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一只普尔加托里猴
2014-09-10索何夫
索何夫
这是一场荒谬的审判。
诸位尊敬的法官与陪审员们,我之所以对这场审判做出如此评价,并不代表对我宪法与一般法律授予本庭的权威与合法性怀有任何轻蔑或者质疑之意。但是,你们对我提出的指控实在是令人难以信服,无论按照何种逻辑都无从成立。
没错,我必须承认,公诉人针对我的行为所作出的陈述没有半点虚假之处;我同样也必须承认,被你们称之为“罪行”的一系列事件确实是我在清醒的、有意识的情况下出于主观故意而施行的——但我们真正的分歧在于,我的所作所为是否应当被视为犯罪?
众所周知,任何由自然人蓄意实施的行为,只有在通过非法的方式对另一个自然人,或者由自然人所组成的社会群体的利益构成切实的伤害或者威胁之后,才可被称为“罪行”。但我因之而招致指控的行为并不符合以上标准:是的,我确实曾经杀死过一只动物,但这只动物并未受到,而且也永远不可能受到任何形式的法律保护。我这么做的理由仅仅基于一项事实:假如我不这么做的话,阿尔戈一号将永远停留在六千六百万年前的马斯特里赫特阶末期,甚至从时间逻辑中被彻底抹除。就像一颗沉入淤泥潭中的石子,连一丝微不足道的涟漪都不会留下。假如这一事实真的发生,就无异于判处了全体科考团成员的死刑。就我所知,无论按照自然法抑或任何一条成文法,八名人类的生命价值永远都高于一只没有灵魂、不会思考的动物。
——哪怕那只动物原本应当是我们的祖先。
尽管我相信,在座诸位在先前的审判过程中都已经对阿尔戈计划及其后果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但我还是认为有必要对整个事件的经过再进行一次简短的描述。众所周知,阿尔戈计划是由全球科学发展与安全委员会批准的一系列使用时光溯行技术进行的科考项目之一。正如委员会在2231年1月发布的公告中指出的那样,该项目的目的是将一支包括我在内的科研小队送回上白垩纪的麦斯特里希特阶,考察并研究生活在这一时代的真兽类哺乳动物,寻找那些未留下化石记录的缺失物种。
在上次开庭的过程中,我已经就阿尔戈一号在这次历时三十一小时零九分钟的行动中发生的所有情况进行了极为详细的陈述,而检方从阿尔戈一号的安保系统中取得的录像也证实了我所说的每一句话:在从时空舱发射到抵达白垩纪的这段时间——按照舱内时间是六小时零十八分钟——之内,阿尔戈一号运行状况良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它的测高\地形雷达在重新进入常规时空时由于某些技术原因发生了故障,错误地测算了时空舱的相对高度和降落路线,从而引发了一连串计算错误。这些错误持续积累的结果就是,阿尔戈一号没有像计划中那样在一片长满羊齿蕨类和早期开花植物的、坚固干燥的地面上平稳降落,而是像触底得分的橄榄球球员一样一头撞上一道三十米高的玄武岩悬崖,然后又一路滚进一座处于半干涸状态、蚊蝇横飞的牛轭湖里。
值得庆幸的是,阿尔戈一号的结构强度和内部安装的减震设备成功地保护了包括我在内的全体乘员——尽管我们每个人都多少挂了点彩,但至少都活了下来。随后,我立即按照标准紧急状态应对方案向所有乘员发放了抗毒剂和疫苗,以及可以用于自卫的轻型武器。
不过,时空舱在这次意外事件中也并非毫发无损:在对舱体进行初步检查后,工程师萨姆斯·N.伍德告诉我们,大部分舱外的传感器都在撞击中被破坏了,位于阿尔戈一号侧后部位的主要驱动器阵列受损严重,必须更换;更糟糕的是,舱内的四套胶体蓄电池组中有三套出了故障——这意味着我们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众所周知,时空舱的基本工作原理基于列昂-斯威夫特第三定律。即是说,尽管穿梭时空本身并不消耗能量,只是从一系列时间流逝速率与我们的宇宙不同的量子多元宇宙中借走多余的熵值,但物体在另一时空中安全停留却要持续消耗极大能量——我们的时空舱就像一只在暴风中飘飞的风筝,与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仅有一线相连。它必须时刻输出能量,以确保那根将它与我们的时代拴在一起的“风筝线”能稳定存在,否则,时空舱本身以及它的全体乘员就可能被从整个宇宙的历史中抹除。
我相信诸位完全可以想象当时阿尔戈一号所面临的困境:全体船员回家的希望都寄托在一套工作状态很不稳定的胶体蓄电池组上,而这套蓄电池组正浸在一潭肮脏的淤泥中,随时可能遭到破坏。如果换成在座的诸位,我相信你们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地保护它,保护你自己的生命,以及在时间长河中存在的权利。
而我确实这么做了。
当我与萨姆斯·伍德博士一同前往破损的电池舱进行抢修作业时,我们发现了那群小小的动物——大约十到十五只普尔加托里猴被我们坠毁时发出的动静吸引了过来,并在树栖动物本能的驱使下钻进了电池舱的破洞中。
当然,正如控方律师在第二次开庭时已经向诸位说明的那样,这些体型与成年人手掌相当,长得像老鼠一样的原始灵长动物并未对我本人或者我身边的任何人构成直接威胁——它们既没有危险的螫针,也没有致命的毒牙,它们短小的爪子只够勉强对付隐藏在白垩纪森林厚厚的腐殖土中的蠕虫和蛴螬,分化程度很低的锥状牙齿甚至不足以咬穿我手上的人造橡胶手套。如果阿尔戈一号的外壳没有被撞开一连串大洞,如果另外三套超导电池组没有失灵,如果第四套超导电池组与力场发生器之间的一条关键线路的绝缘体没有在撞击中破裂,如果其中一只普尔加托里猴没有在机缘巧合之下因为过分好奇而接近那条裂缝……总之,如果我们有时间从容地按照规定处理此事,那么后来的一切也就不会发生。
但不幸的是,历史虽然可以容纳无穷多的因缘巧合,却从来都没有如果。
在进入电池舱五秒钟后,我用针弹枪射杀了那只原始猴子——因为假如我不这么做的话,它很可能会在接下来的几秒到几分钟内触碰到裸露的电线,从而导致一场足以将阿尔戈一号以及整支科考队从这个宇宙的过去、未来与现在彻底抹去的短路!
没错,在使用那支HD-2型针弹枪之前,我并未向科考队中的安全军官提出使用武器的正式申请,而我也从未试图否认过这一点;但如果我不使用武器的话,八个人,八位父亲、丈夫与儿子就将永远无法回到他们所属的那个时代。
当然,在中生代的黄昏时分向一只动物——尤其是一只本该是我们的直系祖先,而且数量稀少、在当时的生态系统中处于可有可无的绝对弱势地位的动物——扣动扳机,要想不付出任何代价是不可能的。你们中的某些人也许会就此推导出以下结论:从我的枪口中以四点五倍音速射出的那发4.73毫米口径钛合金刺钉弹杀死的不仅仅是一只十厘米长、三十克重的原始灵长动物,它同时也从哺乳动物纲中抹去了一整个可能存在的目,超过六十个科,成百上千的属、种和亚种——但事实真是如此吗?
尽管我并不是一名哲学家,也从未读过苏格拉底、黑格尔、尼采或者别的从事这一专业的先贤们写下的只言片语,但就我所知,假如某一个客观概念从未在现实中真实存在过,那么它也就无从被消灭。更何况,从某种意义上讲,我做出开枪射击这一决定,事实上也得到了在座诸位的授权——阿尔戈计划之所以能获得全球科学发展与安全委员会的批准,并在全民公决中得以通过,正是因为列昂-斯威夫特第二定律的存在:根据这一定律(它甚至远在第一定律之前就被数学家与量子物理学家们证实了),所谓的外祖父悖论根本无法存在,因为因果律不可能否定其自身。换言之,现代人在过去的所作所为并不会凭空创造出一个迥异的平行宇宙,也不会让自己不复存在——相反,时间有能力在一定程度上维护自己的逻辑正确性,从而保持自洽状态。
我相信,诸位中的某些人或许对我的言论仍然持怀疑态度,但我们能够坐在这里的事实本身就已经证明了列昂-斯威夫特第二定律——它的更广为人知的名称是“反外祖父定律”——的正确性:在因果律中,直接原因永远比间接原因拥有更高的权限;一旦因果律被破坏,时间逻辑就会优先确保直接原因的生成,以免整个逻辑因为悖论而陷入崩溃。是的,那一关键个体的死亡直接导致了更猴形亚目以及可能存在的整个灵长目未能出现,但生存于白垩纪末期的数百个与之拥有类似生态位的哺乳动物种群中的一个——我个人认为很有可能是某种树鼩——几乎立即就填补了这一空缺,并按照符合时间逻辑的方式开始了发展。
诸位,也许你们平时很少有人能意识到:一个人,哪怕是像我这种微不足道、平凡无奇的庸人,他之所以能够成其为自己,正是整个人类文明史在数十万年尺度上交互影响与发展的最终逻辑结果。因此,从长远的角度上看,无论我的行为在六千六百万年前掀起了多少风浪,我本人的存在本身已经足以证明人类文明的存在:伟大的乌尔与尼尼微在麦浪滚滚的新月沃地上如期崛起了,拉美西斯、亚历山大和萨尔贡一世的功业也没有因为我那微不足道的一枪而受到丝毫影响。我们拥有与“过去”一模一样的雅典共和国、罗马帝国、西班牙帝国、大英帝国和美利坚合众国,也拥有完全相同的大宪章、威斯特法利亚条约、五月花号公约和联合国宪章,我们拥有同一个埃斯库罗斯和莎士比亚,也拥有同一个阿基米德与爱因斯坦,当然,还有一个完全相同的阿尔戈计划和一艘一模一样的阿尔戈一号。
说到底,我的行为到底让我们失去了什么?你们有谁能告诉我?我们到底失去了什么?!
好吧,也许有人会告诉我,我们确实没有失去什么:因为从严格意义上讲,我们其实得到了一些东西。好吧,我知道你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不会喜欢这些出人意料的礼物,但话说回来,难道人类耳廓的长度增加一两厘米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抑或我们眼睛里的杆状细胞数量增加那么几个百分点就能威胁到整个种族的利益或者安全?是的,我承认长着一对会永远生长下去的门牙不是一件方便的事情,但任何能够进行最起码的逻辑思维的人都会同意,这一改变同样也催生了庞大的磨牙器具制造行业,解决了几十万人的就业问题。除了这些小小的麻烦之外,脸颊上多出来的几根绒毛,或者有一根尚未完全退化的短尾巴,真的就那么重要吗?真正重要的是:既然仅仅存留于你们记忆之中的“人类标准相貌”早已被无情的因果律从时间之流中彻底抹去,那么你们凭什么要求我为你们无法拥有你们本来就不该拥有的形象而负责?!
更何况,甚至就连你们的记忆也是我给予你们的——假如在因果律上拥有第一优先权的阿尔戈一号没能从白垩纪返回,你们甚至不会知道你们“曾经”的形象,因为我们的存在将与那只死于非命的原始灵长动物一道从时间逻辑中被永远抹去,连同整个阿尔戈计划一道从我们所处的时间轴上消失无踪!换句话说,你们的指控本身就是一个笑话:假如我当时选择了不作为,那只该死的猴子将与我们一同消失,而一切都不会和现在有什么两样——唯一的区别是,没有了阿尔戈一号和参与整个阿尔戈计划的知情者们,你们将永远不会知道你们那看似顺理成章的演化史到底有什么问题。说到底,让你们感到愤怒的压根就不是我,也不是你们自己,而仅仅是你们的记忆。
——别忘了,那正是我替你们保留下来的记忆!说到底,是我让你们有机会进行这场愚蠢的、荒谬透顶的审判!是我让你们有机会做出这些愚蠢的指控!
该死的,你们凭什么指控我?
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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