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地上的民谣
2014-09-11申海琴
申海琴
二舅的嘴特别大,牙也特别大,嘴又臭,说话总是把不住门,常常走火,是远近闻名的炮筒子。他说话又总是一套一套的,而且顺溜、押韵,久而久之,他说的顺口溜就变成了当地长满青苔的民谣。
三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天,大字不识一个的二舅蜷靠在自家那残破不堪的老屋角落,愁眉苦脸地说:“三间屋两头空,中间悬挂毛泽东。”结果被人检举揭发,被戴上了一顶“资产阶级臭老九”的帽子,发配到淮阴西宋集扒大河。
上河工第二天早上,红卫兵命二舅挑一筐窝窝头给每人发一个。二舅一看居然还有窝窝头可吃,而且发至最后居然还多出一个!他心中一阵狂喜,一句民谣从他关不住风的大嘴里脱口而出:“铺稻草,盖稻草,一觉睡到窝头好。”就在他兴高采烈之际,有人大骂着走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狗日的,怎的把驴屎蛋当作窝窝头发给我?”结果二舅被判为“资产阶级大毒草”,并且被红卫兵架着双臂,在工地上游了一圈。还被强迫把满满一车淤泥往堆上推。倒霉的二舅早已饿得两腿发软,虚汗直冒,哪里还有力气推车。
村里人都说二舅倒霉就倒在嘴上,可他宁愿倒霉也要饱一口福。红卫兵命令他不要偷懒,他用舌头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使劲咽了口唾沫,仰着悬崖一般贫瘠刚硬的脸,嘀咕道:“三碗稀饭两泡尿,哪有精神爬大堆。”结果还是被红卫兵小将听见了,揪出来一阵打,并又戴上了“黑帮”的帽子。
那一年,村里许多人早已吃上白面烙饼,而瘦骨嶙峋的二舅还爬在后沟的榆树上,去摘那些青涩而苦难的岁月。牛车拉着两筐榆钱叶,在羊肠小道上步履艰难地颠簸着,汗水洒满了呻吟着的车轱辘。两筐榆钱叶还不够六个孩子两天的伙食,一想到这些,二舅不由扯开他的破锣嗓子吼起来:“白菜萝卜豆腐汤,想得老农心发慌。”湿漉漉的声音从倔硬的喉咙里滑出来,把泥泞的人生拉得悠长而惆怅。
改革开放后,二舅家干瘪的日子一天比一天丰满了。他也就像一只北冰洋的瘦熊,一下子走进了江南的春天。于是,一个又一个民谣也就从他那整天咧开的大嘴里一句一句往外冒:“盖新房,住高楼,家家点灯不用油”,“粮食屯子到屋檐,夏有换洗冬有棉”,“小烧饼,二面黄,外沾芝麻里包糖”。
二舅人老了还闲不住,他买了一群羊,养了两年又卖了羊羔,买了三轮车跑运输。日子似灶膛里的火越来越旺,不但“早上吃的油煎饼”,“晚上还喝个老鸡汤”。二舅逢人便说,从前我“弯腰进门望见天,清水不开满屋烟”,如今我“家旁树成行,猪肥牛又壮”。过两天就“锣鼓一打咚喳喳,儿媳马上到婆家”啦。
二舅这一辈子总是认为大树和小草都在自己的空间活着,各自生活得很快乐,并无高低上下之分,因此总是呲着大黄牙说:“不管大树和小草,不分高矮与大小,只有各自乐逍遥”。可没承想这个乐逍遥的他有一天被送进了医院。
原来,村里的旧桥断了,要另造一座新桥,有桥就要有路,村里决定让二舅家那块责任田腾出来铺路,然后将一块闲置的集体土地划分给他耕种。二舅听了大手一挥说:“我本老贫农,好根好苗思想红。这点事算什么!”可当他自告奋勇乐呵呵地帮着村里铺完路造完桥再去耕种时,发现村里划置给他的土地已被村霸周大麻种上了玉米。二舅听说后,气愤地说:“我去找周大麻理论!”而周大麻却爱答不理地说,那块地前几天他的好朋友祁村长就划给他家了。二舅踩着被汗水擦亮的愤懑去找村长,村长躺在摇椅上狠狠瞪了他一眼说:“划给你不种,旁人种了,怪哪个?”语气很尖利,像刀子剜人的脸。二舅仿佛一只被激怒的雄狮,跳上新买的电动车,飞向乡政府,乡政府某领导表态:“我们一定保护群众的合法权益,马上去处理。”可眼瞅着人家的玉米长有一尺多高了,乡干部还没来。二舅熬不住了,一趟趟气喘吁吁地往乡里跑,一次次小心翼翼央求分管人去调查处理。可每次答复都是马上去,然而终不见人影。二舅终于气倒在回家的路上。加上旧病复发,他被送进了医院急诊室。
二舅人病了嘴却没病,还忘不了一饱口福:“辛辛苦苦大半年,一进医院不剩钱”,“救护车一响,一头牛白养”。耕牛,乡村的另一位农夫,一生流淌的汗水足以青翠一片贫瘠的土地。而今,土地没了,自己的耕牛也完了,二舅曾经红润的面容一下子憔悴了。他像一只干瘦的蚂蚁,蔫耷耷蜷缩在老屋的竹床上,双眼呆滞地望着屋外。屋檐下,那一串串火红的朝天椒、齐刷刷的玉米棒,仿佛都在垂钓二舅一生苍凉的故事,包括每个故事中揪心的细节。
二舅的一生,最得意的事莫过于用脚步丈量土地的尺寸。可现在他却无法丈量自己幸福的一生。此时,只能辛酸地歪靠在床头,握着老皇历,用枯如树枝的手指蘸着唾沫,一张张翻嚼着他上乡政府和村支部冤屈的足迹。终于数完了,一共七十三次。二舅的眼角慢慢淌出了两行浑浊的东西。土地是农民的保命田,土地没有了,命也就快完了。
太阳光从院心那棵老榆树茂密的叶缝中射出来,瞬间让院内的老屋、新屋熠熠生辉,四周的枝桠也在一撇一捺中噼叭作响:“村里干部瞎胡闹,乡里干部放空炮,县里干部不知道”。二舅站立在命运惨白的咳嗽里,应着乡间心酸的民谣,从此一病不起。
当新年的窗花还没绾牢窗棂的时候,二舅的儿子流着泪将家里高高的粮屯换成了几大箱白酒。奔丧的乡亲,响亮的唢呐,一路呜呜咽咽为二舅送行。漫天的纸钱捧起二舅六十年的光阴及疼痛,穿越整个嘶哑的乡野,投入到黄土地的怀抱。一个生命远去了,沧桑的岁月远去了,空空的老屋在日子的暮色与清晨里悄悄地老去,连同那苦涩的民谣终成一抔黄土。
那绿苔笼罩的民谣,就是这片黄土地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