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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剧之光

2014-09-15邢周

山花 2014年4期
关键词:罪恶戏剧性意志

邢周

小说是从人的心灵出发,重新诠释这个世界。它是一种情感的艺术,情感表达的是理解的深度。这种深度最终将通过故事呈现给读者。吸引人的故事必然包含着诠释这种情感的最佳逻辑结构,它能通过最短的途径达到最强烈的艺术效果,在我的理解中,这就是戏剧性。

亚里士多德的《诗学》通篇都在谈戏剧。“……《克拉丽莎》是一部杰作,长达十四卷,然而最蹩脚的杂剧家用一幕戏就可以把它讲完。”(巴尔扎克)艾略特也说过:诗之所以有价值,并不在于感情的“伟大”与强烈,而是艺术作用的强烈,也可以说是结合时所加压力的强烈。我援引这些,只是想说对于文学作品,再怎么强调戏剧性都是不为过的。

如果说,艺术的存在无非模拟自然,那么唯有戏剧,能最精确地模拟其中最复杂的部分一人。

然而,好的戏剧性是不容易实现的。它必须真实。即便开出“恶之花”,都要求真。几乎可以这么说:在真面前,“善”和“美”永远是次位的。戏剧体现的是意志的对抗。我认为,在这个艰难的、危机四伏的世界上生存,任何人都是需要意志才能顽强地忍受下去的。对于有的人来说,意志很清晰,但对于大多数人,意志可能深深地藏在潜意识中,藏在一言一行后面,可能需要反复“咀嚼”一个角色(可能对应的是现实生活中的一系列人物)才能窥探到他的意志,并基于此构筑出属于他的戏剧。这首先需要作家有顽强的意志,对抗世界的意志,为了真实,宁可放弃美学幸福的意志,没有这些,也就没有真正的戏剧。自从伟大的关汉卿之后,我们的戏剧在结构上一直没有新的长进(虽然随后出现了《牡丹亭》这样更美、《桃花扇》这样境界更高和《茶馆》这样更加深沉的杰作),影响了我们探索的深度。就是因为对“善”的渴望和美学幸福的诱惑,让很多人放弃了对真实的追求,不愿意甚至“不屑于”在小说中发掘真实的戏剧性,“不忍心”把角色鲜血淋漓地展现给读者,转而追求优美的辞章,把一切散文化(在我们这个国家,如果作家只能在散文中精炼自己,散文该是多么不堪重负啊!),以“趣味”取代真实的自我,拿“伤感”取代真正的怜悯,用“虚无”作为“不爱”的借口,拿“社会问题”掩盖人性中的罪恶。

因此,我把注意力集中在家庭。家庭是社会的基本单元,它是时代的晶体,折射出社会的基本面貌,也涵盖了人类全部的社会关系。现代的狄俄尼索斯将依然在家庭中出现,以局外人的身份,颠覆一切旧有秩序带来的和谐与平衡,而最终只能回到悲剧式的轮回。人类的罪在此变得赤裸裸,情感也看得一清二楚。

《月吟》中我围绕家庭关系,尝试通过一系列戏剧场景,拷问一颗苦难而高贵的心灵,由此呈现它的灵魂,并试图展现时代变迁对心灵的扭曲。而《残生劫》写的则是冯雨月死后,唐龙的家庭解体了,唐龙、唐嘲风父子的灵魂失去了庇佑,唐龙没有意识到自己失去了救赎,他从一个理想主义者蜕变成了一个蹩脚的现实主义者,因为这种摇摆而痛苦,儿子唐嘲风经历情感挫折后陷入了精神困境,对未来看得越清楚越是无法行动,不想在精神上落入父亲的轮回,只能痛苦地等待。这父子俩就像《等待戈多》中的一对流浪汉,一个肉体,一个精神,一个阴性,一个阳性,一个永远对现实不满,一个永远精神空虚,苦苦等待着从未出现的救赎。父亲希望儿子行动,儿子却不愿再变成那种“瞎眼、把绳套和鞭子都交给别人的幸运儿”。死去的母亲冯雨月像个鬼魂、一个恶毒的诅咒、一个时隐时现的天使出现在他们的精神世界。这对父子就是一对精神的流浪汉,一对被抛弃的苦人,一对孤独的现代人,苦苦守护着自己的心灵,忍耐着残生。

希腊剧对我的另一个启示是如何理解罪孽:罪孽就在血缘之中,而且只在血缘中传递。一切罪恶都能在家庭中寻找到根源,同时一切救赎也就在对罪恶的承受之中。现实苦难重重,救赎遥遥无期,我们等待着被戏剧之光照亮的那一瞬间,那时我们得到了自我发现,也得到了灵魂的救赎,虽然短暂,但却真实、撼动人心,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的:

“噢,我很想再活下去!生活在世上的每一分钟、每一刹那,都应当是人的无上幸福……都应当,都必定是这样!这是人本身的义务,必须这样来安排;这是人在世的法则——虽然看不见,但却是一定存在的法则……”

我也相信心灵的坚守和复活,那天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一起高高兴兴谈论过去的事情。

那一刻,我们都在永恒的神之光的照耀下,如此强烈地感受到:我们和黄金时代那些更纯洁、更美好、更质朴、更高贵的人类是同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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