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匠人
2014-09-11赵丰
赵丰
铁匠
我庆幸在庞光镇的西头,在一棵洋槐树的身后,看见过铁匠铺。主人是父亲的河南老乡,姓甚名甚已经忘了,只记得父亲让我把他叫伯。寒冷的冬天,我会走进去取暖。铺子的中央是一个大火炉,所产生的热量比现在的空调、天然气还管用。
铁匠分两种。一种在铺子坐地生产,打造农用的镢、镰、锄、锨、铡刀和犁具、鞍杖、笼头的配件以及石匠所用的刀、斧、锤;一种是流动乡村自找活干,打造修建所用的马璜、钉子、泡钉、门闩以及生活所用的锥、剪、铲。也有木匠请进门,打造他们所用的锯条、刨刃、斧子、凿子、钻头、刻刀。种粮食、过日子都离不开铁匠。铁锤砸在铁板上,叮叮当当的响声,穿越过岁月,为人的生命伴唱。
黎明,铁匠即要起床,生炉救火,拉响“扑通、扑通”的风箱。火焰起来了,铁锤便抡起来。熊熊炉火,铁花飞溅。饥了渴了,就在炉子上煮饭烧水。一日三餐,总是在忙碌的空隙里进行。
铁器家具,没有严格的长短尺码,全在人操纵,往往短了寸数,就利用铁的延展性再砸一锤。日头爷从东头走到西头,铁匠们顾不上出来瞧一眼。铺屋里终日烟熏火燎,铁匠伯总是“满面灰尘烟火色”。庞光镇的人说谁长得黑,便会这样说:“你呀,黑得和铁匠一样。”
据称,铁匠的祖师是太上老君李耳。其缘由当是太上老君首开建炉冶炼之故吧。还听说扬州的铁匠于每年的农历二月十五,就到道教宫、观中聚会,祭祀祖师。不过,我在庞光镇生活了那么多年,从没有见过铁匠伯有过祭祀的举动。也许,这个日子,我在渴盼着吃包子、穿新衣,筹划着除夕的晚上到谁家门前捡拾地上散落的爆竹。
石匠
人类最初的生存手段是石器。打制石器的出现,改变了人类的生存质量和品质。自第一把手斧诞生之日起,就在人类与动物界之间划了一道分界线。制作石器,解放了人的上肢,将爬行的功能永远甩给了动物们,最终导致直立人的出现。打制石器的过程,大脑在阳光和风的催动下展开着思索与琢磨,这是孕育思想的震荡。渐渐的,人脑由简单走向丰富。
后来,开山劈石、制造石器、利用石料提升人类生活质量的人便被称为石匠。当我们跨过平坦的石桥,当我们走在大理石铺就的地面上,当我们享用着石器做成的生活用具乃至工艺品,当我们不再因洪水的泛滥而无家可归(是的,是石坝固定住了洪水),谁能否定石匠的汗水和智慧?石匠,以一种倔强与决裂的信念和勇气改变着人类的生活,而留给自己的,却是伤痕累累的手掌和在岁月里日渐弯曲的肢体。
最初,石匠的工具仅是斧和刀,后来有了锤和錾,再后来有了钢钎和楔子。开山劈石,取用石料,寻找石缝开挖楔槽,用大锤夯砸,使石料按所需尺寸断裂取用。可想而知,石匠恐怕是所有乡村匠人中最苦累的。风霜日晒,攀爬走壁,这就是他们全部的人生背景。你不可能把石匠关在温暖舒适的斗室里,他们生命的意义在室外,在高山上,在河流旁。当他们的喘息声融入石头的内心,当他们的汗水洒落在一件件石器上,他们便创造了风景,他们便缔造了人类的幸福。
石匠由最初的打磨石器到后来的建造住宅屋宇、桥梁涵洞、石佛庙宇、刻字刊碑以及广场雕塑,一座座大山,一块块石头,在风中发出幸福的呻吟,奏出快乐的音符,为石匠歌唱。
皮匠
最初听到皮匠这个词,源于一句俗语:“三个臭皮匠合成一个诸葛亮”。那时以为,“臭皮匠”是一个贬义词,便对皮匠印象不佳。后来知道了,这是来自《三国演义》的故事。诸葛亮应周瑜造十万支箭用于破曹,出了“草船借箭”之计,令三个副将在二十艘小船两边插上草靶子,以布幔掩盖。三人遵令完成后,又心生一计,在船头立起稻草人,套上皮衣皮帽,仿佛真人,曹军果然中计。真可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一人难敌三人之智。如此看来,“皮匠”实际是“裨将”(古代为“副将”)的谐音。
在原始社会的狩猎时期,先民用兽皮做衣,这是皮匠的萌芽期。我们今天所认识的皮匠,就是做皮毛生意的那类人,做皮衣、皮棉、皮货、皮革。皮匠使用的工具有:裁刀、剪刀、刮刀、锥子、缝针、大缸。第一道手艺是熟皮。杀了羊,剥了皮,经风吹日晒,成为硬邦邦、干透了的白皮饼,一敲当当响。这是生皮子。生皮子硬脆,要加工成柔软的熟皮子。从凉房拎出羊皮,当当当地敲,皮板朝上,用刷子蘸了硝水刷在上面。刷了硝水的羊皮,像被敲了七寸的蛇,没脾气了,软软地瘫在地上。一张一张毛朝外包好后,像一只只羊羔,卧在火炕脚下,一排排,乖乖儿的,在风吼雪飞的冬月天,做着热乎乎的梦——羊皮梦见了水绿草青的夏天。再过几个小时,再刷一次硝水。妥了,生皮子的性子就被拿下了,像打掉了人的凶气。臭羊皮经过皮匠的巧手,才能完成华丽的转身,变成香衣。
这个过程,叫“熟皮子”。
庞光镇就有一个皮匠,姓宁,人称宁皮匠,其心思和手艺全在马的身上。马鞭子、马拥子、夹板子、马鞍子、马肚带……他最拿手的是做马拥子。先用麻木卷上麦草,缝制成马拥子形状,再用剪裁好的皮子包起来。做马拥子要选上好的皮子,内侧要选膪皮——膪皮软柔,不伤牲口。
按照我的解读,皮匠之所以赛过诸葛亮,是指他们富有智慧。那个“臭”字,在我看来,那是说皮匠终日与牲畜和动物的皮打交道。那些皮,总是携带着一种臭烘烘的味。这样解释,“臭皮匠”也就行得通了。
席匠
小时的夏天,睡在院子地上铺的草席上,数着天上的星星,听着祖母讲故事。有时也夹张草席躺在沣河岸上,看着河滩的草丛里萤火虫的光。这是非常惬意的情景,但后来却丢失了,我好不遗憾。那时的夏天,河滩里的草疯长,有的几乎高过了我的头顶。那会儿,我家租住着秦爷的房子。天刚麻麻亮,随着门吱呀一声响,秦爷拉着架子车,拿把镰刀去河里割草,拉一车草回来,就在院子编席。草像小学生列队般排成一排,他用细麻绳串着草,工具很简单,一疙瘩麻绳,一把剪子,一把穿线的绺锥。下午晚饭时,一张草席就编成了。之后,挂在墙上晾晒。
秦爷后来不编草席了,改用芦席。草席不经用,一个夏天还没过去,就会散架,芦苇的茎秆相对来说结实,编成的席子耐用。芦席编起来就麻烦多了,使用的工具也多了,压苇秆的碌碡、破料刀、刮穰刀、拔刀、勾锤、尺子。先将芦苇秆的外皮剥掉,破成两半,铺在场院用石碌碡压成片状,经过破篾、援篾、碾篾三道工序才能制成原材料,然后进入编织过程,先做“席底”,以纵横五纹,向四角编织,再按预定的形制,长宽尺寸收边。收边也作“裁边”,将四周剩有的边篾裁掉,按划好的线用手嵌入,以绺锥挡起篾缝,最后将茬压好,即为成品。芦席光滑,光着身子贴在上面冰凉舒坦。逝去的时光里,秦爷编席的情景就像过电影一般在脑海里闪现。
秦爷手巧,不但会编席,还编装存粮食的席囤,编装东西的席桶。一般的席匠都会修席,阳光很好的日子,秦爷有时会挑一束席篾,携一把绺锥走街窜乡,为乡下人补席。
再后来,就用竹篾编席了。它的好处更多,乘凉、铺炕、晒粮食、晒棉花、盖顶棚……不过,秦爷没有经历过。我们家离开秦渡镇那个夏日的清晨,他在河水里割芦苇,不小心让一条眼镜蛇咬了。他马虎大意,只是用酒精抹了抹,没有及时去医院,结果,他的生命没有熬过那个深夜。
木匠
木匠分大小。大木匠盖房,小木匠做家具。乡下人盖房,先要“立木”,大木匠制作好梁、檩、柱、橼以及门窗等构件,然后套卯安装。给儿子娶媳妇要做家具,小木匠来了,割制箱箱柜柜、桌子板凳。
大木匠耍的是墨斗曲尺凿子,还有刨子,支撑房子的木料要直,树皮要刨光,卯眼要能对得上,这全是技术活。小木匠耍的是锯子斧子木锉,还有手摇钻。做家具先要伐树,把树干锯成板状。我见过锯木的情景,两个汉子面对面站在高凳子上来回拉一把大锯,哼哧哼哧,一身的臭汗和锯末。踞开板,再分割成不同的形状组合。民谚如此描绘小木匠:“长了截,短了接,松了加个破头楔。”一套家具做下来,小木匠就像蛇蜕了一层皮。
对了,旧时还有车木匠,专门打制铁轮大车,庞光镇的顺德爷便是。我依稀记得他向我描述过的情景:车头、辐条、辋子、车辕、将军柱等都得用铁箍打,不但要“卯硬三分”,而且非榆木槐木为原材料。“家有榆、槐,不可烧柴。”大车、土车、鸭娃车、地轱轮车顺德爷都做过,他自己就开着一个木匠铺。“老了,木匠铺被风吹走了。”他叹息着。
还有一种碹木匠,做出的器物有棒槌、擀杖、鼓槌、木碗,桌椅腿、响梆锤、钢鞭、锅盖把、甩子把——其手艺更精细,其功夫全在于左手持刀的力度与技巧。所碹之小活,皆系具有圆柱而对称之图案。对于碹木匠,我只是听顺德爷提起过。在描述的过程里,之前还阴暗着的窗户闪进一缕阳光,他来回屈伸着左手的指头,脸上浮出几分敬仰的神情。
鞋匠
人一生要穿多少双鞋子,大概谁也不会认真计算。一双好鞋全凭它的底子,经得起坎坷之途的鞋底才是好鞋底。鞋匠的功夫,其实全在鞋底上。至于鞋面,那是给旁人看的。
起初见到的鞋匠,是担一担子,挑着工具箱走街串巷。他们从不吆喝,拿一个拨浪鼓,“蹦蹬蹦蹬”一摇,人们就知道补鞋的来了。过去穿的是布鞋,补鞋面时,把一块棉布或皮渣剪成椭圆或圆形,缝制在破损处。若是靠鞋底部位的鞋帮破损了,把补鞋的皮子一半儿绱在鞋底上,一半儿缝在鞋帮上。若鞋底破损了,就需要钉鞋,用废旧自行车外胎(架子车外胎需要从中间双层启开),剪城鞋底状(鞋底尖或者跟),用专用的鞋钉钉好。
后来,城里人穿上了皮鞋,鞋匠就再也不用挑担串巷了,而是在街头马路边或者哪个不起眼的角落摆一个摊位,腿上搭一块粗毛布。我常常看见鞋匠做活,低着头,目光从来不会注意街上路人的脸蛋和腰肢。他一边做活,一边用眼睛的余光扫着落在地面的鞋——这是他的职业习惯。早些年,我的鞋跟破了,会坐到鞋匠脚前的小凳上,脱下一只鞋平放在修鞋的鞋楦子(俗称鸭子嘴)上,那只光着的脚踩在另一只鞋面上。这时我的身子不能旁移,只能将目光搁在鞋匠的手上,或者看着他的那些修鞋的工具。那些工具有:剪子、钳子、起子、锥子、揎刀、榔头、麻绳、皮绳、丝线、弯针、石蜡、皮跟、皮掌、胶水、大大小小的皮子块、旧轮胎,最重要的一把修鞋必备的工具铁拐子,形状像只鸭子嘴,用的时候夹在腿间,将鞋底儿朝天地套在上边。有时,鞋匠也兼做一些换拉链、补皮带、缝布包、皮包的活儿。
鞋匠大多是外地人,南方的居多,我也从不打听到底是哪儿人。他们说着生硬的普通话,回答着我的问价,偶尔也和我聊聊天气之类的话题,更多的是一语不发,很安静地低头做活。天一落雨,他们便日急慌忙地收拾摊子。他们在就近处租着房,男人修鞋,女人捡破烂或在哪条窄巷摆个小摊,卖水果,买烟酒。这几年,我忽然发现街头的鞋匠很少了。现在日子好了,鞋烂了,顺手就扔进了垃圾箱。鞋匠这个称谓,怕是要消失了。
炉匠
庞光镇的主街极窄,按照我那时的脚步,也就十步的样子。街上开着店铺,檐头挂着黄色的幡旗做招牌,沿屋檐斜坡搭起廊棚,天就成了一条缝。主街的房门是板式的,晚上担负着门的职能,白天被主人卸下来作为铺面摆商品。门板的颜色一律黑色,唯有炉匠铺子的门是红色的。是那种暗红,好多年没有刷过漆了。
炉匠是以其作业的坩埚炉命名的,炉具比起铁匠来小得多,但可以熔化铜、铝、锡等金属,铸制生活用品,修理日用小器物,如修补漏锅、换锅底盆底、焊铜壶,修锁子配钥匙、钉眼镜、钉碟子碗、焊接断裂或有漏孔的金属器皿。这家炉匠匠工的手艺好,可以锻铸婴儿系戴的长命锁、麒麟锁、项圈牌铃和妇女的手镯、戒指、耳环、耳坠,敢在眼镜上打孔,然后钉上用铜丝制的“扒子”。老年人也喜欢这儿,因为他们能为自己焊出闪光发亮的铜烟锅。
“没有金刚钻,就不敢揽瓷器活。”这样的谚语是说给炉匠听的。铺子里的工具多,小火炉、风箱、砧子、锤子、钳子、镊子、冲子、焊枪、坩埚,还有各种模具,但唯有钻子能成为这个行业的形象。庞光镇哪家铺子的门面上,就画着一个钻子,中间部位一根木棍和两条皮筋组成一个三角,炉匠戴着黑框眼镜,抿紧嘴唇,双手在那儿操作。钻子的上部,是圆形、黄色、薄薄的木头顶子,下部是钻头。这样的钻子,现在恐怕只有在博物馆里才能见到。
我常常看见,铺子里的匠人外出找活。他挑着担子,一头是炉子和风箱,一头是工具。这家要修锁子,那家要换锅底盆底,还有的要焊烧酒壶。这焊壶就麻烦多了,先把锡加热溶化,倒在特制的“锡范”上,冷却后便成锡片,再预制成件,然后成全对接,加焊而成。这一工艺与现在的用铝做原料铸制饭勺、饭锅类似。过去,乡下人把锡称作白铁,把制作锡器皿的人称为“白铁匠”。炉匠进村子吆喝一声“打锡壶!”或者“焊洋铁壶咧——”人们就知道白铁匠来了,便三三两两围拢上来,形成乡村独特的风景。
竹匠
户县城西有涝河,有渼陂湖,丰富的水源孕育了片片竹园,青碧翠绿,幽静无染,媲美桃源仙境,连诗圣杜甫都赶来赏竹泛舟。赏竹,这是诗人的雅兴,当地人用竹做器具:竹床、竹篮、竹凳、筛子、担笼、凉席、背笼……竹子承载着乡下人的生活,融入了竹匠的汗水和智慧。
竹匠大致分两类,一是窝匠。“窝”在这儿是动词,弄弯,使曲折的意思。将浑竹(整个竹子)经过泡、熏、窝、钉等工序,做成竹床、书架、架阁等。二是篾匠。工具是一把竹刀和小锯,工艺重在划篾,功夫全在刀上。篾可以划得细如丝,起得薄如纸,编来的物件,席可以折叠,篮可以盛物,筛可以过滤。竹制的器具,不必如木制的器具非得上油漆,原质原味,摸着柔滑,用着舒适,还可以养眼养心。
户县的老西街延伸到西桥,是旧时的竹制品市场。20世纪80年代末,扩建了西街,市场迁址西桥外。那时我刚参加工作,在县一中教语文。走过东关十字,过中楼,走完西街,就到了西桥。常来这儿,是因为喜欢竹制品。其商品有沿街摆放的,也有开店经营的,还有几家既生产又出售的,现在叫厂商一体。进去,在后院看见了竹匠的身影。没有人说话,都在低头干活。泡竹、划篾、锯条、上钉、编织……意外的是其中竟有一位我初中的同学。他叫着我的名字,我才认出了他。他把我拉到他的宿舍,给我泡茶。我说不耽误你做活?他说这是计件活,不碍事。我们聊了聊各自这些年的情况,我才知道他做竹匠已经十多年了,开始是箍盆箍瓮,后来做凉席编竹笼,一个人四处寻活,常常几天两手空空,自从四年前进了这个竹器厂,天天有活干。我问一月能收入多少,他嘿嘿一笑说哪里比得上你们公务员,干满一月也就四五千吧。续茶水时,我忽然发现了他手上的几处旧伤痕,问是怎么回事?他说是篾刀不小心划的,没事,做竹活哪能不带点伤?他轻描淡写地说着,外面有人呼喊他的名字,我觉得自己也该走了,遂向他告别。他说,需要啥东西尽管来,我让老板给你打折。我看中了一套散发着竹香的书架,可那时自己没房子,过了四年才买了回去,尽管打了折,价格还是翻了一番。
箩匠
大姑住的村子成了开发区,开发商为他们另外择地盖了小别墅。前些日子,我帮大姑搬家,看到了一只筛面箩子,大姑舍不得扔,坚持要搬到新屋去。表弟拗不过她,就嘟囔着说:一分钱都不值的东西,要那干啥?我看见,大姑的脸色阴沉下去,像是雷阵雨前的预兆。我忙劝住了表弟,把箩放在了车上。
表弟小我十岁,当然不理解大姑对于筛面箩子的情感。它眼孔细密,用它过滤碾磨出的面粉,有虫子也能筛得出来。还有大点的筛子,没有它,刚从麦场上碾出来的麦子就无法去掉杂质。不但箩筛,连大大小小的筐,大姑也要搬上车。那都是装物的家具:粮食、野菜、猪草、衣物,夏天不用的被褥、冬天不用的躺椅。乡下人的东西虽不值钱,但生活离不了它们。他们就是农家生活的储藏室。把这些东西扔了,就等于大姑把生命的记忆抛弃了。这样的情感,我懂。
阴沉沉的时光里,我看见过箩匠。冬天,万物都萎缩着面孔,箩匠来到了庞光镇,在镇子东头的高山庙门前扎下了营。他坐在小凳上,摆出一大堆做箩子的工具:圈板、竹匹子、尼龙纱、锯子、刨子、钻子、缯刀、钳子、剪子、锥子、线绳圈……他的年龄五十开外,布衣布鞋,戴着一副石头镜。那时,乡下戴这种镜子的人很少见,我就细细观察了他。脑后,帽子遮不住的地方显露出白发,前面眼睛上面的眉毛也是白的,脸色铁青,是风霜刻下的印记。
他在阳光下专心做箩,没有注意到我。他把圆木锯成长板条,刨光板面,圈压定形,然后给圈板上做孔,给箩底上网……一切都在有条不紊中进行,仿佛他就是整个的世界。不一会儿,镇子的人就围了一圈,看他做成一个,争相掏钱来买。价格很便宜,好像记得一个一元五角。
箩匠的整个工序是缯,所以也叫缯箩匠。喜欢缯这个词,带着古典的气息,藏在哪本线装书里。那个冬天的上午,我看了一会就离开了,那时我的心思在玩儿上,根本不会深入地了解他。傍晚,我再去高山庙时,那个箩匠已经不在了,唯留下空荡荡的风,卷起地上的残叶。
骟匠
骟匠,关中人也称“挑猪匠”。他的工作就是按家畜的生理解剖原理,把雄性的睾丸阉割掉,把雌性的输卵管挑割绕扎,使其不能发情交配与生殖。
猪长着一副丑相。乡下人称谁丑,就说瞧你那猪八戒的样子。它身体肥壮,四肢短小,长着两个大鼻孔,一对眯缝的眼睛,大嘴阔耳,卧在脏兮兮的地上哼哼。但乡下没有人嫌它丑,家家后院用泥土为它做圈。一头猪,甚至就是一家的生活指望。养肥了,拉去屠宰场,能换回一厚沓纸票。
乡下人养猪,自然不是为了繁殖(专门的养猪场除外),如此,骟匠就走红了。这门手艺不雅,很少人学,十里八里的有一个就不错了。我家在南正村的时候,也养过几年猪,因此就认识了那个叫江青海的骟匠。隔段日子,他就骑着擦得程亮的自行车来到我们村里,自行车的铃声丁零零地响,伴之而起的是“挑猪咧——”的吆喝声。他的自行车头上绑着一条红布,这叫“望子”,是这个行业的标志。车头上挂着一个帆布包,里边装着手术刀、缝合针线和咧嘴弯棒等工具。猪娃几个月的时候,就要做绝育手术,他拿出手术刀,拉起猪的后腿,不知怎么一下,反正是我还没有看清,一个动作就完成了。猪娃拼命吼叫几声,表示了疼痛之后就跑回猪圈了。
江青海后来成了父亲的朋友,我叫江叔。每到南正村来,他都要来我家喝喝水,歇歇脚。父亲要是在家,两人就天阔海宽地瞎扯。父亲问他你这手艺是不是祖传?他咧嘴一笑,说哪个做父亲的希望儿子做这绝后的事情。脏不说,名声难听,尿泡打脸呢。有次父亲不在家,他就和我说话,问我的学习成绩,问我将来想娶个什么样儿的媳妇。问的没话了,他就喝水抽烟,露出一嘴的大黑牙。忽然,他压低嗓子问我:“你想不想学挑猪?”见我红着脸摇头,他的脸上便闪过一缕忧郁。
门外是白花花的一大片阳光,正对着我的目光。江叔对我诡秘地一笑,一个箭步跨上了自行车走了。我没有出门送他,幼稚的心灵里溢满一种受辱的感觉。
多少年过去,那种感觉消逝了,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怀念。听说,江叔二十多年前死于心脏病。
泥瓦匠
一把瓦刀,一张泥壁,就是泥瓦匠人生的道具。瓦刀可以想象出它的样子,和切面的刀差不多,只是把儿是铁的,刀片更厚实。泥壁这个词词典里没有,薄薄的一块长方形铁板,背面按着圆长的木把儿。关中人盖房子,先要用黄土打“胡基”,用胡基做墙的主体。垒墙的胡基大多是完整的一块,也需要半截的,这时瓦刀就派上了用场。一刀下去,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就是齐茬茬半截。现在,胡基换成了砖,劈砖照样用的是瓦刀。墙的主体起来了,就要用小工和好的黄泥把胡基遮住,这就需要泥壁把墙面抹平,把黄泥抹光。该收工了,在沙土里把泥壁上的黄泥蹭干净,它的平面一片光亮,连阳光都赖在了上面。前些年,乡村盖房子,胡基换成了砖,黄泥变成了水泥。内容变了,性质依旧,抹水泥用的还是泥壁。如此,泥瓦匠照旧凭手艺吃饭。
泥瓦匠不仅用的是力气,也用的是技术,还要有一双好眼力。我在乡下的时候,泥瓦匠垒墙根本不用放线,照样把墙垒得齐整。过去,泥瓦匠挣的是大工分,现在拿的是高工资。泥瓦匠家里的生活,就比别人的强。没人眼红,没人攀比,有本事你也拿把瓦刀试试?
土屋也罢,楼房也好,都是泥瓦匠人的杰作。阳光和风,在瓦刀的切割下变成了一缕缕流线,穿越着漫长的岁月。胡基或者砖块,在泥壁的滑抹中被渐渐覆盖,成为黑暗里的幽灵。不过,油灯的光影,灯盏的亮光,驱散了漆黑,照亮了主人,也照亮了生活。只是,再也不见了泥瓦匠的身影。他们不会闲着,乡下人不在乎吃穿,就喜欢折腾宅子,泥瓦匠怎么可能让一双手消停下来。
剃头匠
要过年了,乡下的男人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剃头,平时头发长了才剃,可是年跟前,无论长短都要找剃头匠,打扮得精精神神的过年。按乡下人的想法,头发在春天里长出来,就像树出芽,草长叶,这不光是新生,还是吉利。大大小小的村子里,都会有剃头匠。平时也下地做活,午饭或晚饭后,才有人找上门来,院子里摆上高脚凳,剃头匠给你胸前围上布,打来一盆热水浸湿头发,他就站在了你身后,一刀一刀地剃起来。
还有一种比较职业的,挑着担子走街吆喝。担子一头是洗头铜盆,下面有个圆桶,内装炭火小炉;另一头是坐凳,凳侧有抽屉,内盛推子、剪子、刀子等剃头用具。铜盆那端还竖着一个小旗杆,杆上有钩,悬挂毛巾、钢刀布。民间有“剃子挑子一头热”的歇后语,就是这么来的。敢挑担子串乡的剃头匠,一般会有按摩、推拿、揉捏的手艺。头发剃光了,十指在你头上拿捏一番,叫点通穴位。
大点的镇子,就有剃头铺子,也没有招牌,大敞开门,路人一眼就看进去。庞光镇的剃头铺子是杨师开的,他让人在一块四四方方的蓝布上画了一把剃头刀,挂在门口让风吹雨淋,招摇得很。他边剃头边哼着秦腔,翻来覆去就这么两句:“我把你的头弄得滋润了,叫你老婆给我擀一碗干面咋个向?”秦腔戏里并没有这样的唱词,是他自编的。他的左手指轻按住你的太阳穴,刀刃刷刷地轻轻地从头皮上划过,像镰刀收割成熟的麦子,一片片倒下。被剃者头上一阵麻酥酥的感觉,心头像清风吹拂的水面上泛起的一波波涟漪。头发剃光了,杨师便拿起一把银针,给你点穴、针灸,弄得你浑身滋润。这是他的一绝,别的剃头匠没有这本事。镇上的男人,没有不上杨师的铺子的。他们说:没有这瓷器活,敢在庞光镇开剃头铺子?
明清时,剃头匠被称作“待召”,从字面意思理解,应为随时待命而被召唤之意。那时的剃头匠,连皇帝的脑袋都可以去摸。
如今虽是有了美容美发店,但在乡下,剃头的汉子仍然不少。光葫芦,不上火,洗头省水。
纸花匠
纸,轻飘飘的,一股风就能吹走。可它也是物品,除去书写的功能,还能糊墙、包装、做灵堂、扎花圈。这后两种,是纸花匠的事情。花圈铺子,方圆四五里总会有一家,雅号纸花店。
做花圈时,先用竹片或树枝做数个大小不等的环状骨架,并连成一个球面,外面用细绳或细铁丝绑扎。下来是扎花,用剪刀把纸剪成大小不同的花朵,用细绳捆扎成花束,环绕绑在骨架上。花圈顶部正上方用绿纸谢一个大大的“奠”字。如此,一个花圈就做成了。门口立一个花圈,无疑就是纸花店了。
做花圈是纸花匠最基本的手艺,其次是做灵堂,现在更讲究,糊丧轿,糊金童玉女,糊别墅、丧衣皮鞋、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小车、电脑,甚至还有手机、手表等随身用品。亡者到地下也要享受在世时的生活方式,幸福的指数也需要提升。纸花匠,是逝者的上帝,需要什么就给什么。
我小时,大人把纸花匠叫作糊匠,把做花圈叫糊花圈。那时花束不是用细绳绑在骨架上,而是用糨糊贴。几根树枝,几张纸,一团糨糊就做成了花圈。我在庞光镇见过做花圈的,我的处女作小说是《小镇轶事》,描写的就是一个纸花匠老人凄凉的一生。这篇小说,后来发表在《延河》月刊1983年12期。
过去的纸花匠,其手艺完全与丧事相关。现在,丰富多彩的乡风节俗,为纸扎匠提供了更广阔的施展才能的沃土。元宵节耍社火,纸花匠就派上了用场,要糊社火架子,要糊山水动物,要装扮表演者。若是耍龙,就要用纸糊出龙的张牙舞爪、伸展弯曲的样子。装社火、做舞龙,其难度远比做花圈复杂,剪、镂、镶、贴、裱糊,有的地方还要画上画,这样做出来的纸质形象才能栩栩如生。所以,现在纸花匠,还要学学写字作画的本事。
口袋匠
那个清晨,我看见了一幅画面:在我们队的麦场上,两个男人在扯线,一个女人在转动木制大纺轮车。这应该是一家人:父亲和他的儿子、儿媳。麦场是崭新的黄土气息,光滑平整,刚用碌碡碾过。纺车在父子俩的对面,上面挂着麻线,二人同时各捻出两股毛(麻)线,面向纺车倒退逐渐拉开距离。这样的场景对我而言是新鲜的,正在揣摩时,队长保才叔来了,说是队里装粮食的口袋不够用了,请毛毛匠来织口袋。
是忙口了,麦场边的麦穗都垂下了脑袋,等待着收割,等待着进口袋。口袋,那是它们安全的归宿。乡下人一年收成的好坏,是以口袋作为计量单位的。哪一年打下的粮食装的口袋多,无疑就是个好年景。
刚碾的新场需要漫水,这样新组合的黄土就能亲密地粘连在一起。保才叔让我看场子,防止人踩踏,捎带着给口袋匠烧水送饭。这样,那天我就一直待在椿树下的荫凉里看完了织口袋的过程。我在树叶覆盖的荫凉处,他们在白花花的阳光下,这让我心里不安,想过去给他们搭把手,父亲便说你歇着去,捣什么乱?他们歇息的时候,也就来到树底下喝我为他们准备的凉开水。那时乡下流行喝糖精水,我在水里加了许多。父亲的儿子笑着说都成苦味了。这样,我就和父亲的儿子扯起来。这才知道他们在县北的渭河岸,农历四月底就出门了,一辆架子车上装满织口袋的工具:纺轮车、排钩针、织刀、缝针,还有被子凉席,在哪儿做活歇到哪儿,一般都是生产队的厂房,有时也歇在碾坊、磨坊。捻线、合拧、上钩针、织胚料、缝针线,编织的过程从清晨到傍晚,伴随着太阳的升腾和降落。我问一天织几条,他说也就三条,一条六元钱,每天的收入就是十来元。碰到雨天,就只有蒙头睡觉了。
口袋匠很稀少,我们乡二十多个村子没有一家。他们不光做口袋,也做捎裢、褡裢。捎裢我没见过,褡裢倒是在旧电影里见过:一种布口袋,长方形,中间开口,旧时是商人或账房先生外出时搭在肩上或挂在腰上,里面放着纸、笔、墨盒、信封信笺、印章印泥、地契文书、证件账簿等处理文牍的用具。以后,乡下人赶集上会,走亲访友也用来做装物袋。
繁琐地记述这些,是因为口袋匠已经彻底退出了人们的视野。对于一种老手艺的消失,我总是怀着失恋的感觉。不可否认,新时代的物品,操作方法更先进,工艺水平更文明。譬如口袋、褡裢这样的物,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便逐渐被塑料编织袋所取代,织口袋所需用的籽棉也再无人种了。可是,在乡村流传了数百年(甚至更长)的手工工艺毕竟是乡村匠人的智慧,收留它们,便是对大地、对泥土、对农耕生活的亲切铭记。
面人匠
面人匠站在了庞光镇的戏楼前,我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这是个旧戏楼。记忆里只演过一出戏:《火焰驹》,后来戏楼的一间塌了,露出瓦蓝的天,就无法再演戏。它的上部结满了蛛网,还有燕子、麻雀做的窝。整个小镇,就这地方还宽阔些,仿佛一根细肠,突然在这儿憋了气,忽然鼓胀了,形成一个膀胱状。膀胱,音同庞光。大约,镇名的秘密,就潜伏在这儿。
那个面人匠戴着灰色的礼帽,穿着毛毛领的上衣,样子很特别。他的面前立着一个发红的面案,上面插着各种面捏的、上了彩的人物形象,有孙悟空抡棒、唐僧念经、猪八戒扛耙子、关公骑马、诸葛亮摇蒲扇,还有小鸟以及各种生肖。我们称他为“捏面人的”。他一到镇子,仿佛我们孩子的福音,撒欢小腿围着他转,或者飞跑回家缠着大人要钱。
面人匠有两种行当。一种是把糖稀熬在木炭炉子的小锅里,用一个长竹管蘸一点糖稀吹成一个小泡,再吹成糖人和活灵活现的小动物,既能玩,又能吃。一种是用豆面做原料,用手捏。捏面人与乡下人做花馍相似,在家和好上白的好面,用湿布包裹,放置挑担的厨盒之中,担架小案还放置食油与各色颜料,现场捏取少许面团和着不同色泽,用剪子、小刀、木梳等工具捏、搓、捻、揉、压、剪、粘,塑出各种人物形象挂在竹竿上,晶莹剔透、花色奇丽,作玩具,但不能吃。
庞光镇两天一集,只要不下雨,那个戴礼帽的面人匠逢集必来。他的面人便宜,五分钱就可以换得一个。大人不会经常给钱,站在他面前看着那些面人也很过瘾。有一天,旧戏楼里飞出一只麻雀,在空中绕了绕,然后做了一个俯冲的动作,落在了面人匠的礼帽上。这是很稀奇的事情。大概,那只麻雀对那礼帽怀有强烈的好奇心。面人匠正在拿捏的手忽然停下来,身子一动不动的,像是和那只麻雀做着心灵的沟通。
如此稀奇的景象,在我的生命长河里再也没有碰到过。离开了庞光镇,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人匠的影子。这些日子,在我家附近的长虹广场,我看见了记忆里的面人匠。他的头上也戴着礼帽,鲜艳的黄色,很招惹人的眼球。他的身边,聚拢着一大群孩子。一种玩具,仍被五十年后的孩子们喜爱着,可见它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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