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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原本无征辽故事考——兼说《水浒传》原本的回数

2014-09-09··

明清小说研究 2014年1期
关键词:施耐庵鲁智深忠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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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

原本无征辽故事考——兼说《水浒传》原本的回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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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锦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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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除七十回本以外,各本皆有的“征辽”故事。本文认为,征辽故事是伪墨,可以从蓟州的归属问题、鲁智深的两个偈语、宋江参禅五台山、梁山泊与蓼儿洼的地点、征辽后一百单八将未多未少几方面得到证实。考辨征辽之真伪,事关施耐庵的创作宗旨。宋江接受招安以后除平了方腊以外,还平了辽,然后遇害。这是“狡兔死,走狗烹”的悲剧,是“天下本是将军定,不让将军见太平”的悲剧,是于谦式的悲剧。宋江谋求招安以后平了方腊,志在平虏而未能征辽,便遇害了。这是另一种悲剧,是“夜视太白收光芒,报国欲死无战场”的悲剧,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悲剧,是岳飞式的悲剧。其深刻性非“狡兔死,走狗烹”型的悲剧所能比拟,它旨在引起人们对北宋何以亡于金、南宋何以亡于元的反思。本文认为《水浒传》原本应为九十五回。

《水浒传》 征辽故事 宋江

《水浒传》的版本异常复杂,可分为繁本和简本两大系统。

简本,即文简事繁本,主要有一百十五回本、一百零二回本、一百十回本、一百二十四回本等。

繁本,即文繁事简本,主要有一百回本、一百二十回本、七十回本等。“征田虎、平王庆”的故事,各简本皆有,繁本一百二十回本亦有,而一百回本与七十回本俱无。

那么,哪种是《水浒传》的原本呢?是其中某一种,还是另有玄机?或者如郑振铎所说《水浒传》原本“大致相当于一百回本减去‘征辽’故事八回之后的九十二回,或一百二十回本减去‘征辽’故事八回和‘平田虎、王庆’故事二十回之后的九十二回”。尤其是那除七十回本以外,各本皆有的“征辽”故事,究竟是施耐庵原创,还是后人所加?这是个大问题,“五四”以来,学界也一直说法不一。兹不揣浅陋,试对此问题作一梳理,以就正于方家。

一、明代中后期的一般说法

《水浒传》宋江“平田虎、王庆”,系后人增添,这已为学术界所公认。如明人天都外臣(汪道昆)在《水浒传序》中说:

故老传闻:洪武初,越人罗氏,诙诡多智,为此书,共一百回,各以妖异之语引于其首,以为之艳。嘉靖时,郭武定重刻其书,削去致语,独存本传。余犹及见《灯花婆婆》数种,极其蒜酪。余皆散佚,既已可恨。自此版者渐多,复为村学究所损益。盖损其科诨形容之妙,而益以淮西、河北二事。赭豹之文,而画蛇之足,岂非此书之再厄乎!

这就告诉我们,罗氏古本《水浒传》中的“平田虎、王庆”乃“村学究”所加,是画蛇添足,而“征辽”一事是原有的。故全书共一百回。这种说法是比较客观的。

易生歧义的说法是袁无涯的,他在《忠义水浒全书·发凡》中写道:

古本有罗氏致语,相传《灯花婆婆》等事,既不可复见;乃后人有因四大寇之拘而酌损之者,有嫌一百廿回之繁而淘汰之者,皆失。郭武定本,即旧本,移置阎婆事,甚善;其于寇中去王、田而加辽国,犹是小家照应之法。不知大手笔者,正不尔尔,如本内王进开章而不复收缴,此所以异于诸小说,而为小说之圣也欤!

这里,要注意的是三点:

一是,袁无涯这么述说“罗氏古本”、“郭武定本,即旧本”、《忠义水浒全书》的来龙去脉,是有深意的。显然是旨在要人们相信,他为之写“凡例”的《忠义水浒全书》是以“罗氏古本”为底本,并吸取了“郭武定本,即旧本”之长而成书的,中有平“四寇”,共一百二十回。这种托古改制,是不足为法的。

二是,由此也告诉我们,“王、田”之入一百二十回《忠义水浒全书》,显系后人所加,亦有可能是袁无涯本人所为。所以,两个故事在篇幅上也来个平分秋色,各占十回。

三是,无论百回本,还是百二十回本,其第七十二回皆写及那宋徽宗御笔书于素白屏风上的“四大寇”名单:一曰山东宋江,二曰河北王庆,三曰淮西田虎,四曰江南方腊。“去王、田而加辽国”云云,很明显,是从“四大寇”名单之变动来说的,不是从后文故事情节之有无来说的。则“征辽”故事,乃“郭武定本”即“旧本”所原有,亦明矣。

一言以蔽之,如何理解“去王、田而加辽国”,是考察“郭武定本,即旧本”有无征辽故事的关键。要之,“去王、田而加辽国”,其所“去”所“加”者乃宋徽宗御书之“四大寇”名单上的,而非小说故事情节中的。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把话说得最清楚的还是明人李贽,他在《忠义水浒传序》中说:

《水浒传》者,发愤之作也。……施罗二公身在元,心在宋,虽生元日,实愤宋事。是故愤二帝之北狩,则称大破辽以泄其愤;愤南渡之苟安,则称灭方腊以泄其愤。敢问泄愤者谁乎?则前日啸聚水浒之强人也,欲不谓之忠义不可也。

李贽不但指出“征辽”之事是施耐庵的原创,并且还指出“征辽”的用意,即生活在元代的施、罗二人由于“实愤宋事”才编写出来。

要之,认为征辽故事为《水浒传》所原有,乃明代中后期学界的一般看法。

二、“五四”以后的主要说法

“五四”以后,胡适在《中国章回小说考证·水浒传考证》中认为:

宋元人借这故事发挥他们的宿怨,故把一座强盗山寨变成替天行道的机关。明初人借他发挥宿怨,故写宋江等平四寇立大功之后反被政府陷害谋死。明朝中叶的人——所谓施耐庵——借他发挥他的一肚皮宿怨,故削去招安以后的事,做成一部纯粹反抗政府的书。

在这里胡适也同意“征辽”乃系施耐庵的原创,然在“征辽”之用意上却与李贽又有所不同。按照胡适的思路,宋江最终的悲剧结局乃明人为讽刺明初统治者(朱元璋)杀害功臣而写。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则认为:

《水浒》有古本百回,当时“既不可复见”;又有旧本,似百二十回,中有“四大寇”,盖谓王田方及宋江,即柴进见于白屏风上御书者(见百十五回本之六十七回及《水浒全传》七十二回)。郭氏本始破其拘,削王田而加辽国,成百回;《水浒全书》又增王田,仍存辽国,复为百廿回,而宋江乃始退居于四寇之外。然《宣和遗事》所谓“三路之寇”者,实指攻夺淮阳京西河北三路强人,皆宋江属,不知何人误读,遂以王庆田虎辈当之。然破辽故事虑亦非始作于明,宋代外敌凭陵,国政弛废,转思草泽,盖亦人情,故或造野语以自慰,复多异说,不能合符,于是后之小说,既以取舍不同而分歧,所取者又以话本非一而违异,田虎王庆在百回本与百十七回本名同而文迥别,迨亦由此而已。惟其后讨平方腊,则各本悉同,因疑在郭本(明嘉靖时武定侯郭勋家所传之本)所据旧本之前,当又有别本,即以平方腊接招安之后,如《宣和遗事》所记者,于事理始为密合,然而证信尚缺,未能定也。

郑振铎赞同鲁迅的看法,并予以阐说,云:

我们仔细的研究了几种本子的《水浒传》,无论其为繁本、简本、一百回本、一百一十五回本或一百二十回本之后,我们便显然的可以看出,原本《水浒传》的结构是一个什么样子的。除了金圣叹伪托的七十回删本之外,其余的许多繁本、简本的《水浒传》,都只是在原本之上增加了什么上去,但这些增加的痕迹却是异常明显的。原本《水浒传》的结构,当系始于张天师祈禳瘟疫,然后叙王进、史进、鲁智深、林冲诸人的事,然后叙晁盖诸人智取生辰纲的事,然后叙宋江杀阎婆惜,武松打虎杀嫂,以及大闹江州,三打祝家庄的事,然后叙卢俊义的被赚上山,一百单八个好汉的齐聚于梁山泊,然后叙元宵夜闹东京,三败高太尉,以及全伙受招安的事。至此为止,原本与诸种繁本、简本的皆无大差别。此下,诸本或添征辽及征田虎、王庆,皆为原本所无。原本当于“全伙受招安”之后,即直接征方腊的事。

要之,在有无征辽的问题上,胡适是采用了明人的成说;鲁迅则认为征辽当系伪墨;同意鲁迅的看法,并予论证者,是郑振铎;而几部有影响的“文学史”却多未提及。

三、说“征辽”故事是伪墨

的确,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发现一个权威的古本来作为征辽故事有无的证明。征辽故事是否伪墨,这不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而应凭“证信”说话。试摆事实如下:

其一、从蓟州的归属问题说起。

各路英雄聚义梁山前,公孙胜、杨雄、石秀、时迁等好汉的故事就发生在蓟州。蓟州是大宋的国土,杨雄是蓟州府两院押狱节级,石秀是其情胜手足的结义兄弟,公孙胜出家修行的紫虚观也在蓟州。

小说写征辽,宋江领兵攻打蓟州城,守将阿里奇开城冲着宋江叫道:“宋朝合败,命草寇为将,敢来侵犯大国,尚不知死。”蓟州又成了辽国的城池。

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是刻印的失误?非也。却原来,公元938年,后晋之儿皇帝石敬塘为讨好辽国,而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辽,蓟州就是燕云十六州之一,整个北宋王朝亦没有将其收复。这说明,写作杨雄故事与征辽故事是两个作者,一个了解这段历史,一个不了解这段历史。难道不是如此吗?

其二、从鲁智深的两个偈语说起。

书中第五回“鲁智深大闹五台山”,智真长老与其分别时曾送给他一首偈语,道是:“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水而兴,遇江而止。”说的是鲁智深如何救林冲大闹野猪林,如何结杨志落草二龙山宝珠寺,如何三山聚义归水泊,如何助宋江替天行道于梁山。并说:“你可终身受用。”鲁智深接过偈语九拜而别。

书中第九十回“五台山宋江参禅”,鲁智深与长老告别时,智真长老再次送给鲁智深一首偈语,道是:“逢夏而擒,遇腊而执,听潮而圆,见信而寂。”说的是鲁智深如何杀死夏侯成,如何活捉方腊,如何坐化于六和寺。并说:“你可终身受用。”鲁智深拜受偈语珍藏身边。

不言而喻,如将两个偈语合二为一,则成鲁智深一生主要事迹的光辉写照。然而,从这一写照中可以看出在他的人生道路上并无征辽之举。鲁智深作为梁山的最重要的将领之一,若有“征辽”这样重大的战事,他是不可能不参加的。可见,不仅鲁智深没有“征辽”,宋江也没有“征辽”,征辽乃是伪墨,难道不是这样吗?

其三、从宋江参禅五台山说起。

一个现象值得注意:就是宋江缘何路经五台山?照宋江的说法,是“奉诏破辽到此”,来“拜见堂头大和尚”的。这位堂头大和尚是位关心国祚民瘼的有名活佛,他对参禅的宋江亲手上了三道香,以祝“国安民泰,岁稔年和”。可见他对宋室命运是何等的关心,然而书中写他一见鲁智深和宋江的面,劈头一句却是说鲁智深:“徒弟一去数年,杀人放火不易。”宋江赶忙为鲁智深解释:“智深和尚与宋江做兄弟时,虽是杀人放火,忠心不害良善,善心常在。”智真长老答的也是:“久闻将军替天行道,忠义于心,深知众将义气为重。吾弟子智深跟着将军,岂有差错。”

要之,说来说去,都是啸聚梁山的事情,片言不及宋江征辽之捷。这怎么解释呢?密合事理的解释只能是宋江不是征辽到此,而是宋江受招安进京面圣经此。所以,这位堂头大和尚对谈梁山之事才醉心如是。那宋江所云“奉诏破辽到此”一语,是后人所加,乃“小家照应”而已。

其四、从梁山泊与蓼儿洼说起。

或问:梁山泊在山东郓城,宋江受招安赴开封朝圣,怎么会经过山西五台山呢?这正是一个十分重要而又有趣的问题。却原来,《宣和遗事》中的梁山泊的地理位置是有定所的。它在山西太行山,故曰“太行山梁山泊”。需说明的是,泊畔有蓼儿洼,有宛子城,设有忠义堂,乃两宋之交忠义八字军的抗金根据地。却原来,《水浒传》中的梁山泊的地理位置则有其无定所的一面。这无定所的一面,如其写杨志流落关西路经梁山泊与林冲交手也,则此位于“关西”的梁山泊显然就是那位于太行山的梁山泊,是二而一的。需说明的是,泊畔也有蓼儿洼,有宛子城,当有忠义堂。如其写宋江落草为寇也,则梁山泊又分明是在山东济州府郓城。需说明的是,泊畔也有蓼儿洼,洼中有忠义堂。如其写宋江死封“梁山泊都土地”、“忠烈义济灵应侯”也,则云“宋公明神聚蓼儿洼,徽宗帝梦游梁山泊”,且曰此梁山泊畔有蓼儿洼,蓼儿洼里也有忠义堂。则梁山泊又分明是在宋江等魂栖之所淮南楚州府。正是“三山”都有蓼儿洼,“三山”都有忠义堂,该怎么解释呢?这当然不无可能是作者的一时失察,致使天衣有缝。然而我更认为这是作者的有意为之,是独具匠心的。盖旨在写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从而写出:梁山遍宇内,忠义布四海;何处非水浒?何处无忠义之士?宋室所以不竞,不是由于我中原无人,而是人才不得其用。

足见,作者写宋江接受招安是在太行山梁山泊蓼儿洼,高擎“顺天”、“护国”两面大旗,赴开封朝圣,路经五台山、双林渡,屯兵于开封北面的陈桥驿,此乃《水浒传》原本所写宋江接受招安进京朝圣的路线。值得注意的还有,作者一再提及蓼儿洼,正反映了他对两宋之交的太行山抗金忠义八字军的不胜缅怀。这也就难怪,五台山参禅也罢,双林渡说雁也罢,陈桥驿滴泪斩小卒也罢,都包蕴着一种不祥之兆,以此接征方腊之第一战“宋江智取润州城”,是顺理成章的;若以此接所谓征辽之第一战“宋公明兵打蓟州城”,就明显是一种郢书燕说了。那“奉陛下敕命招安之后,北退辽兵”云云,亦“小家照应”耳。

其五、从征辽后一百单八将未多未少说起。

正如郑振铎所说,征辽时:“一百单八个好汉,虽受过许多风波,却一个也不曾伤折。其阵亡的,受害的,全都是一百单八个好汉以外的新附的诸将官。然而到了征方腊时,阵亡的却是梁山泊的兄弟们了。这岂不是明明白白的指示给我们看:梁山泊的许多英雄,原本已安排定或在征方腊时阵亡,或功成受害,或洁身归隐的了。其结局一点也不能移动,但是攻战又不能一无伤折,所以做‘插增’《水浒传》的作者们只好请出许多别的将军们来以代替他们去伤折、阵亡,而留下他们来,依照着原本的结局以结束之。”

我在八十年代的一篇文章中除了赞同郑振铎的观点之外,又作了点补述,说是:征辽、征田虎、征王庆,是后人加的,占《水浒全传》第八十三回至第一百九回。这三大战役,其共同点是梁山英雄一个也没有死,死的都是新结识的弟兄;而新结识的弟兄,其未死者一个也没有从征方腊。最有趣的是,于征田虎战役中出现的琼英郡主,书中大费笔墨写了她与张清的姻缘以及打石子的技艺之精湛。那么,征方腊时理所应当和丈夫同赴战场一显身手,但征方腊中却没有她的身影,文中为她找了一个借口,称其有孕而不得同往。便是一证。

茅盾认为:“从全书看来,《水浒》的结构不是有机的。我们可以把若干主要人物的故事分别编为各自独立的短篇或中篇而无割裂之感。但是,从一个人物的故事看来,《水浒》的结构是严密的,甚至也是有机的。”我们认为征辽、征田虎、征王庆之所以能拿掉不仅不影响全书的逻辑性,反倒更严密了,并非如“链条”丢掉两节可以再连接的问题,是由于这些情节本来就不是《水浒传》原本这一“链条”上的,而是后人加的,是伪墨。此其六也。

四、考辨征辽之真伪的意义

显而易见,考辨征辽之真伪,这不是一个小问题,它事关施耐庵的创作宗旨。

两种悲剧放在我们面前:一是宋江接受招安以后除平了方腊以外,还平了辽,然后遇害。这是一种悲剧,是“狡兔死,走狗烹”的悲剧,是“天下本是将军定,不让将军见太平”的悲剧,是于谦式的悲剧。这是常见于中国历史的,它记录了封建当政者的无情和内部矛盾。一是宋江谋求招安以后平了方腊,志在平虏而未能征辽,便遇害了。这是另一种悲剧,是“夜视太白收光芒,报国欲死无战场”的悲剧,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悲剧,是岳飞式的悲剧。其深刻性非“狡兔死,走狗烹”型的悲剧所能比拟,它旨在引起人们对北宋何以亡于金、南宋何以亡于元的反思,可谓深刻无比!

那么,施耐庵欲赋予宋江的人生悲剧,其质的规定性究竟是哪一种呢?显然不是前者,而是后者。这一“意主忠义,而旨归劝惩”的观念是渊源有自的,是宋元两朝时代的历史思潮的产物,这有事实为证。

譬如,《宣和遗事》是《水浒传》的雏形,作者的创作宗旨,便鲜明地反映在作品的两次“神道设教”上:一次是借九天玄女娘娘的口,要宋江率三十六人“广行忠义,殄灭奸邪”;一次是借东岳大帝的口,要宋江率三十六人“助行忠义,卫护国家”。说的多么明确!鲁迅云:“宋代外敌凭陵,国政弛废,转思草泽,盖亦人情。”亦此之谓也。以此为基点,宋江与方腊也就成了对立的形象。

再如,元代是元人杂剧兴旺发达的年代,水浒故事是民众所喜爱的。要注意的是宋江的绰号由龚开所说的“呼保义”变成“顺天呼保义”,元人还把忠义堂放到了梁山,并在堂前插了面杏黄旗,上书“替天行道救生民”。罗尔纲说宋江这么做是要:“建立起与宋皇朝相对立的政权,推翻宋皇朝,建立新朝。”错了,作者在这里是用春秋的法子,否定当时元蒙贵族统治者所建立的政权是正统。故“顺天呼保义”者,顺宋室之天、信守忠义也。施耐庵不仅不反宋,而且怀有“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般的宗宋情结。这有“宋江挥泪斩小卒”可证。

施耐庵于《宋江挥泪斩小卒》(第八十三回下半回)短短的半回书中一再提及“陈桥驿”,道是“叫中书省院官二员,就陈桥驿与宋江先锋犒劳三军”;道是“宋江催趱三军,取陈桥驿大路而进”;道是“中书省差到二员厢官,在陈桥驿给散酒肉”;道是“宋江计议定了,飞马亲到陈桥驿边”;道是“宋江正在陈桥驿勒兵听罪”;道是“将军校首级挂于陈桥驿号令”,如加上回目,竟有八次之多,真可谓不厌其烦。试掩卷思之,“陈桥”系什么地方?是当年宋太祖赵匡胤发动兵变“黄袍加身”之地。试想,宋江若是于挥泪之时效仿宋太祖,也来个黄袍加身,不是易如反掌吗?是宋江等没有这样的实力吗?非也。试看梁山队伍打下高唐州、青州、华州、大名府,两赢童贯,三败高俅,宋江所领导的梁山队伍攻城略地,势如破竹,不仅把当时封建地主武装打得落花流水,还把当时的宋朝政府武装打得一败涂地。足见,“黄袍加身”四字,这对于宋江来说,“非不能也,是不为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水浒传》不是一般的“乱世忠义”的悲歌,就其质的规定性来说,它还是梁山好汉们的“宗宋情结”的哀歌,其挥泪斩小卒,便是写宋江之以“哀歌当哭”。

梁山好汉固然是忠义之士,而方腊手下也不乏忠义之人。正因为宋江的中心愿是“平虏保民安国”,所以在征方腊过程中,宋江每死一个兄弟必抱头恸哭,这不仅是宋江的眼泪,也是作者的眼泪。宋江哭的是兄弟之情,作者哭的是国家栋梁不能用武于边陲,反倒被朝廷驱入于箕豆相煎的可悲境地。直至“煞曜罡星今已矣,谗臣贼相尚依然”,宋室国将不国矣。作者的创作宗旨实在此。于此不难看出,李贽说施罗“虽生元日,实愤宋事”是有道理的,也就是说《水浒传》当产生于元代民族矛盾最激烈的时期。

最后,那么《水浒传》究竟产生于何时呢?至晚当出现于杂剧《宋公明排九宫八卦阵》之前。据傅惜华考证,杂剧《宋公明排九宫八卦阵》是元明之间的作品。它与《水浒传》有征辽故事的最初本子当是同一社会思潮的产物,而该杂剧是在有征辽故事的小说影响下出现的,何以见得?这可从两方面看问题。一是,从审美观念来说,《水浒传》征辽故事有一个特点:就是著者以布阵、破阵为情节发展的艺术美。这是不见于小说中征方腊的。在宋江受招安之前,也只是出现一次,即一赢童贯中的宋江和吴用摆九宫八卦阵。而在征辽中共出现了八次,分别为五虎靠山阵、太乙三才阵、河洛四象阵、循环八卦阵、武侯八阵图、太乙混天象阵、鹍化为鹏阵和九宫八卦阵。二是,这里还需注意的是,宋公明排九宫八卦阵在《水浒传》里有,杂剧里面也有。那么,究竟是谁采用了谁的呢?当是不言而喻的。李贽所云“施罗二公,虽生元日,实愤宋事”,当不是随便说说的。凡此,也在证明《水浒传》中的征辽故事是他人所加的,而非施耐庵的原创。

结论和余论

宋江“征田虎、王庆”系后人所加,这已是学界公认的事实。从百回本来看,第一回至第八十二回是原书实有,第九十一回至第一百回征方腊故事亦为原书所具。其他,如“五台山宋江参禅”、“陈桥驿滴泪斩小卒”、“双林渡燕青射雁”等章回,亦与全书血脉相通,也是施耐庵的原创。凡此,共九十三回半,皆施耐庵原著。小说的章回是可以有一定伸缩的,这有简本《水浒传》回数的多寡不一可证。因此说《水浒传》原本应为九十五回或一百回,当为密合事理的推测。

如果《水浒传》原本是一百回,当为“一百”这数理所拘,所以征辽那么大的一次战役,只给予六回半书,而征田虎、征王庆、征方腊,却各给予十回或十一回的篇幅。由此,杨定见本《水浒传》一百回的“一百”,亦可能是托古改制。

那么,究竟是九十五回,还是一百回,“证信尚缺,未能定也”。如果一定要我给出最后一个答案,我将奉上“九五”说。

① [明]天都外臣《水浒传序》,朱一玄、刘毓忱编《水浒传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67-168页。

②③ [明]李贽《焚书》卷三《忠义水浒传序》,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09页。

④ 胡适《中国章回小说考证》,上海书店1980年影印版,第58-59页。

⑤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50-151页。

⑥⑦ 郑振铎《〈水浒传〉的演化》,竺青选编《名家解读水浒传》,山东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64-65、66页。

⑧ 张锦池《论宋江的艺术形象及其历史发展》,载《中国四大古典小说论稿》,华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100、147页。

⑨ 茅盾《谈〈水浒〉的人物和结构》,《文艺报》1950年4月10日。

⑩ 罗尔纲《水浒传原本和著者研究》,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20页。

责任编辑:徐永斌

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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