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精神
2014-09-10贝淡宁
贝淡宁
3年前我写了一本书,比较东方与西方的文化,很多人提出批评,质疑所谓的“东方”有没有一个共同的价值观。比方说,印度、印尼、中国、马来西亚这些亚洲国家有没有所谓的一种亚洲价值观。包括西方,所谓的“西方”有没有一个共同的价值观呢?—好像加拿大的价值观与美国的价值观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加拿大比较受社群主义的影响,但是美国就比较偏自由主义。再到欧洲,每个国家也有很多不一样的文化。人们说,你不应该比较东方与西方的文化,你应该比较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文化。
于是我又写了一本书,比较中国与美国的文化。有趣的是,也有很多朋友批评说,美国那么大的国家,有没有共同的价值观呢?比如,纽约与加州就有很大的区别,而且很多纽约人觉得“我爱纽约”,他们觉得自己跟美国南方人完全不一样。
再谈到中国,中国人当然有共同的价值观,有很丰富的文化和历史,但是我也发现,不同的中国城市还是有所不同,比如说上海和北京的文化还是有很大的区别。所以,我发现比较不同城市的文化很有意思,于是我和一个在以色列的朋友艾维纳(Avner de-Shalit)一起写了一本书比较了9个城市的文化,或者说比较这些城市的精神气质,然后发现,这个话题还是值得研究的。
为什么我要研究这样的话题呢?作为一个加拿大人,我已经在北京十多年,如果你问我想念什么,第一个当然是家庭和朋友。然后我会想念什么?是加拿大还是我的城市蒙特利尔?说实话,我不想念加拿大。“加拿大是我的梦想”—我没有这样的情感,但是我真的想念我的城市,蒙特利尔。而且,说实话,我也不喜欢加拿大其他的城市,多伦多或者温哥华。
我说我是加拿大人,但加拿大人到底是什么人,我自己也讲不清楚,但如果说我是蒙特利尔人,那就不一样了。有一些东西是我们蒙特利尔人从小到大一直在讨论的,比如怎么保留自己的语言—因为大部分蒙特利尔人的母语是法语,他们觉得蒙特利尔受英国人的影响太大了,应该用不同的方式来保留自己的语言。我们一直在讨论这样的问题,包括我的家庭,我跟妈妈说法语,跟爸爸说英语,他们在家就经常因为语言的问题吵架。同时蒙特利尔受到欧洲的影响较大,因为它原来是法国的殖民地,所以跟多伦多这些城市还是不一样。而且,我觉得蒙特利尔是比较“酷”的城市,跟其他城市不一样。
现在,当我们问自己是什么人的时候,通常会先想起国家,但在西方200年之前,如果有人想介绍自己,他不会说我是什么国家的人—因为国家的概念很抽象,相反他们会讲我的城市,我的地方。当然,中国的情况可能不一样,中国有很丰富的文化历史,加拿大则只有100多年的历史。
现在城市化是一个普遍倾向,包括中国也是如此。城市化的倾向有好处也有缺点。城市会比乡下更加开放,这是好处,但是,城市的最大问题—这方面跟乡愁有一些关系—是缺乏归属感。农村可能没有这个问题,因为在农村和小城市,你会认识周围大部分的人,但是像北京、上海、广州那么大的城市,周围大部分的人都是陌生人。一般来说,城市的公民或者老百姓会缺乏这样的归属感。所以问题来了,一个城市怎么可以提高这样的归属感呢?
影响归属感的因素,其中一个是平等。我知道中国的户籍制度—有些制度由于历史问题不可以马上改变—但我们留意到,因为户口制度,有些人会觉得不平等,他们会缺乏归属感。比如如果我移民到北京,但是我跟北京人的权利不一样,我就会觉得我对这个城市没有归属感。第二个问题是贫富差距的问题,有一些城市的贫富差距很大,就是说穷人和有钱人的生活方式完全不一样,那当然也会缺乏归属感。
怎么提高城市的归属感?我觉得很重要的一点,是每个城市应该有比较独特的精神。如果一个城市的人,感觉我自己的城市跟其他城市没什么区别,那他可能很难产生归属感—就有点像饭馆。没有人会对麦当劳有归属感,因为所有的麦当劳都差不多,但是有一些饭馆或者小咖啡馆,会让你觉得比较独特,觉得每次去都有一些归属感。城市也是这样的,如果一个城市有它比较独特的精神,会提高这个城市的归属感。
于是产生一个问题,怎么提高一个城市的独特精神呢?比如说在中国,解放以后,有大约30年时间城市都是按照苏联的模式来修建大楼,改革开放以后,有30年时间都是按照美国的模式来建楼。也就是说,大部分的城市没有保留自己的历史自己的文化,所有的建筑都差不多。这对城市精神的建立就构成了障碍。
我们怎么保留或者怎么提高城市的精神呢?其实跟建筑不一定有直接的关系。现在很多的中国城市包括北京都在讨论自己的精神是什么,可能会有一些官方的口号,如果是一些官员选的,它不一定真的能表达自己的城市精神。那应该怎么研究这个问题呢?我们在《城市的精神》这本书里用了很多方法。第一个是比较客观的方法,就是用一些社会科学的调查来研究,根据这些社会调查,你会发现,不同的城市会重视不同的价值观。其实你也可以用一些比较主观的方法,比如说跟不同城市的出租车司机讨论下这个问题。在北京,出租车司机喜欢讨论的都是国家、政治的问题。但是在上海,大部分的出租车司机喜欢讨论的都是跟上海有关系的东西,很少有人愿意讨论国家的问题。
还有就是“漫步”的方法,随便在城市里逛逛,跟一些陌生人讨论一下,而且要跟不同的人讨论—比如男性女性,有钱人穷人,不同的种族等等—会发现他们也会有一些共同关心的问题。比如说在北京,我觉得不管是艺术家、政治家、批评家、学者,都喜欢讨论政治问题;在蒙特利尔我的老家,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都喜欢讨论跟语言有关系的问题。所以,我们也可以用这样的方法来判断什么是城市的精神。
在耶路撒冷,人们喜欢讨论的问题,都跟宗教有关,不管是基督教、犹太教、伊斯兰教,都觉得这个城市是其核心城市。问题是,每个宗教都觉得我们才是真理,其他的宗教都是假的,那这个问题怎么解决呢?我的朋友艾维纳认为,需要一个比较宽容的态度才可以解决耶路撒冷的冲突,尤其是跟宗教有关的冲突。
在蒙特利尔我的老家,30年前,说英语的人跟说法语的人的小区是完全分开的,而且说英语的人不愿意说法语,说法语的学英语的话一般都是为了赚钱。但是在1970年代,有一个新政府说,我们要保留自己的语言,尤其是法语;如果你们说英语的人想留在蒙特维尔,一定要学法语,你们的小孩要上法语的学校,而且所有商店的一些牌子都应该用法语,如果你要写英语的话,字应该写得小一点。因为这样,很多说英语的人—包括我的一些亲戚—他们不愿意接受,都搬到一些别的地方去了。结果30年以后,蒙特利尔90%多的人都会说法语和英语两种语言,而且都比较流利,可以说它成为了一个双语的城市—很少有城市是这样的。这是非常好的结果。蒙特利尔是用政治的权力来保护自己的语言,包括一定要学法语,包括教育的制度等等,这些问题是政治问题。如何分配资源这个问题,跟每个城市的精神有关系。
新加坡比较独特,一方面是城市,另一方面是国家。新加坡原来是马来西亚的一部分,但它人口中大部分是华人,华人和马来西亚人总是有这样那样的冲突。马来西亚于是说,你们不满意的话你们建自己的国家。于是1965年,新加坡独立了。他们怎么建立自己的国家呢?他们觉得,如果要建新的国家,最大的问题是要有共同的价值观。第一个方法,就是解决贫困的问题,如果人们的物质仍然很缺乏,就很难推及到对城市这个大家庭的爱。第二个问题比较敏感,因为当时大部分的新加坡人是华人,占到70%多,15%是马来西亚人,10%左右是印度人,他们没有共同的语言。如果要建立新的国家,没有共同的语言不行。所以从1960年代开始,他们用非民主的办法,规定英语作为共同的语言,要求每个人必须学英语。50年以后,我们看到大部分的新加坡人都会说英语也会说第二个语言,不管是普通话、马来西亚语、印尼语或者印度语。1970年代很多西方人批评新加坡,说这是非民主的国家,但是因为他们的问题跟别的城市或者国家完全不一样,他们一定要这样做,没有别的办法,他们要用一些非民主的手段来建立一些国家的归属感,尤其是语言方面。如果你不理解这个城市的精神,你没办法理解为什么一个城市有这样的政策。
香港地区比较有特色,按照香港基本法,从“九七”以后的50年,他们想保留资本主义的制度。香港人讨论政治的地方就是他们的议会,是一座那么小的楼。另一栋高楼是什么呢?银行,中国银行,都是跟金融有关系的楼。这个城市谁有权力?当然不是政治家,而是资本家。很多人如果不懂香港历史的话,会批评这样的状况,认为这样不对,应该是政治家更有权力。因为香港是现在世界上贫富差距最大的城市之一,所以很多人可能批评它。当然可以批评,但是用什么标准来批评,我认为不可以用所谓的普世价值观或者说国家的价值观—更别说是西方的价值观—来批评它,应该先研究这个城市的价值观,或者城市的主流文化,才可以批评那个城市的问题。
在牛津,我估计大家知道牛津大学,牛津的精神当然跟学术有关系。城市精神为什么是个政治的问题呢,这跟那个城市的资源有关系。我就举一个例子,在蒙特利尔,每个小区你都可以打冰球,而且蒙特利尔会用城市的资源来建一些冰球场;但是牛津不一样,牛津用城市的资源来建一些板球场。这个是政治的问题。因为板球运动是非常慢,而且不会用暴力来解决问题,是可以持续两三天的运动。板球也有很长的历史,有很多书是关于板球文化的,这样的运动比较符合牛津的精神。我觉得牛津大可以用它们的一些资源来保留板球文化。
柏林,德国的首都,新盖的议会大楼,建筑非常透明,因为柏林人想表达自己的城市精神是跟包容有关系的。柏林在17世纪是欧洲最开放的城市,包括犹太人都愿意去,但二战的时候,它变成最坏的,最不包容的城市。访问时我们问一些柏林人,有没有可能这个城市一方面是最包容的,另一方面是最不包容的,将来有没有这样的可能,你们又变成世界上最不包容的城市?他们不愿意公开说,你要跟他们讨论很长时间,他们说我们也担心,所以他们建这栋楼是为了表达自己理想是成为透明、有包容、宽容精神的城市。如果你不理解这个城市的历史,可能会觉得这个现象很奇怪。
巴黎,法国的首都,很“浪漫”的城市。问题是,当我们问巴黎人,为什么你们那么浪漫?他们说我们不是嘛,这只是一些美国电影说的。但是巴黎人也有一些浪漫,像18世纪的浪漫主义运动,比如像卢梭这样的学者,他们认为浪漫就是反对追求物质的生活方式,这跟香港的资本主义的生活方式完全不一样。比如说,巴黎人吃的奶酪跟其他欧洲的城市不同,他们喜欢吃一种不健康的奶酪,他们觉得好吃,但是做法有点危险,可是他们坚持认为就是因为我们不追求物质的东西,我们愿意去吃这些东西,我们追求的是一种浪漫的生活方式。有一些欧洲的官员反对这样的奶酪制品,因为他们不理解巴黎的精神。
我们再来看纽约,纽约一方面是金融的中心,一方面是文化的中心,而且他们都觉得“我们是世界的中心”。但是纽约人真的爱他们的城市,为什么那个口号“我爱纽约”会这么流行,因为它真的表达了这个城市的精神。很多人移民到纽约,是因为—野心,或者说抱负。1905年,一些人从相对落后的意大利移民到纽约,他们很乐观,拥有远大的抱负。现在纽约还是这样的,大部分的纽约人都是从别的城市或别的国家移民到纽约,这跟一种独特的价值观有关。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城市,有些人就喜欢乡下多于喜欢城市。但是现在中国有城市化的倾向。我们的问题是,城市,尤其大城市,人们普遍缺乏归属感,怎么提高城市的归属感?最重要的方法是提高城市的精神,培育每个城市独特的东西。我们同意,应该先解决贫困的问题,不过现在中国的城市比较发达,所以可以讨论城市的精神,而且应该讨论。现在中国遇到比较独特的问题是,很多城市的市长是外来的而不是从每个城市里面来的,所以他们不一定想保留那个城市的文化和历史,他们更想提高那个城市的经济等等。可是如果那个城市的市长是那个城市的人,他可能比较愿意保留那个城市的文化和历史,或者提高那个城市的精神,我觉得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