐而又不被身边流行的生活带走。
梁雪波:由《诗刊》社主办的“青春诗会”是一个延续了多年的诗歌盛会,旨在挖掘和推举有潜力的青年诗人。您参加的第18届“青春诗会”有哪些诗人参会?那一届探讨的主题是什么?有哪些人和事给你留下的印象最深?
胡弦:第18届“青春诗会”是2002年初夏在黄山召开的。参加那届诗会的诗人有鲁西西、黑陶、杜涯、雨馨、李轻松、张祈、张岩松、江非、庞余亮、哨兵、魏克、刘春、姜庆乙和我,共14人。据主办方说,这是20世纪90年代后期以来创作实力最为突出的一届。那届诗会并无预设的主题,但会间张祈一首歌颂祖国的诗引起了激烈争论,因为触及了对某些题材“怎样写”的问题。大卫当时是诗刊的编辑,他的幽默和豪爽一直引领着诗会的气氛。梁小斌是辅导员,除了谈诗,还赠我以他的随笔集《地主研究》,在其后的多年里,这本书一直伴随着我,我极喜爱,一读再读。此外,庞余亮、黑陶、江非、杜涯、鲁西西的诗给我印象也很深。诗会其实是一个改稿会,我记得我们有三四个人在会前撺掇了一番,就是坚决不准动我们的稿子,约定,若让我们修改就退会。现在想来很好玩,当时却极认真。一触及诗歌作品,诗人的孩子气尽显。
梁雪波:您获得过很多重要的诗歌奖,例如,中国诗歌学会、《人民文学》、《散文诗》、《诗潮》、《诗林》等杂志举办的诗歌竞赛奖,《诗刊》社还曾在2009年授予您“新世纪(2000-2009)十佳青年诗人”称号。最近您的诗歌《劈柴》刚刚获得了《作品》杂志的“长诗金奖”。您对这些荣誉怎么看?它们是否会影响您的写作?
胡弦:诗歌奖前的“重要”二字似乎可以去掉,特别是在评奖多如牛毛的当下。
一个诗人在写作开始不久的某些阶段,是可以参加竞赛的,获奖了,有助于知名度的提高,而且,那时候因为写得可能还不够好,容易怀疑自己,获奖有助于自信心的提升。当然,不参赛也无妨。因为最终,诗好不好,不是由是否获奖来定的。
梁雪波:事实上,您给人的印象一直是一位内敛、安静的写作者。在当下诗歌界有不少浮躁而嘈杂的声音,但其中很少能听到您的发言,哪怕是批评性质的。您是否认为诗歌写作完全是个人的事业,而应与时代和大众保持必要的距离?正如您所说的,“诗歌是自己心灵的偷窥者”,诗人应该把公共生活转化为个人生活,并且安于自己的“局限性”和“片面性”。
胡弦:我不善批评,那似乎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诗人须听从诗神的召唤,此外再无其他。我偶尔也会看些诗歌批评文章,但我一直以为,中国的诗歌批评,相对于其热闹的场面感,内核要弱得多,空得多。所以,这种热闹不是什么好事,它使许多不怎么解诗的人混迹其中并取得了话语权。这也反映了当下诗人群体的内心不够强大和坚定。诗人的骄傲在渐渐消失,这对中国诗歌同样不是什么好事。
诗歌写作当然是个人的事业,但个人事业与时代和大众保持距离并不矛盾,这里不是二元对立的关系。所谓公共生活或者时代,都是经过了心灵过滤的生活和时代,或者说,诗人所要表达的东西总是主观的,有其局限性和片面性,是一种心灵影像,诗人会不自觉地另造一个世界,并从中取得一种高层次的真实性。
梁雪波:您心目中的诗人形象是怎样的?在您的阅读与交往中,有哪些诗人是您特别钦慕的?他们的品质体现在哪些方面?
胡弦:诗人形象是怎样的?我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我见过许多其貌不扬而能写出好诗的诗人,而一些极具文艺气质的诗人,文本倒弱得多。诗人的外部形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其内在的东西。我钦慕的诗人很多,不能尽数。若非要举两个例子,一个是邹静之,其人有古风;一个是忆明珠,是真名士。两人我都只见过一面,其后的交往也不多,但他们给我留下的印象对我影响深远。
梁雪波:一个优秀的诗人应该具备哪些素质?有哪些因素会限制一个诗人的才能?
胡弦:首先应该有天赋,有才情;其次有经历,因为沧桑亦诗;最后还有专注、学识、胸怀等。在限制诗人的因素中,不敢讲真话是最容易成为桎梏的一个因素。所以,一个诗人有必要时时回首并自问:我说出的一切是否己不自觉地戏剧化了?是否都是真的?
梁雪波:在诗歌写作中存在着“南方诗歌”和“北方诗歌”的差异吗?对于“青春写作”与“中年写作”之间孰高孰低的观点,您怎么看?
胡弦:南北差异肯定是有的,因为人离不开其环境的限制,地方的山川风物、文脉对诗歌的参与不可小视。但以现在交通和信息的发达及人的流动性,这种差异会被大量地消解掉。至于“青春写作”与“中年写作”之间的高低,这个对一般人有效,对天才是无效的,兰波的作品大都在青春期内就完成了。但我本人更喜欢将创作力量保持到暮年的大师,所谓“庾信文章老更成”,就是那样的。
梁雪波:作为诗人,您对当下的诗歌批评是否满意?批评与写作之间是否能实现一种相互发现、相互促进的交流共振?您理想中的诗歌批评是怎样的?
胡弦:我对当下的诗歌批评不怎么满意,批评界似乎是热闹的,但算不上真正发达。批评与写作之间能否共振?从理论上讲是可能的。然而,经过评论家,经过各种阐释,一首诗仿佛有了另外的活法和存在方式。但我知道那不是真的。某次评论家开会,诗人列席,一个诗人站起来对某个令人尊敬的评论家说:我是看着您的评论写诗的,大家哄堂大笑,我却笑不起来。我想,某种绝对的批评自由也许已经出现了,甚至带来了奴役。
理想的诗歌批评应该有准确的辨认和言说,如果要求再高一点,批评家应该是预言家。诗歌批评也许是这样一种东西:其一,它的“内幕”,它怀抱的核心,应该存在于诗中,而不是其他地方;其二,如同草木之实,它应该忠实于自己的渊源。从没有一粒松果渴望长成一棵橡树,所以,它应该有一个内部的绝对理性的逻辑,以及拒绝调和的本性。
梁雪波:诚如著名诗人韩作荣所说的,您是“为数不多的进入自主写作状态的优秀诗人之一”。您诗作的特征,在于“对诗的敏感,对生活的敏感,在凡俗的生活状态里捕捉诗性意义,于熟常的遮蔽中揭示、发现真理的蕴含”。我发现,写作与生活之间的辩证关系,一直是您思考和通过语言着力呈现的,在这个过程中,您有哪些心得?琐碎平庸的生活往往会磨损一个人的感觉,应该如何保持自己的敏锐性?是否如您说的要有一种对生活的“紧张感”?
胡弦:我有些心得,但没仔细梳理过。对我来说,写作就是触摸生活深处的零散片段,并把那感觉留住。此中,写什么和意义何在,都在那感觉中。但在具体操作时,你必须同写作对象搏斗。诗人在写作中要做一个凶悍的挖掘者。
被理解的生活,远比正朝前滚动的生活重要。让自己待在前者中,成为一个亲密的知情者,就能保持感受的敏锐性。
梁雪波:请谈谈诗歌和修辞之间的关系。您的诗在语言上节制、简洁,往往在看似平淡的叙述中出现出人意料的陡转,形式上比较考究,注重细节,比如破折号的运用就极富意味。这对于注重直觉和语感、强调陌生化效果的年轻一代诗人来说,彼此间似乎存在着较大的差异,甚至有可能被他们批评为“太传统”。对此您怎么看?
胡弦:诗歌应该对修辞保持警惕,因为修辞手法的使用是一种写作常态。诗应该不时“向下”,从口语那里汲取直接表达的方式和力量以及修辞之外的力量。但要记得不能老待在那里。
“直觉、语感、陌生化效果”也一直是我诗歌的特征,不然,我那“出人意料的陡转”要转到哪里去呢?
我不关心自己的诗是否传统或别人怎么看。另外,“传统”是一个强大的词,它代表着某种统治力和永久性。中国新诗有了一种我们真正认可的传统吗?
梁雪波:除了诗歌,您还创作和发表了大量的散文、随笔,已经结集出版的有《菜蔬小语》、《菜书》等。当初怎么会想到写这些再平常不过的蔬菜呢?
胡弦:先有的《菜书》,台湾的繁体版。我在《联合报》上发表了些写蔬菜的文章,被出版社的人看中,就结集出版了。《菜蔬小语》是《菜书》的大陆配图版。写蔬菜与我出身乡村有关。它们就像我乡下的亲人,我写时,能体会到某种根脉相通的温暖和恩情。
梁雪波:长期的诗歌写作训练对后来从事散文随笔写作,有哪些帮助?未来有哪些写作计划?
胡弦:诗歌写作也许是最好的语言训练,对从事散文随笔写作帮助很大,因为不管写什么,最后都要着落在语言中。写诗的人写散文,诗歌的意象、韵律、结构、转换等,会很自然地出现在散文中,从而带来不同的情致。
我有一两个长诗的写作计划。散文方面,有一个汉画像石的文化散文写作计划。但我现在基本不写散文,真正动手,应该是很多年以后的事。
梁雪波:您具有诗人和编辑的双重身份,由于工作的缘故,每天要阅读大量的来稿,在您的视野里,当下诗歌写作的整体面貌是怎样的?还存在着哪些问题?
胡弦:我做编辑,有时会向成名的诗人约稿,但已很难约到让人兴奋的稿子。这大概是中国诗歌整个面貌的一个缩影吧。至于问题,年轻人拥有无限的未来,这个先不去说,我想主要的问题,还在于中年诗人“中年写作”的乏力。我有时想:20世纪60年代这批诗人的写作,十年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梁雪波:通常您如何安排一天的生活?除了读书、写作,还有哪些兴趣爱好?
胡弦:我上午上班,下午读书写作。我的爱好很多,打牌、下棋、打乒乓球、散步、打拳、听音乐、看电影和球赛,我都喜欢。但现在已舍弃了很多。我有些时段会选择每晚看一部电影,直到自己厌倦,就停下,并等待下一个周期。在运动方面,我好像只剩下散步了,只要不太疲劳,每天快走一小时去上班。
梁雪波:最近读到哪些好书,可以向大家推荐一下。
胡弦:刚看完《布罗茨基谈话录》,以前看过他的诗,看这个谈话录,是重要的补充。诗总是会离开作者独自呼吸,但谈话录却像一部戏剧,诗人出现在了最前面,如此近,我几乎能听见诗人的呼吸。
梁雪波:对年轻的诗歌写作者,您有哪些建议和忠告?
胡弦:年轻人从来不缺才华。但在写作中,才华有时并不可靠。我们要找到那些与才华搭在一起的东西,甚至看上去笨拙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