耍猴人的江湖
2014-09-10毛亚楠
毛亚楠
即使是烧了香,磕了头,拜了神,再选了个吉利日子出发,4名来自河南省新野县的猴戏艺人仍然没能避免坏事情的发生。今年7月的这次黑龙江省牡丹江市街头卖艺之行,给他们带来的,除了两个多月的牢狱之灾,还有一只名为阿丹的猕猴的死亡。
近年来,猴戏艺人外出耍猴,遭遇被打、被骂、被驱逐、被罚款甚至猴子被没收都已司空见惯,可这次4名猴戏艺人在牡丹江市被森林公安刑事拘留并使得猴子阿丹在扣押期间死亡,还是头一回。
因为被查明有驯养繁育证,却无运输证,4名猴戏艺人最后被黑龙江省东京城林区基层法院以非法运输野生动物罪定罪。虽然4人后以“社会危害性不大,不需要判处刑罚”为由释放,但阿丹之死仍然让这几名有着三十多年耍猴经验的猴戏艺人悲痛又迷茫。
阿丹是其中一位猴戏艺人鲍凤山的猴子。鲍凤山回忆,12年前,父亲将阿丹送给自己的时候,它还只是只刚刚出生的小公猴。它用了4年时间学会了各种把戏,跟着自己走南又闯北,并成为了他们连台猴戏的主角。几乎什么节目阿丹都会演,“最好的表演是骑单车,能把两只小猴子载在上面”。
鲍凤山说,阿丹就像是自己的小孙子,也是家里经济收入的顶梁柱,要不是靠阿丹表演猴戏赚钱,自己根本供不起一对上大学的儿女。如今阿丹一死,自己又被定罪,以后还不知能否再出来云游卖艺。
猴子是上天的福赐
鲍凤山今年51岁,家住河南省新野县鲍湾村。鲍湾村同与之相邻的冀湾村,是新野耍猴人集居的主要村落,这里有着数百年的养猴历史。据村里人介绍,《清·康熙五十一年新野县志》记载,在明嘉靖三十五年至三十六年,有一位吴承恩曾任新野县知县,有人认为这位便是写《西游记》的吴承恩,而孙悟空这个形象的塑造,很有可能是受新野县猴戏的启发。
新野县位于河南西南部,地处南阳盆地,虽属黄河平原,但这里历史上是雨水河流的泛滥区,境内的耕地又多是贫瘠的沙壤地,人们若是靠天吃饭,很难生活下去。喜爱高山密林的猴子能在这样的地方繁衍生息,不能不说是上天带给这里的福赐。
在鲍湾村的猴戏传说里,张西怀是村里第一个耍猴人。20世纪初,张西怀耍猴的足迹甚至延展到了国境之外,他曾先后去过越南、缅甸、新加坡等地。日本投降那年,张西怀从香港回到内地,被当成汉奸抓了起来,快被枪毙的时候,他用豫剧的唱腔唱起了猴戏里的唱词,被国民党军队里的一个河南上校听到,才将其救下。
耍猴让张西怀家比别人先过上了好日子。1986年,张西怀去世。据他的孙子张云尧记忆,爷爷赚回来的钱因为怕被抢,都把钱全埋起来了,新中国成立以后,那些钞票(国民党的中央钞票)都成了废纸,奶奶就将它们糊到房上做衬墙用,贴了满墙的纸钞。从这一细节足可看出,那时耍猴比种庄稼,要挣得多得多。
1953年之后,为了摆脱贫困,村里一些人也开始耍猴,并陆续跟着张西怀搭伴外出卖艺了。张西怀一直到70多岁的时候,都还在外面耍猴。
在走南闯北的路途中,鲍湾村耍猴人与猴子朝夕相处,逐渐也建立了深厚的感情。猴子是耍猴人心目中的功臣,因为是它们的劳动,换来了耍猴人的衣食无忧。每次表演结束后的第一碗饭,耍猴人总是将它先端到猴子面前——这是他们外出表演一定不能违背的规矩。
这之后,猴戏一直红火,只有在“文革”时期遭遇过一次劫难。有耍猴人回忆,当时,红卫兵让他们除掉猴子,口号是“猴子有害无益,它要和人争吃粮食”,那时,谁打死一只猴子,大队还给记一定数量的工分,并能据此收到粮食补助。很多猴子在那个时期被打死。
直到1979年,耍猴人才又开始了走江湖卖艺。据不完全统计,2002年,新野县至少有两千人外出耍猴卖艺,最多的时候一天有数百人外出。
凛冬到来之际,耍猴人会牵着猴子去温暖的南方;夏季到来,又去凉爽的北方。一年之中,他们只有在收麦和秋种的时候才回到家中。在铁路运输管理不是很严格的年代,“扒火车”成了耍猴人走江湖的主要方式。
“扒荒车”走江湖
耍猴人说,江湖上称扒火车叫“扒荒车”。
那时,新野县的猴戏艺人大都乘车赶到距离新野最近的湖北襄樊列车编组站去扒火车。这里是一个南到广州、西去成都、北上东北的大型铁路货运编组站。
2002年,摄影师马宏杰曾跟随鲍湾村村民杨林贵一伙人扒上了西行的火车,他用镜头记录下了当时耍猴人行当的生存状态。
杨林贵29岁开始耍猴,如今行走江湖已二十多年。他是当时唯一一个愿意让马宏杰跟着耍猴队伍外出拍摄的人。其他耍猴人不相信马宏杰能跟着他们扒火车,也担心马宏杰会成为他们行走江湖的负担。
直到终于扒上了火车,从车厢的旮旯里探出头来松口气,马宏杰才终于理解了其他耍猴人的担心。那是他平生第一次坐在那样的拉货列车里,“随着列车越开越快,世界像刮起了七八级的大风,金属的摩擦撞击声尖利刺耳,人就坐在左右摇晃的机器架子上,随时都有可能倾倒。”马宏杰回忆。
那段路程让马宏杰难忘,他们在露天的列车车厢里经受了数天的煎熬。坐在车厢里,渴了就灌一些自来水喝,饿了就啃一个家里带来的馒头,人吃什么猴子就吃什么。不久,天下起寒雨,杨林贵拿出准备好的塑料布顶在大家头上,拴在车厢角的猴子看到了,也赶紧跑到了塑料布下。那条襄渝线上的列车要穿行八百多个山洞才能行驶到四川,而每次火车过山洞时产生的“倒抽风”,会将人身上的热气抽个干干净净。
当他们实在饿得不行,就利用临时停车的时间在编组站外的铁路旁生火做饭。用几块石头支起锅来,点上捡来的柴草,往清水里煮点挂面,再在碗里滴几滴香油,就算是改善了生活。当然,耍猴人也一定不会忘记,将珍贵的第一碗先盛到猴子的面前。
对耍猴人来说,挨饿受冻都不算难,难的是同铁路警察的周旋。列车的每次停车,都意味着他们要面临着清车。他们总要想出各种办法和清车警察们“捉迷藏”。因为一旦被抓住,不是被罚款就是被赶下车。若是被赶下车,那就要再重新寻找扒车的机会了。
当列车经过陕西安康,杨林贵告诉马宏杰,这是他第20次经过这里了,以前年年都会被抓住,这次却很顺利,他认为这是因为有了马宏杰记者身份的“照应”,才少了那么多的麻烦。
然而,比起杨林贵的幸运,有些耍猴人的扒车经历要悲惨得多。
1995年,耍猴人张云尧一行人在杭州站附近扒车时,伙伴张俊才被另一道轨上飞驰而来的列车轧为两截;1999年,26岁的耍猴人张新在江苏无锡卖艺时被收容遣送,遣送途中,他从开动的列车上跳窗逃跑,被铁路旁一个信号机伸出的铁帽沿削掉一条小腿;2000年,45岁的耍猴人冀太勤被列车车厢内拉的电线杆夹断一条腿,两只猴子当场被挤死……
对那些扒车的耍猴人来说,在路上能遇到“照顾”他们的铁路工人和警察,是一件十分幸运的事情。也会有铁路工人看他们困难,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的警察没什么脾气,教育一番就放他们走人。
然而到了2004年,铁路部门下达了文件,要求对扒车人从严处理,杨林贵们从此便结束了他们扒火车走江湖的历史。
城市边缘的耍猴人
不能扒火车,耍猴人后来都改乘长途大巴出门卖艺。坐车不比在火车车厢里,为了防止猴子在车上吓着人,他们就拿着一个编织袋,猴子看到袋口打开,就一个个顺从地钻进袋子里。猴子跟随艺人多年,十分明白主人的意思,也习惯了这样的乘车方式,一路上待在编织袋里不动也不叫。
一般外出的耍猴班子里,会有一只公猴、一只母猴和一只小猴。杨林贵说,这样搭配更加和谐,不能有两只公猴在一起,否则它们就要打得不可开交;而如果没有母猴子,公猴子也不会卖力表演。
城市边缘是耍猴人开场子的主要地界。因为那里一般警察和城管的执法力度较为宽松。但市区内的人毕竟多一些,能挣更多钱,有时候他们也会去市区“冒冒险”。鲍凤山这次去牡丹江耍猴,被抓的地点就在市区。
去市区耍猴,耍猴人都抓住一个规律,上午先在市区的边缘耍一耍,下午再进市区。耍猴人的理论是:上午城里的相关执法部门刚刚上班,人都很精神,所以会管得严;到了中午的时候,这些人就会去吃饭喝酒,下午上班也就没那么精神,管得就相对松一些。
在耍猴的时候,耍猴人常常需要想一些精彩的点子来热场子。杨林贵的方法是先让小猴和周边的小狗打架。待人们好奇围拢过来时,就是猴子表演的时候了。
猴子表演的节目一般有打球、接飞刀、骑自行车、和人“打架”等。耍猴人介绍,和人“打架”是目前最受欢迎的节目,也最能调动观众的情绪。这个节目需要耍猴人和猴子配合表演,耍猴人用鞭子把猴子“打”急,猴子就会拿起刀子、砖头、“金箍棒”等武器来追打耍猴人。不过,每次猴子被打,也总是会引起一些场外观众的不满,有人谴责耍猴人,小孩子会难过地捂上眼睛。当然更多的是为猴子叫好,主动捡起地上的刀子递给猴子让它反击。这个时候,一旁的同伙便负责在场外收钱。
按照耍猴班的规矩,看一场猴戏最多收看戏人两块钱,客人不说多给就得给人家找零钱。收钱也是看运气的,有人看完就转头走掉,有人给得多,有人给得少,还有的甚至会给假钞。
杨林贵就收到过假钞。有次杨林贵查点当天收入,发现了一张50元的假币,心情十分不好,做好饭就独自盛了一碗蹲在窝棚边吃。猴子看见了,拿起一块石头扔向饭锅,杨林贵这才想起忘了先给猴子盛饭了。
马宏杰告诉《方圆》记者,虽然总是会有警察或城管以“保护动物”的名义对耍猴人进行查处和罚款,但事实上,就连打猴子的戏都是真戏假做的,鞭子虽然打得响,却并没有打到猴子的身上。相反,猴子打人却是真的打,有时候一天下来表演四五场,耍猴人的脸上都带着伤。
“如果不是置身其中,是很难理解人猴之间的深厚感情的。”马宏杰说。
猴艺的逐渐没落
2009年6月,作为一种地方民间文化,“新野猴艺”项目被列入了“河南省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在政府的牵头下,新野还成立了猕猴艺术协会。然而这似乎也不能挽回猴艺逐渐走向衰亡的命运。
首先,带猕猴出去表演,需要一系列复杂的行政许可,除了要备齐驯养繁育证、表演证之外,还要有野生动物运输证。以办运输证为例,须经邀请单位向所在省的林业厅申请后,向林业厅发函,耍猴人再拿相关资料到县、市林业部门逐级审核,最终由林业厅审批、发证。这些程序,对没有邀请单位、耍猴地点并不固定的耍猴人来说很不现实。而据《方圆》记者了解,即使运输证办下来,也不能解决一切的问题。运输证上需要标注表演地点,意味着猴戏艺人只能在该地点进行活动。一旦要转到他处,则需要重新走一遍程序。
同时,带着猴子去外地表演还可能构成违法、犯罪。
根据野生动物保护法规定,运输、携带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出县境的,须经行政主管部门批准。违反本法规定,出售、收购、运输、携带国家或地方重点保护野生动物的,由工商行政管理部门没收实物和违法所得,可以并处罚款。
《刑法》第341条规定:非法猎捕、杀害国家重点保护的珍贵、濒危野生动物的,或者非法收购、运输、出售国家重点保护的珍贵、濒危野生动物及其制品的,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处罚金。
“刑法之所以设立非法运输珍贵野生动物罪,是要从运输环节来遏制贩卖野生动物的犯罪行为。而猴子之于耍猴人,就像海豚之于海洋馆、动物之于马戏团一样。出行卖艺怎么能成为犯罪勾当呢?” 马宏杰告诉《方圆》记者,以前耍猴人也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但大多数执法部门仅仅是难为他们一下,处以罚款、训教一下也就够了。这次动以拘捕、起诉、审判,这对耍猴人来说是严重了。
猴戏艺术协会会长张俊然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正是因为在法律上有一定风险,耍猴人变得越来越少。目前新野县猴戏艺人虽有300多人,但猴戏非遗传承人仅有1人。而且这几年来,猴戏艺人的数量一直在下降。
杨林贵也在两年前退出了耍猴江湖,不再出门卖艺了。以前跟随他四处游荡卖艺的儿子杨松也终于在外地找到了工作,结婚生子。自从家里添了孙子,照顾孙子、种地、养着自家剩余的3只猴子,就是杨林贵晚年的全部生活了。
张云尧也不出去耍猴很久了,他办了一个养猴场,饲养一些供动物园和科学实验的猴子。后来,村里另一名耍猴人黄爱青把张云尧的猴场买下,重新投入17万元的资金,在乡里的支持下,将猴场扩大到了20亩地的规模,成立了一个猕猴驯养繁殖中心。
而鲍凤山兄弟因为这次的被抓事件,心有余悸,也在考虑未来的生活走向,还是不是要继续耍猴。
与此同时,猴戏表演的艺术价值也在逐渐淡去。
老一辈的耍猴人说,从前的猴戏有很强的艺术观赏性,猴子表演都穿着戏服,戴着有人物特征的面具。耍猴人要唱戏,然后猴子表演各种角色,表演结束,耍猴人才拿出自己要卖的针线卖给看猴戏的人。那种猴戏与如今凭借单调的肢体动作表演的猴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老人们说的曾经的猴艺目前只能存在于人们的记忆中了。
马宏杰曾有幸见到过一只会唱戏的猴子。它那时已20岁,相当于人50岁的年纪,走路时弯着腰,站起来需要用两只手按在腿上做支撑。它是那个村子剩下的唯一一只能穿戏服戴面具表演的猴子。
就是那只猴子,当耍猴人开嗓吆喝起祖传的唱词,将道具箱子摆在它面前时,它听到人唱道“叫你戴上你戴上,包拯帽子戴头上”,便起身推开了箱柜,将帽子和包公的面具戴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