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骗保2414万元背后

江舟

从2012年开始，海南省有关部门不断收到举报，内容直指海南省安宁医院在履行医疗保险服务协议中，采取虚构事实的手段骗取医疗保险基金数千万元，医院院长符永健为他人谋取利益，从中收受他人巨额贿赂。

此案经海口市检察院审查终结后向法院提起公诉，检察机关认为海南省安宁医院涉嫌伪造1812名参加医疗保险患者病历，在3年内骗取2414万元医疗保险基金。安宁医院原院长符永健在担任院长期间，为他人在项目承建、医药设备采购、工作调动等事项中收受当事人贿赂共计406万元。

挂床住院

举报信，将安宁医院的黑幕戳穿了一个洞。

2013年2月，海南省纪委委托海南一家会计事务所对群众举报的问题进行专项审计，审计结果显示：海南安宁医院从2009年至2012年间，共虚列住院病人2962人次，套取医保资金2414余万元。

审计结果，令人震惊。也引起了海南省纪委、省卫生厅、省社保局有关领导的高度关注。省社保局有关负责人十分感叹地说：省级公立医院从上到下如此大规模地套取国家医保基金，在全省还是第一例，在全国也不多见。

在安宁医院套取医保基金的过程中，有一个关键词“挂床住院”。所谓“挂床住院”，是患者办理了住院手续但实际上并未入住病房接受治疗，但仍然由国家医疗保险基金为其支付费用。审计发现，2009年至2012年，海南省安宁医院“挂床住院”进入了失控状态，某科室实有86张病床，2011年登记的住院病人最高达到225人，是病床数的2.6倍。

随着“挂床病人”越来越多，其漏洞也越来越大，据办案人员介绍，一些伪造的病历材料，不仅出现多个雷同病历，甚至不同患者检查项目的化验单数据竟然完全相同，这种现象根本不可能出现。医院其他院领导以及医教科、医保办等部门的负责人，也多次向院长符永健提起“挂床住院”的事情，但都没有引起符永健的重视，他甚至公开宣称：医保的钱又没到我自己的口袋里，不会出事的。

2010年至2012年初，海南省保社局和海口市社保局在检查中发现安宁医院申报医保资金存在问题，并作出“扣费、暂停申报医保资金”等处理，要求医院进行整改。然而，符永健明知医院在医疗报销中存在违法、违规行为，却依旧我行我素，继续安排，纵容医院骗取医保基金。为了应付检查，他还要求医院各科室，在社保部门检查时要通知“请假病人”回医院。

就这样，在院长符永健的纵容下，全院上下胆大妄为，骗取国家医保资金发展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东窗事发

就在海南省纪委委托会计事务部门对安宁医院开始审计时，符永健思前想后，怕医院套保案发牵出自己，那样不但会毁掉自己的前程，还会牵连家人。审计快结束时，他与海南佰和医业有限公司董事长潘某取得联系，提出当下审计很严，风声吃紧，要尽快退回先前给自己的好处费，潘某告诉他没什么大惊小怪的，给你的钱，你就放心收着吧。其实，精明的潘某是怕一旦案发，追究自己的行贿责任。

谁料，符永健还是强行退给了潘某9万元，并让潘某写下了收条。紧接着，符永健又联系海南国人药业有限公司老总王某，退回了2万元。后来，又给海南某科技有限公司总经理韩某退回16万元。案卷资料显示：符永健共向潘某等6人退回赃款47万元。

真实情况是：退出的赃款只是他受贿全部赃款总额的近十分之一。这里仅举一例，据起诉书记载：符永健任院长期间先后5次收下海南佰和医业有限公司董事长潘某50万元好处费，而他只退给潘某9万元。

符永健本以为退出了部分赃款，就可以躲过一劫，因为他向退回赃款的6位老总们反复叮嘱，一旦有事不能出卖自己，他们一个个都作了承诺。然而，符永健自作聪明的小伎俩并没有瞒过办案人员。法院审理查明，符永健先后95次收受18人的406万元贿款。

疯狂骗保利均沾

安宁医院套取国家医疗保险基金，符永健涉嫌合同诈骗一案的线索移交检察机关后，检察机关针对其涉嫌职务犯罪的侦查取证工作迅速展开。

海南省安宁医院是一家精神病专科医院，2009年至2012年，安宁医院与海南省、海口市两级社会保险事业机构签订了《城镇从业人员基本医疗保险定点医疗机构医疗服务协议》，由于精神病复发率较高，患者一般需要长期治疗。一些患者在医院住久了，出院后时常出现不适应的状况，又需要返院治疗。

于是，医院采取了让病人先请假回家一段时间，如果能适应就办理正式出院手续，不适应就继续住院的办法，久而久之，医院一些科室发现一些患者住院期间的时间空当，动起了歪脑筋，找到了为医院增加收入的捷径——安排“挂床住院”，套取国家医保资金。

孰不知，他们找到的是一条骗取国家医保金的犯罪之路。

办案人员发现，2008年下半年，安宁医院开设了老年科。一开始病人很少，为了拉拢病人住院增加业务量，老年科开创了低收押金入院，减免个人费用出院的先例。之后，他们开始弄虚作假，虚开检查项目和医嘱，大量“挂床”套取医保。“挂床”病人增多，科室医护人员的奖金收入大幅提高，其他科室都看在了眼里，急在心上。

那么，套取的医保基金只能转账到医院账户，并不能直接到个人手中，为什么医护人员却要以身试法？办案人员了解到，一方面，因为医护人员法律意识不强，并未认识到“挂床住院”的严重性；另一方面，“挂床住院”可以增加医护人员的奖金收入。因为，安宁医院实行的是医护人员奖金与科室收入挂钩的分配模式。

医院老年科的做法，不但让医院其他科室眼热动心，而且身为医院院长的符永健得知后，更是大为赞赏，他多次在医院会议上表扬老年科：“老年科为全院带了个好头，他们肯动脑筋，富有开拓进取精神，如果全院都像老年科那样，何愁医院不发展，何愁医护人员待遇提不高。”并要求全院各科室要想方设法多收病人、提高收入。

在符永健的纵容及支持下，各科室、各部门开始相互配合，利用医院8个科室1800多名参保患者的资料，虚开诊疗处方，伪造住院病历，虚构诊疗费向社保机构申请报销。“挂床住院”成为整个安宁医院心照不宣的“创收方式”。

据一位护士介绍，那段时间给病人办理入院手续时只要说“这是请假病人”，大家就心照不宣地明白了：这类病人不用交住院押金，也根本不用住院。

2009年至2012年，是安宁医院发展最快的3年，同样，也是医院“挂床住院”现象最为严重的3年。3年骗取国家2410余万元医保金。符永健用这些骗来的医保金，开始了医院基础建设，装修办公楼，建综合病房，购买医疗器械，发放员工工资奖金等福利。

正是这根巨大的利益链条，将安宁医院上下捆绑在一起，大家“心心相印”，利益均沾，“携手”骗取国家医疗保障基金，直到案发。

采购药械收贿款

很快，符永健涉嫌受贿案由海南省检察院指定海口市检察院立案侦查。

符永健何许人也？此人在任海南省安宁医院院长之前，干过法医，做过医师，又具有大学学历，特别是为海南的结核病防治和非典期间防控工作有过贡献。就是这样一个踌躇满志充满抱负的医生，升任院长后，权力的加重，也发生了蜕变。

在这起套取医保基金案中，办案人员发现：符永健一方面打着“为了医院发展”的口号纵容套取医保金；另一方面利用医院发展的时机，在工程建设、医疗器械及药品采购中大肆收受贿赂。

安宁医院一些医护人员这样说，很多时候符永健都在咖啡厅、茶馆里“办公”，和他一起喝茶的都是药品供应商和医疗器械供货商们。对此，符永健供认不讳。符永健供认，他收取的贿赂，绝大多数都是在和医械供货企业老板一起喝茶时收取的。

这些药企老板给符永健送钱的目的很露骨：一是想从医院拿到更多的医药器械订单；二是为了让医院及时支付购药械款项。

在同安宁医院合作的药品供应商那里，办案人员了解到，医院通过招投标采购系统选定购买厂商后，货款一般会分几次支付。每次支付的额度和时间，都掌握在符永健一人手中，如果不讨好符永健，货款就有可能不能及时支付。

对此，贪婪无度的符永健自己列有一张“欠款单”，上面写着医院对各药品公司欠款明细表，应该支付多少药款，药企该给他多少回扣，这一切他都烂熟于心。每当快到结算时间，有药企老板打电话约他喝茶时，他就明白，是送钱来了。

顺着符永健交代的受贿事实的主线，办案人员分别寻找行贿人及相关证人。然而，他们都怕追究行贿责任。针对行贿人的心理，办案人循循善诱，入情入理，最终叩开了行贿人、证人的心扉。

2011年6月，海南某科技有限公司通过招投标与安宁医院签订50万元的医疗器械购买合同。可发货后过了半年，医院一直未付项目余款，公司总经理韩某多次向符永健催款，但都被符以名种理由敷衍。眼看就到年底了，韩某不得已设饭局约符永健谈付款事情，然而，符永健照旧表态，眼下医院经费紧张，缓些时间再说。其实在符永健看来50万元的医疗设备，怎么吃顿饭就想结账？韩总是放着明白装糊涂，不愿出血休想结账，符永健喃喃自语。韩某明白话中玄机，几天后又请符永健喝茶，临走时，将8万元现金放在符院长的车内。大约过了10天，韩某公司账户就收到安宁医院转来的全部应付余款。

湖南某药业股份有限公司负责人，业务代表黄某深有感触地对办案人员说，如果想继续把药品卖给安宁医院，逢年过节必须给符院长送红包，借着端午节、中秋、春节等节日的机会向符永健院长表达谢意，已成为“潜规则”。一般上半年一次，下半年一次，每次几万元。如果不送，很可能就会被其他公司抢占先机。2007年至2012年，黄某为了在安宁医院药品采购项目中得到符永健的关照，先后分9次送给符永健共计60万元。

随着侦查取证工作的逐步深入，细心的办案人员算了一笔账，在符永健任安宁医院院长的6年中，先后收受16家药商和医疗器械供货商68次送的贿赂款达338万元之巨。

发包工程暗敛财

在符永健还没有当上医院院长之前，他就听说搞工程可以拿回扣、好处费，可以赚大钱、图大利，在他当了院长后不久的一天，海口杰品装饰工程有限公司负责人冯某托关系找到符永健，想承接医院维修装饰的小工程。并说，符院长只要能将医院的装修工程让我们公司来做，定会好好感谢。

二人经过一来二往，几次喝茶聊天，几次酒肉进肚，关系日渐紧密。2007年至2012年间，冯某的装饰公司在安宁医院长年承接小工程，其承接了1000余万元的工程项目。每当医院支付完工程款后，冯某都会送钱给符永健，每次1万元至5万元不等，以感谢符永健在工程上的照顾和对支付工程款的及时批准。几年来，符永健先后23次收下冯某送的现金57万元。

冯某在接受询问时对办案人员直言不讳地说：“之所以我们公司能常年承揽安宁医院的工程，而且在工程拨款，验收上从未刁难，一路绿灯，说到底都是金钱起的作用。对此，符院长更是无所顾忌地对我说，这叫互惠互利，各得其所。”

2012年下半年，海南省第四建筑工程公司在符永健的关照下承揽到安宁医院精神科综合病房工程。工程到手，第四建筑工程公司项目经理潘某始终不敢忘记当初对符永健感谢的承诺，送给符永健港币5万元。

庭审的唇枪舌剑

海口市检察院办案干警经过两个多月的外围侦查，取证，固证，查清了符永健受贿犯罪事实。该是到提审讯问符永健获取口供的时候了。

办案人员在讯问其受贿动机时，他承认自己是因一时贪念，陷入了药械购买及建筑工程领域“潜规则”的深渊。面对检察官的讯问，符永健对自己的受贿事实供认不讳。他不但交代了全部受贿的始末缘由，还交代了退回部分赃款的全过程。

该案侦查终结后，2013年11月6日移送审查起诉；被告单位海南省安宁医院、被告人符永健涉嫌合同诈骗罪一案由海口市公安局侦查终结，2013年11月8日移送海口市检察院审查起诉，海口市检察受理后，因两案涉及同一被告人符永健，决定并案审查，2012年12月21日，两案一并向海口市中级法院提起公诉。2014年2月25日法院开庭审理了此案，海口市检察院指控称：“省安宁医院在履行医疗保险服务协议的过程中，采取虚构事实的手段骗取医疗保险基金2412万余元，符永健是我省安宁医院直接负责的主管人员，又利用职务便利，收受他人财物共计397万元，港币5万元，美元8000元。”

2014年2月25日，海口市中级法院对海南安宁医院涉嫌合同诈骗案，医院院长符永健涉嫌合同诈骗、受贿案开庭审理。法庭上控辩双方进行激烈的唇枪舌战，争议焦点集中在三个方面。

庭审争议焦点之一：诉讼代理人对“骗保”金额有异议。对骗保金额，海南省安宁医院诉讼代理人对审计单位的审计方法提出质疑，称审计单位统计的人数、金额有误差；代理人拿出一份《安宁医院各科室自查汇总表》，称事发后该院8个科室自行再查自纠，经查2009年至2013年，8个科室确认挂床金额共计1923.58万元，扣掉“挂床住院”病人拿走药款，社保部门给医院的包干费，累计骗保967万元。

对此，审计部门审计人员出庭作证称，根据省安宁医院提供的2009年至2013年会计、住院患者、缴费、用餐等资料，从中筛选出虽然有住院手续，但是零押金、零缴费、零用餐记录、个人应支付的住院诊疗费用医院全免的“三零一免”住院人员作为统计对象。对于哪怕是交纳100元押金的住院病人，他们也被排除在虚报套取社保款，没有计算在内。

对于没有扣除“挂床住院”人员拿走的药品费用，公诉人认为那是安宁医院骗社保基金应支付的成本，不应予扣除。

庭审争议焦点之二：医院“骗保”，院长是否应承担刑事责任？符永健的辩护人称，符永健虽然作为院长主持医院全面工作，但是“挂床住院”的情况在其到医院任职之前就有，门诊、住院部、各科室自主搞的，住院费个人部分免费他既没有签字批准，也不掌握每年免费治疗的人数、金额。符永健称，他没有听过这方面的汇报，这些事情由主管副院长负责，他只是要求各科室要增加创收。

辩护人认为，符永健不是诈骗案件的直接责任人，诈骗的钱财用于单位建设、职工发放福利，符永健在单位诈骗社保基金案中应该承担管理不到位等责任，而不应该承担刑事责任。

公诉人当庭出示了相关证据，并称符永健应该在这起诈骗案中承担主要刑事责任。

庭审争议焦点之三：审计期间符永健退回的47万元贿款是否应计入受贿金额？辩护人认为，2013年2月，在省纪委请审计部门查明该院诈骗社保基金时，省纪委尚未掌握符永健受贿的情况，符永健主动退还潘某、林某等人向其行贿的47万元，这是案发前主动退赃，不应计入受贿额中。

公诉人称，符永健主动退赃，是因为省纪委对安宁医院进行审计，符永健担心受贿事实暴露，为掩饰犯罪而退赃，根据相关法律规定，这47万元应该计入符永健的受贿金额中。

7月30日，海口市中级法院作出判决，符永健因犯合同诈骗罪、受贿罪，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有期徒刑十七年，剥夺政治权利五年，并处罚金人民币十万元，没收个人财产人民币十万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