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隆务河深处

2014-09-10

中国国家旅游 2014年11期

“去看看我们的男主角，索南。”陈乃华和陈小桦这样对我说。这对来自台湾的夫妇，多年来一直在青海黄南访问热贡唐卡艺人，乃华为此专门写了一本书，叫作《无名的造神者》，她的丈夫陈小桦在拍关于热贡唐卡艺人的纪录片，索南就是纪录片的男主角。

“热贡”是一片区域，大致指的是青海黄南藏族自治州的同仁县，它的藏语本意是“上川”，如今被人们理解为“金色的谷地”。无论是“川”还是“谷地”，名字中都隐藏了一条河流，是这条河给热贡以生命力，它就是隆务河。

我第一眼见到隆务河，是它汇入黄河的一瞬间。去热贡的路上，一条窄小的公路桥横跨在河流之上，桥的右侧河水清澈平静，左侧浑黄而有波澜——青藏高原上的黄河此时刚刚启程，还没有真正步入那泥沙汹涌的命运，仍是安宁的青色，而浑黄的隆务河由南向北，就在这座桥前滚滚汇入黄河之中。

热贡在隆务河谷深处。索南的画室，就开在同仁县城里的隆务大寺旁边。

我坐在画室的地毯上与索南聊天。他31岁，微微发福，汉语还好，说话含着笑。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我就期待着在他身上捕捉到一点什么，是什么呢？

画室里的唐卡不多，大部分一画好就被人买走了，墙上挂着的几幅，以蓝绿色调为主，画面铺排很满，是热贡唐卡的典型风格。一个画工盘坐在窗前的角落里，垂挂下来的唐卡大画布靠在膝头，把他遮得严严实实，只看到一堆画笔、颜料和旁边放着的半块馍。他仿佛坐在另一个世界里，对周围的动静漠不关心。

索南是吾屯下庄人，传统的热贡唐卡画师都是从吾屯的村庄里走出来的，那里是真正的唐卡源头。吾屯人被称作“土族”，民族渊源十分复杂，是汉、藏、保安等几个民族的混合后裔，吾屯语是藏语的一种，从这一点来看，他们显然更认同自己是藏民。热贡所在的青海黄南属于安多藏区，“安多”这个词在藏语本义上就表明了它处于藏区的边缘，热贡又恰恰处于河西走廊与藏彝走廊交汇的位置，这里的人有许多不同的历史来源。这种汉藏相交、半农半牧的地带，既是几种文明的交汇处，又是几种文明的隙地，容易留存下一些古老的传统。吾屯最早的唐卡画师，就来自几百年前吐蕃的军队中。

我和索南漫无边际地闲聊，他给我讲着各种故事：参加一次省里的唐卡大赛，本来得了第二名，后来被改成第三名，此后就不再参赛了；客人来买唐卡，各种讨价还价；画画之余最喜欢喝酒聊天……我看着他，心里暗暗翻转，想，这是我要找的画师索南吗？索南把他对各种酒的品味透露一遍之后，我突然问他：“唐卡上最重要的部分是什么？”他神情一敛：“眼睛。”

离索南的唐卡画室不远，就是俯瞰河谷的隆务大寺。这个沿着山坡向上铺展的格鲁派寺院规模宏大，是这一地区的宗主寺，它面对着一个大广场，正中有个巨大的金色雕塑，是三位相背而坐的绿度母。

绿度母是极美的少女形象，二八妙龄，头戴五佛宝冠，面目华贵，身材纤细舒展，璎珞珠宝遍布全身，坐在莲花月轮上，微微俯瞰下方。她糅合了柔媚、慈祥、悲悯、细腻、丰富等许多看似相悖的美好，几乎将人们头脑中对“美”的概念发挥到极致，在一种无尽的柔和中散发着宏大与庄严。看到这尊雕塑时，我不由暗自赞叹，不愧是艺术之乡，广场雕塑可以做到这般美轮美奂。

绿度母像前，有几个人在对着大寺的方向磕长头，还有几个人在绕像转经。在热贡，所有的艺术品都应有着来自于宗教与精神方面的象征、约束、智慧、意义。

所以，画唐卡的人，怎么能是一个普通的画师呢？

唐卡原本的作用不止是一幅画，更是一种图像记忆，它用斑斓绚丽的绘画场景来表现佛所感知的世界，图像上所有的神佛形象、场景境界、花纹设色，全部具有超越现实的象征意义，这个世界不是以世俗的眼光来决定的，而是用心来感知的。在修行中，“观想”唐卡就是对图像呈现的智慧的摄受，也是从物质到精神的一种转化。这种圣物对于其制作者，应该有着非同一般的要求，只有符合品行与修持要求的画师，画出的唐卡才能达到景物的圆满。这样的人，约近于修行者，而画师们偏偏是世间人，他们游于圣行与俗务之间，为世人绘制着有关智慧的记忆。

佛典中记载，唐卡画师需要具备一些基本条件：首先一定是个善人，既不太矜持，也不太动怒，圣洁至善，勤奋好学，不受迷惑；一定要是个虔诚的佛门弟子，为大慈大悲之人，不贪心。此外，根据制作的唐卡内容，也对衣食行止有一些要求，比如绘制期间要沐浴洁身，严禁吃肉、饮酒、吃葱蒜，制作特殊唐卡时会有更严格的要求。

或许，我暗自期待索南为我讲述这些“圣行”，而他提到的偏是许多俗务。

索南的绘画是跟父亲学的，父亲是跟爷爷学的，古老而严格的传承方式造就了纯熟的技艺，但他对这个过程总是一笔带过，更喜欢讲自己学习之余怎么淘气、怎么打架。如今索南仍然遵循着画师的传统，每天诵经，也常去寺院，但这些也不曾进入他的叙述重点，似乎这些传统与仪轨已经成为血液或空气，不需刻意表达。他用一种更加日常、叛逆的方式表述自己的关注点。

唐卡超越修行或供奉用品，进入文化领域，被更多人关注，甚至演变成藏品，时间不超过10年。我问索南这10年的变化，他说，以前家里很穷，现在日子变好了，因此得到了更多自由。我追问这个来自于金钱的“自由”究竟是什么，却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陈乃华曾告诉我，村民们在钱财上自有一套传统循环系统：绘画挣得的钱财，除了改善生活，大多供奉进寺院，以期轮回的超脱。因此这里的寺院永远华丽辉煌。这个索南不曾对我提过，他喜欢谈客人们怎么买唐卡。

索南有个9岁的儿子，正在寺院出家。在索南的形容里，这个淘气的男孩在4岁时一穿上袈裟，举止立即变得庄重肃穆，像换了一个人。这里的男孩有少年出家的传统，过去几乎人人都出家，接受寺院系统的经典教育，20岁左右可以选择还俗。如今虽然很多人选择新式教育，但倘若家有两个儿子，依然会有一个进入寺院学习。在这里，僧俗不是界限分明的两个世界，而是浑然一体、相伴相生。

索南说，弟弟乔治就是出家后又还俗的。他指指墙角——原来那个一直被画布遮着面目的安静画师就是乔治。陈小桦拍摄的关于热贡唐卡艺人的纪录片，就是以这兄弟二人为主角，名字叫作《唐卡画师的神圣和世俗》。从神圣到世俗。我先前一直试图寻找一个固定在时间之流中的点，这个名字提醒我，其实要看到的是一条流动的河。

索南画室的门外是同仁县最热闹的一条老街，有各种20世纪80年代风格的小店铺，其中一些挤挤挨挨堆满了佛教用品：酥油灯、转经筒、佛珠、佛像、佛经……此外还有肉铺、馍馍店、小百货店、小五金店，都是出于本地居民的日常需求，见不到外来者的痕迹。许多小店门外堆着一种绿色的柏枝，这是煨桑用的，煨桑就是祭山神。

每次走这条街，我都顺便去找索南，和他蹲在画室门外的台阶上聊一会儿天。我问他，这里最大的山是哪一座？他指指隆务寺对面的那座大山。我问，山神叫什么名字？他指着嘈杂街面上的一个指示牌——“德合隆路”，这是贯穿同仁县的两条主路之一，另一条叫作“夏琼路”，德合隆和夏琼是热贡地区两位最高级别的山神，其他山神都是他们的下属。

最近几年，各种旅游杂志上最常见到的关于黄南的照片，就是祭祀山神的“六月会”。每年六月会期间，摄影师们像候鸟一样来到这里，观摩古老的祭祀盛典。祭祀中有一个环节，是特定人物脸插钢钎的“血祭”，这个令人感到隔膜的异质形象在摄影狂欢中被一再渲染，成为黄南的一张名片，甚至本地街头的旅游宣传照都会反复使用。它既引起外界对黄南的兴趣，又定格了人们对黄南的印象，在一种趋近了解的沟通中，疏远甚至异化着真正的黄南。

“血祭”只是这片土地微不足道的一个形象与表达。

热贡的河谷并不宽阔，两侧大山绵延至天际，山神无数。隆务河流域的热贡十二部族祭祀的神，既包括十二山神，也有藏地格萨尔王这样的战神，还有来自汉族信仰的二郎神和文昌帝君，足见十二部族的族源十分复杂。各个山神修行的等级不同，等级越高，越接近藏传佛教的护法体系，“德合隆”的等级很高，已经不需要原始萨满神祇祭祀那样的动物牺牲，素食白果的“白祭”就可以，等级低一点的神则需要动物牺牲。

“六月会”有特定时段，煨桑则随时可以进行。街头常见煨桑炉，一个铁架支起圆盆，柏枝点燃放在炉中。

我没赶上“六月会”，或许也是幸运：可以不被这个狂欢仪式所遮蔽，而看到更日常的热贡。索南说，六月会每个村子15岁到50岁的男人都会参与“跳神”，不去罚款，一天50块。

唐卡艺术历史悠久，公元7世纪开始有文字记载，其发展大致可分为4个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