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事里的杀机

刘亚 王荣华

从一个来不及清理的厨房里的方便面袋，到在水果摊翻来覆去地挑葡萄，这些在旁人眼里的不经意琐事却成了杀人的导火索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我现在在老家这边很好，已经开始工作了。”陶子凌在电话里告诉《方圆》记者，他不愿多提一年前他被卷入其中的凶杀案。当时，他被合租租客王建强刺了十一刀，还亲眼目睹了自己高中同学杨光磊和刘宗俭的死亡。

时间回溯到2013年8月28日晚上8点，陶子凌和侄子陶振、杨光磊、刘宗俭一块下楼，准备到小区门口的烧烤摊吃饭。吃饭时，几个人兴致不错，喝了白酒感觉不过瘾，又要了几瓶啤酒，边吃边聊直到11点多才回去。结果没过多会儿，大伙觉得烧烤没吃饱，陶振便主动给他们做了点方便面，并随手把方便面袋子扔在了厨房里。

凌晨12点左右，陶子凌的合租室友王建强在外面喝酒回来，看到厨房里有几个方便面包装袋，王建强顿时怒火中烧。

王建强与陶子凌等人一起住在位于北京市朝阳区定福家园小区的三居室里。为了多赚点租金，房东打上了隔断，挤出一间新卧室，其中王建强就住在西北卧室，陶子凌与其高中同学杨光磊、刘宗俭住在对面的西南卧室。厨房、卫生间都是公用，自然需要各人轮流打扫卫生。两个月前，由于陶子凌等人经常不打扫，王建强和他们龃龉不断。

当天，上完厕所的王建强大声摔门进了自己的卧室。“我当时正在吃泡面，听到了外面砰的一声，也没在意，然后同屋的刘宗俭、杨光磊就出了门。”陶子凌说。刘、杨二人敲开王建强的房门询问原因，三人随即发生争吵。气愤的王建强返回卧室，从衣柜里拿出一把小刀，朝杨光磊身上连续刺去。此时刘宗俭冲上来试图制止，王建强便也将刀扎向了他。

“听到门外有争吵和打架声，我就打开房门想看看情况，结果刚开门，就看到王建强手持尖刀站在自己屋门口。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王建强就拿着刀向我身上、四肢刺过来。”陶子凌说，尽管自己下意识地躲退了好几步，但还是被扎中了好多刀。直到陶退回屋内电视柜边上，王建强才罢手。

不知道是否因为清醒了的缘故，王建强回到自己屋里，拿起手机报了警。“然后我才敢出来看情况，结果发现地上都是血，杨光磊躺在屋门口，刘宗俭躺在洗手间的地上。”陶子凌立刻打了120。但救护车的到来已挽不回两条生命，杨光磊和刘宗俭因心脏、肺脏及肝脏破裂，失血性休克死亡，所幸陶子凌只是受了轻伤。

今年6月20日，北京市第三中级法院判处犯罪嫌疑人王建强死刑立即执行。整个宣判过程很简单，王建强一直低着头没有说话，他的亲属也没有到场。而庭下安静坐着的三排被害人家属，一直红着眼睛紧紧盯着他。“我以前从没想到过会碰到这样的事，至于王（建强），我不想再提到他了。”陶子凌告诉记者，宣判的当天下午他就回了河南老家。

因琐事杀人案件高发

“这已经是今年6月以来的第3起因瑣事杀人的案件了。”北京市检察院第三分院检察官罗颖表示，因琐事杀人案件在北京并不鲜见，不仅是朝阳区，在海淀、丰台、石景山均有此类案件的发生。例如石景山区晋元庄早市东侧的马路上，就发生过一起故意杀人案。2012年9月21日上午，52岁的王成海在石景山区因卖水果时和58岁的曲某发生口角，相互撕扯后王成海持尖刀猛刺曲某胸腹部数刀，导致曲某死亡，而其杀人动机仅仅是“不满对方买葡萄时挑来挑去”。今年7月13日，王成海被北京市第一中级法院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

“从近几年的案件情况来看，因琐事故意伤害、杀人的案件数量一直居高不下，”深圳市宝安区检察院检察官彭婕也表示，此类案件可以说从一定程度上进入了高发期。

《方圆》记者梳理了近一年来公开报道因琐事杀人案件，发现因琐事杀人案件的原因各种各样，厨房里一个来不及清理的方便面袋、在水果摊翻来覆去地挑葡萄、朋友给自己起了一个难听的绰号，都有可能成为一起起悲剧的导火索。因琐事杀人案件的恶劣程度也同样令人惊讶。比如今年1月的浙江温州鹿城区杀人碎尸案、河北隆尧县东良乡一家四口被灭门案、去年11月的上海婴儿被杀藏尸洗衣机案……

伤亲类案件占多数

虽然引发杀人案件的琐事千奇百怪，但并非毫无关联。记者集中梳理了从今年4月至7月间媒体公开报道的30起因琐事杀人案件，根据犯罪嫌疑人与被害人的身份关系，发现此类案件中的琐事主要有三类：邻里间琐事、家庭间琐事，以及陌生人之间的琐事，其中家庭琐事引发的有20起，占总数量的66.7%，邻里琐事与陌生人间琐事则分别有6起和4起，占了20%和13.3%。

家庭间的琐事纠纷是此类案件较为典型的一种。在今年7月20日发生在浙江杭州市余杭区仁和街道的特大故意杀人案中，案件的起因就是不起眼的生活琐事。犯罪嫌疑人臧纪超平时与弟弟臧某夫妇及臧某妻妹郑某一块居住。因为臧某经营了一家废品收购点，平时臧纪超会帮助臧某收购废品，而受害人母亲郑某则帮臧某打工。

今年6月，郑某的两个女儿8岁的小娟和4岁的小丽来杭州过暑假。平日里，两人就在收购废品的工棚里玩耍、看电视。但臧纪超与弟弟夫妇及郑某日常相处时，因生活琐事一直有矛盾，他心里面总是怀疑，郑某的两个女儿也受了大人影响，一直在骂他。案发当日，臧某夫妇及郑某出门后，在小孩经常玩耍的收购废品的工棚里，臧纪超在半小时内就用菜刀将熟睡的小娟、小丽相继杀害。

而对尚未结成家庭、处在恋爱中的情侣来说，某一方的不信任、不包容或者强烈的控制欲，都可能为双方甚至与第三方的矛盾冲突升级而埋下伏笔，而此时，一点琐事就很容易成为爆发的触点，比如深夜收到的一条短信。7月10日，北京市检察院第三分院以故意伤害罪对因短信杀人的马凯提起公诉。1月2日晚10点多，犯罪嫌疑人马凯因女朋友王某前男友吕某发的一条“睡了吗”的短信，将吕某约出，在互骂中，拿出剪刀将其刺击致死。

与因家庭琐事杀人的各种理由相比，邻里间的纠纷多和居住环境有关。根据记者统计的6起因邻里琐事杀人，其中原因多是居住环境、共同空间的使用而引发，比如卫生问题。例如在开头提到的方便面袋引发血案中，王建强就是因为卫生打扫问题而起了杀心。

宠物也是杀人的导火索之一。6月20日，北京市第三中级法院宣判了一起因宠物狗矛盾而导致的故意杀人、故意伤害案件。犯罪嫌疑人徐永华、王延美是夫妻，二人与被害人王龙水及其妻子、儿子是楼上楼下关系。2013年5月28日，两家因宠物狗发生口角。仅三天后，徐永华带着一把水果刀和一根金属管去王家理论，但一见面，双方就动起手来，徐永华便掏出水果刀刺向王家人，而随后赶到的王延美也拿起金属管进行击打。事件导致王龙水、王志强父子死亡，王家一名亲属重伤。

除了邻里琐事，家庭琐事以外，陌生人之间也不乏因琐事杀人的案例。

2013年9月22日，深圳宝安区就发生了一起这样的案件。犯罪嫌疑人严龙顺路过宝安区一广场附近时，不小心踩到了被害人曹浪平的脚，严龙顺道歉后还是被曹浪平骂了几句。而就是因为这几句不太顺耳的话，严龙顺便怀恨在心。之后，严龙顺尾随曹浪平来到她上班的地方，再去百货小店内买了一把刀，回到其上班地点后，严龙顺就走过去勒住她脖子拉到试衣间门前，直接割了被害人曹浪平的脖子一刀，致其死亡。

突发性较强

像严龙顺这样在短时间内起意杀人的并不是特例。在记者统计的30起因琐事杀人案中，从琐事纠纷到杀人，大多发生在短时间内。“因琐事引发的案件大多是偶发、突发性的犯罪。”在罗颖看来，犯罪者事先本没有杀人的动机和预谋，往往是受外界事物的强烈刺激，如推搡的举动和带脏字的持续骂人，而产生情感的突然冲动，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杀、伤人。事后，犯罪嫌疑人情绪逐渐平息、理智恢复，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造成的恶劣后果，往往追悔莫及。

“很多类似的案件与其说是因琐事杀人，更不如说是激情杀人。”中国人民公安大学犯罪心理学教授李玫瑾向记者分析。激情杀人是与预谋杀人相对应的，即本无任何杀人故意，但在被害人的刺激、挑逗下而失去理智，失控而将他人杀死。判断一个行为是否属于激情杀人，还得看是否具备几个条件，比如是否因被害人严重过错而引起行为人的情绪强烈波动，行为人是否在精神上受到强烈刺激，一时失去理智，丧失或减弱了自己的辨认能力和自我控制能力，是否是在激愤的精神状态下当场实施等。

“例如因寵物狗矛盾杀人一案中，犯罪嫌疑人徐永华去被害人家理论时，被害人不仅对其谩骂不已，还叫来十几个老乡围住他，这就明显地刺激到了徐永华，在失去理智后将被害人杀害，他的行为就属于典型的激情犯罪。”据罗颖统计，激情杀人在故意杀人或故意伤害案件中占有很大的比例。

“此类案件一般没有特定的犯罪时间、犯罪地点，具有临时性和随意性，因而决定了这类犯罪“防不胜防”，预防难度较大。”李玫瑾表示。无论是北京石景山区发生的因为挑葡萄商贩杀死顾客，深圳宝安发生的因踩到脚被骂而引起的血案，还是因为几个方便面袋杀害合租室友，这些案件的突发都是人们无法预计的。李玫瑾说：“人进入激情状态后，大脑机能几乎完全被激烈的情绪所控制，主观意识仅指向与自己情绪体验相关的事物，理智不同程度地丧失，不能控制自己的行动，也不能预见行为的后果，从而做出不计后果的行为，造成重大人员伤亡。”

犯罪工具简单

由于案件的偶发性与突发性，犯罪嫌疑人能够选择的犯罪工具也相对简单。综观各类因琐事杀人案件，不难发现，致命的凶器多是水果刀、菜刀，甚至剪头发用的小剪刀，而凶器的取得则多是顺势拿起手边刀具或是到附近超市购买。

北京市检察院第三分院办理过一起因一条短信引发的命案，马凯醋意大发与男子吕某在电话中对骂，并在随后的约见中用剪刀刺扎对方心脏致死。而这把剪刀竟然只是平常女友修头发用的小剪刀。同样掏出小剪刀的还有北京市第一中级法院审理的李兰钊杀人案，因为麻将桌上的20元赌资，他拿起剪刀将亲戚陈某刺死。

“随身携带、用来削水果的水果刀，或放置在厨房的菜刀，甚至是普通的木棍、绳索，都可能成为犯罪嫌疑人利用的凶器。”罗颖说。

彭婕办理的案件中也不乏这样的例子。比如2013年10月16日下午，深圳市龙华新区就发生了一起用水果刀故意杀人的案件。当时，年仅24岁的田云洪来这里租房，在与出租屋管理员彭秋荣聊天时，田云洪主动提起了自己的前女友，尽管二人在9月分分手了，但他对女友还是一往情深。彭秋荣便安慰他，现在的女孩子都很随便，我们这楼住着一个姑娘，谁给钱就可以跟谁睡觉，像妓女一样，你前女友没准和她差不多呢。

一听彭秋荣这么说，田云洪很是气愤，觉得这么说是在侮辱前女友。他走到彭秋荣的背后，趁其不备，用左手捂住彭秋荣的嘴巴，右手掏出一把刀狠狠地往被害人彭秋荣的胸部连捅了几刀，甚至还乘机偷走了他随身带的一串钥匙、一部白色手机、一个钱包。而这起恶性杀人案件的凶器只是田云洪随身携带用来削水果的一把水果刀。

外来人口聚集地居多

尽管因琐事杀人案件偶发性、突发性强，犯罪嫌疑人在犯罪时间和地点的选择上也较为临时和随意，但通过统计30起案件的发生地，发现发生在群租房、城乡结合部等外来人口聚集地的共有14起，占了总数的46.7%。

“居住在这些地方的人都是收入较低，在社会阶层中相对处于底层的人群。”罗颖分析道。

例如上文所提的一起用水果刀故意杀人的案件，就发生在深圳市龙华新区观澜街道大水坑一村的出租屋内。平时，这里的房屋大多是本地居民专门用来出租给外地来深圳务工人员的。案发时，犯罪嫌疑人田云洪刚来到深圳打工，便找到彭秋荣，本打算租房落脚，不料最后演变成了杀人惨剧。

而在城乡结合部，此类案件也不少见。因宠物狗矛盾而杀害楼下邻居一案就在北京市朝阳区十八里店乡十里河饮马井村的出租房里，这里是大量外地人口的聚集地。徐永华、王延美在上门找被害人一家理论时，被害人的十来个老乡也参与了围观，被围住的徐永华受到刺激，便拿出随身携带的水果刀朝人刺去。

2013年11月27日，北京市朝阳区法院发布的“群租房犯罪情况”调研报告指出，该院近两年审理了发生于朝阳区群租房内的犯罪50余件，平均不到半个月就要发生一起。今年7月，北京市公安局有关负责人介绍，群租房中卫生、噪音等扰民问题突出，群租房相关案件占同期全市出租房屋案件的40%。我们可以看到，由群租房引发的问题已经成为很多案件的导火索。

“从小环境的角度来看，人口密集的地方是容易出矛盾的。尤其是居住地相对拥挤的群租房、城乡结合部等，大家共用卫生间、厨房等公共空间，就很容易引发各种矛盾，比如卫生打扫、声音嘈杂、对公共空间的使用等。因而这些地带很容易成为因琐事杀人案件的发生地。”李玫瑾表示。

例如因方便袋杀人一案就发生在北京市朝阳区定福庄小区的群租房里中。犯罪嫌疑人王建强正是与被害人共同租住在一户由正规三居室隔成四间卧室的群租房内，双方早先就因打扫公共厨房与卫生间问题发生过矛盾，而后矛盾激化才酿成惨剧。居住在该小区的另一名租客李女士告诉记者，将房子群租出去的做法非常不安全，因为居住者身份不明且彼此不熟悉。此外，房屋内居住者多，很容易乱搭电线，用电负荷大时会存在安全隐患，他们难以形成规律的作息也会对楼上楼下、左邻右舍造成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