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华知流年

填坑小元帅

（一）

漫天流萤，花灯照孤影。

若叶打着哈欠，持灯在神殿四周游荡。周遭布下的法阵受到隐隐触动，她只有强打精神巡逻。于是，在她又一次张口的时候——

“砰！”

一股从天而来的力道将她弹飞到几丈开外。

若叶在地上滚了几圈，又艰难地爬了起来，摸了摸脸颊确认没有毁容，才抽出神剑，敷衍地摆了个应战的姿势。

身为神殿世世代代的守护人，除魔卫道是她一生不能摆脱的宿命。

这次攻击来势凶猛，若叶的应战变成了可怜的抵抗。眼看被妖气淹没，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金光从天而降，围着她的妖物发出惨叫，顷刻间化成轻尘。

一只萦绕着五彩祥瑞的仙鹤高高飞过，看那方向，竟是飞去持天神池。

“何人擅闯神池！”若叶瞬间惊惶，她整个人包裹在袍服里，只能勉强露出尖俏的下巴，看起来别提多可怜。衣袖随风舞动，如同被风刮起的纸花，呼扇跑了过去。

前方是一个娉婷的背影，那人站在神池上，身边的仙鹤引颈向天。听闻身后有脚步声，那人回头俯瞰，看到若叶，随即微微一笑。

春风挟落花而至，若叶便愣在了这回首一笑的风情中。

是个极美的少女，梳着小小的飞天髻，红莲瞳孔，眼尾有一点朱砂泪，披帛舞动天衣环带。更让若叶震惊的是，持天神池一片宁静，可见此人绝非凡人，更不是来神池捣乱的。

若叶松了口气，忽地为自己的提防而羞愧，讷讷道：“方才谢谢你。”

少女轻快地跳到地上，裙带迤逦遍地。她俯下身拍了拍一旁仙鹤，抬眸轻笑道：“原是我应先谢过你。”

目光交错的瞬间，若叶仿佛被她醍醐灌入了回忆。恍然忆起多年前，曾有一只受伤的仙鹤法力不支，驻留于神殿。那时若叶不过八九岁，第一次见到来自天界的灵兽，惊奇又欢喜，便妥帖为它疗伤。后来仙鹤伤好，对她盘旋三圈，引颈而鸣以示谢意，而后展翅飞入九天。她还难过挂念了很长一段时日。

没想到多年后，竟遇到有缘故交。

少女也觉得有缘，自称阿清，是仙鹤的主人。此番来人间游历，经过此地时感知魔道异象，便出手相助，也算是替仙鹤报了恩。

“只是忽觉人间的好，大千世界，瞬息万变，令人不免流连驻足。”半晌，阿清笑嘻嘻地望着她，眼中红莲绽放，仿佛能看入人的心神。

被看入心神的若叶，愣了半天，心领神会地把这尊神请回了家。

拉着阿清的手迈入神殿那一刻，她忽然想，这样守护神殿的日子，朝夕复朝夕，已是多少年。有个友人相伴，再好不过了。

她握着阿清微凉的手便紧了紧。

（二）

神殿这段时日被魔道频频骚扰，阿清每天坐在树上，悠闲地晃着腿，看着若叶奔来跑去地布设奇门遁甲，修补法阵。她便嗤笑道：“躲在机关里，能永除后患吗？”

若叶发现，她真的是请回了一尊神，美人未必如外表那般妩媚柔情。阿清这个刀子嘴，似乎偏爱刻薄她。转头对着外人，又是端着一副含笑不语、高高在上的模样。

“一味地躲避是没用的。你需要成长到能用自己的剑保护自己的程度。”阿清说着，从树上轻盈地跳下来，在树底下一蹦一蹦的，“我来教你吧，小若叶。”

她认真地看着若叶，身后是落红三千，满地缤纷。若叶忽然觉得，此时景致异常美。

阿清抬手御剑，一柄剑插在她们中间的地上，光芒万丈。

“你赢不了我的，只需要在我手下撑过一炷香即可。”

正陶醉于美景中的若叶瞬间怒了。

“你说话敢含蓄一些吗？”

然后在一番以卵击石、飞蛾扑火中，若叶坚持了不到半炷香的时间。

“我不想看到你被别人欺负。”阿清笑了笑收起剑，话语却是特别认真。

若叶有些沮丧的心情，似乎被春风温柔抚慰，无比酸涩。独守神殿十多年，多久没听到这么一句暖人肺腑的话语。哪怕说这话的人，正在用手中的剑鞭策她。

阿清收起剑打坐：“所以你更要努力啊。”

明明年岁差不多，两人的境界却是云泥之别，一人驾鹤升天入地，一人却在神殿缩着头埋机关。若叶顿时觉得祖先对她充满了恶意。她惆怅道：“快告诉我你是个高手。”

阿清无奈，宠溺地笑道：“好吧，我是高手！”

又是哄了半天，若叶才精神起来，神采奕奕地看着阿清：“总有一天，我会打败你的！”

阿清笑了笑。她盯着若叶看了半天，嘴角的笑意未退。

“好，我等着。”

若叶每天被阿清拖着修行，倒是进步神速。偶尔阿清也会夸她，然后毫不留情地教训一番。

当修罗之道的魔物冲破三界，涌来神殿时，若叶已经可以站在神殿之中，高举手中利剑，不再双腿筛糠了。

阿清端坐神殿之顶，淡然俯视着人魔两界之争。于因果而言，她不应该牵扯进来。于是她向若叶递了个眼神。

“魔道之物，最怕神殿，也是最向往神殿的。你生于斯长于斯，身上的灵气足以令它们生畏。去吧。”

“好！”

若叶一口答应，阿清却发现她迟迟未动。只见若叶如临大敌，握紧手中的剑反复酝酿：“待我寻找个最佳的时机！”

阿清忽然有些词穷，她倏然起身，飞到若叶身边。若叶听到身后无奈又温柔的声音：“若叶，不要害怕，有我在。”

感知她熟悉的气息，若叶忽然觉得心下安稳。

大致……即便颠覆了整个世界，也不会生出丝毫畏惧之心，便是这种心情吧。

（三）

若叶和它们的打斗持续了很久。天地昏暗，日月遮蔽，神殿受到冲击，连地基都隐隐摇动。混乱中，似乎神殿开始坍塌，若叶被击飞开，落地的瞬间，她看到阿清身上光芒夺目，她对面的魔物好似暗影见了炽光，消失得无声无息。

地面上一片狼藉，碎石砖瓦纷纷掉落。若叶蜷曲在地，阿清收起剑，手中突然化出一柄伞，走到若叶面前，为她撑起，遮住那些碎石。

她查看若叶伤势，若叶却在痛楚间问：“你帮我除魔，会不会有事？”

若叶反反复复地问，阿清终于解释了一句：“它们居然想让你形神俱灭。”

若叶愣了一下，这不是很正常吗？生与死，是神殿守护者无法选择的命运。她年幼时，父母兄长便死于对抗妖魔，他们捍卫正道，而正道都是用鲜血铺就的。

所以阿清才每天不辞厌倦地教她，希望她能够自保。

阿清把她背起来，神色竟有些愤然：“它们居然想害死你……所以我何必手下留情。”

若叶心里微微一动，趴在阿清背上，揽住她脖颈的手紧了紧：“你会受罚。”她平静地陈述。

“无妨。”阿清拍了拍她的手，回头安抚地轻笑，“为了你，罚就罚吧！”

若叶呆呆地看着她的笑容，心头浮起难言的悸动。

阿清啊。

她独守神殿十余年，总是一个人看花开花落，朝朝暮夕。数着这样的日子，直到不想再数，只是在等待中过去。

可是如今，有个人来到了她的身边，总是用不经意的温柔，引导着她在漆黑的道路上安稳地前行。

她想把时光永远驻留在这一刻，她趴在阿清背上，而阿清把所有的温柔都给了她一个人。

“总有一天，你也会离开的。”想了想，她终究低声叹息。

阿清反过身，抬手捂住了她的嘴。微微的凉意，带着袖中沁香，萦绕在若叶鼻间。

她什么也没说。

魔道之物，最怕神殿，也是最向往神殿的。

其实仙者未尝不是如此。

最怕因果，却也最向往因果。

只因有了因果，便有了情，有了牵绊，有了五味杂陈，世事百转。

（四）

若叶的伤势在阿清尽心的照料下，渐渐痊愈。神殿也来了一个新客。

高髻广袖，衣袂飘举，和阿清相处的时日多了，若叶一眼便认出这该是天上来的。

阿清随她离开，回来时并未说什么，依然平静地为若叶换药，晒午后的阳光。若叶笑吟吟地道：“阿清，要到七夕了。”

阿清站在桃树下，衣袂在春风中轻舞飞扬。她撑着伞，落花还是争先恐后地擦过她的脸颊、泪痣、鬓角。

她沉默了一下，轻声道：“若叶啊，你该成亲嫁人了。找个待你好的人，好好在一起吧。”

世间有一瞬间的寂静。

若叶诧异地望了她一眼，却是平静，酸楚的意味又浮上心头。毕竟不是当年，许多事情，长大便自然而然懂了。可她仍低声道：“不嫁。”

“别闹了。”阿清转身，背对着她，说出的话前所未有的严厉，“你年纪不小了，你还要把守护神殿的职责传下去，找个人照顾你有什么不好？”

若叶初遇阿清时尚在十五芳华，如今已是十八岁了。阿清容貌未变，身份亦不受世俗归缚，可若叶不一样，她毕竟是个凡人。

毕竟要遵照天地阴阳的规律，所以与同为女子的阿清相伴三年，那句喜欢，还是不能说出口。

哪怕阿清待她再温柔，说出的话令人再心醉，有的界限，注定了不能逾越。

傍晚时分便没有见到阿清，天界来的人却要离开了。

“你要把阿清带走吗？”若叶拖着伤体追上前，一道天雷咒打出，拦住了她的去路。

仙娥转身望着她。仙界之人，气度非凡，即便她面对阿清时恭恭敬敬，在凡人面前，仍不失高华风骨。随即她便笑了。

“小小凡女。”她居高临下地淡然道，“你喊她阿清，但你可曾知道她一分来历？你知道她瞒了你多少事情吗？你甚至可知——”

若叶怔在原地，竟无法反驳一句。

阿清从未对她吐露过什么，她们默契地守着那个天界规矩，从不逾越半步。

仙娥已翩然远去，若叶在晚风中伫立良久，吩咐身边的人：“若阿清再来找我，就告诉她，我入万劫阵修行。”

她想了想，还是补了一句：“如果她问要多久能出来……就说很多年。”

最令若叶难过的，并不是阿清那高高在上无法触及的世界。

而是——我老了，你却依然容颜未改。

阿清，我都长这么大了，你却还是初见面时的样子。她们之间，除了情之相通，便是沟壑纵生。

（五）

恍然大梦无数年，人间一片安宁祥和。

此时不知过去了多少岁月，花荣花枯，于天界而言，却是瞬息。

至于神殿那个女孩阿清——清昙道人端着杯子，凝眸不语，难得叹息。那个女孩，该是老去了。

若叶一身道袍，此时不再像一朵纸花，道袍勾勒出她清瘦的线条和亭亭玉立的身影。她在神殿四周巡视，平静地问：“阿清走时，可说了什么？”

“清姑娘说‘随她安好，便离去了。”

若叶脚步一滞，心中酸楚：“只此一句吗？”

侍童犹豫片刻，想到清姑娘只是失神很久，并未说多余的话语，便肯定地点头：“只此四字。”

风中传来一声叹息：“她终究是什么也不说。”

“也罢，能说，早便说了。”

人世间时光如白驹过隙，沉浮间，若叶已到归西之日。仙鹤盘桓世间，终是将这件事带回。

“仙君要去看一眼吗？”仙鹤停驻在男子身边，它陪他在人间驻留了几年，竟也有了些挂怀。

清昙道人一滞，那一刻他的背影莫名沧寂。

夕阳使天边红霞万里，清昙在簌簌清风中失了神。

良久，他素袖飞扬，光芒闪烁，周身一变，转瞬间变成一个少女。

飞天髻，朱砂泪，红莲眸，天风环带，仙雾缭云。那样熟悉。

是阿清。

“仙君为何仍要化身……”仙鹤顿了一下，终是未语，只仰头向天，长声孤唳。

午后的江南，细雨沥沥。

若叶在半昏半寐间，做了一个梦。持天神池上那个高高在上的身影，转身一笑竟是惊了红尘，醉了流年。

“若叶，人这一生如此短暂却又漫长，担心你走过三生路，可曾忘记我？”

“阿清！”

她于梦寐中睁开眼，却见多年前那个熟悉的身影坐于床畔。定睛一看，她还是依旧的妙龄，容颜未改。

“阿清归来了……”她忽地有些酸楚。尽管几十年繁华落尽，她们终究是劳燕分飞，天各一方。阿清依然惦念着她，可依然……对她隐瞒着一切。

弥留之际，她却不想再带着这几十年的心迹离开人世。

“阿清。”她抬起枯槁的手，抚上阿清白皙的脸庞，“你知道吗？”

“我曾经爱过你。”

巍巍老妇和妙龄少女。

阿清的红莲眸子有些亮，她垂下眼睑，眼泪滑过朱砂痣，落在若叶的手上。

“我知道。”她低声应着，攥紧了那只枯瘦的手。周身光芒四起，须臾间，她化回本体，清昙道人银发银眸，白衣似雾，如静虚山终年的落雪。他还是多年前那样习惯性地手指梳理着若叶的长发，温柔地抚触，“骗了你很多年，你会恨我吗？”

“很多年前，我便从仙娥那里知道了。”若叶淡淡道，“更多是无奈吧。”

这次心酸的却是清昙。

“阿清啊，你爱过我吗？”

清昙顿住了。

爱于凡人而言，是多么可以说出口的一个字。仅是一个字而已。

于他，却是要花费毕生的力气和勇气。

为何终年静修，为何化身女子。只是为了避免俗世的因果，凡间的情缘。然而至此一刻，心在彼端，终究还是避不开。

避不开啊。

他终于还是张开口，想要回答。

若叶却已经闭上了眼睛，拉住他的手也缓缓垂落，天地间一片安详。总是听不到想听的那句话，或许习惯了。

“曾经是……动心过的。”

伴随着叹息，清昙道人转头望向窗外。细雨纷纷，淹没了那句话。

这昙花般倏然荣枯的爱，就如凡人若叶的一生吧。在阿清漫长的生命里，在浩渺天地间，竭尽一切发出光彩，然后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