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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向维列斯堡的道路

2014-09-10谢•鲁羌年科赵惠媛

科幻世界 2014年12期
关键词:伊戈尔万斯吉米

谢•鲁羌年科 赵惠媛

每写一篇文字,都是在创造一个世界。有时,会创造出一个全新的世界,在这个集子里,这样的世界不少。有时,在一个短篇的框架里,这个世界感到太挤,甚至是一个字数多的短篇也如此。短篇的内容增加,出现在另一些短篇小说里,突破了短篇字数,变成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我甚至不知道,这是成功,还是失败。可是,当我给《通向维列斯堡的道路》画上句号的时候,已经明白,这个世界不会很快离开我。甚至出现了一个念头,要写几个短篇,成为一个系列,标题借用一首著名歌曲的歌词:《美好的远方》。由几个短篇组成一个中篇小说,甚至是一个长篇……那时,我觉得这一创意相当新颖。这个世界是活生生的,我看得见它。这世界引人入胜。

可是,我还是没能实现这个创意。长篇或是中篇的写作,更适合事先有构思。而短篇小说则有自己的规律。短篇小说,是灵机一动的产物,是一缕照进窗口的光线,是一口滚热的咖啡,是一个妙句片段——你从来不能预先知道,将有什么事物会成为推动力,将有什么事物使你坐下来敲键盘。自开始写这个小系列起,差不多十年过去了。直到现在,我才能冒一点风险:把这几个短篇合起来,像当初计划的那样,冠上一个统一的标题。

《通向维列斯堡的道路》是我和《美好的远方》这一世界的初次接触。然后,写出了《我爸是抗生素》。这是由另一些人物组成的短篇,和《通向维列斯堡的道路》只有一条细线连接,但终究是这一世界必要的组成部分。然后是《几乎是春天》,这个短篇我写了很长时间,写得很苦;所以,可能正因如此,我很珍视它。还有《自由的滋味》这篇,是不久前刚写的。不知道为什么,《道路》那篇里,两个主人公如何相识的场景一直不停地跟着我。在我眼前,浮现出深夜的火车站,空荡荡的站台上方,是一些发光的招牌;海浪的哗哗声,还有那无尽无休的、悲伤的、低沉的曲调。没有办法,只能回到那个我早就离开的世界。

如果尝试一下,按照事情发生的时间顺序来汇编这个系列,那完全是另一种情景。《我爸是抗生素》成为系列的头篇,《自由的气味》次之,然后是《通向维列斯堡的道路》中发生的事情,结束这个系列的是短篇小说《几乎是春天》。喜欢按时间先后阅读的读者,可以尝试按这个顺序来读。尽管这样……尽管这样,我还是建议大家按照这个集子排好的顺序来读。写作的先后顺序,在这个系列里更加重要,因为正是这样,我为自己逐渐创造出《美好的远方》世界。

我不知道,会不会再一次回到这个世界。一切都有可能。有一阵子,我曾经试图突破短篇,写出长篇小说《玻璃海》,尽管起初根本没有这样做计划……

至少对我来说,最奇怪的问题是:这个世界是美好的吗?是善良的吗?我愿意在这个世界里生活,还是不愿意?因为这是一个现实的世界,在这里,和平安定已经胜利,这是一个丰衣足食、舒适宜居的行星——地球。而战争、污染、癌症……都已成为过去。这是一个晚上能安心散步的世界,是一个保证人人有一块面包,头上有一个屋顶,身上有免费衣裤的世界。几乎是乌托邦了。

可是不知为什么,一个完全没有痛苦的乌托邦,却难以想象出来……

(齐 仲 译)

风在草原上空送来青草的气息,仿佛有一些彩旗在空中飘荡,让我眼花缭乱。我把这讲给了伊戈尔,他只是笑了笑:

“要能闻出你所闻到的,只有生来是条狗。我觉得,只是有一点焦臭味儿。”

我也闻到焦臭味儿了。原来的着陆舱,只剩下些肮脏的黑乎乎的缓慢下沉的残片。在支架插进土壤之处,散发出烧焦的泥土气味,偶尔有深红色的脏水冒出来。谁头一次看见这种景象,都会吃惊……彩色的光点在空中颤动了一下,消失了。这样我好受多了,只是嗓子发干。但我习惯了。当然,我不会让完善中心的医学家提出建议,激活我孩子这方面的基因。我都可能忍受不了,但总的来说,我已经习惯了。

伊戈尔不慌不忙地整理了一下衣服。他从来不修边幅,现在更是披头散发。后背撕开的衬衣(为了透气)窜出了裤腰,剪短的裤子刚过膝盖,而裤子本身乃是行者们时尚的杰作:右半边是水洗布的,左半边是金属化的绒布。胸前系在细银链上的护身符摇曳着,这护身符是二十世纪下半叶真正的自动步枪子弹壳。他仔细地把头发分成七绺,染成七种颜色。伊戈尔可以就这样被拍摄下来,作为《行者:老问题新情况》的节目内容。说起来,他还真的被拍过两次呢……伊戈尔捕捉到我的目光,使了个眼色,什么也没对我说,只是斜眼看我们的新旅伴,这个男孩正笨拙地从舱口爬出来。

“喂,你……红毛儿﹗”

“红毛儿”转过身来,从现在起他永远都要叫红毛儿了。如果是伊戈尔给起的外号,那就会永远粘在身上。在这个新伙伴身上真是一样都不少:红得发亮的头发、敏捷又有点狡猾的目光和有点调皮的笑容。

“我叫戴弗。你们叫什么?”

哈﹗他的名字也是红色的﹑发亮的。戴弗俄语讲得不错,只是元音稍微重了点儿。

“别呀,”伊戈尔拉长声音逗着笑说,“你叫红毛儿。他叫钦嘎古克,也可以叫米沙。”看到我含有深意的手势,他最后说:“我叫伊戈尔。”

“只叫伊戈尔?”

然而,新来的人也不是好惹的。他盯着伊戈尔,仿佛正在给他想个外号。

“只叫伊戈尔。你多大啦?”

戴弗难为情地耸了耸肩,好像不知道怎么回答。当顶的太阳照得一只小金环闪闪发光,这只小环别在他草绿色的衬衣上。

“十一岁。”

“明白。证章早就拿到啦?”

红毛儿看了看小环。

“不早,今天上午。”

“真有你的﹗”这个消息甚至让伊戈尔说话都失去了讥讽的语调,“拿到后立马就颠儿啦?那爹妈呢?他们没闹?”

“没有,他们似乎还很开心呢。”

伊戈尔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说话,他的声音竟然变得如此轻柔﹑友善,连我都奇怪。

“你跟我们待在一起吧,红毛儿。我和米什卡都是年长的﹑有经验的行者。我们在路上已经闯荡三年了。”

“那你们多大年纪啦?”

伊戈尔笑着说:

“你要注意,红毛儿,方才我问年纪是挑衅。行者不回答这种问题,最多说出得到自立权有多久了。但是为了互相认识,我告诉你:十三岁。还有,快收起你的证章吧﹗行者是不戴在外面给人看的。”

看着红毛儿连忙摘下自己的小环,我笑了。证章是用钛制作的,镀了金,中间冲压进去身份识别标志,上面压制出“已达到个人负责年龄”的字样,背面是名字。

伊戈尔转向我说:

“喏,怎么样,钦嘎古克,我们进山吧?”

群山蜿蜒起伏,梳子般伸向地平线,山顶覆盖着淡蓝色的雪,在树林暗黑色的边缘上闪现着神秘的光芒。深山里的大片松树都有二十米高。除了雪和针叶外,没有任何气味……

“够远的了。”我随便地说,“还要走一百多公里呢。”

“没什么可忙的,咱们是行者……”

我和伊戈尔会意地相互看了看。伊戈尔知道我的心情。否则我们也不会在大山里度过半年……

“是啊,”我转向戴弗说道,“我们还忘记了向你道谢呢,红毛儿。”

这样叫他,我不由得感到难为情,因为我不喜欢外号。

但是,红毛儿似乎已经习惯新名字了。

“的确,”伊戈尔帮腔道,“是你救了我们,不然,我们会陷在水池里。”

他说得对。

在巨型同温层客机的乘客舱中,设置有富丽堂皇的水池,两个自负的行者可以坐到里面。宽敞的客舱像个百米长的圆筒延伸着,洒满柔和的橙黄色灯光。在四排座椅上,稀稀落落的乘客有的打瞌睡,有的听音乐,还有的看电视。飞机上的座位有一半是空的,疗养季刚开始,从佛罗里达起飞的巨型客机,这样半空着是正常的。

我和伊戈尔紧靠调度室坐着,这个玻璃小屋就在客舱中央,大概因为离它太近,让伊戈尔产生了离开飞机的想法。这时,从椅背上传来空姐柔和的声音,宣布再过十五分钟,飞机将飞越落基山脉。伊戈尔轻轻地碰了碰我的腰,我哼了一声,没睁开眼睛。我很想睡一觉,因为整夜都沿着路边行走,从市里奔向机场。从我们身边驶过的汽车有时刹车,有时按喇叭,但我们仍顽强地继续行走,真正的行者若无极端需要,绝不会坐进汽车。有一辆汽车,喇叭按得特别执着,甚至毫无恶意地骂了我们一通……现在我想睡觉,可伊戈尔却不停地打扰我:

“钦嘎﹗大蛇妖﹗呶,米沙﹗”

我疑惑地瞅着他。

“让我们订一个着陆舱,走人吧。”

“为什么?”

“就是想走。”

“就是想”这句话,好就好在对自己都不必说理由。

“走就走……”

我们从座椅上站起来。跟平时一样,剧烈变换姿势之后,一些气味重新向我袭来。首先是飞机的气味:摩擦的金属﹑弯曲的塑料﹑打火花的接触点﹑烧热的绝缘体﹑泄漏的润滑油﹑新油漆的板壁以及上千种熟悉和不熟悉的气味混合起来,汇成一股幸好我还能忍受的气味,如同在我头顶悬着一块粗糙的吱吱作响的紫斑。对这种混合气味很容易习惯,进而无视它的存在。可是,舱尾一个女人身上飘过来的浓烈的法国香水味却无法躲避,也无法让它消失。这股香气犹如猩红色热浪冲击着潜意识,只有费力地从这个浪中浮出来,之后才能平静思考,不再吃力。

“请给我们一个着陆舱,在现在飞越的地区降落。”伊戈尔有礼貌地对调度员说。那个人对我们上下打量了一番,接着……我感觉到,他的气味渐渐变暗——应激反应激素进入了血液,皮肤上渗出肉眼看不见的汗珠。

“什么理由?”

如果我们是成年人,调度员是不会这样问的。他怎么啦,是舍不得着陆舱还是怎么的?……许多人对行者是不大友好的。伊戈尔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自立证章,我也掏出自己的。坐在附近的旅客已经在好奇地瞅着我们。可不是,两个脏兮兮的﹑不安分的行者竟然要求与体面的公民同等的待遇,给他们提供个人专用的着陆舱。

“我怎么觉得,你们缺乏着陆的正当理由呢?”

我理解调度员。他面前站着两个半大小子,一个身着奇装异服,满头彩发,晒得漆黑,还有多处擦伤;另一个稍微整洁点(我不喜欢着装怪异),浅色的头发(染料的气味让我恶心),白皙的肌肤(我不易晒黑)……但毕竟也是个行者。而这两个行者竟然无事生非,改变主意不去东京,执意要在落基山脚下着陆……

“可是,要具备充分的理由才能提供登陆舱,或者是至少有三位旅客提出要求……”

这场较量的结果对我们不利。行者碰了钉子,并在其他旅客面前显露出他们的孤立无助,现在的问题已经是如何挽回面子了。伊戈尔满怀希望地环视客舱,没看见任何人像是行者。在离我们五排远处,坐着一位少年。但他有一副被精心呵护、娇生惯养的外表……不管怎样,我向他点了点头,他也点点头作为回应,并且站起来,沿着过道走过来,用手护着胸前的证章,好像怕丢失似的。我只来得及发现,这位少年是红头发,完全是个小孩,不会满十一岁。

“我也想在这里下飞机。”

刚才伊戈尔打起登陆舱的主意时,飞机上还没有分送午餐,快到傍晚时,我们才感到肚子饿了。我们已经精神抖擞地在草原上走了一整天,时不时休息一会儿,闲聊一阵,讲讲趣闻逸事。主要是我和伊戈尔讲,红毛儿听。他怯生生地微笑着,终于胆子大了,讲了一个小女孩决定骗过测试计算机,想提前领到自立证章的故事。故事已经老掉了牙,但我们装作以前没听过,因为我们知道,红毛儿现在想家了。

太阳已经触到地平线,红毛儿央求道:

“伙伴们,让我们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

伊戈尔笑起来:

“去什么地方?”

我们周围是无边的草原之海,到处是野草、蓝色的小花和干枯的灌木丛。空气中有轻轻的鸣声,一些昆虫在举办晚场音乐会。有时,鸟儿从脚下振翅飞起。这真是昆虫学家和鸟类学家研究原生态草原的天堂啊﹗只是,没有人想到在附近开一个咖啡厅或小吃店。

“那我们往哪里去啊?怎么这里连个房子也没有?”

伊戈尔瞟了我一眼,我正在看空中飘着的粉色云朵。太阳西斜,天渐渐黑了。在右面某个地方,有一所房子的气味——热乎乎的刚出炉的面包,正在煎着的肉排,还有飞行器用的燃料。但我不愿去那里,像是第六感的东西正在发出警告。

“不知道。”我用最随意的口气回答说。

伊戈尔怀疑地哼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两小块巧克力:一块上是唐老鸭嘴含小块巧克力,狡猾地看着;另一块上是米老鼠,巧克力从它紧攥着的爪子里露出来,一副好战的样子,显然不愿把糖拿出来。

“大家吃吧﹗”伊戈尔用幼儿园老师关心孩子的语调说。

我和红毛儿同时打开巧克力的包装纸。我的糖纸上,米老鼠动起来,张开了小爪子。它的眼睛放光,发出在上千部动画片中听熟的声音,细声细语地说:

“我和我的朋友都喜欢《拜莱斯》公司的果仁巧克力。”

录音放完了,米老鼠趴在画面上不动了。小老鼠向前捧出小块巧克力,样子显得很诱人。

“可我的不会说话……”红毛儿抱怨说。但是,唐老鸭刺耳的尖叫声打断了他:

“米老鼠说得对,《拜莱斯》公司的《甜蜜蜜》牌巧克力,特供空降兵团的航天员﹗”

伊戈尔沉思地说:

“要知道,他们不仅把电动扬声器和语言合成器藏到包装里,还把共轭装置也放进去。如果我们买了更多的巧克力,这些图像也许会吵作一团,要辩论哪种巧克力更好吃呢!”

红毛儿笑起来,大概想象出了那些对骂的包装纸。伊戈尔接着又说:

“为了发明和制造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几十个人成年累月地研制微型电路,发明出能在普通纸上活动的图像……”

“这是液晶图画。”红毛儿插话说,“我看过书……

“我也看过。你愿意在实验室里蹲上五年,教会唐老鸭张开画出来的长嘴,吐出画出来的巧克力吗?”

“不愿意。”

“我也不愿意。”说话的是米沙,“我们之所以在这里,在草原上,是因为我们是行者,是永远在赶路的人,是流浪汉和旅行家﹗我们不做无目的的工作,不装模作样,表示这个世界需要我们。我们只是在活着﹗”

伊戈尔情绪上来了,我感觉到了。薄暮时分,轻风吹拂着他的七彩头发,还有一个被深深打动的、专心听他讲话的新听众……

“因此人们一次又一次抛舍家园,踏上征程。而所有道路汇合成一条,这条路的名字,就叫生活。所以……”

“所以,我们将在露天过夜。”我插话说。伊戈尔委屈地沉默了。

“而且,似乎还要淋雨。”红毛儿说得更明确。

通常我们随身带着帐篷和其他旅行装备,但此次上路很突然。我看着伊戈尔糟践灌木搭建窝棚,然后看了一眼红毛儿——看来,吃唐老鸭做广告的巧克力也不能为他解忧。从北面真的卷过来大片乌云,远处,大约五十千米以外,已经在下雨……

我吸了一口气,说道:

“伊戈尔,离我们半小时路的地方,有一座什么人的房子。”

“真的吗?”

“那里正在吃晚饭呢。”

伊戈尔一脚踢向自己的建筑物。窝棚塌了。

“方才你装什么傻?大蛇妖……蛇就是你,而不是钦嘎古克。还把我的巧克力吃掉啦……”

我没为自己辩解,即使现在我也不愿去那所房子。

我们没赶上晚饭。四周环绕着花园的一幢两层石房出现在草原上,犹如海市蜃楼。树林中央,一架飞机的短机身忽明忽暗,承重的机翼微微抖动,信号灯不时闪烁,但是驾驶舱里什么人也没有。大概计算机正在测试设备。

一个魁梧的﹑晒得黑黑的男人,牛仔裤卷到膝盖,正在屋前的草地上把干树叶搂成一堆。伊戈尔斜瞟我一眼,我笑了笑,树叶燃烧的气味对我没刺激。男人转过身来,他的脸显得心满意足。他拄着长长的塑料草耙子,默默地等待着。

“您好﹗”伊戈尔礼貌地问候,“您这里能不能找到一顶旧帐篷和两听罐头?”

男人笑了。

“我们可以讲俄语吗?”伊戈尔有点发窘,“或者……”

“为什么不能,也可以讲俄语。”男人发音很纯正,但显然这不是他的母语,“帐篷和罐头没有,但有三张空床和没有冷的晚饭。”

“既然如此,我们很感谢啦﹗”伊戈尔舒了口气,“即使帐篷有窟窿……”他看了看变得阴暗的天空,“那样,夜晚也许会更加浪漫。”

男人仍然在微笑:

“我很高兴,你们毕竟到我这里来了。吉米﹗”

从二层楼的窗口探出一个小男孩的脑袋,两秒钟后,吉姆①扒着楼梯滑下来,站到我们面前。他的样子很普通:头发蓬乱,穿着短裤和足球衫,不比我和伊戈尔大。然而某种莫名其妙的东西让我激动,我看了看伊戈尔,他眯着眼睛,仿佛在瞄准什么人……见鬼,他又在琢磨什么?

“吉米,带孩子们去餐厅。”

男人平淡的语气让人以为,天天有行者来他们这里呢﹗

“咱们走吧,”吉姆晃动着脑袋,“先做什么,吃晚饭还是冲澡?”

“吃晚饭。”伊戈尔笑了笑,“你领我们去,皮袜子。”

“最好叫我痕迹追踪师。”

我与伊戈尔惊奇地相互对视,现在很少有人记得库柏的主人公了。吉米已经引着我们沿宽敞的走廊前行,走廊铺着毛茸茸的人造纤维地毯。里面的房间显得比外面的大得多,我喜欢这样的房子,多少有点古朴的韵味,又安谧又舒适,一点也不像“生态住宅”——那种怪诞的﹑半植物的庞然大物,也不像同样让人生厌的“模块住宅”——全是塑料泡沫的不合理堆砌物。

吉姆拉开沉重的木门。他是拉开门,抓住了厚实的﹑古铜色的把手拉开的,而不是按下装在墙上的电动按钮。看来,这里没有这种按钮。我们沐浴在气味的浪涛之中,伊戈尔和红毛儿都在用鼻子吸气,而我则有一秒钟屏住呼吸……

香草﹑奶油面团﹑巧克力奶油﹑果脯﹑填着苹果馅的烤火鸡﹑柠檬果子冻﹑橙子奶油冻和果仁冰淇淋。厨房空调里陈旧的过滤器,吸纳了近几个月各种食品的香味……

“你怎么啦,米沙?”伊戈尔抓住我的双肩,我摇摇头说:

“一切都……一切都好,简直太好啦。”

“钦嘎……真的一切都好吗?”

“真的。”

吉米不解地看看我。我在观察厨房的同时,觉察出吉米慌乱的眼神。

走出厨房,我们被领到饭厅,本以为机器人服务员正在这里忙碌,电梯运送着装满食物的盘子,但实际上这里只有暗淡的小灯发出幽暗的光。橙黄色的窗帘没有完全遮住变黑的窗户,木墙裙、几个柜子和小桌也黑黢黢的。有一张桌子大一些,周围放着三把高背椅。一个老式电子炉白得格外显眼,炉前站着一位穿长连衣裙的青年妇女。“姐姐”——我自动地判定。

“妈姆,你正给我们做饭吧?真是那些罗杰尔人——行者!”

原来是妈姆……也好,但为什么说“真是那些”呢?

“吉米,行者的词根是英语的‘路’(ROAD),这是‘行者’这一称呼的来源,”妇人笑着说,“难道不是这样吗,孩子们?”

“您称呼‘孩子们’,如果只是从我们的生物年龄来说,还可以接受。”伊戈尔很有尊严地回答道。妇人又笑了。“还是叫我们行者更确切些,这个称呼在本世纪初已经历史性地形成了。您大概在等我们吧?”

“同温层飞机的飞行员用电话呼叫我们,”吉姆有准备地回答说,“说有三个固执的行者,决定在这个荒凉地区着陆,这里最近的房子,就是我们这所。”吉米一口气说完,显然他很开心。连我们的固执,在他的话里都成了前所未闻的优点。伊戈尔又不怀好意地眨了眨眼。

“吉米,给自己拿把椅子。”妇人吩咐道,然后转向我们,“你们可以叫我艾万斯夫人,或者用俄语……叫林达阿姨,我叫林达。”

“您俄语讲得很好,”我看到伊戈尔正准备说挖苦的话,迅速插话说,“您在俄罗斯住过吧?”

“哦,没有。我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这怎么说来着……是由于丈夫的爱好。他是个语言学家,按照《音素趋同学》大纲工作,他教我们一点外语……”

“爸爸会十八种语言。”吉米宣称。他又拖来一把椅子,双手扶着,放到跟前,“而我会六种。”

伊戈尔笑了。对一个行者来说,六种语言不能成为吹牛的理由。

“你们先吃馅饼,还是热点什么解饿的东西?”艾万斯夫人问道。

“甜食我们今天已经吃过了。”伊戈尔一边坐到桌旁,一边回答道。

我仿佛被推了一下,猛地醒过来。通常,这种情况发生在危险时刻。而现在没有危险的气氛。我努力倾听这所房子的气味,并为了只有我明白的“听气味”这双关语而偷着乐。气味既不邪恶,也不强烈,从中感觉不到一丝隐藏的敌意和内心的恐慌。但是,为什么我会感觉到某种冷漠?为什么从昨天起我一直忐忑不安?

我转身看看旁边的床,吉米安然地睡在那里。一个好男孩,虽然不是行者,但显然也不是傻瓜。看来,他差不多要获得自立证章了……但我对他的警觉没有消失。

昨天晚上,当吉米的父母睡下时,我们还在观看青年频道的娱乐节目。伊戈尔问:

“我们睡哪儿?”

屏幕上的男主人公身穿耀眼的白斗篷,用必备的激光剑剁碎巨大的蟑螂,嘴里还唱着给情人献花的歌。吉米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回答说:

“一个人跟我一起,另两个人睡隔壁房间。”

“好极了,”伊戈尔兴奋地叫起来,“睡前咱们聊聊。”

我捕捉他的目光,紧闭起嘴唇,我的朋友不知为什么明显地急躁起来。

“是的,”我一字一句地强调,“你打算给戴弗讲述行者的习俗吧……”

我与伊戈尔紧张地对视着,这一点不比交谈效果差。

“你反对,钦嘎?”

“当然。没必要让这孩子头脑发昏。”

“胡说,他将是我们的人。”

一般地说,如果伊戈尔决定劝谁参加,让他同意我们的信仰,不用花很长时间。

“吉米,你告诉我往哪儿走,想睡了……”我打了个哈欠说。

“那么我也睡吧。”吉米从座椅上站起来。

伊戈尔笑了笑,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说:“他将成为一个行者。”

不知道,为什么我反对这样?过去,我从未想过干涉伊戈尔招募新人。也许,是某种危险的预感?……

“吉米……”我轻声地叫他。

从盖到旁边床上的方格毛毯中(空调功率全开),伸出一只纤细的胳膊,而后是长着黑发的头。

“我正在等你睡醒,”吉姆有准备地说,“昨天你们累得够呛。”

我笑了笑,问道:

“怎么样,要起床吗?”

“冷啊……到底是谁发明出空调这种讨厌的东西。”

“又是谁在下雨天启动了空调……”我附和他说。

吉米有点坐卧不安,“只有知道明天吃什么早餐,我才能决定,现在该不该起床。”

我吸进经空调器过滤了的新鲜空气,一口,又一口……窗下潮湿的青草和薄荷的嫩枝,吉米床头柜上一块草莓味的口香糖,窗台上留有没擦干净的樱桃酱斑迹……一个爱吃甜食的人……是啊,这个孩子为什么要加入行者一族呢?我又吸一口气……从门缝钻进一股淡淡的多彩的气味。

“油炸馅饼,橙子酱馅的,”我若有所思地说,“还有热巧克力。我们起床吗?”

吉米快乐而又惊讶地看了我一眼:

“你从哪儿知道的?”

“从气味,”我坦白地回答,“我的嗅觉不错,钦嘎古克这个外号不是白叫的。”

吉米没有争辩,他可能连想都想不到,穿过两层楼和被空调过滤干净房间紧关着的门,能辨出食物的气味,得有什么样的嗅觉﹗

“也许,你还知道,现在几点啦?”他慢慢地问道。我不确定地冲桌子点点头,我的表盘在上面微微闪光。

吉米显然不想起来,他斜瞅着桌子,然后手慢慢伸向表……

表喳喳作响,在玻璃上慢慢爬动。一眨眼,靠边停下来,仿佛养精蓄锐,然后翻转滚动起来,如同一道灰色的闪光,跳进吉米的手心。

“八点半了,确实该起床了。”吉米叹着气承认。

一秒钟后,我掀开了被子,站到他的床边。

“吉米﹗你……是个心灵致动者吗?”

他点点头,好像所产生的效应让他有些难为情。其实,这值得我如此惊讶吗?是的,全世界的心灵致动者不到两百人。不过,拿我来说,却是独具另一种特长的唯一的人。

“吃油炸馅饼去,法师。”我笑着抓住他的手,飞快地看了一眼他的手掌。

一切都对,他真是心灵致动者,魔术的可能彻底排除了:他的皮肤上还有尚未消失殆尽的鲜红小斑疹,连这种微弱的致动作用也不能不在人身上留下痕迹。

“不过,在我父母面前可别说走了嘴,”吉米边穿短裤和足球衫,边要求道,“行吗?不然他们会不理解我必须练习,会骂人的……”

门无声地开了,我们看到是伊戈尔,一脸灿烂的笑容,一绺绺头发竖向四面八方。他说道:

“向大家问好,行者们,年长的和年轻的朋友们!”

吃早餐时,艾万斯夫人一直在设法让我们开心。她拿吉米开玩笑,而吉米并未因此不悦。她还时不时逗一逗闷闷不乐、沉默寡言的戴弗。我和伊戈尔明白,为什么红毛儿连看也不看艾万斯夫人,尤其是当她拥抱吉米的时候,我们有点生气。但是,艾万斯夫人不停地﹑无忧无虑地说着话,直到红毛儿忍不住说:“我妈妈从来做不好油炸馅饼……”使我们惊讶的是,戴弗渐渐快活起来,最后,他和吉米与艾万斯夫人一块去了花园,要看水池,也许还要洗个澡。我们留下来,伊戈尔说,我们必须在供应线上预订一些食品什么的。

刚关上门,我就开始讲话,而伊戈尔懒洋洋地走向显示器。

“指挥员,到溜走的时候啦!”

“这又是什么新官衔?”伊戈尔拿着腔调问道,“急急忙忙溜走的原因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老实地回答道,“但是留在这里不值得。”

“钦嘎,”伊戈尔一本正经地继续说,“等到我确认吉米已经决定加入行者一族,我们就从这里溜掉。”

“你干吗这样在乎他?他要是想走,自己会走的。”

“我看不透他,钦嘎,通常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一个人是否能够成为行者,而吉米,我看不透。争取一下是很有趣的。”

我忽然觉得无所谓了。

“随你便吧,伊戈尔。我反正提醒过你。”

伊戈尔神情专注地念叨着,按下了送货终端的按钮。

“你要鱼子吗?”他突然问道,“咱们预订两盒吧。”

“我不喜欢合成食品。”我不耐烦地回答道。

伊戈尔看样子想讲和。

“怎么会是合成食品?这是享有全部权利的社会成员的房子,对他们的供应没有限制。”

“这不诚实。”我固执己见地反驳。

“那咱们去找主人,去感谢他的款待。”

有一刹那间我相信了,伊戈尔最后同意了我的意见,也想离开这里。

“走吧!”

刚进书房,我就明白自己理解错了。这是一个很高级的书房:几个柜子里书籍成堆,信息终端机旁一堆堆打印出的资料,桌上堆满纸和软盘。漂亮!一眼看出来,这里正进行着认真的工作。当然不是由于四周的杂乱无章。若让我和伊戈尔进入任何一所像样的房子,半天之内,我们就能把一切弄成这样乱。可是这样的工作氛围我们创造不出来。永远创造不出来。

“请看全面发展的人,就是这样劳动着……”伊戈尔以庄严的口吻低声说。我抓住他的一只手,把他拽向门边。吉米的爸爸背朝我们坐着,这时已转过身来:

“哦,两位行者……到这边来吧。”

伊戈尔高兴地笑着向前走去,我不由自主跟在他后面。

“请坐,孩子们……当然,我指的是你们的生物年龄。”

“谢谢!”伊戈尔坐到空椅子上,他希望不必踮脚就能欠起身来。这些高大的圈椅,仿佛是专门为戏弄行者而制作的。当我确知自己已经坐在宽大的皮椅里,便强烈地意识到,我身高只有一米四九,而体重甚至还配不上这个身高。

“如果您不是很忙,我们想占用您一点时间。”伊戈尔用他能发出的最有礼貌的声调说,“我与米沙有过一场小小的争论。请您帮忙分析一下,劳驾了!”

艾万斯先生点点头,关掉桌上闪烁的显示器。这是让我们明白,谈话可以不限时间。

“我们当中的一个人认为,”伊戈尔继续说,“动用您的账户,进行豪华消费是不道德的。喏,也就是订购几公斤鱼子酱,获得个人专用飞机,预订建造像您这样的房子,等等。而另一个人说,您像任何一个行者一样,是个不干正事的家伙,只不过您躲在表面工作背后。”

我被断章取义了。不错,惊世骇俗,这是任何一个行者身上不可或缺的特点,但是为什么伊戈尔这样遣词造句(这些词句尚未进入行者的行话),给人的印象是,专横无理的人正是我。

“我刚明白,你认为我是个无所事事的人。”艾万斯先生面带温厚的笑容打量着伊戈尔。

“你很会归纳嘛。”伊戈尔赞许地说。

“在五个层面上。”艾万斯先生马上回应道。

这我不大明白,我对行话兴趣不大。不过伊戈尔两手一摊,敬重地说:

“我十分钦佩。认真地说,您是位行家里手。但是,您的知识是为了什么?喏,当学会三四种语言足够与世界上的任何人交流时,谁还需要这些知识呢?”

“只懂一种语言,也能生活得不错嘛。”艾万斯附和说。

“那么为什么需要您呢?您的阿拉伯语知识,或者是21世纪初汉堡黑手党的黑话,又将对谁有帮助呢?”

“我不知道,多半帮不了谁。”

伊戈尔叹了一口气说:

“就是说,我是对的……我们在机器和计算机的世界里生活,或者说,是在白白地活着……机械正在从各个领域中把人类排挤出去,而你对此却束手无策,这就是进步。居民中不到百分之二十的人正从事着真正的工作。其余的人或是进入行者一族,或者……”伊戈尔停顿了一下,“表演着红红火火的活动。当然,在文学、绘画﹑历史学、考古学﹑语文学等领域里,这是做得到的……但也可以用蓝颜色在五十来块胶合板上乱涂乱抹一通,然后把它们挂在专门建成的画廊墙上,就可以自封为独具风格的画家。社会允许这样做,因为它富足了。行者对社会来说,更危险些,但实际上,他们也是可以被忍受的……”

艾万斯先生十分认真地倾听着,神情专注。

“你讲得好,小朋友,”他轻声说道,“你的思考完全合理。只有一点缺陷,你只是站在少数个体的立场上思考。”

“那又怎样呢?”伊戈尔问道,“您称呼‘小朋友’我可以接受……”

“根据生物年龄。”艾万斯先生面无笑容地接着说,“你是正确的,我们生活在一个艰难的时代,无忧无虑的时代。世界总是被很小比例的有限的人推动着前进。是天才人物把众生从野兽的洞穴里拉出来,送到遥远的星球上。他们是发明了车轮和车轮制动器的人,发明了青霉素和多级火箭的人,发明了基因工程和计算机的人……”

我仿佛被冷水浇遍了全身,不该谈基因工程的!计算机软盘用其褐色的生猛气味,像带子一样抽打着我的脸,桌上的小药瓶散发出令人窒息、闪着火花的烟雾。不要讲!

可吉米的父亲没有发现我脸上的病态,继续说道:

“以前所有人都有工作可做。可现在,为建造天才们发明的火箭飞机也用不了几千人。为供养天才和建造者们用不了几百人。而给成百上千人提供医疗和娱乐,几十个人都多了一点儿……”

“幽默机器人目前还没有呢。”伊戈尔突然反驳说。

“是的,但这只是个小问题。所以你的话尽管前提正确,结论却不对。”

艾万斯先生再也没看伊戈尔。他在手中旋转着自来水笔,好像自言自语地说:

“每个人身上都能发现才华,只不过目前我们还没能做到。但还有另外一条出路。那就是做自己的事,即便你只有百万分之一的才气,而其余的就是努力和耐心了。你在做事的时候,知道你永远不会创造出奇迹,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上百万普通人中的一员,那百万人带来的全部效益,只相当于一两个真正天才的贡献。”

“您指的是自己吧?”

伊戈尔生硬而毫不迟疑地问道。

“是的。”

艾万斯先生把可怜的自来水笔放到一旁,笔在他手中已被弯曲成独创的花体字。

“我正研究《语言趋同学》纲要。这是为了创造统一的语言,它不像世界语那样,由多种最著名和最简单的语言混合而成,而是根据逻辑音素原则来创造的。”

“逻辑音素?”

“是的,逻辑音素是语言的逻辑单位,是音的组合,在世界上的任何一种语言中都具有同样的含义。”

伊戈尔笑起来:

“荒唐,这不可能。”

“可能的。已经分离出六十三个逻辑音素了,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无须翻译便可明白。这些逻辑音素中的每一个,都在天才的语言学家,还有自然界和上帝天生语言学家那里得到研究,应该说毫无疑问,在他们的劳动成果中,有像我这样的人的份额,也就是说有我的贡献。但是单独计算不出来,因为我的份额太小了。”

艾万斯先生朝着书柜,朝着数不清的软盘点点头:

“我正研究二十世纪拉脱维亚语中专有名词和代名词的演变。我不知道,在哪方面和怎样帮助沙尔里·捷朱,或是切里·桑,但不能排除这种帮助。”

“沙尔里·捷朱,就是破译了朝圣者灯塔信号的那个人吗?”伊戈尔若有所思地问道。

但是,还未等回答他又接着问道:“您能不能发出哪怕是一个逻辑音素的音?”

“能。”

我与伊戈尔惊呆了。而吉米的父亲做出一副怪样,仿佛在活动脸颊,然后吸了一口气,开始发音……一种短促的、不连贯的、几乎记不住的声音。这声音绝对没有含义。

“当然,听不明白。”伊戈尔笑起来,“好一个逻辑音素!对行者不起作用。”

“不明白,我也没听明白。”我有些抱歉地回答说。但是,这时我突然想到,我是在回答一个仿佛没有说出来的问题。刹那间,伊戈尔也明白了这一点。

“就这样,”艾万斯先生笑了笑,“我发音说出一个疑问逻辑音素——理解的逻辑音素,它让你们觉得没有意义,但它包含的问题你们抓住了。”

“好的。”在短暂停顿后,伊戈尔承认道,“我收回自己关于无所事事的人的话,但不是对所有人收回。很多人,很多很多人,因为看不到劳动成果,所以不能工作。他们有什么可做的呢?但是,这样的人将越来越多。”

“但是,他们应该坚持,哪怕像行者,像抽象派艺术家那样活着,直到人类能够控制世界上最复杂的机器时为止。”

“这是什么样的机器?”

“就是人自己。当被所有人诅咒和厌恶的科学尚未给每个人脱胎换骨的可能性的时候。”

“心灵感通者-心灵致动者……闪电人、长生不老、千里眼……是不是这样啊?”

“是这样,人类正处于过渡阶段,但他们也有自身的毛病:行者现象,你所不喜欢的先锋派艺术等等……”

“难道我也不喜欢吗?”伊戈尔晃动着七彩长发大笑起来。

他们互相注视着,几乎是和睦的。但这让我高兴不起来。我心中仍然有一股怒气。

“就是说,我们要焕然一新了?”我问道,“人类能力的扩展能像医治人类疾病的药品吗?你听说过没有,有的药品比疾病本身更危险?”

艾万斯先生惊奇地转身向我:

“当然,意外情况不可避免……你具体是指什么呢?”

“我指的是您儿子。”

伊戈尔眼睛瞪得大大的,有关吉米的事,他什么也不知道。

艾万斯先生的脸都走样了,“是的,吉米是个心灵致动者。进行基因手术是我许可的。但这种能力没给他带来任何坏处。”

“您见过成年的心灵致动者吗?”我低声问道。

他摇摇头。

“我可认识一个人。视力几乎丧失,双手溃烂到胳膊肘。他只有二十七岁,看起来像五十岁。”

艾万斯先生遮住眼睛,现在他的样子也有五十岁了,只多不少。

“知道。我听说过……中心的医生曾经提醒过我。如果超负荷太厉害,这种情况常发生,如果太厉害的话……可我能做些什么呢?你们现在都已经成年了……不必等到十五岁……甚至再小几岁。通过了考试,你就能自行其是。如果你们能说服吉米,我只会高兴。让他去做手术,哪怕每周两次……甚至一周三次也行。”

“手术?”伊戈尔从圈椅上跳起来。莫名其妙的反应。众所周知,心灵致动者大部分会当外科医生。只有他们能够从人体里切掉和摘出被贻误的肿瘤及其已转移的病灶,或是治好还未出生的胎儿心脏的缺陷。伊戈尔又一次问道:

“去进行手术?但为此必须达到第二级:拥有集体负责权利……”

在一片寂静中我们看着吉米的父亲,他从桌子抽屉里拿出自立证章,就像我和伊戈尔所拥有的一样,只不过上面的字有所不同:已达到集体负责年龄。

“吉米不喜欢这个证章,他交给我保存。”

“唉,我是个傻瓜……”伊戈尔清晰地低声说,“真是一个傻瓜。”

伊戈尔好像不相信,把证章凑近眼睛看,然后飞快地走出房间。

“如果证章多几个……”艾万斯先生无望地说,他没有发现伊戈尔走出去了,“吉米明白:如果他不帮助那些人,他们就会死去,于是他一天做三个手术……”

他在很少的休息日里,表演自己的特异功能,让好奇的行者们开心。我想道。

“这本来不很复杂——心灵致动术。某种合成物质,它能使任何人变成心灵致动者。但是调节其产量却不可能,仪器测不了溶液的纯度。它好像叫作心灵致动铁素体。”

“是心灵致动铁脘,”我自动地纠正道,“那里面有血红素分子链,心灵致动铁脘进入了红血球。”

……疼痛。剧烈的,超常的,难以忍受的疼痛。使全身扭曲的痉挛。紫色的烟雾,雾中飘浮着许多烧得白热化的小球,这就是我的“超嗅觉”闻出的心灵致动铁脘的气味。长长的走廊、白色的墙壁、刺眼的光芒,我在寒冷光滑的地板上爬行,眼前活动着那些该诅咒的、可憎的、白色的工作长衫,像这些墙壁一样冷漠和异样。我恶心,黑色的血块随着秽物一起呕吐出来,喷向干净的工作服、喷向表示同情的、惊恐不安的面孔。我在托起我的几条手臂上喊叫:“拿走你们的脏东西吧!拿走吧!我给你们煮熟了的稀粥,尝尝吧!吃这些……吃吧!……”

我在维列斯堡完善中心工作了半年,离开时我说,我不想再给别人制造像我这样的不幸。我说了谎……是痛苦把我推向了行者一族。

……艾万斯先生刚准备仔细打听行者能从哪里知道这个药剂的确切名称,这时门开了,戴弗和吉米走进了书房,于是,艾万斯先生的脸色在一瞬间发生了变化。

“老爸,游泳去,”吉米一口气说出,“给我们示范一下怎样仰泳吧。”

他们俩,无论是戴弗还是吉米,浑身水淋淋,头发散乱,却显得无比幸福。艾万斯先生似乎明白了这一点,他迅速站起来:

“走吧!我将第三十三次来教你。”

这时吉米发现了我,迟疑地点点头,显然他正在想,一个真正的行者,是否有兴趣在一个十米长的小水池中扑腾。我笑了笑,装作毫不介意的样子,允诺道:

“我马上去找伊戈尔,让我们给你们看看真正的高水平。”

我度过了忙碌的一天,睡得像死人一样,直到床开始在地板上移动时才醒来。我一个箭步跳到门口。我曾有机会看到被地震摧毁的房屋……但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床在痉挛似的抖动,睡前在桌上的一本书升到空中,书页被不断掀开,沙沙作响。我什么也没弄明白,直到吉米在睡梦中闷声闷气哼了一声,我才想到不是地震……

半明半暗中看不清他的脸,我坐到床边,抓住吉米的手,他掌心灼热,肌肉发紧,仿佛抓住了什么我所看不见的东西。

“够了,停止吧!”我轻声地说,“一切都好,停止吧!”

散掉的书封面开始噼啪作响,我轻轻地拍拍吉米的面颊。

“吉米,一切都好……醒醒吧!或是再做个梦。吉米,安静下来吧!”

我劝了他差不多五分钟,也许应该直接叫醒这个半大小子,但我不想这样做……

当书重重地落到桌上,吉米的呼吸更均匀时,我摸黑悄悄地找到自己的衣服,迅速穿上。再看吉米,现在他睡得十分安稳。我走了出去。

书房里亮着灯,我犹豫了一会儿,低声说:

“艾万斯先生,再见!”

我几乎相信,他没听见我的声音。门后计算机的打印机发出微弱的蜂音,但声音消失了,一瞬间过后,艾万斯先生迷惑不解地看着我:

“你们要走吗?”

我点点头。

“遗憾……”他无助地笑了笑,“说实话……昨天吉米与戴弗玩得非常快活。”

“让他们继续玩儿吧。”

他明白了,点了点头,不是同意,更多的是感谢。随后他大步朝我走来,抓住了我的手。

“告诉我,当然了,如果我的好奇心没有刺痛你的话。有一个小男孩把心灵致动铁脘的合成工作做成了一次,那个小男孩就是你吧?”

“我接受您对我的称呼,只限于生物年龄,”我试图微笑,“是的,那个人正是我。”

他点点头,再也没问什么。

“这是很艰难的,”我轻声说,“您知道,大脑对我要接受的改造没有准备,它的接收渠道不够。于是,大脑就尽可能找到出路,把气味变成光,变成声音……有时还会变成疼痛,说老实话,很痛很痛。如果简单地剥夺我的嗅觉,我就会变瞎,变聋。这一切结合得实在太紧密了。”

“我相信。”

他什么也没有要求,因此我更感到心情沉重。

“我将返回维列斯堡的中心,”我匆匆地说,因为我感到,他已经准备走开,“当年我比吉米小,而现在,我一定能坚持住……要知道,无论我做什么,反正一样,我的路通向那里。义无反顾,我明白。”

“你会很艰难吧?”

我默默地点点头,问道:

“吉米还能坚持一年吗?”

“能,为什么是一年?”

“不知道,不过我想,一年内我将来得及完成。伊戈尔不可能,他不会像您那样工作,加入到百万人的事业中。不过,您不要生气……”

“我不会生气。”

“他的性格就是这样:他不当第一也要站在第一排中。如果他找不到自己的路,那么他一生都只会是个行者,世上最优秀的行者。他会让许多人着迷,并非出于恶意,而是……这没有必要,行者,既不是持异见者,也不是新道路的探索者。我们——是苦闷,二十一世纪中期的苦闷的一种表现形式。有像我这样的行者,把苦闷藏在心里,也有像伊戈尔这样的。我坚信,我能帮助他找到自己的位置。”

艾万斯先生直视着我的眼睛:

“现在我知道,你一定会返回中心的。”

我微笑地走向卧室,并请求道:

“请把灯关上五分钟,让伊戈尔以为,我们像真正的行者,是不辞而别、秘密离开的。”

艾万斯先生笑了,他的笑容很漂亮,强烈而厚道。我知道人们不会这样形容笑容,但我看到的正是这样的笑容。

“轻风扑面,行者。”他说。

我点点头。心中想道,为了相互了解,有时连逻辑音素也不需要。

……我们向东方走去,太阳迎着我们慢慢地滚动过来。伊戈尔用口哨吹着什么曲调,他肩上晃动着一个背包,里面装着食物和各种有用的小物品。

“我决定把红毛儿留下来,你不生气吧?”当房子从视线中消失的时候,他问我。

我摇摇头,突然感到,几个看不见的手指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掌。那边,在二楼的一间小屋里,吉米醒了。

我微笑了,紧握了一下吉米越过寒冷的早晨伸出的手。

【特邀编辑:齐 仲]】

【责任编辑:姚海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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