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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簪华发醉秋风

2014-09-12天真无邪

飞魔幻A 2014年9期
关键词:公主

天真无邪

萧慎大败匈奴凯旋回京那天,由女帝赵青政亲自赐婚,赐御妹赵青宁为妻,三日内即完婚。那一刻萧慎面色阴沉,怒气沸顶,掷下一句欺我太甚,扬长而去。

他的反应早在赵青政的预料:萧慎喜欢自己,青政略施小计,令萧慎误以为大胜之后即可迎娶她为妻,不承想她推出自己的亲妹子糊弄他了事,这让自负至极的萧慎产生一种罕有的奇耻大辱之感。

萧慎尚无权力来反抗由女皇强加的婚姻,当然,青宁的命运也不在她关心的范围以内。

一:

三日后,萧慎状似欣然迎这位金枝玉叶入府,但洞房当夜,为新娘子掀开红盖头的却已不是他。

青宁长居深宫,不曾亲眼见过这位战场上无往不胜的玉面罗刹,反倒是身后婢女瞧出了端倪,面色一白,杯盏失手砸到地上。青宁仰头看去,不需要人再多提醒,她已万分确定眼前这个局促不安的男子并非传说中的常胜将军萧慎。他五官粗犷,身材魁梧,黝黑的肤色仍掩不住其下蔓延的一层莫名的红。他身上没有贵门特有的疏朗自意,相反,惶恐的动作悄然透露自己并非此间主人。

她蹙眉问:“你是谁?”

那男子面红过耳,话也没说竟转头就走。青宁哭笑不得:“你站住。”

他定在门口,青宁命他:“我没有背对着人说话的习惯,你转过来。”

对方缓慢转过身体,却始终不敢看青宁。她不得不板起脸来:“我说一句,你点头摇头就行。”

他又是一呆,稍后便有所意识地猛点头。

“萧慎派你来的?”他点头。

“让你跟我成亲?”他未点头,脸上却悄然泛红。服侍青宁的婢女面有鄙夷,青宁温和地再问,“他是否以什么作为要挟你的条件,比如你的父母或者手足?”

他一急,终于开口:“没有,萧将军是很好的人,因我一直未娶妻的缘故……”

婢女们立刻哄笑,他的脸也在这侮辱性质的笑声中彻底由红转白,头深深垂下去。青宁警告地瞥了眼身边的人,安抚地冲他道:“小将军勿见怪,她们都叫我纵容惯了。既然这样,小将军在外室找一处先睡下吧,再过几天,萧将军大概会过来同我解释其中的误会。”

他又是一呆,目光朝这位金枝玉叶直射过来。青宁微微笑,任他看,待他自己发觉,仓促垂头遮掩自己的偷窥,随婢女离开这里,到已看不见她的时候他转过身,低声请求:“我叫许冲,你能帮我转告公主吗?”

之后数日,青宁确实见到萧慎,不过是在姐姐寝宫中。当时情形异常暧昧,周围服侍的人一应全无,两人仅着中衣坐在床畔,背后凌乱的床铺给了青宁某种心惊肉跳的暗示。

萧慎面带微笑观察这个受他冷落的女人的表情,青政状似关怀地询问她婚后生活,两人的神情有一处非常相似,他们注视她的目光毫无愧疚的意思。

萧慎起身离开,擦肩而过时青宁听见他轻笑:“刚才你进来的时候,我们在打赌,看你会不会哭。”

她目不斜视,仿若未闻。萧慎一点点沉下脸来,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的态度反让自己觉得被羞辱。青政眼中的光在萧慎离开后退去最后一点暖意,青宁听到心里有人叹气:“你什么时候可以放心?”

青政微微笑:“你嫁了,我替你担心,可你要是活着,我一天都不放心。”

在这之后,青宁一步都不再踏出她在公主府的居处。倒是许冲经常造访,扮演她影子的角色,侍女提醒青宁她才察觉到他的存在:“许将军找我有事?”

她记住了我的名字。他有一瞬喜不自禁,待侍女再次提醒他才陡然惊醒,忙道:“无事,就是刚好路过……想来看看公主过得如何。”

“很好。将军呢?”

许冲憨笑:“还好,家里姊妹都好。”

“许将军家在这儿?”

“就在东门菜场边的小胡同口。”许冲边说边往空中一指,侍女掩唇窃笑,青宁也笑了:“将军家中姊妹几个?”

“四个。都嫁了,最小的妹妹前几年刚嫁,嫁得最好,婆家恨不得拿她当公主供起来。”

陈冲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话中唐突的意思,忙噤声不语,但已经来不及,青宁神情一暗。陈冲凝视她的背影:“其实,我曾见过公主……”

青宁回头看他。

“在我小妹出嫁那天,我们的轿子惊扰您出行的马车,您非但没有怪罪我们,还拔下发中簪子,亲自插到小妹头上。”

青宁想了想,又笑了:“很久的事吧,我都记不得了……”

“明德三年的春天,”他的目光如水纹,泛出温柔涟漪,“确实很久了……”

二:

公主府名义上是她的府邸,她却尽量与萧慎正面交锋,因为他是真的厌恶自己。许冲前脚刚走,他就从一丛绿荫背后转出来,冷冷注视该是他妻子的青宁:“你似乎什么男人都可以。”

青宁微笑:“将军似乎所有女人都讨厌。”

萧慎眼睛一眯:“没有人告诉我你这样牙尖嘴利。”

“那么真是抱歉,”青宁继续笑,“让你现在才发现。”

身后侍从扑哧一声。他转过脸去,似嗔似怒:“你乐什么?”侍从忙垂下头。

青宁起身要走,擦肩而过那瞬他一只手就抓牢了她,拽到自己眼下,低声威胁:“记住这里是谁的地方,收起你那些勾三搭四的小把戏。”

形如困城的婚姻生活唯一慰藉她的是许冲的造访,他时常会带些新鲜有趣的玩意逗她开心。她若展颜,剩下一天他都会有好心情;她若蹙眉,许冲便也跟着失魂落魄。他的喜怒哀乐一览无余,任她摆布。

青宁不止一次暗示许冲,他应该找一位操持家用的合格的妻,而非将时间浪费在这儿。可话题每到这里,他就开始顾左右言其他。最后青宁不得已向他承诺:“我答应你两个要求,任何时候,哪怕我力所不能及,我都会帮你实现。”

许冲状似懵懂地看着她,眼中的光亮慢慢灭下去。

很快,许冲便拿其中一个来求她帮忙。他已出嫁多年的大姐打听到他娶妻,命他带回家看一看,提这要求时许冲面色通红:“我跟她说了没有的事,她偏不信……”

青宁立刻懂了:“你要我假装你媳妇,回去探望你大姐?”

许冲面红过耳,只待她拒绝转身就走。岂料青宁连犹豫也无,请他稍等片刻,出来时已与往时公主形象大异,青衫布裙,发上一应钗环全无。

许冲心中暖流激涌,正要开口说些感谢的话,却见她眼中忽然有了针刺的锋芒。许冲顺她视线回头,正巧撞见萧慎似笑非笑的目光:“公主这打扮,要去哪儿?”

青宁仍在笑,这笑里多一层戒备的意味:“出去走走,萧将军一道?”

萧慎想了想,真的点头:“一起呗。”

马车出城在某处院落停下,许冲驱马过来要扶她下车,却不料萧慎早一步将车帘掀起,伸手欲扶她下来。青宁轻巧地一下躲开,却还偏头冲他笑:“不客气。”

萧慎心中恨到要死,面上只能笑得比她更不在意,故作淡定地收回手,转而问许冲:“这是哪儿?”

许冲的大姐早等在门口,认得萧慎,大呼小叫将一行三人迎进去。她的丈夫是个老实本分的猎户,见了弟弟弟妹后便转去厨下生火。进进出出全赖许大姐张罗,一会儿摆桌用饭,一会儿又让端茶倒水,也不把这个弟妹当外人,见青宁娇怯怯地立在一旁,便推着她去外边:“来来来,帮阿嫂摘菜,这地儿腾给爷们……”

许冲恨不得倒头立时死去,一步冲过去按住大姐的手:“青……她这一路走得很辛苦,我帮大姐洗吧。”

“辛苦什么。”她非常不满弟弟被青宁吃得死死的样子,狠狠瞪了他一眼,“萧将军在这儿呢,你给我陪着。”

许冲耳红如滴血,连看青宁的勇气也无。青宁也不争,移步随这位名义上的阿嫂出去。

因萧慎在场,许冲不敢将自己的焦虑表现得过于明显,起立数次,大概是真的忍不下去才起身走到窗边。她果真在帮大姐洗菜,此刻正用木桶打水,每个细微的动作都叫许冲心神不定。甚至不知萧慎何时走到自己身边,负手与他共望屋外女子,平静道:“你不该忘记自己什么身份。”

三:

木质水桶颇重,她力气不够,手一松,已至半空的木桶重重坠回井中,激起半丈高的水花,青宁躲闪不及,半身都让井水浇个通透。许冲忍无可忍大步奔到她身边,将她拉离井边,一面擦她衣服上的水渍,一面责备她为何如此不小心。听得青宁笑了:“我只是被水溅到罢了,你说得我好像要被冻死了一样。”

许冲的脸霎时红遍,这才注意到他仍紧拽着她的手,如遭雷击飞快松开,尴尬地咳了一声:“我……我担心你着凉。”

许大姐对这个娇滴滴的弟妹非常不满意,低声数落不停,模样长得好有什么用,将来过日子难不成靠脸吃饭。青宁一派虚心受教的状态,萧慎在一旁恨得牙痒痒,她的牙尖嘴利倒是通通献给了自己。

回去这一路许冲超乎寻常地沉默,马车在府前停下,青宁下车入府。许冲鼓足勇气叫住她,小跑至她跟前,朝青宁摊开手,手心里躺着一支形状精美的簪子,色泽明亮,甚于当日,看得出持有者的精心爱护,她震撼地凝视许冲。

“它陪伴了我很长一段时间,我希望以后,由她代替我继续陪伴公主。”大概也意识到话中不自量力的意味,他努力用笑掩饰,“以后,我不会再来打搅公主……”

青宁这一生遇到尊敬她的人不在少数,关照她的人浩若星数,每个人都声势浩大地爱着青宁,他们急于表达的方式永远比内容更加重要,因为她是公主。她不会想到,还有人选择这种方式,不动声色不曾声张,并且有可能这一辈子,他散发的微弱光芒都不会落到她身上。

当青宁开口时,连边上漫不经心的萧慎都眯了下眼睛,她说:“你是我的夫君,当然随时可以来找我。”

许冲一震,反应过来后没头没脑忽然往外跑,青宁急了:“你做什么去?”他边跑边回头,冲她笑:“我跟大姐说去,我有媳妇了!”

萧慎神色剧变,待他跑远后一把抓住青宁一只手臂,将她硬生生拖到眼皮底下:“公主是不是对所有男人都来者不拒?”

青宁挣扎着反抗他的接触,冷面喝他:“别碰我。”

他瞳孔骤然一缩,手不松反而加重了力道:“我碰你不行,他来找你就可以,你似乎总是忘记我们才是夫妻。”

青宁语气平静:“恐怕姐姐不这样以为。”

“原来你明白,”萧慎怒意勃发,情绪激烈,“你所作所为都在她眼皮底下,她假意让你嫁给我,却安排别的低贱的人与你成亲,因为她想羞辱你,她不会对你和你所谓的爱情心存善意。”

青宁诧异地看着举止言行皆反常的萧慎。他慢慢松手,语气转淡,神色变冷,是青宁第一次在青政宫中所见的冷漠男子:“她恨你。”

跟在青政身边这些年,哪怕她一字不提,但萧慎仍旧非常清楚地意识到,青政恨青宁。青政的生母死于一场宫闱秘斗,最大得利者是当时受宠的青宁母亲,青政登基后想要从青宁身上讨回母亲失去的一切,萧慎表示理解。

非常理解。

他甚至愿意配合青政假装被迫迎娶青宁,却叫一个低贱的下人闯入属于他的洞房,但青政仍旧无法满意,她在他们洞房的第二天便急着向萧慎确认:“她哭了吗?”

萧慎摇头说不知,但事实上,他比任何人都要关注洞房里传来的动静。没有尖叫没有痛哭,静得让他恐慌,可当他亲眼见许冲出来时,他甚至听见心底有人悄然松气。

此时此刻青宁平静向他澄清:“我没有怜悯许冲。从此往后,他是我的夫君,从前是姐姐强加给我,现在是我的决定。”

萧慎冷视她良久,忽然道:“你会害死他。”

四:

她的这番决定并没有害死许冲,却叫他从此多吃许多苦头,在军营里。没人知道他同青宁的关系,表面上,青宁仍旧是萧慎的妻,萧慎堂而皇之借用军规的名义,处置某些人。

哪怕许冲竭力遮掩,还是让青宁发现他身上各种瘀青,这让她愤怒。青宁不止一次找萧慎理论,萧慎要么爱答不理,要么假装答应,转过身却继续扮演一个苛刻的上级角色,他的苛刻只针对许冲。

许冲是个傻瓜,这个傻瓜无辜沦为两人暗中较劲的对象。最后是青宁忍无可忍,直奔宫中找青政求情,却在殿外遇见了刚从里边出来的萧慎。他面色一沉,不由分说箍住她腰身将她往外拖。青宁一面挣扎一面叫:“你放开我。”

萧慎索性捂住她的唇,将她一把抛进来时车中。青宁怒不可遏,遭他轻慢升起的怒火迫出双颊一层恼羞成怒的红,她的声音中有火焰跳动:“你想死吗?”

“我不想死,不过我看你更想死。”他上车,“但凡你在青政面前透露一丝关心他的痕迹,不光是许冲,你也会死。”

“姐姐不会这样对我。”

“那么,”他警告地瞥了眼青宁,“你显然低估了她对你的恨意。”

青宁并没有急着辩解,转而问:“你似乎很清楚我们的事?”

“我只知道她恨你。”萧慎深看她一眼,“我不止一次设想被青政深恶痛绝的女孩是什么样,她必定娇纵,而且无礼。但是当我见到你,青宁,见到你我才发现并非如此。”他语气一转,换了种亲昵的方式唤她的名字,“青宁,告诉我,告诉我你是如何忍过被敌人仇恨的岁月?你的心里就不会有恨吗?你不会恨那个恨你的人吗?”

青宁看他许久,答非所问:“她让你试探我?”

萧慎安静地看着她的眼睛。

“这是你自己的意思。”青宁找到答案,“萧慎,从前我觉得你顶多欺软怕硬,但现在,我看不起你。”她冷笑,“一条叛敌的狗,我用着不放心。”

萧慎大怒,手臂高举,疑似掌掴她的样子。青宁不躲不避,迎视他眼中几可杀人的怒意:“你甘愿将自己视为走狗,何苦拉我跟你同流。”

“不识好歹。”萧慎咬牙切齿,额角青筋毕露,高举的手擦过她的肩重重击向车壁,震得马车剧烈一颤。他俯身欺近她,眼睛盯住她的眼睛,“收起你的高人一等,我就算是条狗,也比一只性命朝不保夕的蝼蚁强。”

青宁笑得很讽刺:“可是一条狗,他到死为止,永远都是一条狗。”

等在公主府的许冲困惑地看着同时从车上下来的两人,青宁面带微笑,萧慎面色铁青,点缀在这阴沉表情上的是他左脸一道清晰的五指印,来自青宁。车上她故意激怒萧慎,他作势再要打她,她料定他还是不敢,二话不说,扬手回敬他一耳光,权当教训他的以下犯上。

“看到没,像这样,”青宁朝许冲举起一只手,在空中镇定地一挥,“要是萧慎再欺负你,你就这么揍他。就说公主让你揍的,他敢还手,就是对公主不敬。”

萧慎臭着脸看她指导手下如何教训自己,表情不虞,凝视她的眼中却有分明的笑意。

许冲黯然地看,黯然地垂下眼睛。

很多东西并不是努力就可以获取,没有人比许冲更清楚这个道理。他们貌似针锋相对,却总会在某一处心领神会相视一笑。奇技淫巧,清玩闲趣,他们有太多共同的爱好,青宁喜欢的东西,必定是萧慎所擅长的,青宁爱的字和画,出现的第一个地方一定是萧慎的书房。

许冲确信她爱自己,可她爱的性质中有太多怜悯的意思。

她怜悯自己。

许冲背着青宁努力学习一切她所欣赏的技能,直到被突然造访的青宁突然撞破,她困惑地望着原本摆放刀剑马鞭的桌上摆满笔墨纸砚,看他以握剑的方式抓着一支狼毫,大刀阔斧般在纸上练习她的名字,青宁。

他满面通红,狼狈起身要收起这些东西,青宁按住他,她眼中闪过的动容的光足以杀了自己,许冲落魄垂下眼睛:“你不用可怜我的,我都懂……我是个粗人,你跟萧将军才是良配,我做了一场梦,稀里糊涂在梦里娶到公主……”

青宁半蹲在他膝前,抓住他躲闪的手:“你没有做梦,我是真的,你跟我成亲也是真的。”

许冲很无力:“你在云上,我在尘下。”

“我不介意在哪里遇到你。我只知道,你担心我被井水溅到,你害怕我会因此生病,有太多人说爱我,他们爱我公主的身份,只有你一个人,是爱青宁。”

“我不识字。”

“我愿意念书给你听。”

“我是个粗人,你跟我在一起不会快活。”

她微笑:“相信我,跟你在一起,要比我过去所有加起来的快乐还要多。”

许冲震撼地看着青宁,看她微笑着依偎入他怀里。他该推开她,但他不可以,容许他卑鄙这一次,哪怕爱情基于怜悯,只要他曾拥有,也代表自己不是一无所有。

日暮时青宁方才离开,一出门就被人猛然拽住一只胳膊,是萧慎。

他看也不看她,拖着她一味疾行,直到后院僻静角落他才松手。她忍无可忍,扬袖扇去的手被他一把抓住,她气到眼也通红:“别忘记这是哪儿!”

萧慎一指四周高墙以及高墙之外皇城的方向:“我没忘记这是你的公主府。我还知道,从青政宫中可以一览无余你府中情形。”

她胸口剧烈起伏:“关你什么事?”

他盯着她,许久嘿一声冷笑:“你当真是蠢,还是不怕死?”

五:

在那之后,萧慎再也没有插手过许冲和青宁之间的事,但也总会在不适当的时间出现,比如深夜,比如许冲刚走,他就站在她居处的门口,冷冷的好似一尊雕塑。

事实上,青宁并没有怀疑萧慎的善意,许冲不止一次在她面前提及这位将军的忠肝义胆,治下严明但又仗义疏财,但这并没有改变青宁对他的态度,她厌弃他的不忠。

萧慎并没有说错,青政很快采取行动,在匈奴大举再度进犯时,许冲被挑中作为前锋出征。许冲试图瞒过青宁,但没有成功,因为萧慎怒气冲冲地过来告诉她。他抓住她的手腕,二话不说拖着她往外走,以命令的语气:“你现在就进宫,求青政手下留情。”

青宁茫然地问:“他会死吗?”

“我提醒过你,”他说,“我提醒过很多次,注意你们的相处方式,不要激怒青政。”

“那为什么……”她惶恐地抬起眼,“为什么让他出现在我面前?”

萧慎一怔,沸天的怒意去向无踪:“我以为你们不会爱上对方。”

青政拒而不见,青宁随军出发的理由理所当然被她拒之门口:“金枝玉叶跟一个野男人私奔,你不要体面,我做姐姐的还要。”

旁观的萧慎上前扶起泣求的青宁,青政目光锐利,直刺他过去,他不躲不避,迎接她目中可割裂人肌肤的锋芒,微不可查地冲她点头。

青宁的哀求并没有阻止许冲离开,许冲在秋天随军前往边关,临行前许冲安慰她:“我会活着回来。”

他并没有。

许冲死在那年冬天。

毫无征兆的一个冬天,一如青宁此前所经历过的十八年。某天深夜萧慎风尘仆仆闯入她的居处,惊得侍女们奔走躲避,他目不斜视直奔内室,一拉青宁的手:“跟我走。”

他们趁夜色出城,青宁一声不吭,借射入车中的月光,萧慎看清她脸上无声流淌的泪。

她预见了悲剧的结局。

马车停在城外一座民居门口,他的声音很低,他无法确定她是否在听:“他胸口中了一箭,军中大夫止不住血,他只要见你一面。他熬了三天三夜,他只要见你最后一面。”

许冲一身是血地侧卧在床上,他的意识接近模糊,但仍努力要看清面前女子的脸:“我还有一个要求。”

青宁抱住他,隔着他的血和她的泪。他是她的,第一次她以为,她将永远拥有他。

“青宁,再骗我一次,”他虚弱地请求,“这样当我死的时候,生命中的每一刻,都有你爱我。”

他在她怀中死去。她浑身战栗,让萧慎几乎以为她会因此碎去:“我已经很努力了,努力……为什么她还恨我……”

她跟他的想象完全不同,她并不傲慢,从不无礼,她甚至爱她的敌人——她的姐姐。

“如果不是我,”她哽咽,“许冲不会死。”

他否决这个假设:“就算不是许冲,还有别的人,爱你的和你爱的,都会死,你懂吗?”

“我不懂。”她仰脸看他,眼中哀求的意味让他瞬间心碎,此情此景,他无法说出任何拒绝的句子,“我要进宫,我要见她。”

六:

两人一骑策马回京,青政避而不见。从日升到月落,她始终没有等到姐姐的解释。

回去后青宁大病一场,病中只有萧慎常来探望,不过大多都在夜深人静。他了解青政,越了解所以越恐惧。

“你恨她吗?”

青宁摇头。

他笑一笑,起身走掉。

这样的情形几乎每天都会进行,语气平静仿若谈论天气,她拒绝承认恨她的敌人。从前萧慎会觉得她蠢,现在他终于明白,她只是太想爱,她爱许冲,她爱她的姐姐。没有爱让人痛苦,太想爱让人更痛苦。

萧慎不得已承诺:“当你改变主意时,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我以为你是她的人。”

“我不是谁的人。”谈及他们曾经讨论过的话题,他的语气史无前例地平静,“就算是条狗,也不想做一条受人钳制的狗。”

许冲葬在来年春天的郊野,青宁前往吊唁。站在许冲墓前的大姐眼中有刻骨恨意,她并不知道事情的始末,但她清楚这个身份不明的女人必然携带秘密,一个有可能误伤她弟弟的秘密,她咬牙切齿地诅咒:“丧门星。”

青宁无泪可流,她的眼泪早在许冲死的那天流尽。

三天后,许冲大姐满门被杀,最小的孩子还在襁褓中,青宁从侍女的窃窃私语中得知了整件事。

她来书房找萧慎,他放下手中书本,看她静静立在门口阴影中,她的表情宁静,她的容颜美丽,让他误以为她不过是偶尔路过,然后进来与他谈天说地,好像曾经她跟许冲的相处方式。那天他站在门外,亲眼目睹她依偎入别的男人怀里。

下一刻他一凛,旖旎遐思瞬间抖落,全副戒备重回面上心底,因为她开口:“我已决定。”

青宁永远不会相信,他为这件事竟已筹备这样久。早年边关征战,暗下与匈奴达成协议,有朝一日入主皇城愿割十五城为谢礼。在此以外南北两督与他私交甚好,他具有一切易主的兵力,欠缺的是一个合理并且顺当的名义。

青宁瞬间明白他跟自己合作的原因。

萧慎回头,与她目光相撞便对她笑:“你有后悔的权利。”

她冷笑:“那我也失去了活下去的余地。”

“不,”他否认,“你会活下去。青宁,我愿意拱手奉上我的性命,为你提供一次活下去的契机。”

“你就是这样跟姐姐承诺的吗?”她微仰首,自上而下俯视他,最让萧慎不快的高人一等,但此刻他目光温柔:“你确实不该相信,因为从前,我也不信。”

军队在春末的一个傍晚拥入皇城,以萧慎为首,马蹄阵阵,喊杀连天。大军逼近城下,堵住皇城所有进出口,城中禁卫的抵抗只是做了下样子,很快便投降,城门大开,兵士蜂拥入皇城。

青政出殿,走向献祭的高台,晚风猎猎,吹涨她宽大衣袍,如一只大鸟展开它青色的翼。四面楚歌的情况下女帝脸上毫无惊慌失措的神情,垂眸看他,如看一个忤逆的下人。

萧慎眼睛微眯,他很熟悉这个表情,青宁曾用这种眼光看过自己。

他尽力抹去这个不祥的联想,思索下一步行动时,随行的亲卫双腿一夹马腹,疾行到他身侧,压低声音道:“将军,城外另有援军,不是我们的人。”

萧慎一凛,如有预感抬头看去,祭台之上有一人从那对青色的翼后踱步走出,是个女子。这个女子下颌依旧微扬,表情淡漠,但她垂目看自己时却有萧慎最熟悉不过的鄙夷,她斥骂自己是条狗时的鄙夷。

他无法辨别肌肤和血液哪一个率先冷去,在那一瞬,他只听到躯体碎裂的声音。

七:

勤王的军队如潮水般拥入城中,这也代表萧慎安插在城外待命的士兵已被制伏。他并无过分地反抗,他也没有命他的下属做亡命挣扎,他下马,由他率领的士兵先后放下武器,一列人马持械将他围在中央。这个举兵造反的男人态度从容一如当年受女帝眷顾,风头正盛,他的举止没有一个失败者的仓皇和痛苦,只有一丝遗憾,当他望向青宁。

人马自动分开两列,他一错不错地盯着她走到自己面前:“天底下最不可能杀许冲的人,就是青政。”

萧慎微笑:“当然。与其相信一个外人,不如相信一个恨她的姐姐。”

“姐姐不是恨我,”她终于开口透露一些他不知道的事实,“她只是害怕。”

萧慎面有惊疑。

“幼时,有塞外高僧为我们算命,他预测了所有姐妹们的命运,并在之后数年一一验证。他曾说国朝的将来,会为我所乱。”

“萧慎,你是个不安分的男人。当我遇见你时,我才理解姐姐的恐惧。”青宁的眼中第一次有了仇恨,而非鄙夷,“所以我想,杀许冲试图挑拨我跟青政关系的人,是你。”

“什么时候知道的?”他知道自己不必问,只是此情此景,他好奇。

“就在刚刚。”

他眼中瞬息万变,青宁冷笑:“许冲死的那天我进宫见过青政,她否认,她随时可以杀了我,根本不必要遮掩什么,所以我开始怀疑你。青政不得不信,当你把心思动到许冲大姐身上,逼我跟她反目时。”

关于萧慎的处决被定在该年冬天,行刑的前一天,青宁破天荒来看他最后一面。他外衣尽无,只着一件白色单衣席地而坐,听到声音抬眸朝她看去。青宁从明亮处走入他所在的暗无天日的世界。

一如初见。

青宁蹲在他面前,终于问:“为什么是我?”

萧慎温和地扫视她,她的发她的脸她的衣,目中无一点失败者的不甘或愤怒:“我曾见过公主一面,很久之前。”

“什么时候?”她蹙眉,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注意,但凡他开口,她眼中就有戒备的神色。

他没有心碎,他的心早碎在多年之前,她对许冲笑的那一瞬间。

“重要吗?”他微笑,“这个重要吗?”

她颔首:“就算你想跟我叙旧,我也不会心软。”

萧慎却笑了,也跟着她点头:“公主最铁面无私,因为公主会揍我。”

青宁想起记忆中某一幕场景,不想笑却忍不住不笑,笑的一瞬融化她冰封的严肃表情:“如果你不举兵谋反,如果我没遇见许冲,我们是不是会少恨对方一点?”

“你恨我?”他摇头,“你不会恨任何人,否则我不会在这里。”他的目光很温柔,“青宁,为什么青政对你处处提防,却不肯杀你?因为你不会恨她,所以她始终下不了手。”

萧慎背靠墙壁,看着这少女转身远离。她的样子其实并没有变化太多,看着一副牙尖嘴利的样子,心肠比谁都软,逼着他要铁石心肠,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他不能在青政的眼皮底下害了青宁。他嗤笑了一声,该自己蠢,她怎么可能恨青政,她连怎么恨一个人都不会。萧慎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我曾见过公主一面,很久之前。”

明德三年的春天,他的下属许冲嫁妹,他捧场过去喝了两杯喜酒。送新娘子的轿子惊动了皇家出巡的马车,从车上下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笑嘻嘻地一把撩开了轿帘,回头还对大惊失色的许冲笑:“新娘子真漂亮。”

女孩反手拔下一枚簪子,插到了新娘发中,转身蹦跳着回车上。

他一饮而尽杯中酒,放下手才发现杯中酒已空。

那辆车过去了,他听到车里那个夸新娘漂亮的女孩对身边另一个稍年长的女子说:“青政,将来我嫁人,要嫁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明天将要行刑的萧慎还记得她说这句话的表情,不自觉在心里骂了声娘。

顶天立地,他为她挣来的这一切,原来不是她设想的顶天立地,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一意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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