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大单”背后凸显俄东部能源战略

□ 文/本刊记者 黄旭明

5月20日，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上海同俄罗斯总统普京举行会谈，中俄签署《联合声明》，表示将建立全面的中俄能源合作伙伴关系。5月21日，中俄在上海签署总价值达4000亿美元的天然气供应协议。这项谈判了10年的“世纪大单”尘埃落定，可以说是中俄能源合作的里程碑。

与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中俄能源合作不同，新一轮的中俄能源合作是在怎样的背景下展开的？通过这次合作，俄将向西方世界发出什么样的政治信号？将对全球地缘政治产生怎样的影响？俄东部地区天然气资源状况如何？它为何成为中俄合作的机遇和舞台？中俄能源合作价格的平衡点在哪里，存在怎样的互补性，前景如何？一系列的问号，等待能源专家打开……

记者：中俄两国政府签署《中俄东线天然气合作项目备忘录》，以及中国石油和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签署《中俄东线供气购销合同》，是否预示着中俄能源合作进入新的发展阶段？哪些因素促成了中俄天然气的巨额合作？这种合作模式对两国乃至全球的地缘政治将会产生怎样深远的影响？

张东辉：（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研究员）：

事实上，中俄两国在能源领域存在着结构性的互补，这是两国开展深度合作的前提。从俄方看，受三个方面力量的推动：一是西方资本运作下的页岩气革命的溢出效应，重塑了国际能源格局—原先西亚北非国家向美出口液化气被迫转入欧洲市场，让俄在欧洲能源供需格局中的地位不断下降，使其不得不加速寻求新的替代市场。二是乌克兰危机背景下的欧亚能源供需格局发生变化—从石油出口安全的角度出发，俄方也迫切希望签下中国这个大单，确保天然气出口的稳定。三是俄经济已进入一个长期的低速增长期，而来自西方的制裁更令其雪上加霜，亟待来自中国的资金增加财政收入。

当然，这种合作是互利的。从中国方面讲，增加天然气进口量不仅保障了国家能源安全，还可以调整能源消费结构，改善大气环境。很多分析人士都在根据30年、每年380亿立方米，以及超过4000亿美元的总金额来计算该协议到底谁赢谁输。其实，如果仅仅将这一协议当成一道算术题来计算得失显然过于简单和短视。当中国锁定一个重大能源项目时，不仅要考虑时下的能源安全，还要考虑未来的能源安全，如从海路购买液化天然气等。从战略层面而言，这种合作将使中国面对来自海上能源生命线的挑战更加主动，意味着中国天然气进口继西北、西南和海上通道后多元化战略布局基本完成。从金融角度看，中国持有庞大的外汇储备，可以通过这个渠道加以消耗，以避免美元贬值带来的巨大风险。

能源领域的合作，将把两国的经济更紧密地拴在一起，并因此产生一连串利益效应—将逐渐改变过去更多受外部环境与外部压力驱动的机制，更加注重“外生性”与“内生化”因素的平衡。

作为两个地区性大国，中俄携手合作会对国际体系、国际关系乃至整个国际形势产生重大影响。目前全球能源供需版图正酝酿着重大变局。作为全球头号能源消耗大国的美国，正凭借页岩气革命而逐渐迈向能源独立，俄罗斯也凭借油气产量的增加而成为能源超级大国；作为消费方的中国和欧盟，因乌克兰危机在能源格局中的话语权正发生微妙变化，中国成功与俄罗斯签下30年天然气供应大单，提升了话语权。而欧盟夹在美俄之间，一方面短期内无法获得美国的页岩气，另一方面又要降低对俄的依赖，因此寻求能源供给多元化是确保自身能源安全的唯一选择。

记者：俄罗斯东部地区天然气资源状况如何？在俄能源战略中，“东部天然气规划”扮演怎样的角色？为什么说加快东部发展是俄实现经济平衡发展、能源有序接替和出口多元化的重要举措？

张抗：（现任中国石化石油勘探开发研究院咨询委员会副主任，中国能源研究会常务理事）：

俄罗斯东部地区是指俄罗斯的亚洲地区，准确地说是俄罗斯位于乌拉尔山脉以东的领土，包括西西伯利亚、东西伯利亚和远东地区。

俄天然气资源主要集中在该区域。根据俄最新油气评价结果，俄90%以上的天然气资源位于东部地区。目前，俄90%以上的天然气来自开发成熟度较高的西西伯利亚盆地气田，其中乌连戈伊气田的开采程度为75%，杨堡气田为60%，梅德韦日气田为85%。

俄东西伯利亚和远东地区天然气资源基本处于勘探开发的初期阶段，只有部分地区产气，且气化程度较低。俄东西伯利亚和远东地区包括伊尔库茨克州、克拉斯诺亚尔斯克边疆区、萨哈林州等20个联邦主体，覆盖了俄60%的国土面积。初步估算，该区天然气资源量为67.3万亿立方米，探明程度仅为7%-8%。东西伯利亚和远东地区人口稀少，基础设施落后，气化程度仅为6.6%，远低于全国62%的平均水平。2013年底，该区天然气产量为154亿立方米，主要用于当地消费，剩余部分通过萨哈林岛的LNG厂，向亚太国家出口LNG。

张东辉：俄罗斯经济发展存在严重的地区不平衡。西部地区，毗邻欧洲，气候温和，基础设施较好，是俄经济重心所在；东部地区尽管资源丰富，但气候恶劣，人口稀少，基础设施落后，经济发展明显落后于西部地区。

多年来，俄东部地区人口大量外流，已对俄政局的稳定性产生了影响。新世纪以来，俄罗斯国家领导人开始重视东部经济发展。新普京时代，俄加快能源战略调整，呈现国家控制加强、开采中心北倾、贸易重心东移三大趋势。普京多次表示，开发东部是“优先任务”。因此，利用东西伯利亚和远东丰富的天然气资源，加快东部发展，缩小地域差距，成为21世纪俄罗斯经济发展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

东方IC/图

加快东部能源发展是俄实现资源有序接替的战略举措。《2020年前俄罗斯能源战略》指出，2020年前，俄将在伊尔库茨克州的科维克金气田、萨哈共和国的恰扬金油气田、克拉斯诺亚尔斯克边疆区的油气田，以及萨哈林海域油气盆地建成新的采气基地，使东西伯利亚和远东地区成为俄大型天然气生产基地之一。

《战略》还提出要建设“西—东”出口方向的油气管道，以实现油气向亚太地区出口的目标。2007年9月，俄政府批准了《关于在东西伯利亚和远东地区建立向中国和亚太其他国家出口天然气的统一开发、运输和供应系统的规划》（简称“东部天然气规划”）。该规划主要内容包括三个方面：一是开发东西伯利亚和远东地区新气田；二是建设连接萨哈林岛和东西伯利亚与哈巴罗夫斯克市和符拉迪沃斯托克等远东地区的天然气管道，并与俄罗斯统一供气系统（UGSS）连接；三是形成向亚洲出口天然气的基础设施能力。该规划旨在2030年前，在东部地区建立完整的天然气生产、集输和供应系统，提高东西伯利亚和远东地区的气化率，以实现俄天然气出口市场多元化目标。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Gazprom）被指定为该规划的协调者和实施者。

因而，当5月22日中俄能源合作协议签署后，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总裁米勒显得异常兴奋，称“这无疑是一个历史性事件，我们翻开了与中国天然气合作的新篇章。这是公司有史以来签署的最大合同，合同的条件是互利的”。

张抗：根据“东部天然气规划”，到2020年，东西伯利亚和远东地区的天然气产量达1500亿立方米/年。其中，对国内供气量超过270亿立方米/年，通过管道向中国和韩国出口量达250亿-500亿立方米/年，通过LNG向亚太地区的出口量为210亿立方米/年。到2030年，该地区的天然气产量达1620亿立方米/年，其中对国内供气量达320亿立方米/年，通过LNG向亚太地区的出口量达280亿立方米/年。

该规划推动了东部天然气工业的快速发展，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一是堪察加半岛勘探开发和管道建设突飞猛进。堪察加半岛位于俄最东端，天然气可采储量为160亿立方米，气化率为1%。随着Kshukskoye气田和Nizhne-Kvakchikskoy气田的投产，及连接两个气田和堪察加半岛首府彼得巴甫洛夫斯克市的天然气管道建成投产，大幅度提高了半岛的气化程度。二是萨哈林-2项目已开始对亚太国家出口LNG，萨哈林岛其他天然气项目勘探活动也在积极进行中。位于萨哈林岛南端Prigorodnoye的LNG厂（设计年生产能力130亿立方米）建成投产，每年可向亚太地区出口LNG66亿立方米（约500万吨），其中76.2%流向日本和韩国。作为东部天然气规划重要支柱之一，萨哈林-哈巴罗夫斯克-符拉迪沃斯托克（SKV）管道的建成投产，将使东部管道输送能力增至300亿立方米/年。萨哈林-1和萨哈林-3产出的天然气，以及仍处于勘探阶段的其他萨哈林项目，如萨哈林IV号和萨哈林V号项目，都会成为SKV管道气源地。三是Gazprom公司正积极为东西伯利亚气田开采和管道输送做准备。2008年，该公司获得了雅库特开采中心最大的气田—恰杨金气田的开发许可证。2010年，该公司启动雅库特开采中心建设项目，随后开始钻生产井，计划2016年投产。SKV管道项目竣工后，该公司于2012年开始由西向东建设雅库特-哈巴罗夫斯克-符拉迪沃斯托克（YKV）管道。该管道计划输送能力为300亿立方米/年。在满足当地气化需求的同时，还可以向亚太国家提供天然气。

记者：目前俄罗斯天然气主要消费市场有哪些？份额怎样？俄国内天然气价格改革效果如何？亚太市场在俄能源战略中处于怎样的地位？

张东辉：俄罗斯天然气现实和潜在的目标市场有五个：国内市场、欧洲市场、独联体市场、美国市场和亚太市场。在俄罗斯LNG厂投产之前，天然气仅流向国内、欧洲和独联体国家。国内市场销售量所占比例最大，超过50%；欧洲市场次之，占30%左右。但由于价格原因，国内市场销售额仅占20%，欧洲则占60%以上。因而加快国内气价改革和增加出口，成为俄增加收益的主要选择。

欧洲是俄天然气出口的传统市场，也是最重要的市场。金融危机前，俄曾制定了扩大欧洲市场的宏大计划，但是2009年以来该计划受到重大挑战。首先，俄乌天然气争端严重影响了俄罗斯“稳定供应者”的形象，俄过境乌克兰向欧洲输送天然气的管线多次出现中断，让欧洲深感对俄天然气高度依赖的切肤之痛，开始实施天然气进口多元化战略。其次，俄出口欧洲的管道气，受到来自中东LNG的挑战。由于欧洲LNG现货价格与长期合同价格存在较大差距，使得许多欧洲客户放弃了价格较高的俄天然气，转而从卡塔尔购买现货LNG。

与此同时，俄向美国出口LNG的计划也受到阻力。俄曾将美作为天然气出口的重要目标市场，计划通过LNG进入美国市场。但是在过去的5年，由于页岩气开发技术的突破性进展，美国天然气产量大幅增长，市场供需出现重大变化。而且，由于页岩气边际生产成本较低（目前平均4.1美元/百万英热单位），对北美天然气市场价格产生了抑制作用。剑桥能源预计，2020年前美国亨利中心的气价不会超过6美元/百万英热单位，这意味着任何供应成本高于这一水平的国外LNG项目都难以进入北美市场，从而使俄LNG进入美国市场的计划落空。

以北美为目标市场的俄LNG不得不重新寻找定位，为避免本国管道气和LNG形成竞争，而不得不将其LNG市场锁定在亚洲市场上。

张抗：俄国内天然气价格实行双轨制：独立石油公司采用市场价，随行就市，独立定价，而国有石油公司则执行政府调节价。为稳定民心，支持经济发展，俄国内天然气价格很低，2013年气价仅是欧洲市场价格的21.3%。为此，俄国有石油公司积极推进国内天然气价格改革，希望与国际并轨，即按欧洲价格的净回值制定国内天然气价格。俄政府也意识到应当逐步提高国内天然气价格，并颁布了《关于完善国家对天然气价格的调控》决议。但从近几年执行情况来看，俄国内天然气价格实际上涨幅度始终低于政府计划的水平。2010年，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建议，从2011年开始按欧洲市场价格给予国内用户40%的折扣，2012年给予30%的折扣，2013年给予10%的折扣，到2015年实现与欧洲市场价格的完全接轨，但这显然要高于俄罗斯经济发展部设定的未来三年每年提高15%的计划，而即使实施该计划，以俄目前国内的经济发展形势而言，也存在一定的压力。

进军北美市场、扩大欧洲市场和国内提价三方面受阻，使亚洲市场在俄天然气发展战略中的地位快速提升。

记者：俄加快东部开发步伐为两国能源合作提供机遇和舞台。中俄能源合作伙伴关系的确立，是否意味着全球能源版图将发生重大变化？是否意味世界经济、政治将进入一个新纪元？

张抗：俄“东部天然气规划”实施最大的难题就是资金和市场，而这两大难题都可以通过中国来解决。

客观地说，中俄能源领域的合作条件得天独厚：供需互补，地理位置相邻。俄罗斯天然气储量居全球首位，而中国已取代美国，成了全球商业能源的最大消费国。2013年，中国共消耗了1700多亿立方米天然气，2014年中国的天然气需求还将增加12%。两国对天然气的不同诉求和两国早已达成的政治互信，成就了两国天然气合作的新纪元。

张东辉：两国达成时间如此之长、数额如此之大的天然气买卖协议，其影响和意义已不只在商业层面，而必将逐渐分化长期以来西方国家对国际能源贸易的主导权，改写全球能源交易模式，并引发世界地缘政治的变化。

中俄此次达成的能源协议，在两个方面都令人瞩目：其一就是数量巨大，另一个不太为人所提及的是，两国可能开创能源交易新模式。具体而言，就是绕开美元。在这个方面，俄罗斯有更强烈的意愿。近年来，俄罗斯一直致力于在经济上摆脱美元束缚，乌克兰危机发生后，更是加快了该国退出美元体系的步伐。今年3月，俄减持美元债券达20%以上，创单月最大减持幅度纪录。一旦中俄能源贸易实施以卢布或人民币结算单位的机制，那么世界经济、政治将进入一个新纪元，并极有可能引发多米诺骨牌效应—由于当今世界的主要能源生产和消费都转向亚洲，当亚洲国家借由诸如亚信峰会这样的机制，逐渐形成能源联盟并在能源交易中改用其他货币形式时，其后继影响首先是在能源领域，全球能源贸易版图将改写，围绕能源版图的地缘政治格局也将随之改变。其次是，世界经济和金融将全面进入“去美元化”进程，美国掌控全球经济、政治事务的能力将受到极大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