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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舌尖2》改变的人生

2014-09-06吴子茹

中国新闻周刊 2014年29期
关键词:莜面西贝挂面

吴子茹

爷爷张志新或许不会想到,在自己去世之后,曾经无人问津的挂面手艺会给全家带来数百万的收益。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家的挂面被《舌尖上的中国》第二季选中。

如今,他的孙女张涛梅已经习惯了各种“大场面”。

她中等个头,身材匀称,往镜头前一站,两手各执一根擀面杖,面杖从两排悬挂的面条中轻轻穿过,动作沉稳而熟练。面是凌晨刚刚和好的,还是湿的。

张涛梅24岁,陕北榆林吴堡县张家山人。她生长的地方,四周连绵的全是山。山下一条蜿蜒的小路,从这家连到那家,缀连起一户户破旧的、或者半新的窑洞。一百多户人家,同一个祖先下来,全是张姓人。

现在,她站在上海一家西贝莜面村的大堂里,手腕有分寸地抖动木棍,面条一分为二,向两边分开。周围响起一片掌声、喝彩声和一连串相机快门声。张涛梅抿嘴一笑,微黑的脸蛋变得红红的,但最初从山里出来时的紧张和羞涩,已消失不见。如今,她家已经和餐饮连锁机构西贝莜面村签约,由对方独家售卖她家的挂面。

一个多月以来,张涛梅坐着飞机和高铁,辗转于这家饭馆在北京、上海和深圳的分店之间。她在顾客面前把面条挂起来、接受媒体记者的采访和拍摄。

最近,张涛梅被问得最多的问题是“你们家一夜暴富,你是什么感受?”

传统

较真起来,夏天并不适合做空心挂面。尤其是在气候潮湿的上海。这让“张爷爷手工空心挂面”传承人、品牌代言人张涛梅有些着急。

有没有太阳是关键因素,这一点张涛梅从小就知道。

说是传承人,但张涛梅以前并不做面条。爷爷张志新上了《舌尖2》,一大家子都被稱作“张爷爷空心挂面传人”。她被称作第三代。她是一个四岁多孩子的母亲,现在主要在家里带孩子。以前,也去过四个多小时车程外的榆林市,在那里打过工。最远曾到过西安,坐火车去的。

村里的年轻人更向往远方。

留下来的老人,种地之外也做挂面。这是一个谁也不知道延续了多少代的手工活。冬天是最好的季节。陕北冬季干燥,太阳几乎每天如约出现,天天都是晾挂面的好日子。

张家山方圆几十里,家家户户也都吃空心挂面。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里,买方和生产方,简单清晰地相互对接。

巨变

眼下刚过头伏,一年之中天气最潮湿、也是最阴晴不定的时候。但张家山的山坳里,家家户户门前却都挂着一长溜挂面,明晃晃挂在窑洞前屋檐下。

传统几乎在一夜间被改变。

一切都始于张家挂面上了电视。《舌尖上的中国》第一季曾风靡全国,但大山深处的张家山人并没有人知道。第二季拍摄时,爷爷张志新因为腿病严重,一家人甚至曾想中断拍摄。

“他自己肯定没想到,他一条命,临了还为儿孙换来这碗饭。”张志新家对面,隔了一大片开阔的枣树林,村人张维平叹息着说。张维平是村里公认挂面做得最好的人。《舌尖2》来拍摄时,张志新身体不好,真正做挂面的活都由他代劳。拍了十来天,摄制组一共付给他五百块报酬。张维平和张志新家是本家亲戚,“帮帮忙,那是应该的。”

纪录片播出后,有人从外地找上门来买挂面。村子里十几家保留了做面传统,买谁家的大体差不多。但天气已然变热。往年这个时候,和面盆、擀面杖、面柜子等等工具,早早就收起来了。而且按照当地风俗,空心挂面一般要配酸汤吃。夏天不适合做酸汤,气温太高,容易坏掉。

利益是最原始的驱动力。有了市场,张家山人开始冒着违背天气的风险,一反常态地在夏天做挂面。每天晚上,村人们就频繁地抬头看天,根据星星和月亮的明亮程度、露水的多少和云层的厚度,来判定第二天的天气。电视里天气预报常常不准,但也作为一个重要的依据被拿来参考。

吃过晚饭,天也快黑了。邻居互相串门聊天,逢人就问,“你家(明天)挂面不?”

餐饮连锁店西贝莜面村的大规模介入,让这一行为从张家扩展到一个村、继而一个镇。7月初,西贝莜面村和《舌尖2》里的张爷爷家签订了合同。西贝的消息助推了全国各地大大小小的买主,也刺激着张家山人的挂面生产量。

片子的主角张爷爷已去世,合同的签订方是张爷爷的妻子薛守记。按合同归定,西贝负责三年包销张家价值六百万元的挂面。另给张家三十万品牌代言费,请薛守记和小儿子、孙女做代言,参加餐馆在几个城市里举办的活动。董事长贾国龙还派了厨师,去张家学习做挂面。

根据镇上的最新统计,现在已有两百多户人家在家里做挂面。在榆林北边煤矿打工的人,陆陆续续回到家里,重新开始做挂面。一些人在榆林开餐馆,“经济不景气,不如回家做挂面。”在榆林上学的孩子也跟着回镇里上学。

“暴富”

张家坐落在山坳里,背枕大山,左右都是青山,面前一大片开阔地。窑洞分两层,楼上住大儿子和二儿子家,楼下住着薛守记和小儿子一家。

薛守记佝偻着腰,正在搓面条。两根擀面杖各插在一块固定的木板上,平行对着自己,面杖下是面盆。薛守记快七十了,但手脚依然麻利。她快速地把面条拉长,交叉缠在两根擀面杖上。缠满了,挂在一个长方形的操作箱里,用布盖上。

《舌尖2》播出后不久,丈夫张志新就去世了。张家忙忙碌碌,刚下葬了老人,又迎来了一批一批闻讯而来尝挂面、买挂面的客人。张志新和薛守记有三儿两女。大儿子和媳妇传承父亲的手艺,挂面做得好。二儿子在县里公安局任职,是一家、也是一村的骄傲。

以前家里一切都听父亲的。但眼下,张涛梅的二叔有公职,虽然不在家,但自然是一大家子人的主心骨。关于挂面的一切大小事宜,都由家庭会决定。

作为家中的孙女,张涛梅被《舌尖2》导演组选中,但这却改变不了她在家里的地位。家庭会议是上一辈的事,与她无关。

“暴富?哪有的事?我都穷死了。”张涛梅坐在《中国新闻周刊》面前,不屑地撇撇嘴。张家和西贝签约新闻发布会后,“张家空心挂面六百万签约”的消息瞬间传播开来,张涛梅和弟弟张静都被身边的人频繁问起,“听说你们家挣了六百万?”媒体采访的话题从“聊聊传统工艺”,迅速切换到“暴富后的感受。”张涛梅哭笑不得,又冤得慌。

六百万不是从天而降。每年价值二百万块的挂面,去掉面粉的成本,不算人工成本,利润还剩六七十万。张涛梅的父亲一家、两个叔叔和两个姑妈,都是要来分这笔钱的。一家十来万块钱,前提是要加紧把需要的面条挂出来。

卖的还是手工和人力,这个钱跟张涛梅没什么关系。她唯一的收入是每年大约两万多的代言费,她需要帮西贝莜面村跑上两个月活动。张涛梅花钱大手大脚,“一套护肤品就花了好几百。”她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在北京,她每天泡在西贝店里,没有时间去逛天安门、爬长城,但下班了在周围逛逛,看到好看的鞋子和包,也忍不住想买。十来天下来,张涛梅算算,“已经花了四千多块钱了。”

花钱之外,她还要担心家里的挂面供应不上,或者质量不好。她作为张家代表在西贝莜面村店里,这些都是她要操心的事。

缺货

正是夏天,又赶上需要大批量供货。“缺货”是必然的。西贝专门派了采购部的工作人员,小伙子武伟,每天在张涛梅父亲家里蹲点,负责收货。27岁的武伟是内蒙古人,老家也在农村,他知道村里人做挂面不容易。

三伏天做挂面,对张家山人来说风险太大。但陕北张家山人只能听天由命。满脸褶子的农夫农妇,只能抬头骂一声“鬼天气”,悻悻然收起渐渐松垮下来的面团子。

如果这时候做的是西贝的面,那就算更倒霉了。

当地人以前做挂面,面粉一般是从河南来的,八九十块钱一袋,多少斤面粉就做多少斤挂面。但西贝对面粉的要求高,指定用一种河套雪花粉。这是西贝方面特意从内蒙古运过来的,面粉质量好,价格贵,做出来的面劲道、好吃。村民先按每袋173块的价格,把一袋面粉背回去,做成挂面后再送过来。挣的钱也稍多,一袋面粉做下来,能挣两百来块手工费。但如果天气不好,赔了,风险也高。善良而无措的农村人,每天睡前,在第二天要不要做面、做什么面粉的问题上反复纠结。

纠结归纠结。老天真要一翻脸,一袋面粉一百好几十块钱,突然间全打了水漂,“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作为9億中国农民的一分子,张家山人和千百年来的农民一样,命运从来就不掌握在他们自己的手里。如今,手艺声名远播之后,似乎还是如此。

起早贪黑、眼花腰酸,这些都算不得什么。时间和体力,对于他们来说,和山里无处不在的新鲜空气一样廉价。

武伟每天去村里转两圈,和村里人唠嗑,“看看谁家在做挂面。”他懂得村人的辛劳、质朴和热情,也明白他们很多时候顾头不顾尾的短视。交流得多了,一切都了然于心。

西贝也建立了另一条生产线。做挂面的技术并不难学,几十个厨师在张家学了一段时间后,一部分生产间就移到了城市。防潮、冷藏、卫生,步步为营。张家挂面第一次和大都市的标准对接。

和张家空心挂面一起走出大山、和现代化都市对接的,还有张家的老老少少十几口人。但薛守记对上海的坏天气耿耿于怀。7月初,她和一家十几口人去上海,应邀出席西贝莜面村签约发布会。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出远门。一下飞机,扑面而来的强烈湿气让薛守记脱口而出,“这个天不好挂挂面。”在自家窑洞里,薛守记心疼地看着软塌下来的面条,抬头看看天,“上海比这里还潮。”

好在上海的厨房有冷藏设施。张家山人的挂面,万一没做成,第二天还可以接着再晾干。这是城市里成熟作业链的好处。也让张涛梅一家人很是羡慕。但对于很多食客来说,这样的做法缺少了原本的自然风味。

希望

就不受天时约束而言,薛守记一大家子,很快就要成为全村人的艳羡对象。

张家左前方的一块空地被山势包围,山上就是一条通往邻村的路。空地上正在施工,大约700平方米左右,是张家以后生产挂面的工作区。再过一个月,厂区就能建起来了。厂区配备面粉储存间、操作间和挂面间。投建生产区,由西贝方面先垫钱修建,资金用卖挂面的钱来抵。投入大约需要一百万,这个决定张家人还是犹豫了很久。

施工的工人都是村里人,大家七拐八弯,都沾着点亲,带着点故。“他们家是发财了。”砌墙的人充满羡慕地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不过俺们也跟着沾光哩。”

即将建成的生产区,预计一家大小全部上阵,计划每天生产一千斤挂面,正好供应上西贝签约的需求数量。人手实在不够的话,还可以在村里雇佣散户来做挂面。

张家山人做挂面,家家户户都是手工在家里操作。但按照QS质量标准要求,大规模销售的产品,工作区和生活区必须分开。

QS,现在张家上下,从不识字的薛守记,到张涛梅不到五岁的儿子,嘴边都挂着这两个英文字母。两个字母的内涵,很少有人知道。薛守记只知道,“有了它,我们的挂面就可以卖到远处。”她在地里拔草,笑眯眯地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在村里,薛守记以勤劳著称,手脚闲不住。屋角的一小片地里,四季豆眼看着老了,薛守记把它们拔掉,打算种上白菜。

不远处,挖土机正轰隆隆地工作。工作区建好后,将配备现代化的设备,保证温度和低湿度。还将有正规的操作台。眼下,张家山挂面出名之后,建设“挂面镇”的同时,卫生问题也被关注起来。村里、镇里的领导不时过来家家户户巡视,做挂面的工作台上不能放被褥,要和生活区分开。

“到时候就不用再担心天气了。”张志新的大儿媳李俊花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这是全家人最期待的事。

建工作区的事是贾国龙提出来的。作为西贝莜面村餐饮连锁董事长,他本人也是西北美食爱好者。上世纪80年代大学没毕业就出来创业,聪明,性格耿直。身边人说,贾国龙的世界很简单,所有的事物分为两种,“能吃的,和不能吃的。”

《舌尖》第一季播出时,贾国龙正好在上海约见美食家、《舌尖》顾问沈宏非。沈宏非告诉他,纪录片播出的民间美食中,有家叫“黄馍馍”,“你可以关注一下。”贾国龙迅速找来看了,两天后直接去了黄老汉家。很快,“黄馍馍”就作为招牌菜之一,上了西贝的餐桌。

黄老汉家其实距离张志新家不远,几十公里的路程。和空心挂面一样,贾国龙和黄老汉也签了协议,给了他三十万元品牌代言费。现在,黄老汉每年拿着代言费,一年还能卖掉几十万个馍馍。

张家人多,挂面的规模也更大,所以,需要建厂。在这个封闭落后的山村,没有人想过,建设一座厂区是什么样子,张家人唯一能看到的,是眼前需要拼命做挂面。

一袋面粉做成挂面能挣二百多块钱,对张家人来说,这是最实实在在的利益。

张涛梅的弟弟张静想回来做挂面,在网上开个淘宝店,把“张家空心挂面”做大。但他的母亲李俊花不让。他在中盐榆林有限公司上班,有保险和养老金,“回来做啥?”

张家山人,家家户户有个塑料桶,桶里插了许多擀面杖。去门前山上溜一圈,瞅中一棵成年的槐树或杨树,放倒、锯成木头,再去皮,削成一根根直径2厘米左右的短木棍。这就是擀面杖。

挂面、挑面的次数多了,原本粗糙的面杖变得温润圆滑,有工艺品般的精致美感。在可预见的几年里,这将是大多数张家山人“吃饭的家伙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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