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别的深层意涵:变动中的性别意识
2014-09-11樊雪春
樊雪春
我的好朋友小燕(化名)本身是一位文学院的副教授,也是一位“女同志”,当然副教授的身份的大家都知道的,而“女同志”的身份则是好朋友们才知道的。
有一回,她参加了一个“性别议题”的座谈会。在座谈会上,她只是一位旁听人士,并不是坐在前方的与会评论人。会议中很热烈地讨论了男同性恋者的社会权利、婚姻权利与工作权利……然后是女同性恋者的爱情与性,最后话题落在变性者的社会支持。正当大家热烈讨论这些性别议题时,突然有一位评论人说:“我们不知道这些同性恋及性别转换者心理的‘偏差是什么,很多‘同志转换性别后,都必须很困难地适应这个身份!”
这句话触怒了我的好友,她站起来回应:“同性恋已经不是偏差行为,您偏差的观点从何而来?Besides(她用英文说),社会上适应困难的人,如何看待这些在性别意义上与大多数人不同的人?他们对于自己身份的了解是清楚的,不清楚的只是周围的人!”由于小燕犀利的言语,会场的温度一下子降到冰点。
评论人当然也不是弱者,她是某大学的心理咨询师,也有和“同志”工作的经验,她回应说:“你说的是第四版的《美国精神疾病诊断手册》(The 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它已经把同性恋视为正常的性取向,不再以disorder(异常)来称呼同志……”
小燕立即发现自己攻击的火力可能是因为自己的身份,由于不想在公开场合说太多,暴露自己观点下的“同志”经验,于是就鸣金收兵了,因为毕竟她还没升教授,小心一点总是好的。小燕沉默到散会,但是她的情绪并没有过去。晚上她打电话给我,告诉我白天的事。小燕是我文学界的好友,评论人是我心理学界认识的人。小燕很急地告诉我:
“真是岂有此理!怎么说‘同志要适应自己的身份是困难的,‘同志常常很清楚自己是谁,是别人要适应才对!为什么一个心理咨询师还这样想,这么有bias(偏见),她要如何治疗别人?”
作为一个朋友,我当然还是免不了安慰小燕,并且称赞她的心理学常识丰富,因为她知道同性恋已不再是一种定义中的精神疾病,也不再是异常了。随后,我们有着一段很深刻的对话:
“什么是你最生气的?”我问。
“可能是没办法好好澄清这件事吧!”小燕说。
“为什么不澄清呢?”我问。
“我怕我一说,别人就会知道是我的经验……”
“也对哦!你还没升教授!”我说。
“Spring,还是你最了解我。”小燕开心地说,我想外文系的果然不忘用英文名字定义我。
后来我问小燕,如果能尽兴地回应,她会如何表达她自己?
小燕很有条理地说了下面的事:“这些和多数人不同性取向的人,他们是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和认定的,也接纳了自己。像我的困难只是在于别人无法接纳这件事,总还是把这件和性有关的议题当作是一种偏差。而这还算好的,有些人甚至会用‘变态来形容,听到这种词语真是令人disgust(恶心)。为了不让别人评论你,你只好不让别人知道你的身份,否则只怕大家要把你当作瘟疫一般。”
如果把小燕语言中的“你”换成“我”,那这段话就是小燕的自我告白之论了。
“但是社会上也有些人是被知道的。”我回应说。
“Spring,如果你注意一下,这些人不是歌手,就是作家……还有死人,他们都是自由职业者,没有老板……有老板的,是要升迁的,怎么能被知道?如果被知道了,那他很快就会没有老板,回家吃自己了!”小燕条理分明地指正我。
我必须承认她的观点是我未曾注意到的,原来性伴侣这项和主流文化下多数人相同也是升迁的一项优势,这可能是站在她的角度上才能体会到的,而我和大多数人一样,将一些事都“理所当然”化了。
“我知道国外有一些律师也是‘同志身份,有些人很被接纳……”我还是指出一些接纳的例子。
“那是因为老板也是‘同志,他先隐藏自己的性对象是同性,直到当了老板,这样就可以了,因为上面没有老板,就可以创造自己要的环境了……”
“没有‘评论人,就可以做自己了!”我一语双关地说出这句话,小燕大笑不止。
“这样说来,《美国精神疾病诊断手册》第四版的编辑委员可能有‘卧底的‘同志,所以才会将同性恋从第三版的‘性异常(sex disorder)中移走!”
我俩就在这个“推论”中狂笑不已!我鼓励小燕,快点升上教授,进入决策中心,这样就能畅所欲言,建立一个友善的性别议题空间,接纳她这些可贵的生命经验。
当然我也鼓励她,下次可以说:“我有一个朋友,她是同性恋,她的想法是……”用“她”来掩护小燕的“我”,这样小燕就可以表达自己的观点,又不必暴露自己,直到她当老板或退休,变成自由职业者。
就这样,这次的谈话结束了,但是我内心性别议题的思考并没有停止。
在我进行心理咨询的族群中,约有三分之一的人是来和我谈论性别认同或认定的议题,周围亲戚朋友咨询这类议题的也不少。只是这两类人问的问题并不相同:前一类的人会问:“我可能是同性恋怎么办?”“我想和partner(同伴)在一起,但是父亲要我结婚怎么办?”这个问题的状况,在李安的电影《喜宴》中有很好的诠释,主角最后就用假结婚来处理整个心理困境,只是父亲最后还是知道了,并用“接纳”解决了整个困境。
最复杂的状况是:“我已经结婚了,我以为我会好,但是我还是想和他在一起,怎么办?顺带一提,我有两个小孩!”
随着问题的复杂化,我在心里也会盘算需要多少时间才能处理这样的议题,结婚又有小孩的“同志”要追求自己“完整”的幸福,往往要先离开原有的婚姻状态,再加上新生活的适应、小孩的安置、配偶的谅解(常常不能谅解),都是非常复杂的议题,而配偶往往也需要个别咨询的帮助,整个完整处理好,大约需要二到三年的时间。
另外,亲戚朋友会来咨询的性别议题是:
“我儿子戴耳环、穿耳洞是不是同性恋?”“儿子说他要变性,我和他妈妈要怎么办?他是我们唯一的儿子耶!”说完,这位父亲就老泪纵横。
“女儿说她是同性恋,要我不要逼她结婚,是不是我把她养坏了?是我的错吗?”一位母亲自责地问。
“我的下属是‘同志,他约我去洗温泉,我要不要去?当然我们都在男汤。”一位经理说。
这些不同向度的问题都显示,性别议题不是一个简单的议题。我是一位治疗师,有机会和“同志”、变性恋者、异装症患者(Transvestism,TV)、变性者(Transsexual,TS)一起工作;我也是一位生活在社会脉络中的个人,有机会和有性别议题当事人的父母、亲友和上司一起讨论。因为这种机会,可以接触两边的观点,使我很深刻地理解这个议题的复杂性与多元角度。
当变性者处于父母无法认同的痛苦情绪中时,父母往往也苦于自己如何看待并处理自己的认同。
变性者说:“我要变成女人,我已经穿裙子、化妆,别人为何还要叫我先生?”
父母说:“我们只有一个儿子,要是变成女人,穿得不三不四回家,邻居怎么想?我们怎么受得了!”
事实上,性别的意义不仅存在于身体器官中、心理中、社会中、公共空间的厕所中,性别的意义基本上是无所不在的。当一个人改变性别或是穿上另一个性别的衣服,或者选择同性的对象作为性伴侣时,这件事并不等同于选择兴趣、嗜好般——我喜欢打网球,你喜欢打桌球,我会尊重你,我们各自找人打就好。性别议题似乎无法只用尊重来处理!
通常对一个年轻想要改变性别者而言,他会对父母的不接纳无法谅解,因为他可能觉得:“这是我的选择,为何你们不同意。你们以前很爱我的,我决定要变性后,你们变了,你们不爱我了!”
他可能很难想象,父母亲会因为他的一个决定,而对他的态度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这种想法本身并没有兼顾到变性议题在社会脉络中的复杂性。性别对父母而言,可能代表了传宗接代、生生不息的生命意义和希望,拿走男性睾丸,也就代表拿走了生育希望。
事实上,这些不同性取向的当事人,在生命中也经过了自我矛盾和确认的生命过程。生活在异性恋占多数的社会中,每一个“同志”都有自我追寻的故事,也都或多或少有和异性试着在一起的探索,只是这些人最后做了不同于大多数人的决定。
我称这为“变动中的性别意识”,“同志”的伴侣经验可能是从异性的“没感觉”到同性的“有感觉”,最后确定了自己的对象是同性。
异装症患者同样也经历了“变动中的性别意识”,他的穿着由男性服装的不喜欢,到着女性服装的自在愉快。
变性者的过程为更激烈的身体改造,由男变女或是由女变男。这不仅是在身体意识的变动中,还包括后来的服装、伴侣、社会眼光……这是一个漫长的变动历程。“你的朋友由男变女,你要如何适应?”这是一个重要的性别
议题。
每个人在性别上都有清楚的界线,像是“我会和女人洗温泉,不会和男人。”“那变性后的女人呢?”他或她是男还是女,这会挑战朋友男女的界线……朋友要将变性的友人重新定义,从男人那一块放到女人那一块,这种转换也是性别意识的变动。
我想这是一个“性别意识的再造过程”,对当事人是如此,对其周围的人也是如此。当事人比较难逃离这样的转换,因为他有强烈的内在情感支持他的决定,他知道自己要选择另一个性别生活或是另一种穿着、另一种性别的
伴侣。
当然,有些人还是会因为外在压力而结婚生子。“同志”结婚、生子的状况并不少,他们直到中年才追求自己真正的性向和伴侣。有一位英国著名记者就是如此,他直到晚年才由男性变成女性。他也出了一本书,书写自己的人生故事。
对于当事人周围的人,他的内心一样要经历这种性别意识的再造。因为没有当事人那种强烈的内心情感支持,朋友比较容易用“逃避”的方式去处理,也就是“眼不见为净”的心理态度;但家人中的父母就常用“愤怒”的方式,告诉当事人:“变了性就断绝亲子关系!”
遇到痛苦的事,人的本能反应就是保持距离。无论是逃离或是愤怒,基本上都是在“抗拒”的状态。逃离是逃走,愤怒是推出去,两种情绪的本质都是要“产生距离”。
产生距离的目的在于维持自己的性别意识之疆界,不必产生变动或变化。一般的父母在面对孩子要变性的选择时,他们并不只是少了一个儿子,多了一个女儿,或是少了一个女儿,多了一个儿子的过程,更重要的是,他们要在内在更正对这个孩子所有性别意识的状态。
他们的内在意识原本把儿子放在“男性”的那一个区块,这会连接很多事,像是将来结婚生子,姓我的姓氏、将来继承我的事业、上男生厕所、和我一起打球、在未来工作上很有成就、光宗耀祖、祖先死了可以拿香拜、祭祀的时候可以当主祭……凡此种种,都是显露出男性性别意识中所连接的心理期待与渴望。
随着变性的到来,这些期待与渴望都需要调整或是接受失落。这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很艰辛的心理调适过程。
“像是一个孩子死了!”一位父亲分享说。
丧子、丧女在心理伤痛的程度上是最剧烈的人生冲击之一,在美国仅次于丧失配偶,在中国的社会中丧子比丧偶还要严重。但事实上,父母的孩子并没有死,那么到底是什么死了呢?
我认为是随性别而对孩子产生的期待和渴望,全然死掉瓦解了。就这一点而言,父母确实需要哀悼和调适!特别在中国台湾,一个有意义的现象是“女变男,多于男变女”的变性状况,“重男轻女”的性别意识早已在台湾社会中生根,一个优势性别,要换成劣势性别,我想父母的失落是要更多些。
即使现在,有些文化对于女性的角色,仍保有很多的歧视想法与做法。《美名之路》(Deshonoree)一书的作者慕哈妲•梅伊(Mukhtar Mai),生于巴基斯坦,被其他部落的四名男性动用私刑轮奸,原本她的命运就只有自杀,在屈辱中自杀,这是这个文化中被轮奸女人的结局。她在自述过程中提到,她痛苦得想死,是母亲的爱,帮助她活下来。在这个文化中,女性是更劣势的地位,她后来成为妇运人士,致力推动妇女与儿童的教育,经过一段长时间的努力,她在当地创造了新的女性典范,找到了她身为女性的尊严,也为着还未得到尊严的女性而努力。
社会文化脉络对于性别角色的塑造,是很强烈和直
接的。
同样的事,发生在被定义为“异装症”的那一群人身上。异装症的症状描述并不适用于女性,也就是如果一个女人穿着男性衣服在路上行走,整个社会并不会有什么惊奇之处,许多女同性恋者的Tom boy,就是如此穿着,多数人对于这种事情的接纳程度较高。
但是,如果是一个一百七十公分的男人,穿着女装在路上行走,指指点点的状况就多了,引起的冲击就会比
较大。
多年前,新竹有一位异装的男警察,到巷口吃早餐,被店里的客人扭送到警察局,扭送他的人说:“看到他扮成女性,不男不女,一定是要做坏事!”
最后才知道,他是这个警局的警员,他的同事对他做笔录,最后以妨害善良风俗、易科罚金结案。男人异装在社会上是法律层次的议题,就和清凉的电子花车一样,妨害善良风俗。
但,到底妨害了什么?
一个人到早餐店,叫无糖豆浆喝,你喝有糖豆浆,你不会把他送到警局,你会尊重他的选择权,不会对他说:
“你为什么喝无糖的,我要送你到警局!”
但是如果男人穿着女人的衣服,那就妨害了社会善良风俗,如果我们真正认真思考“妨害了什么”,也许人们就会发现,他妨害了我们心中那条男人和女人的界线,他妨害了人们心理空间中的性别意识。女人可以穿男人衣服,但是男人不可以穿女人衣服;女性可以刚强,当女强人,但是男性像女人,就是“娘娘腔”。女强人的形容较少是贬抑的成分,而娘娘腔则是蕴含负面意义的形容词。
在性别意识中,男人变成女人的恐惧,可能多于女人变成男人,也许这存在于集体的潜意识中。
因此,对于男人穿着女性服装,人们会给予较多的谴责,这也是在台湾社会中,因为重男轻女而来的集体恐惧。
让我们再将焦点回到异装的男性,以及变性的当事人身上。要做一位美丽的异装者,他有许多社会化的过程要重新学习:他要学习搭配衣服,学习穿高跟鞋,了解细跟的高跟鞋穿久了脚会疼。这些随着穿着女性衣服而来的经验,可能是在男性角色中未曾接触的。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变性的当事人身上,他要学习如何选购胸罩、如何走路,如何以女人的身份活在社会中。在我和变性者一起进行心理谈话的工作中,有一回还去澄清女人在家很少打赤膊这件事。身为治疗师的我是一个女人,在社会中学习女人的事是理所当然,但是对一个二十多岁才开始由男性变成女性的人,他所要重新学习的事情实在是不少!其中包含和男性的肢体接触、行走方式、坐的姿势、女人穿衣服的搭配……凡此种种,都是一种新的学习。
从男装到女装、从男人到女人、从女人伴侣到男人伴侣,这些和性有关的跨越,并不是一个0或1的过程,而是一种渐渐变化的过程,这是一种变动中的性别意识状态。当事人在强大动机下,开始这个过程,其中涉及社会甚至法律的议题,例如:男变女后,就会有兵役解除的议题。完成过程的当事人往往会得到一个新的性别定位。
这个变动的过程,往往也同时存在于认识当事人的亲朋好友中。这一群人要把当事人放到另一个归类的类别,由男放到女,或是由可能结婚的对象放到好哥们,外围的人也要经历当事人在内心定位的变动。
这些变动可能是某些人无法接受的主因,如果变动会带来失落,有些人宁可选择让当事人不要改变,许多父母和孩子的冲突就在于此。
如果能够有心理治疗师参与这个变动的过程,协助当事人寻找并适应新的定位,同时也协助父母亲戚处理失落和心理冲击,也许会让整个过程更顺畅。
最重要的是,辨认出这种变动中的性别意识状态,给予关注和了解,知道对某些人而言,性别不是0或1的类别问题,而是0到1之间的连续问题,这样的理解将有助于我们更深刻地看待性别议题。
性别议题还有许多未知空间,但是感谢那一群将这个连续性呈现出来的人们,让我们得以持续地思考,并为这件事创造思考的空间,找到我们自己和别人的性别位置。
栏目编辑 / 丁 尧.终校 / 王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