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度”与“极致”语用探析

郭文婷

(上海师范大学 语言所，上海 200234 )

1 “极度”与“极致”的分布与用法

一般认为，既可以充当状语又可以充当补语的 “很” ﹑“极”是典型的程度副词。张谊生认为既能做状语也能做补语的“极X”也应该归入程度副词，由于受实词结构关系的制约，通常只做状语的“极X”也应该归入程度副词，[1]本文赞成这一观点。

1.1 名词性“极度”与“极致”的分布

除了副词外，“极度”与“极致”也还保留名词的用法。

A：充当动词宾语

(1)它要求舞蹈者能将舞蹈动作发挥到人的体能的极度，以开创舞蹈的新天地。(《中国作家》2011年9月23日)

(2)宋代陶瓷是中国陶瓷发展史上的一个高峰，而汝窑则是宋代陶瓷的代表，打造了传统陶瓷美学的极致。(《光明日报》2008年3月21日)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极度”用作动词宾语是极其少见的现象，查阅北大语料库和人民网语料库只找到一例。

B：充当介词宾语

(1)一个穿着一身黑、赤脚、衣衫褴楼的女人朝向火堆”，把悲惨气氛推向极度 。(《现代家庭》2012年7月26日)

(2)爱在旅途，能执著追求幸福，把爱推向极致 ，是一个人情感的完美境界。(《人民日报》2013年11月8日)

“极度”和“极致”放在动词后面充当介词宾语，用于补充说明前面所修饰的动词的状态，并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说话人的主观情感。

1.2 副词性“极度”与“极致”的分布

“极度”与“极致”为副词时，充当状语是“极致”﹑“极度”的基本功能，有时还可以带“地”，例如：

(1)(记者熊聪茹、樊英利)在人们的印象中,新疆是一片极度干旱的土地,在这里大概很难找到水。(《广州日报》1993年8月16日)

(2)卡尔扎伊还在一份声明中对萨迪克遇刺身亡表示“极度震惊”,并向伊斯梅尔·汗表示哀悼。(《杂文选刊》2004年3月23日)

(3)用颤抖的手势，指天、指胸、指屈死的老妻、指不孝的养子，表现了极度的愤怒，继而挥起一把银须含于口中，触柱而死，动人心魄。(《北京青年周刊》1993年9月15日)

(4)品质并不是现实中人的多种品质的集合或堆积，而是各种品质都臻于极致地浓缩、提炼。(《生活周刊》2009年7月8日)

名词作定语是比较常见的功能，近年来很多学者提出了副词也可以作定语。朱萍提出，评注性副词、描摹性副词、 限制性副词都可以作定语，限制性副词是副词的典型代表，但它因为内部存在较大差异，情况十分复杂，并受到内部条件的制约，主观化程度相对比较弱，因而作定语的可能性更大。[2]本文赞同这一观点，程度副词是限制性副词内部的小类，故而本文认为“极度”和“极致”应该视为副词作定语。

“极度”与“极致”，既可以作名词使用，也可作副词。两者在作定语的时候，一般视为副词作定语，除了朱萍的论证外，还有三点理由作为支撑：首先副词不是单功能的词；其次最关键的是表达功能上，状语和定语都是偏前加；再次语义上具有一致性。

1.3 连用式与配合式

连用式是相似句法成分的使用。“极致”充当补语时，可以联合使用，例如：

(1)傻到极致自然萌，萌到极致自然呆，在3D 奇幻动作网游《新惊天动地》里各路萌宠给各位玩家们带来了不一样的快乐。(《北京晚报》2013年11月21日)

(2)不动如处子，动时如浪子，清纯到极致，又风骚到极致。(《京华时报》2013年4月16日)

(3)华为Ascend P6外观薄到极致，性能强到极致，它应该代表着华为目前的最高工艺技术。(《报刊精选》2012年6月17日)

(4)极度开心的日子，她手舞足蹈，满面春风；极度悲伤的日子，她一言不发，偶尔啜泣，眼神呆滞。(《京华时报》2008年3月23日)

连用式的使用使得句式更为整齐、对称，感情更为强烈、自然。

配合式是“极X”程度副词与“极度” 、“极致”配合使用，例如：

(5)爱情的魔力能给人带来极致的快乐，当她渐渐消失的时候，让两个人又不会感到极度的空虚。(《中国青年报》2010年2月14日)

(6)人物各种标签贴上，极致的个性、极端的行为以及撕裂的人物关系，构成了所有的戏剧冲突。(《北京晨报》2008年9月3日)

配合式的效用在于让句式更为灵活多变，避免了用词的单调。

2 语义与表达

2.1 “极度”与“极致”的搭配关系

首先，考察发现在现代汉语中，副词“极度”主要和消极义的词语搭配。这些消极意义的形容词，大致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以描述人的本性为主，比如：自私、残忍、 恶劣、狡猾、奸诈、虚伪、阴险等，例如：

(1)有人说妙戈是一个极度自私、残忍、贪慕虚荣的女人，可就是这么一个贪慕虚荣的女人，却也有着至情至性的一面。(《杂文选刊》2013年9月29日)

(2)侦查初期，案件线索十分有限，犯罪嫌疑人作案手法极度狡猾、反侦查意识强。(《羊城晚报》2007年11月25日)

再一类，以表示人的心理活动为主，比如：紧张、沮丧、悲愤、痛苦、亢奋等，例如：

(3) 由于三名受害人均遭到殴打，精神极度紧张，逃出时又是慌不择路，无法给民警指出案发地点。(《中国法制报》1999年8月9日)

(4) 政委牺牲的噩耗传出，全军上下极度悲愤，战友们呼喊着：“为政委报仇！”(《新华社新闻稿》2001年7月29日)

最后一类，以用来描述现象类的为主，比如：濒危、恶化、贫困、匮乏等，例如：

(5)王美冲家庭极度贫困，父母常年在山东建筑工地打零工，小美冲从小就和70多岁的婆婆爷爷一起生活。(《新民晚报》2013年6月5日)

(6) 城管队伍建设和文明执法程度进步了不少，可城管的形象和社会地位，却极度恶化。(《人民日报》2013年9月29日)

除此以外，“极度”还可以和褒义或中性的形容词搭配，情况比较少见，例如：

(7)我极度重视并鼓励他们的建议，经过周详的密商后才由我来拟定决策。(《杂文选刊》2011年4月13日)

总而言之，在总体比率上，与“极度”搭配的消极意义的词语频率较高，但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在现当代汉语中，“极度”绝不会仅限与消极词语搭配，例如：

(8)华硕最新推出UL30第二代ULV轻薄笔记本，机身极度精简，并且具有高效性能，预装windows7操作系统。(《扬子晚报》2007年7月3日))

(9)其高速624MHz Marvell PXA 310 +NXP 5209 CPU令ihkc虎蜥在运行上极度流畅，更添魅力！(《京华时报》2013年9月8日)

据调查，副词“极致”的搭配范围比较广，既可以和积极形容词组合，也可和中性﹑消极形容词搭配。主要以中性形容词和积极性形容词为主，中性形容词主要包括：超薄、 超窄、简约、酷炫等，例如：

(10)Finder的极致超薄，带动了智能手机的超薄时尚。(《扬子晚报》2003年6月20日)

(11)7mm极致超窄边框设计，突出了屏幕的震撼效果。(《生活周刊》1998年11月18日)

积极性形容词主要包括：精彩、美丽、鲜活、精美等，例如：

(12)金色系家具更多地以华美精致的异域风情出现，张扬佛罗伦萨的风格，布衣极致精美，木质纹理细密，造型优雅动人。(《京华时报》1999年9月11日)

(13)白皙娇嫩的肌肤在特别的光效下更加的莹润透亮，极致美丽。(《现代家庭》2005年6月5日)

少数情况下和消极形容词连用，例如：

(14)《大象》这部影片讲述的故事极致真实而又极致荒诞。(《人民日报》2004年3月7日)

(15)本季的Givenchy是个颠覆之作，服装廓形虽优雅依旧，但风格却极致张扬。(《现代家庭》1998年11月5日)

根据对北大语料库的搜索和调查，“极度”和“极致”的搭配频率如表1所示。

通过对语料的检索，我们发现“极致”一般不能进入“副词+动词+宾语”的句式中，而“极度”则可以，例如：

(16)我们不应该极度羡慕前辈们取得的重大成就，而是应该了解自己的不足和缺点。(《报刊精选》2010年4月16日)

(17)父母极度反对我南下打工的事情，为此，我伤透了心。(《京华时报》2012年8月29日)

从此现象我们也可以看出“极致”的副词化程度没有“极度”成熟。

表1 “极度”和“极致”的搭配率

2.2 表达方式

同为副词，两者就表达而言，存在差异，“极度”所显示的程度含有“超过一定的范围标准而过度”的意思，重在强调超过适量的范围带来的后果，含有物极必反的意味，本身带有一定的贬义色彩，因而在数量上倾向于形容不如意的情况，例如：

(1)在飞机场的附近，母鸡不会下蛋；乐队演奏的乐曲极度刺耳可以使观众突然昏倒。(《人民日报》1999年5月2日)

(2)随着胚胎的发育，母鱼的两颊被挤塞得极度膨胀，有的竟使头部变成了畸形照样紧含不舍。(《扬子晚报》2007年3月21日)

上两例中的“极度”都不能换成“极致”。

“极致”所显示的程度含有“达到极点”的意思，本身是中性色彩的词，它所表现出来的色彩是语境所赋予的，例如：

(3)张俪一袭深V宝蓝色长裙配黑色手包别致亮相，高挑身材和完美曲线一览无余，尽显极致优雅。(《现代家庭》2001年9月6日)

(4)河南乡村人的这种极致幽默，使他们贫而不卑。(《广州日报》2003年 5月12日)

从表达的手段看，“极度”与“极致”都表达量的增加，但使用的手段不尽相同。“极度”是在原来量的基础上超额增加，超越了正常范围以内的量，本身带有贬义色彩。联系“极度”的本义来看，“极度”内部是述宾结构。发展到现代汉语，原语义的积淀变化会在现代汉语中留下痕迹。

“极致”表示的是量的不断积累所带来的质变。这种质变可以是积极的，也可以是消极的。[3]“极致”本身不具有感情色彩，“极致”的色彩义是具体的语境所赋予的。所以当两个词同在一个句子出现时，“极度”倾向于顺量增加而“极致”倾向于质的变化，例如：

(5)我们经历过一穷二白、物质极度匮乏的时代，对财富的极度渴望，对致富英雄的极致崇拜，都是在弥补过往的缺失，是可以理解的。(《扬子晚报》2007年6月15日)

话语含有一定的主观性，语言为表现其主观性而采取一定的表现形式，我们把它叫做主观化。[4]“极度”﹑“极致”就程度副词的角度来看，带有明显的主观化，在一定程度上或多或少表现了说话人的主观感情，例如：

(6)武尔加拉基斯说:“这类文章是对新闻业和客观负责新闻原则的极度侮辱。我建议鲍勃·格雷厄姆先生少读一些侦探小说。”(《光明日报》2011年9月26日)

(7)4日下午两点回到摩洛哥后,她直接奔赴拉巴特训练基地,依然不顾极度疲劳,按计划进行了四五个小时的训练。 (《新华晚报》2011年9月26日)

(8)蛙镜男怪谈，揭开夜幕下的城市暗影,极致刻画变态心理及扭曲爱情观。

以上的例子都表现了说话人比较强烈的主观感情。但是两者的主观化程度是不同的，例如：

(9)看了这场极致(极度)荒诞的足球比赛，我反而被逗乐了。(《报刊精选》2012年3月17日)

(10)极致奢华的生活，明显让他感到力不从心，不由得想回到从前的平淡。(《京华时报》2008年4月18日)

(11)六年苦行的缘由，是由于极度奢华的王城生活的罪过。(《北京晚报》2013年9月27日)

例(9)在同一个语境中，两者皆可使用，但表示的主观情感还是微有不同，“极度”是超过了一定客观标准之外产生的情感，“极致”说话人认为的最强烈的情感，没有参照物。例(10)﹑例(11)虽然处于不同的语境，但很好反映了两词的区别，根据语境，例(10)生活达到了最奢华的程度，故而想摆脱。例(11)生活超过了一定奢华的标准，故而受罚，要苦行。句义进行对比，可以反映出两词的区别。

3 语体风格和使用趋势

“极度”的本义是超出一定的标准和范围，由此我们可以看出“极度”是有一定的标准作为衡量的。通过对语料的大量分析，可以发现“极度”刚开始大多出现在书面语体中，例如：

(1)守城薛军士气极度低落,纷纷“争自投下”(见《资治通鉴·唐纪二》)降附唐军。(《百战奇略》)

(2)于是,韩信趁敌极度混乱之机,挥军迅猛攻击,一举全歼已渡之楚军,并击斩楚将龙且,未及渡河的另一半楚军不战自溃,齐王田广也吓得逃跑了。(《百战奇略》)

(3)树村的“北漂”艺人生活极度贫困，但多数乐队仍然坚守着自己的阵地。(《中国北漂艺人生存实录》)

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极度”有时候会出现在通用语中，但是这种情况不多见，例如：

(4)另外，日本打着“为世界和平做贡献”的幌子肆意扩张军力，也激起了中国、韩国等广大邻国的极度不满，而日本将本国反导系统纳入美国全球反导计划的行为，更是极大激怒了俄罗斯。(《新华社新闻稿》2001年2月3日)

(5)“我的身体感到悬浮飘起，充满力量，一股奔腾喷涌的烈焰，强烈吞噬一切，美妙至极，几乎是人无力承受的极度狂喜。”(《杂文选刊》2013年7月18日)

此时，“极度”往往用来修饰超出一般常态下的情绪，感情较为强烈。

同样，“极致”最早也是多用于书面语中，例如：

(6)汪曾祺先生有一文专记联大时期的泡茶馆生活，极致幽默详细。(《市场报》1994年10月13日)

(7)忍轻轻放过。凡表、状、启、牒、祝文、碑铭之什，大都绮丽华茂，极致其妍。(《报刊精选》2004年8月11日)

“极致”用于书面中，对客观情况进行描述的同时，加入了主观感情，使得描述更为生动，但是也不妨碍书面语的严谨性。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极致”逐渐开始用在通用语中，例如：

(8)昔日美丽港姐郭可盈不是一般的有钱，家境极致富裕，郭父是香港有名的塑胶业商人。(《上海译报》1998年6月11日)

(9)除了顶级品质的食物，极致奢华周日早午餐还提供皇家式的贴心服务。(《湖州日报》2011年8月6日)

(10)本季秋妆除了全身上下都保持光彩耀眼，即使指尖也不例外，浓艳的紫红色深邃而神秘，代表了极致成熟智慧的女性风情。(《北京晚报》1995年12月13日)

(11)写真推出后，立刻在话题诸多的演艺圈引起一场娱乐小风暴，写真中李梦可完美性感身材得到最突出的展现，极致火爆的性感诱惑，令众网友大呼受不了。(《京华时报》2012年9月13日)

发展到现在，“极致”大量地用于通用语中。 “极致”用于书面语中，修饰的谓词比较严谨，符合书面的语体特征。用于通用语中所修饰的谓词一般具有较强的随意性。

“极度”﹑“极致”的使用从最初书面语体发展到通用语体，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是，语言使用者文化水平的提高。书面语与通用语本来没有绝对的界限，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在口语中使用书面词汇是很自然的事情。二是，语言发展中的类推作用，“极度”﹑“极致”与“很”﹑“极”等，同属绝对程度副词，通常“极度”﹑“极致”后面的搭配成分为书面语，但在类推机制的作用下，许多与“很”﹑“极”等搭配的口语词汇也开始与两词搭配，表达相同的意思。三是，语言使用的心理的变化。“极度”﹑“极致”与“极”的差别十分细微，很多时候去掉“致”与“度”，句子的意思没有太大的影响，但有了“致”与“度”，语气更强烈，程度更深。 在口语中使用“极其”“ 极为”比单音节的“极”更能表达程度量的加深，符合现代人张扬个性，喜欢用夸张语言的使用倾向。[5]

4 结语

就分布与搭配而言，“极度”与“极致”有很多共同之处，当两者同为名词时都可以充当动词宾语和介词宾语。两者同为副词时，都可以充当状语﹑定语。在句式的使用上，两者存在连用式和配合式。

就语义与表达而言，“极度”与“极致”在搭配上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之处，有时也会交叉。“极度”修饰带有贬义的词语是常用情况，偶尔也会修饰褒义词和中性色彩的词。相比较而言，“极致”的搭配情况则比较广泛。此外，两者所带有的感情色彩有差异，“极度”本身具有贬义色彩，“极致”本身带有中性色彩，[6]但是“极致”所表现的主观感情要高于“极度”。

就语体风格来看，两者刚开始都是只出现在书面语当中，后来逐渐用于通用语中，发展到现在也可以进入网络语言。这样的发展趋势一般受多方面的因素影响，最主要的包括三个方面：其一是语言使用者文化水平的提高；其二是语言发展中的类推作用；其三是语言使用的心理的变化。

参考文献：

[1] 张谊生.程度副词“到顶”与“极顶”的功能、配合与成因[J].汉语教学，2013(1)：27-40.

[2] 朱萍.现代汉语副词作定语的相关问题研究[D].上海：上海师范大学，2012

[3] 张谊生.现代汉语副词探索[J].上海：学林出版社，2004.

[4] 文旭，黄蓓.极性程度副词“极”的主观化[J].外语研究，2008(5)：9-13.

[5] 巴丹.极性程度副词“极其”与“极为”[J].外语学报,2011(2):78-85.

[6] 张谊生.“极尽”的构式化表达及其双重副词化的功能、演变与分化[J].徐州师范大学学报， 2010(1)：45-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