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的黄金时代
2014-09-10姜米粒刘龙烨朱引墨
姜米粒 刘龙烨 朱引墨
在哈尔滨中央大街万达店看许鞍华的《黄金时代》,用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沙发上,跳过众明星,看背景中的街道、街灯、教堂、破旧洋楼、铁艺雕花木栏杆阳台、瘦高的窗子、朴素的格子窗帘、飘逸的白纱窗帘、沉重的浮雕花窗帘、发霉的花墙纸、走过三轮车会叽里咕噜响的石头马路、列巴、红肠、肉丸子汤……对一个哈尔滨人来说,一切的一切都是熟悉的。
《黄金时代》讲述的是出生在哈尔滨呼兰区的民国才女萧红,而那段旧时光,也曾经是哈尔滨这座城的黄金时代。
20世纪初,哈尔滨已经成为亚洲第二国际大都市,并且不可免俗地被称为“东方小巴黎”或是“东方莫斯科”。当时哈尔滨有11种建筑风格,包括教堂建筑、巴洛克建筑、新艺术运动建筑、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等,其中教堂就有54座,如今还屹立在哈尔滨的有17座,最为人熟知的当然是圣·索菲亚教堂。1903年中东铁路的建成通车,成就了地处铁路中心的哈尔滨。哈尔滨火车站成为亚洲最繁忙的客货两用站,出售直达欧洲各城市的火车票,日本、朝鲜及东南亚各国的旅客都在这里转道前往欧陆。有资料显示,当时,哈尔滨的滨江海关位居全国六大海关之首,世界名牌时装在哈尔滨的上市时间只比巴黎晚三天,北京、上海、广州发往各欧洲国家的电报,也都需要经转哈尔滨。
俄侨们把自在的享乐文化也带到了哈尔滨,民国时期哈尔滨的娱乐场所称得上是遍地开花,我们的父辈母辈们,可以在周末的时候约个会,在江边的铁路俱乐部跳舞,然后再到华梅吃饭,再然后就在一起了,再后来就带着孩子到东北电影院或者兆麟电影院看场电影。
“文革”期间华梅西餐厅曾经关张一些时日,改革开放后先开了一楼的卡座,过两年又开了二楼,我们立即带着全家去吃饭。这里是爸爸妈妈年轻时的据点,二楼阳台右手边的桌子是我们家经常坐的位置。老服务生的头发都花白了,既有中国店小二式的殷勤也有洋馆子服务生的规矩,给妈妈拉了椅子,再过来给等在一边的我拉椅子,因为我的小等待,他知道我们是懂规矩的,会格外给我们一点照应。只是后来华梅越来越不招人去了,前两年居然整了一个铝合金的门斗,挂着红红绿绿粉粉的塑料花,跟要演二人转似的,上的汤洒的里外都是。从此再不肯去了,把华梅让给了游客。
可能很多土生土长的哈尔滨人都有这样的情结。虽然哈尔滨至今仍保有许多俄式遗风,大街上也随处可觅到还算正宗的俄式馆子,但是人们大抵觉得不似从前,觉得哈尔滨的气质离“东方小巴黎”这样的称号越来越远,甚至有人因为生气原来的工人文化宫变成了现在的刘老根大舞台,而对本山大叔小品的喜爱大打折扣。
其实,说穿了不过是怀旧罢了。有人说:一个城市要有过去才更吸引人,现在是踏着过去的脚步前进。对于前进中的哈尔滨来说,那段民国往事就像她养育出的女作家萧红一样,只留在历史长河里或者某个影视作品中,但不可忽视的是,可能正是由于那一段特殊历史的浸染,才有如今哈尔滨在纽约时代广场“高大上”的亮相。
看了电影《黄金时代》里的哈尔滨,可能也想看看哈尔滨的黄金时代还留了多少“金子”在今天。那么,可以到老道外逛逛。
我一般不向外地朋友推荐道外,因为那里地形复杂,对于脑子里没有导航系统的人,很难和别人讲清去处。道外是哈尔滨开埠以来小商小贩、苦力、手艺人、二三流妓女的主要聚集地,新中国成立后,这里的居民也有自己的一种生活方式,和道里、南岗的商业金融风景不同,和新兴的动力区、平房区等学院、科研、工业区更不搭边,道外是市民、手工业者、小买卖人甚至小偷摸和小骗子的天地。道外除了江畔公园没有别的风景区,而这个公园和道里的斯大林公园又是一体的。道外也不是大型综合百货商场多的购物区,当地人通常都是有事情要办才去。
但是,想要寻求一点这个城市独特的味道,那来道外准没错。
哈尔滨开埠以后的繁荣,从中东铁路开通伊始,道里区、道外区的“道”,是指铁道。具体到哈尔滨城里,南北向(哈尔滨几乎没有正南正北的建筑,以下说的东南西北均是大致的概念)的铁路和东西向的松花江,以江上铁路大桥为中心交叉成一个十字,左为里,右为外,站在城区里,面向松花江,“十字”左下角的区域就是道里,右边就是道外。江北再往北就是萧红的老家呼兰,江南就是哈尔滨老城区,道里沿江往南到火车站,过了火车站就是南岗了。
道外与江边平行的街道,比较有名的是靖宇街(原正阳街),靖宇街两侧的街街巷巷内有国内比较完整的巴洛克风格的建筑群落,经过百年的雨打风吹变得老旧不堪,幸好有一群老建筑保护的公益人士奔走呼号,使得其中一些得到保护。和靖宇街交叉的南二道街有新打造的“中华巴洛克一条街”,像北京新改造的大栅栏一样,新得比较做作,但作为游客到此游览,总比到那些凭空新造的仿古建筑要真实得多。
在道外那些洋派的建筑后面,是浓郁的中国风情。那些洋房的外墙造型繁复,装饰着各种花卉、人像、柱子等,临街的一面中间多会有个门洞,进了门洞里面是圈楼,站在天井里,四面都是木制的楼梯和雕花的外廊栏杆。即使是住在这样洋派的二三层小楼里,居民们也还是继续着过去闯关东者们的大杂院生活习惯。他们衣着简单朴素,秋天在雕花的栏杆上晾大白菜、大葱、小辣椒,门口堆着土豆、胡萝卜和装满腌的咸菜、渍的酸菜的大小菜缸,那种扎实的生活元素一样都不少。他们中有裁缝、金银匠、鞋匠、铁匠、木匠、泥水匠、箍桶匠、黑白铁匠、管道工、电工,人人都有一门生活的绝技。现在又加上了健身、美容、美体、割韩式双眼皮和卖五金电器、厨房用具、烘焙用具、文具等的店面,还有眼镜店、服装店、糕点店、缝纫机店、自行车电动车店……以及上百家风味小吃,生活十分便利。
与道里、南岗地区西餐、酒吧林立的风格不同,道外是各种风味小吃数不胜数,清真的牛羊肉、饼、糯米点心和包子铺、扒肉铺、熏酱菜、八大碗、锅包肉等小店重重叠叠,不太干净,也脏不到哪里去,贵是肯定不贵的。近些年来川味小店也有了不少,但几乎没有广味,也不和西餐搅和,道外就是道外,就这独一味儿。进到店里,服务员和老板不会特别殷勤周到,一副爱吃不吃的样子,有些南方来的游客觉得东北人脾气不好,这大概也是原因之一。
如果你在道里的中央大街、南岗博物馆、秋林公司一带看到那些紧追着时尚脚步穿着打扮的女孩,你会明显地感觉得到这个城市走在世界时尚的前沿。但你若是到了道外,即使是把那些女孩原封不动地移过来,站在同样也是洋房的街口,就有了一股子胡同丫头的味道。也不是不时髦,就是有那种阴阳天里的暗昧颜色,旧旧的。但道外大院里的女孩是哈尔滨箱子底最厚实的。她们不会靓丽得闪花人的眼睛,而是会不露声色地保持着自己的那点小富足,表情祥和满意,总像有什么小秘密不告诉你似的。但到结婚的时候,她们的富足和殷实就显露出来了,珠宝盒里的首饰足金足两,翡翠镯子成色十足水头十足,还会加上卡地亚甚至雅克梵宝幸运草系列中的某款项链。
在南勋街西街口耸立着一个桃花大厦。南勋街就是新中国成立前的桃花巷,是二三等妓女住的街区,妓女们新中国成立后都从良改造了,进入毛巾厂、手套厂、旗子厂、开关扳把厂等街道工厂,做些力所能及的手工体力活儿,那对她们来讲才是革命性的改变。但其中很多人依然喜欢在着装上下工夫,就算是改造留下的痕迹吧,即使结婚嫁人生儿育女了,她们也多会把女儿打扮得花哨一些。
道外街巷繁多,没改造前,很多商户都有木闸板,开板关板有具体的动作和情节,晚上从街面关好,上上大锁头。这些年这样的小店越来越少了,但在古玩石头市场,还有道外大桥底下的旧书摊,还可以找到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黄金时代》中有一个镜头,是萧红和萧军在吃面包,连面包渣也要粘起来吃。他们吃的是俄式面包列巴,蘸白盐列巴多是黑列巴(粗磨小麦粉或者粗磨黑麦粉),过去是穷人吃的,还有精磨小麦粉做的白列巴。列巴的直径像小锅盖,半尺多高,5斤左右,以前切着卖,现在整个卖。哈尔滨很多食品厂都生产列巴,用电烤炉烤,但秋林公司和华梅西餐厅一直在卖用杂木烤炉烤的面包。我从来不向外地来的朋友推荐列巴,如果是初尝,很少有人喜欢那种酸味和粗糙的口感,它的香味,多半要从小就把它当作主食的人才能享受得来。
在一次座谈会上,有个哈尔滨记者说:“我们是吃面包长大的。”这句话让作家梁晓声非常生气,说:(20世纪)60年代生人怎么会是吃面包长大的?梁晓声虽然是哈尔滨人,但他可能没注意,在用粮票的年代,一个列巴要3斤粮票,1.08元,而3斤粮票可以买15个烧饼,共1.2元,当时,这一毛二分钱的差价能买一斤比较好的酱油了。而且,列巴比烧饼实成、禁饿、养人,小孩子又不喜欢用它做零食,所以大人更愿意选择列巴。列巴和蜂蜜、红汤、红肠、酸黄瓜、啤酒、格瓦斯都是不错的搭配。20世纪50年代初,我爸上大学的时候和苏联教授学了一种红汤,是用小肚、西红柿、土豆、洋葱、圆白菜做的,把列巴蘸进浓稠的汤汁里,可以将汤汁吸得非常饱满,但本身又不失筋道,简直能把人香疯了。
如今,哈尔滨的面包日销量居全国第一,这个城市建立的起点就不是纯中国化的,她的主食中永远有面包的一席之地。
前几年,二萧曾经住过的红霞街(原商市街)对面开了一家面包房。冬天,一个俄罗斯中年小个男人站在街口,穿着黑色皮毛一体夹克、长耳皮帽,围着千鸟格的围巾,托着一个托盘,上面有切成小块的面包,插着牙签,羞涩地请路人品尝。店里面,L型面案做成了明案,短的一边对着烤炉,明火,并不是电火,长的一边是面案,一个胖胖的俄罗斯大婶在上面揉着巨大的面团,她穿着花布拉吉,套着白色围裙,脸上堆着和气的笑,粗壮的胳膊上有一层细细密密的浅金色汗毛。店里卖的是传统的俄罗斯面包,塞衣克(梭型面包)、槽型包、面包圈、果脯面包、水果面包都有,没有列巴。我买了几个,即使是甜面包,也是那种结结实实的口感。
我有点儿替老板担心:这里的店租是天价,用明火烤面包,雇俄罗斯来的面包师,成本不低,而小店前面不远就是百年老店华梅和马迭尔(宾馆)的外卖(马迭尔的小槽型面包和冰棍,都是甜到腻死人的那种,但如果你去过俄罗斯,对这种嚣张的甜一定不会陌生),卖的也都是传统俄罗斯面包,也不贵,还有政府扶持,这样的小店能撑得住么?果然,面包店不到一年就关张了,连“吉铺招租”都不用,因为100多年来整条街从来没有过一寸地方闲下来。
华梅旁边的外卖面包房原来是门洞,十来米高的拱门上方有铁艺扭花装饰,下面是大黑铁门,原来就在这儿卖牛奶面包冰棍糖葫芦,“文革”的时候成了外侨的面包牛奶供应点,有时当地人会到这里用日用品和外侨换点吃的。改成外卖面包房以后,每天都排长队,想买塞衣克必须等到中午,一定要有耐心。塞衣克还好,列巴的价格却不知已经翻番涨了多少倍了,槽子面包隔三差五就涨一块。
华梅斜对着马迭尔,马迭尔七道街那边开了一家波特曼(酒吧和西餐厅),颇有和两家百年老店叫板的意思。店里有绘画的天顶,颜色俗丽,像画着洋人的中国年画,中午和晚上都有外国人驻唱。波特曼的老板开始的时候雄心勃勃地想做法式西餐,但抵不过哈尔滨人的俄餐老底子,进去的人都要红汤、“三罐”(罐牛、罐羊、罐虾)、黑椒牛排、软煎大马哈鱼、土豆泥沙拉、鱼子酱,最后终究成了又一家俄式西餐厅。《黄金时代》中,有一场戏是萧红和汪恩甲吃饭,就是在波特曼取的景。
从波特曼往东走的街口就是尚志大街(原新城大街),二萧住的欧罗巴宾馆在这个街面上,欧罗巴宾馆还在,里面有一间屋子是按照当时他们住过的样子布置的。旁边是欧罗巴西餐厅,和宾馆却不是一家,去吃过一次,也是传统的俄餐,味道没有什么太深的印象,但T型骨上的肉硬硬的,刀割叉铲地整不下来,只好放弃。
从欧罗巴宾馆出来,继续往东走就看到了圣·索菲亚教堂。索菲亚广场周围是星星状的街口,其中一个是兆麟街,就是画家冯吟秋的家宅“牵牛坊”所在那条街(也有说是在新城大街东南头的),萧红、萧军、白朗、金剑啸、舒群等在那里聚会、排演过话剧,春天,会开出成一大片又一大片的牵牛花。
从萧红落过脚的道外东兴顺宾馆沿着松花江江边往上走,江边是斯大林公园,江际线还没有被破坏殆尽,有的段落也还美丽,过了老铁路桥就是道里。中央大街步行街、尚志大街、兆麟街一带就是萧红当年活动的区域,沿途各个时期各种风格的欧式建筑林立,大型综合商场、百货公司、钟表店、服装专卖店、食品店、旅游纪念品店、书店等商家密布,中西餐馆、酒吧、咖啡店、面包店、冷饮厅、巧克力店、副食店香味四溢,麦当劳、肯德基、星巴克当然进驻。圣·索菲亚教堂不是宗教场所了,但在宗教节日里会敲响钟声,鸽子在钟声里飞旋,广场上喂鸽子的人经常比鸽子多。原来的旧房子拆了,盖了新楼,原来住着的老哈尔滨人多数四下里散了,现在里面住着有钱人。
如果把萧红当年活动过的区域规划成旅游路线,未必不会做成黄金路线,像格瓦拉、卡夫卡、莫扎特、贝多芬、梵·高、普希金等都曾被旅游产业过度滥用。萧红、许鞍华、李樯各有对“黄金时代”的解读,确如李樯所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黄金时代”,但我们多数时候不知道自己身处黄金时代走在黄金的路线上。
就像现在哈尔滨登上纽约时代广场的那个“中国屏”一样,有人为此骄傲,有人也骂花那钱干嘛?还有人说哈尔滨可能有些耐不住寂寞了,怀念起自己曾经的黄金时代了……
可谁知道呢,也许哈尔滨在不远的将来又会“黄金”起来。
老道外,其实是道外区(过去的道外区与太平区)的一部分,主要指沿靖宇街延伸开的靖宇头道街至二十道街,也是道外区最有历史意义的部分。
“走,去老道外刷好吃的去!”这是当地人“约吃”的一种说法。老鼎丰自不必说,“老昌春饼”的店巨破,但人气爆棚,“小味串店”也总是在排队,“张包铺”的排骨和海鲜包子都巨无敌,此外还有道外北四街的富强棒骨馆、北三街的李氏熏酱、北二街红江包子铺、张飞扒肉,范记永、荣华炸鸡……
哈尔滨于萧红来说是真正的故里。哈尔滨人都知道呼兰区有所中学叫“萧红中学”,这所学校初创时原名“从德女子中学”,后改名为东省特别区第一女子中学,1992年正式更名为萧红中学,萧红1927至1930年间曾在此就读。
20世纪80年代起,哈尔滨几度想把埋在广州的萧红骨灰迁回故里,但至今未果。1992年,哈尔滨市呼兰区西岗公园建立萧红青丝冢,用以存放女作家生前留下的一缕青丝。
去哈尔滨,最冷和最热的两个季节最好。百年老街中央大街和圣·索菲亚教堂是必游之地,别忘了去看一下圣·索菲亚教堂里面的小博物馆,那儿珍藏了哈尔滨的黄金记忆。教堂旁边还有玩转视觉艺术的4D瞳艺馆,挺有意思,就是人多。
沿着中央大街一路向北,可以转转防洪纪念塔广场、江畔斯大林公园,松花江北岸的太阳岛公园人工痕迹比较重,去不去皆可,但公园旁边的俄罗斯风情小镇主打俄罗斯别墅群,值得一看。
从中央街到老道外也不远,除了靖宇街的“中华法洛克建筑群”,还可以去看看五脏俱全的道台府,了解一下衙门长什么样儿。
位于哈尔滨南岗区东大直街的圣母守护教堂,分量不亚于圣·索菲亚教堂,是中国目前唯一开放的典型拜占庭式的东正教教堂。想再多领略一点哈尔滨独特的异域风情,可以去香坊区逛下伏尔加庄园,看哈尔滨民国时期甚至更早的所有俄式建筑的原版复制——连用料都是俄罗斯当地松木。始建于1898年的香坊火车站看上去很有感觉,电视剧《夜幕下的哈尔滨》中好多镜头都取自这里。此外香坊区还有萧红纪念馆。
霁虹桥位于道里区和南岗区的分界点,是典型的欧式桥梁建筑,也是哈尔滨的交通枢纽、咽喉要地,每个来哈尔滨的人几乎都要经过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