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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菜

2014-09-15刘广雄

山花 2014年4期
关键词:骨灰仙女田野

刘广雄

盒子

他想了好些办法。

每个办法看起来都行,又都不行。

他没办法处置挂在脖子上的木头盒子。

盒子里是妈妈的骨灰。

他是个十七岁的少年,火葬场免费送他一根红绸带,让他用红绸带把那个用一千元钱买来的木头盒子挂在脖子上。

他脖子上挂着妈妈,一筹莫展。

妈妈是他在福建省晋江市打工时去世的。

他在那家鞋厂的工作很单纯,从传送带上把一个又一个的鞋盒子抓起来装进纸箱,装满一个纸箱之后码放到拖车上。码足八只纸箱,就会有一个人把拖车拖走。这时候,会有另一辆空拖车填上原来那辆拖车的空白。

他想,要是能把装着妈妈的骨灰盒子,像只鞋盒一样,从传送带上抓下来,装进纸箱,码上拖车,被一个他不认识的人拖走,那就好了。

他想,如果他能背上装着妈妈骨灰的盒子,回到晋江的那家鞋厂,没准儿他真会那样做。

他还想过,随便找块荒地,把装着妈妈骨灰的盒子埋下,竖块木头牌子,写上妈妈和自己的名字。等他打工挣到足够的钱,就像那些有钱人,荣归故里,把木牌子下面的泥巴隆成土堆,再用石块围住土堆,把木牌子换成两米高的石头墓碑。他们说,发了财都要给老人修座富丽堂皇的老房子,世界是平行的,老人在那边过得好,我们在这边,衣食无忧升官发财。

这不行。

村子里管事的人告诉他:严禁土葬。土葬会占用耕地。有限的耕地都被死人占了,活人只能被饿死。

他们告诉他:他需要将装着妈妈骨灰的盒子埋进公墓。

公墓是要出钱的,他去问过,最小的一个墓穴也要五千元。他打了一年工,总共攒下三千元,他的钱不够,就算够,他也舍不得。

他想过把妈妈的骨灰盒子留在老屋里。

父亲去世得早。老屋很黑,妈妈的眼神不好,走路时会撞上家什。妈妈撞上家什的时候膝盖会疼,妈妈膝盖疼的时候就会骂他,妈妈骂他的时候他会走神,他一走神,鞋盒子就会在传送带上堆拥成高峰时段的公交车。公交车上所有的人都在放屁,屁是天然气,人们的衣物或身体摩擦释放火花,于是公交车爆炸,把整整一车人烧得面目全非,就像工厂的垃圾堆,每日都在焚烧残次品,散发出刺鼻的橡胶味。

老屋还漏雨。他可以看见雨珠子滴滴答答落在妈妈的骨灰盒上。妈妈蜷缩在盒子最深处,缩着脖子喊“冷啊……冷啊”。老屋里还有很多老鼠,它们大摇大摆地坐在妈妈的骨灰盒上,用两只前爪捧着不知从哪里偷来的骨头,咧着嘴嚼得笑哈哈。

村里很多人信了基督。信基督的人去世后,骨灰盒子可以进教堂的天国。天国是个大房子,他去看过。大房子里像图书馆一样竖着好些木架,木架被分成许许多多抽屉格子,每个格子都可以放骨灰盒。那些夫妻都信基督的人,可以把两个骨灰盒子放进同一个抽屉格子。他问他们:可以把妈妈放进其中一个格子吗?他们说,现在才信基督,晚了。

晚了也行,基督普爱众生,想把妈妈放进格子,交钱是可以的。询问价格,信基督也不便宜。

看来,他唯一的办法,就是脖子上挂着妈妈,回到晋江的那家鞋厂。他又想,他们会允许我把妈妈的骨灰盒搁到集体宿舍里吗?他们会允许他脖子上挂着骨灰盒,站在传送带旁,往纸箱里装鞋吗?他还想,他们会允许他脖子上挂着骨灰盒去坐汽车、坐火车吗?会允许他脖子上挂着骨灰盒去住旅店、进饭馆吗?

妈妈,你是要我留下来陪着你吗?他情不自禁叫出声。

他想,为什么不可以留下来陪着妈妈呢?为什么要去打工呢?因为年轻人都去打工,他也是一个年轻人,所以他也去打工。

是啊,为什么就一定要出去呢?他以前没想过这些。那时候妈妈还活着,他用不着想。

无论他想还是不想,他的肚子总是要饿的。

好在老屋里还有些粮食。

他把妈妈的骨灰盒从脖子上摘下来,恭恭敬敬地放到木桌上。他升上火,烧上水,打算给自己煮粥喝。

老屋里顿时烟雾氤氲。

阳光透过屋顶的亮瓦,笔直地照射到木盒子上。有一会儿,他想起小时候他最喜欢的事情是平躺在床上,看无数尘粒在光柱里浮游。那些尘粒仿佛戏台上的人物,它们飞翔、跳舞、交谈、争吵、碰撞、搂抱。

他这样想着,走到屋角,在木床上侧身躺下,看尘粒在透过亮瓦的光柱里演戏。他可以看到木盒子里的妈妈,也和他一样安逸地躺着,面含微笑,心满意足地仰望那些无知而欢乐的尘粒。

田野

米粒在沸水中如欢乐的精灵般翻滚沉浮。

他沿着油菜花夹出的小路,来到自家的菜地。青椒和茄子是妈妈去世前种下的,长得刚刚好。他轻快地摘下少女乳头般的青椒,让汁水丰盈的茄子在掌心愉快地停留。

这个盛夏的午后,天空宛若厚实而洁白的棉被,捂得他喘不过气。他浑身冒汗,手心里的茄子和青椒让他体会到某种略带辛辣的清凉。

他极目四望,遍野黄花,空寂无人。老狗斑驳的毛皮一般的田野中,夹杂着几畦苞谷和豆角。妈妈站在老屋前的土坡上眺望他。妈妈说,摘吧摘吧,吃吧吃吧,想怎样就怎样,我去世了,都是你的。

他几乎毫无来由地性欲勃发。他扔下青椒和茄子,把自己剥得精光,在自家的田野里昂然矗立。他毫不费劲就射出骨血。他浑身战栗,带着纯生理的快感注视自己的精液打得菜叶子噼啪作响。他凝神静听,盼望听到精液穿透泥土的咝咝声。

他什么也听不到。

他并不失望。他不指望钻进泥土的精子能够萌发出幼苗,也不指望幼苗在炎炎烈日下被神施了魔法一般疯长。他根本不指望枝头会结出一串串粉嘟嘟的小娃娃。

接纳着他的精液的泥土是快乐的,沐浴着他的精液的菜叶是滋润的。他和它们,在这属于他一个人的田野里,都是散漫着、空寂着而幸福着的。

方圆百米了无人迹,连狗都没有一条。他知道妈妈在木头盒子里安然午睡。他想起灶台上正熬着的那锅粥。他不担心粥被熬干。熬干了就当干饭吃呗,烧焦了就当锅巴吃。

射精之后他有些累,他想躺一会儿,他一丝不挂地在青椒和茄子之间仰躺下来。滚烫的土地起先让他的后背和屁股有些不舒服,但很快他就体察到土地的温情而非暴戾。他甚至短暂地做梦了。

他梦见自己正在勃起,众多面目不清的男男女女将他团团围住。他们看起来像是研究质量出了问题的鞋,他们面色凝重盯着他勃起的阳具。他们用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指拨弄他的阳具,这让他想起童年时代用竹棍拨弄被太阳晒得奄奄一息的蛇。梦中的他惊慌失措,拼命想找出自己的两只手,捂住无能为力的阳具。然而,在接下来的梦中,他站在传送带旁,上身穿着整洁的、胸口绣着企业标志的蓝色工装,下身却光溜着,目不转睛地盯着流水飘花般的鞋盒子……

一只鞋盒子,又一只鞋盒子,宛若冷峻的鳄鱼。如果他不赶紧把鳄鱼从传送带上抓起来扔进纸盒子,它们将不动声色地一跃而起,准确地咬掉他的小鸡鸡。梦中稍一迟疑,一条鳄鱼跃起,他慌忙挥手去挡,鳄鱼尖利的白牙咬住他右手的虎口。

他从梦中惊醒,发现真有一只来历不明的虫子在他的右手虎口处咬了一口。他想,也许是那里残留着昆虫喜爱的精液味道。他站起身,畅快地撒了泡尿。这一次,他听到土地发出欢乐的嗞嗞声。

他穿上长裤,将内裤塞进裤兜。他用上衣兜起青椒和茄子抱在胸前,他穿过油菜花夹出的小路,朝老屋走去。

阳光宛若麦芒,让他在轻微的刺痛中体会着麻酥酥的快感。

昼寝

他把妈妈的骨灰盒放到妈妈以前睡过的床上,在枕头前端端正正地摆好。他困了就睡,醒了就起床。饿了,他就从缸里舀一勺米,到自家地里摘几棵菜,做饭给自己吃。

他多多少少还有点积蓄,缸里的米吃完,他就到镇上买一点。他没有电视可看,手机因欠费被停机后他不再续费。去镇上的时候,他会花上几元钱,从收废品的老头那儿买些旧书来看。他总是挑一些读起来令人犯困的书,有中国古代的,也有外国人写的,那些书让他在午后很容易睡个好觉。

夜里他不读书,他喜欢躺在床上抽烟,喝二两苞谷酒,这都很容易让他入睡,而且不容易做梦。他并不担心自己的积蓄用光了,他打算明年开春以后种些粮食,至于春天到来之前的冬天,他觉得那还十分遥远,不用去想。

他拔去老茎,清理地块,去镇上买来种子撒到地里。他走很远的路,到河里挑水浇菜。他挑水挑得很慢,反正他也没什么可着急的。他从来不给蔬菜施化肥,反正他的屎啊尿啊精液啊,统统都释放到田地里,营养已经足够。

很多时候,他躺在田地里,晒着明晃晃的太阳睡大觉。有一次,他感知到一个老人领着一个孩子走过地埂。那段时间他正在读《聊斋志异》,他把老人和孩子想象成仙翁与童子,他听到老人说:

“瞧,这个懒惰的人,大白天躺在野地里睡大觉。孙子啊,可不能学他,人要趁年轻的时候勤快些,老了才可以享福啊。”

他知道接下来孩子会问:“爷爷,什么叫享福呢?”

他知道老人会回答:“享福嘛,就是出大太阳的时候,不用做活,能够躺在大树底下,安生地睡觉嘛。”

他知道接下来孩子会问:“瞧,这个人,他现在就躺着睡觉,没有做活嘛。”

书上说,老人将无言以对。

这是一个寓言。

老人在孙子的后脑勺上响亮地拍出一巴掌:

“你懂个狗屁!年轻时候努力做活,存足粮食和钞票,老了躺下来不做活才不会饿死。像他那样,年纪轻轻就躺下来睡大觉,明天就要饿死,连尸首都要被野狗拖了去。”

他听到孩子的声音渐行渐远:“爷爷,什么是尸首啊?什么又是野狗呢?野狗就是披着羊皮的狼吗?”

他对空莞尔。他很想对那个孩子说,守着自己的田野,绝对不会饿死。他甚至连虫子吃他的菜也不担心。虫子能有多大的胃口呢?让它们吃吧吃吧,菜本来就是草,虫子是要吃草的,虫子哪能分得清哪些是虫吃的草,哪些是人吃的菜呢?他可不愿意往蔬菜上喷农药,农药太贵,兑水的比例也很麻烦,而且能把虫子毒死的农药,不是也会把吃菜的他毒死吗?

他还想对那个孩子说,尸首就是灵魂脱离了肉体的躯壳,就像是剥去豆米后,剩下那些只能拿来喂牛喂马或者沤烂了作肥料的豆壳。以前,人们把尸首装进一个大的木头盒子埋到地下,几百年或数千年之后,皇帝的尸首也好,叫花子的尸首也罢,都会烂掉,化为脓血重归于田野,被植物吸收,成为植物的一部分,被包括人在内的动物吃下去……动物老去,死亡,埋掉,化为脓血,被植物吸收,植物长大,被动物吃掉……如此循环往复,无穷无尽。现在他们把尸首烧成灰,装在一个小的木头盒子里。其实骨灰也是可以作肥料的,而且不用百年千年,直接撒到地里,就能融入蔬菜的血脉,以最快的速度被人和虫子吃下去。

他最后想对那个孩子说,野狗就是直接吃尸首的畜生,虽然包括人在内的所有动物都吃尸首,但吃的是经过百年千年天光地气消融吸纳后的尸首。直接吃尸首的狗那不叫狗,直接吃人肉的人那不叫人。

他在半醒半寐之间幻想自己高谈阔论,气宇轩昂,掌声如雷。

仙女

黄昏时他在老屋门前遇上仙女。

仙女坐在门槛上。仙女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进过屋,因为你没有锁门;我什么也没拿,只喝了两口水,因为你的屋子里什么都没有。”

他看到她竖起右手的中间三根手指作对天盟誓状,他想这个女人的GPS一定出了问题。他回忆起自己曾短暂地听到汽车引擎的轰隆声。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对仙女发言,他缘着木梯登上屋顶眺望夕阳,果然看到坡下停着一辆垂头丧气的越野车,像一只被主人染得通体血红却不可避免败下阵来的小斗鸡。

他答应煮饭给仙女吃,这时他发现缸里没米。他不看仙女的眼睛,他说:常常就是这样,没米吃的时候就吃些蔬菜瓜果,觉得身子乏了才到镇上买些粮米肉食。仙女跳起来抓住他右边的胳膊稀里哗啦地摇:好啊好啊,我跟你摘菜去。

三分之一个太阳已经落到山的背后,正在黯淡下来的天光让他的菜园子越发惨不忍睹。这都是些什么菜啊?叶子被昆虫啃得七零八落,果实像连续手淫七次后的器官厚颜无耻低头讪笑。仙女却很开心,白蝴蝶般在菜叶间翻飞。那天晚上他用清水煮白菜给仙女吃,蘸着用清水兑散的盐巴和干辣子。仙女大呼鲜小叫辣,主动要求喝一杯苞谷酒。她一个劲地问:酒是你酿的吗?是你酿的吗?

他诚实地回答说不是。他在心里想,酿酒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担心仙女吃不饱,又用白水煮了几个鸡蛋给她吃。他原打算剥皮后再递给仙女的,他怕自己手脏,而且他也没有从任何一本书上读到过仙女吃鸡蛋的方法。他把煮好的鸡蛋装在一个碗里递给仙女。仙女从碗里抓起一个鸡蛋,鸡蛋烫,仙女左手倒右手,嘘嘘地吹气。仙女将蛋压到桌面上搓碾着,笑模笑样地问:

“鸡是你养的,蛋也是你下的吗?”

仙女立即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问题,她“咯咯”地笑起来,像得意扬扬的小母鸡。

他不笑,他诚实地回答:“我没有养鸡,蛋不是我下的,是从镇上买的。”

他注意到仙女的脸上短暂地掠过一丝失望。

他本来很想说:“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养些母鸡,当然得养一只公鸡。公鸡长大,母鸡自然会下出蛋来。我还可以学着酿酒……”虽然他什么都没有说,但他的脸庞突然之间胀得通红。

他拧亮手电,照着仙女,送她到汽车旁。他目送汽车萤火虫般闪闪烁烁消失在无边的星空之中。他唱着歌上坡,在田地里躺下,仰望星空勃起、射精,他看着自己的精液把那些被虫子啃得千疮百孔的菜叶打得簌籁颤抖。

那一夜,他喝多了苞谷酒,在穿透亮瓦的星星覆盖下酣然入梦。他梦到狐仙,在另一个梦中,他看见自己躺在树荫下读《聊斋志异》,那些美好的故事里,每一只温暖的狐狸,每一朵惊艳的花妖,每一位亲和的仙女,终究重现。

答问

重现的女子不是一个,而是三个。

穿牛仔短上衣的是曾经的仙女;一袭白裙飘飘,脸色苍白,不停吸烟的,是水仙花妖;大袖翩翩,穿得像年画上的新媳妇,上红下绿的女子笑声清脆眼波流转,让他忍不住寻找她的眼睛,可一旦他的眼神对上她的眼眸,他又害怕得赶紧把头扭开。他想,这就是那只狐狸。

都到齐了。

她们给他送来米、油和肉。她们围着他蝴蝶般飞来飞去。她们说米是有机的,油是纯粮食压榨的,肉是绿色的。他听不懂这些名词,肉怎么能是绿色的呢?他被五颜六色的香水味熏得头晕脑涨,他完全无法明白她们小鸟般叽叽喳喳究竟在讨论些什么。最后他总算听懂,她们要跟他去田野里摘菜,她们要在这里做一顿饭吃。

引领她们朝田野走去,他心慌得厉害。他想,如果他早些知道仙女、花妖和狐狸要吃他种的菜,他无论如何要拿出最后的积蓄,买些化肥和农药,把他的菜弄得漂亮些——菜叶油绿、豆荚饱满、青花菜盛开。

他想不到仙女、花妖和狐狸精就是喜欢被虫子咬得稀里糊涂的菜叶,就是喜欢疤痕累累的蕃茄,就是喜欢蔫头泄气的黄瓜。他看到狐狸摘下一个蕃茄,扯起红小褂简单擦拭,随即一口白牙咬进嘴巴。他不看白牙,他想狐狸啥时候学会了吃素?他偷眼看狐狸掀起小褂露出的那截白生生的小肚皮。他不敢多看,他扭过头,听到狐狸唱歌一般的声音:“酸,真酸,就是这个味儿。”狐狸眯了眯眼睛,他心跳如鼓,他不由得“呵呵”地大笑出声。

水仙花妖进入田野之后便不再吸烟,她听到他的笑声,问他:“你真的从来不用化肥和农药吗?”他不知道如何回答才能显出几分风度,只能“嘿嘿”。花妖刨根问底:“可菜总是要施肥的吧?”他“嘿嘿”一阵子,通红着脸:“我在地里拉屎撒尿。”他不说在地里射精,那是不雅的事情。她们听明白后“哈哈”大笑。笑声中,仙女问:“就你一个人的肥料啊?厉害厉害。”他不知道如何作答,脸红得像发育得最完整的那只蕃茄。

她们煮饭炒菜,她们把刚从田野里采撷来的蔬菜称为“食材”。她们炒了肉但她们不吃,一个劲地劝他吃。她们一边高兴地吃,一边轮番向他提问。

她们问他:“别人都出去打工,你为什么不去呀?”

他回答:“去过的。妈妈去世了,就不去了。”

她们问他:“别人都用化肥农药,你为什么不用呢?”

他回答:“农药化肥都很贵的,我买不起。”

她们问他:“就不怕虫子把菜吃光?”

他回答:“虫子能吃多少呢?它们想吃,就让它们吃吧。虫子不是人,它们没思想,它们分不清哪些是菜哪些是草。”

她们问他:“你就没想过将来吗?比如挣钱翻修老屋、挣钱娶个媳妇、挣钱生个儿子?”

他回答:“现在不就是将来吗?将来不就是现在吗?明天的昨天就是今天,昨天的今天就是明天……”

她们相视大笑,她们齐声说:“喝多了喝多了,小伙子喝多了,小伙子喝多了多可爱呀!这么质朴的小伙子、这么天然的食材,多乎哉不多也,多乎哉不多也……”

仙女和狐狸陪他喝,花妖不喝,花妖开车。仙女喝得不多,狐狸比他喝得还要多,狐狸喝多了是要现原形的,他这样想着就指着狐狸说:“现出你的原形来了!”

她们听了便又大笑,她们一边笑一边相互挠胳肢窝,用手指捅对方的脸庞和胸脯,一边捅一边说:“让你现原形,让你现原形!”

花妖拿出香烟来,递一根给他,他刚要接,花妖却倏忽收回:“小孩子,还是不要抽烟的好,伤身子骨。”

于是他怅然,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狐狸说:“我陪一碗。”举碗齐眉,一饮而尽。

他的舌头大了。他说:“昨天、今天、明天……男人、女人、不是人……”

他这样说,让仙女、花妖、狐狸的笑声几乎掀翻老屋的屋顶。

仙女说:“你是个有故事的人。”

狐狸说:“你是个有感情的人。”

花妖说:“嗯,你是个有思想的人。”

合约

她们最后的问题是:“地里的菜,你一个人,吃得完吗?”

他醉了,拼命摇头。

她们又问:“吃不完的菜,怎么办呢?”

他迷迷糊糊地笑:“吃不完,就让它们烂在地里。烂掉的菜,变成肥料,被新种的菜吃掉,新种下的菜长大,被人吃掉,人吃不掉的,烂掉,变成肥料,被新种的菜吃掉……菜吃掉,虫子吃掉,人吃掉,拉屎撒尿,菜吃……人吃……虫子吃……”他的脑袋有些重了,他把脑袋放到桌子上,这样很好。

他的呓语让她们短暂地陷入沉思。后来仙女姐姐伸手把他的脑袋托起来,看着他的眼睛问:“你为什么不把吃不了的菜,拿到镇上去卖呢?卖得了钱,你可以买粮食,买肉,可以买衣服穿……”

花妖姐姐望空喷出一口青烟:“至少,可以买些种子。”

狐狸姐姐伸手托住他的另一边腮帮:“有钱了,就能娶个媳妇。”

他挥手把仙女姐姐和狐狸姐姐的手都推开说:“谁能看得上那么丑的菜啊?别丢妈妈的脸啦!粮食我能自己种,衣服嘛,现在我身上不就穿着嘛!种子,菜熟了就会开花,开花了就能结籽,我把菜籽收起来,再种下去就行了嘛。媳妇……媳妇……非得花钱吗?你们……不是都来了吗?”

她们两人扶头,一人持杯,给他灌下几口热水,花妖姐姐冲他的鼻孔喷烟。他扑到门外去呕吐,呕吐之后,他自个儿去洗脸,脸红红地回来坐下,腼腆地笑,连声说:“不好意思。”

她们跟他商定:吃不了的菜,她们全买下。每隔十天半月,她们中的某一个,某两个,或者三个都到齐,开了车,到他的菜园里摘菜。她们将按同类蔬菜的最高价付给他报酬。唯一的要求是:他有了钱,也不许给园子里的菜施化肥、打农药、使用生长剂,总之不能让菜跟任何“化学”发生关系,她们要的,就是纯有机、纯生态、纯绿色的蔬菜,哪怕被虫子啃得只剩下叶脉,她们照样付钱。

他点头称是:“对,对。虫子吃了不会死,人吃了就不生病。”

她们说:“小伙子这下清醒了。”

能够售出蔬菜并不是他快乐的源泉,而是一想到每隔十天半月,仙女、花妖、狐狸……她们中的某一个,或者全部,就会出现在他的眼前,手挽着手跟他去摘菜,他就乐不可支。

他和她们,订下合约。

那天夜已深沉,无星无月,她们驾驶的汽车已经消失在无边的暗黑之中,他仍然缘着木梯爬上老屋的屋顶,朝着她们消失的方向,不知疲倦地挥动着手臂。

热爱

那天夜里,他竟然无法入眠,这在他十八岁的生命中还是第一次。

他知道自己陷入了某种大恐惧。

类似的恐惧,在他两年前跟随村里的年轻人,黎明时分爬进驶往县城的农用卡车车厢里出现过,在他脖子上挂着妈妈的骨灰盒走出火葬场的大门时出现过,但那两次恐惧都没有这一次来势凶猛。离开故土的恐惧只要走出去就消失了,妈妈的骨灰无处安放的恐惧只要留下来也就消失了。这一夜的恐惧非同一般,像隐藏在暗处的老鼠,行踪诡魅,动作敏捷,倏忽跃起,在他的心尖子上咬一口,痛得他一哆嗦,他伸手想抓住老鼠的尾巴,那只可恶的老鼠却销声匿迹,蹲伏在无法触及的角落,朝他龇出两排尖利的白牙。

他干脆放弃睡眠,仔细搜索恐惧的根源。他想得最多的,当然是三个姐姐,仙女、花妖和狐狸。他很清楚自己非常渴望尽快再次见到她们,他渴望跟她们说话,看她们像蝴蝶或者光柱里的尘粒,环绕他翩翩起舞。这时他明白恐惧来自欲望,他越对她们的重现充满欲望,就越害怕她们突然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

他想啊想啊,突然明白:只要他有足够多的“有机”蔬菜,她们就不会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他从床上一跃而起,这时他发现天色尚未亮起,然而他不假思索地操起农具,头顶点点星光,把草叶上的露珠踢得子弹般卟卟乱飞,他扑进他的田野,他从来没有如此强烈的劳动的冲动。他需要在田野里做的事情太多了,松土、除草、浇水、施肥……他在黑暗中挥锄,差点挖到自己的脚。

半小时后他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一来他没有睡觉,二来他从来没有这样急切,急切是件很累人的事情。他坐下来吸烟时悲哀地发现,就凭自家这块地里出产的蔬菜,他一个人吃略有节余,如果加上三个姐姐,那是无论如何不够的。地里没菜,仙女飞天,花妖凋谢,狐狸换个地方打洞。

恐惧伸出铁手,捏得他心尖子发颤。这时天光破晓,一轮红日东升。他极目四望,发现除了自己的田野稀疏地长了些蔬菜,周边大面积的土地都荒芜着。他大叫一声,兴奋地跳起来,他眼冒金星,差点一跟斗摔倒。他在初升的朝阳中作出人生最重大的决定,他要把这片荒芜的田野都种上蔬菜,按照姐姐们的要求,不施化肥,不喷农药,全都“有机”。

只要田野里长出绿苗,开遍菜花,结满果实,姐姐们就永远不会消失。

他没有吃饭,也没有喝水,他带着虚脱般的兴奋,挨家挨户去拜访周边土地的承包人。他劝说他们把土地转包给他种蔬菜,他开出天价——几乎把姐姐们承诺给他的价码原封不动地承诺给那些荒地的承包人。荒地的承包人都是他的乡亲,年轻人外出打工,留在家里的都是老人和孩子,撂荒的土地闲着也是闲着,有人愿意租了去种,老人们何乐而不为?更可笑的是,这个年轻人竟然答应免费清理每家每户的厕所,通俗地说,就是愿意隔三岔五挑走他们拉下的屎屎尿尿。老人们慷慨地拍着他的肩膀:屎屎尿尿不算钱,年轻人,有力气你尽管挑走。

他起早贪黑,三天只做一回饭,饿了就啃几口冷饭,渴了就喝几口凉水。起先批评他好吃懒做、白日做梦、不可救药的老人专门领着小孙子到地头参观他劳动。那时他正光着膀子穿条大裤衩赤脚挑着两只粪桶,颤颤巍巍地走在地埂上。老人大声说:

“孙子,瞧这个人,他是多么勤快!你要向他好好学习,像他热爱劳动一样热爱学习,将来考上大学,做个城里人。孙子,你听好了,如果你不好好学习,考不上大学,做不了城里人,就得和这个人一样,一辈子挑大粪!”

老人的话令他哭笑不得,他不想和老人争辩,甚至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冲老人咧嘴一笑。粪桶里的汁水溅上他的小腿,无数绿头苍蝇绕着他嗡嗡乱飞,这让他看起来像一个饲养苍蝇的人。

品牌

他披星戴月奋斗一个月,把自家和转租来的大片荒地都种上蔬菜。虽然不施化肥,农家肥却是少不了的,浇水的工作量也很大。他就像加足了柴油的发电机,油不烧干,他就停不下来。

他仍然在地里拉屎撒尿,然而他悲哀地发现,因为嚼多了冷饭,他拉出的屎不再是热烘烘的一大堆,而是像山羊屎一般的小黑豆;他也撒不出什么尿来,顶多只是浊黄的几滴,他所有的水分都变成汗液蒸发掉了。至于手淫,这件事情想都不要想,太阳初升雄性勃发时分,他早已挑着粪桶或水桶,小心翼翼地走在田埂上。他得留心脚下而不是胯下,他不能摔倒,如果他摔伤就没人给大片田野里的蔬菜浇水施肥,蔬菜们统统会渴死饿死;如果他的田野里没有菜,姐姐们只要来上一回,就会绝望地叹息,叹息着驾驶汽车离去,永不再现。

仙女、花妖和狐狸再次来到他的田野,面对广阔田野星星点点害羞的乡下孩子般眸光闪动的菜苗,三个姐姐先是兴奋得又叫又跳,紧接着她们的眼眶就有些湿润的样子。她们轮番紧握他的手,不管那双手残留着泥土和粪便,她们含着眼泪说:谢谢你,谢谢你,好兄弟。狐狸弯腰在他浮动着泥土与农家肥芬芳的手背上亲了一口。他浑身哆嗦,像是无数细针同时刺进他全身的每一个毛孔。他觉得一条可爱的小鱼一直浮游在他的手背上,很长时间过去,那小鱼依然不时湿漉漉地咂巴一口他的手背。

姐姐们用汽车拉走田野里所有成熟的蔬菜,付给他超过承诺数目的金钱。她们鼓励他:

种吧种吧!把所有的荒地都种上不施化肥不喷农药的有机蔬菜;种吧种吧!越多越好,我们吃不完,可以把这些菜作为最珍贵的礼物送给我们最亲密、最尊贵的朋友。

她们注意到他瘦弱了,变黑了,她们叮嘱他要注意身体。他嚅嗫着说,有时忙得连做饭的工夫都没有。她们简短商议,留下花妖和狐狸与他做伴,仙女开车离去又很快归来,她给他带来了饼干、方便面、盒装的牛奶以及各种小零食。

那天姐姐们临走的时候,花妖姐姐点上一根烟,她把烟盒里剩下的烟都留给他。花妖姐姐喷出一口青烟,悠悠地说:“如此纯天然、纯绿色的蔬菜,我们怕是要给它取个名字哟。”仙女姐姐捂嘴偷笑:“莫不要拿红头绳扎起来,装在礼盒里送人?”狐狸姐姐笑得东倒西歪,像是站不稳,抓住他的胳膊。他问她笑什么,她说她想到一个笑话。

这个笑话说的是:社会上闹毒牛奶。有朋友发微博说办公室还有一箱没有启封的牛奶,怎么办?朋友们纷纷回复,有人建议赶紧倒进马桶冲掉,立即有人说那不行,毒牛奶被冲进下水道,下水道的水流进城市附近的大湖,污染大湖罪莫大焉;有人建议赶紧挖坑埋掉,立即又有人说那也不行,土地喝了毒牛奶,花花草草都会死掉。终于有人出了个金点子,让他赶紧把那箱牛奶拿去送给领导,毒死领导不要紧,这个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领导,而且领导从来不玩微信、不刷微博,他们只看新闻联播和人民日报,肯定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牛奶叫毒牛奶。

三个姐姐抱头笑过,正色说出两件事。一是她们送给他的牛奶绝对安全,是进口货,外国母牛产下的;二是从今往后,这片田野里出产的绿色有机蔬菜,就叫“妈妈菜”。她们听他说过为了陪伴妈妈的骨灰留下来种菜的故事,她们说,“妈妈菜”这个品牌绝妙,听起来是那么亲切、安全,透着妈妈的味道。

仙女、花妖和狐狸没有留下来做饭和他一起吃,她们问清下一轮蔬菜成熟的日子后,满载“妈妈菜”离去。留下他孤零零地站在田野,摸着后脑勺,“妈妈的味道”究竟是什么味道?百思不得其解。

自问

他的生活看起来走上了正确的轨道。三个姐姐定期来拉走成熟的蔬菜,从未拖欠过应该付给他的金钱。她们告诉他,“妈妈菜”在城里已经小有名气,但她们拒绝告诉任何人这些菜的来处,她们担心好利之徒蜂拥而至把菜抢光。她们还建议他可以雇些人手挑水施肥。她们还说,打算组织“生态菜园一日游”,找上十个八个崇尚天然的朋友,来帮他种上一天菜,末了不但不要他一分钱,只要在这里吃一顿纯天然的饭菜,每个人还可以交给他一百元。

她们宛若主人一般在田野里巡视。仙女姐姐说:这里,可以挖个鱼塘,蓄上水,养上鱼,浇地的水有了,还有纯绿色的鱼——鱼可不许喂饲料喔!喂菜叶子就可以啦。狐狸姐姐说:这里,可以建一排鸡舍,养上鸡,鸡粪可以作肥料,还有纯绿色的鸡肉和鸡蛋——鸡可不许喂饲料喔,喂菜叶子和虫子就可以啦。找不到虫子怎么办?雇人抓啊!虫子抓来喂鸡,可以少吃菜叶,蔬菜的产量就提高了嘛!花妖姐姐说:这里,可以修猪圈,养上猪,猪粪是多好的肥料啊——小伙子,你可不能拿饲料喂猪,也不能拿猪粪喂鱼啊!

他穿着崭新的大红T恤,蓝色牛仔裤,硬梆梆的“CAT”工装鞋,走在她们身后,浑身冒虚汗。近来,他发现自己恐惧的事情越来越多,他知道恐惧越来越多意味着欲望越来越多。他担心自己正好蹲在田野里拉屎的时候,姐姐们突然冒出来,那样子他多可笑啊!他不知道姐姐们来临的时候自己该不该穿衣服,狐狸姐姐说他光着膀子更好看,而仙女姐姐坚持说,他穿上牛仔服更帅气,花妖姐姐说,方格衬衫扎进裤腰,再配上宽边小牛皮帽子,那才像“妈妈菜”的品牌创始人。她们说归说,看归看,当他真的穿上新衣服,她们却视而不见。

他的汗出得太多,他可以感觉到内裤被浸湿,他担心汗水从裤裆里流出来,让姐姐们以为他小便失禁,让姐姐们看不起。

他有些恍惚,疑心自己正在做梦,而梦中的他不可避免地正在尿床。有一会儿,他觉得姐姐们说的鱼塘啊鸡舍啊猪圈啊,跟他没有半毛钱关系。

他从来没打算过养鱼、养鸡、养猪。

他当初只是因为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和其他年轻人一样去打工,他原本只是担心把妈妈的骨灰孤零零地留在老屋里,老鼠会把妈妈的骨灰盒拖去建大房子。他喜欢随意种点菜自己吃,他喜欢大白天躺在地里看天上的云;他喜欢躺在床上,看透过亮瓦的光柱里浮尘舞蹈;他喜欢夜深人静时听老鼠们开会,听它们一个个轮流发言……他凭什么要养鱼、养鸡、养猪?凭什么天不亮就得起床种菜?凭什么刮风下雨都得下地?凭什么要清理整个村子的厕所?凭什么老鼠们散会睡觉而他却不能安然入睡?

凭什么?

当然,这些问题,他只是问自己,他不会去问三个姐姐。

那天他看起来闷闷不乐,姐姐们以为他只是累,反复安慰他种菜不用那么辛苦,靠着阳光雨露滋润就行,实在忙不过来,就少种几块地。狐狸临上车时拍了拍他的脸:“看你瘦的,可怜。”他看到狐狸的眼睛有些发红,奇怪的是,这次他没有全身毛孔都被针扎的痛快之感。

姐姐们走后,几个月来,他第一次没有继续劳作,而是找块平地仰躺下来。为了不弄脏新衣服、新裤子、新鞋,躺下之前他全脱下,只剩一条小裤衩。因为无人缝补浆洗,小裤衩早已破败如枪林弹雨中的旗帜。他试图勃起,对着缓缓落向山顶的夕阳痛快地射出一串子弹,快乐地观察他的子弹把菜叶子打得噼啪作响。然而他失败了,他根本无法勃起,因为他一直在想仙女、花妖和狐狸。

问题的关键在于他无法把她们分开来想,一次兴奋同时想着三个女人,对他来说完全超越经验。而且他一直很忧虑,他想,想着三个姐姐的样子手淫不好,很不好。他想,三个姐姐要是知道自己想着她们手淫,她们也许会觉得受到伤害,他们的友谊将不再“有机”和“绿色”。还有一会儿,他幻想着如果自己把精液喷射到菜叶子上,而姐姐们把那些沾染了他的精液的菜叶子带回家,吃下去……这样的想象让他恶心而沮丧,觉得自己正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他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些事情,愈加无法专心致志地勃起。

他绝望地站起身来,并没有穿上衣物,而是抱着它们,像是肚子疼得厉害,慢吞吞地朝老屋走去。他没有做饭,拿了几块饼干和一盒牛奶,到床上躺下。天光已然黑定,没有光柱透过亮瓦;时辰尚早,老鼠们的例会尚未开始。他躺在床上,听着自己在一团黏稠的黑暗中把饼干嚼得“咔咔”响。

凭什么要相信她们描绘的美好前景?再多租些地,雇上一些人,生产出大量的“妈妈菜”、“妈妈鱼”、“妈妈鸡”、“妈妈猪”……她们说他会当上老板,赚上很多钱,把老屋翻修成大房子,砌上围墙,圈起院子,养上几条看家护院的“妈妈狗”,娶一个“妈妈牌”媳妇,生下一群“妈妈牌”孩子……这些都不是他想的,是她们想的。

他很累,累得躺在床上腰杆疼。他嚼完饼干,喝上几口冷牛奶,他不担心牛奶有毒,毒牛奶只能毒死城里人,而他是个乡下人。

乡下人。嗯,他在心里说,我不干了,我干不了那么多,我原本种菜就是给自己吃的,那就还是种给自己吃吧。吃不了的,姐姐们想要,可以送她们一些,我不要她们的钱,也不要听她们的指使。我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现在我要睡觉了,睡到不想睡的时候,我就起床,肚子饿了我就做饭吃,吃饱了没事干,可以到田地里转转,想干活干活、想睡觉睡觉、想看书看书、想抽烟抽烟,小弟弟硬了,就射它一串子弹。

拿定主意,他倏然了无恐惧。他想,原本自己是不怕三个姐姐的。

凭什么怕她们?他在黑暗中抿嘴而笑,他想:她们又不是我媳妇。

家园

好些日子前,那个先是骂他懒,后来夸他勤快,又说孙子如果不努力,将来只能和他一样挑大粪的老人,有一次走到地头,蹲下来跟他说话。老人说城里人都疯掉,漂漂亮亮的好菜说是有毒,专捡虫子咬过的烂菜说是好东西。老人还说,别家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挣大钱,你这个年轻人留在家里挑大粪修地球,我看你也疯掉。

他不争辩,他心里想,疯子喜欢吃疯子种出来的菜,原本就是这个道理。

老人试图传授他一些种菜的常识,比如一定要施用动植物尸体烧成的灰,动物灰含钙,植物灰含钾……他笑着拒绝,他说他种菜有秘方。

“啥子秘方?”老人拿拐棍“咚咚”地戳地:“莫非拿死人作肥料不成?莫非你老娘的骨灰被你撒到地里当肥料,菜吃了你老娘的骨灰,就能保证不干死不病死,保证不被虫子吃光光?”

他听到自己的心“怦”地跳了一声,蝌蚪变青蛙,“腾”地跳上岸。

没过多久,老人去世。在外打工的儿子媳妇回家奔丧。他礼节性地去吊唁,顺带说了继续租地的事。老人的儿子媳妇办完丧事就要外出打工,他们打算带走孩子,但他们带不走老人的骨灰。儿子媳妇同意他继续耕作他们的承包地,条件是他必须替他们保管老人的骨灰。他们甚至不打算要租金,逢年过节回家,他只须免费供应时鲜蔬菜就好。

村子里渐渐又有一些老人死去。死者的儿女们有钱的,把老人的骨灰埋进公墓,信基督的,送进教堂,没钱的,或者暂时没工夫安葬的,纷纷找到他,托他代管骨灰盒。他象征性地收点保管费。他想,保管妈妈一个人的骨灰是保管,保管更多父老乡亲的骨灰也是保管。他还想,妈妈和那些老乡亲们凑在一起,人多好说话,热闹。

他重新懒惰下来之后大约十五天,三位姐姐开着车来拉“妈妈菜”。她们径直挎着篮子朝田野走去。她们没有在田野里找到他,而是看到很多菜都己枯死,显然是因为长时间无人挑水浇灌。她们约略有些愤怒地推开老屋的门,他穿条破烂裤衩,大白天横躺在堂屋的凉床上睡觉。正午的阳光穿透屋顶的亮瓦,投下光柱,像一柄雪亮的宝剑,笔直地插在他的胸口。

他的手里捏着一块咬了一半的饼干,可以想象,在她们推开房门之前,一定有几只老鼠大摇大摆,在他的身体上走来走去,不时咬上一口他手里的饼干。此时老鼠们轰然逃散,隐身于房梁或屋角,瞪着亮晶晶的小眼睛,警觉地打量着突然闯入的三个女人。

他从昼寝中惊醒,翻身坐起,忘了抓过一件衣物遮住自己隐约暴露的下体。他静静地坐在凉床上,像是等待自己的魂魄从很远的地方匆匆赶回来,他兀自微笑了大约半分钟,这才问:“你们来了?”

仙女、花妖和狐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狐狸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你病了吗?”

他摇头:“不生病,我很好。我一直在等你们来,跟你们说,菜,种不了那么多,你们以后也别来摘菜了。”

她们感到迷惑不解,同时有一点点被羞辱之感。他请她们随意坐下,他穿上长裤,依然光着膀子。他说:“我想讲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他已经跟自己讲过很多遍,所以他讲得很流畅。

“从前,有个小伙子的母亲死了,化成骨灰,装在盒子里。这个小伙子不知道如何处置母亲的骨灰,决定留在家里,守着母亲的骨灰盒子。他打算种点菜自己吃,可是他已经忘记了种菜的手艺,眼看着菜都要死光了,他着急得不行。他总是躺在母亲的骨灰盒子旁边,那天夜里,他听到母亲说,儿子,不要着急,让妈妈来教你怎么种菜。你只要把我的骨灰撒到菜地里,撒到菜根上,妈妈就能帮你把菜种出来。后来,三个漂亮姐姐,给他的菜取了个名字,叫‘妈妈菜。”

他的故事说完了。“意思是,你用死人的骨灰作肥料?”她们像是被捕鼠夹子夹住尾巴的老鼠,摇头摆尾,惊慌失措。

“是的。”

他耷拉着两条腿,坐在凉床上,看着自己的脚趾头。

“后来”,他说,“这个小伙子又租下很多地种菜,妈妈的骨灰用完了,小伙子又收集了村子里很多老人的骨灰。现在,所有的骨灰都用完了,没有了骨灰作肥料,菜都死了”。

为了给自己的故事提供确凿的证据,他跳下凉床,走到里屋门前,他推开房门,示意三个姐姐朝里屋张望。

三个女人手挽着手,涉过暴雨中的河流一般,勇敢地走到里屋门前。她们先是闭上眼睛,然后不约而同地瞪大眼睛,她们的样子,就像是里屋会有变异的僵尸突然冲出,她们下定决心挺起胸膛顽强抗击。

里屋的床上、木桌上、发黑的柜子上……密密麻麻地摆着几十个大大小小的骨灰盒。她们可以猜到,摆在床上,正对着枕头的那一个,就是他的母亲。透过屋子正中的亮瓦,一缕阳光坚挺如柱,稀疏的瓦缝漏下另外一些阳光,丝丝缕缕斜插在屋子里,隐约照亮那些骨灰盒。硕壮的光柱像是庙堂里祭祀的线香,纤细的光影宛若香火,不动声色,安详宁静地散发出氤氲和香气。

猝然之间,她们同时发出刺耳的尖叫,她们松开原先彼此紧挽着的臂膀,她们争先恐后夺路而逃,其中一个差点被门槛绊倒。

他没有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他知道,在他的故事里,她们将永远不再重现。

他的脸上浮出一丝心满意足的狡黠,他微笑着拿起抹布,他从妈妈的骨灰盒子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把乡亲们的骨灰盒子擦得一尘不染,让那些盒子在硕壮的光柱以及纤细的光影里熠熠生辉。

他耐心地擦拭着大大小小的盒子,他擦拭得很慢,一点都不着急。盒子里的老人们呢?他们和他一样,他不着急,他们也都不急。

先是妈妈,接着是那个骂过他也表扬过他的老人,随后是其他乡里乡亲,在他温柔的擦拭中,一个接一个缓缓坐起身来。他想,他们不会把他种的菜叫“妈妈菜”,菜就是菜。他还想,他们既然来了就不会再走,他们和他在一起,这让他感觉很自在。

他们有的打着哈欠,有的伸着懒腰,有的反手抵着后腰在屋子里缓缓走动。他们聊着天气,聊着收成,聊着东家的小伙西家的姑娘,温暖而含混的乡音,宛若午夜时分的田园,万千生灵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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