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的多元文化与文学流派
2014-09-05邓乔彬
邓乔彬
(暨南大学 中文系,广东 广州 510632)
南宋的多元文化与文学流派
邓乔彬
(暨南大学 中文系,广东 广州 510632)
北宋的主流文化是士大夫文化,因长期党争而士风渐坏,在南宋的政治环境中这一文化逐渐衰落。由于统治者的扶植,且顺应了时代之需,南宋理学大盛,理学家留意于文学理论和诗文创作,朱熹尤有建树。宋代士大夫普遍悦禅,参与了禅林文化建设,南宋禅僧多追求文人的生活意趣,诗歌不乏佳作。南宋地狭官冗,读书人沦为“谒客”,江湖文化遂成廊庙与隐逸外的主要文化形态,江湖诗派为此时的重要流派。
南宋;多元文化;理学;禅林;江湖;诗文流派
学界早有唐型文化与宋型文化之说,如同钱钟书先生“诗分唐宋”之见,这两种文化应是“类型”的区分,不限于唐代与宋代。然而,论宋型文化当然主于宋,而宋代文化又应可作北、南之分。如果说唐代的主流文化是进士文化,那么宋代则发展为士大夫文化。可是,宋代的士大夫文化如同普遍的事物一样,也经历了由盛而衰的过程,南宋是士大夫文化的衰落期,同时,又呈多元文化的逐渐兴盛,取代了作为主流的士大夫文化。与多元文化相对应的是各文化形态下的文学创作。本文择其中三者而简论之。
一、士大夫文化及其衰落
作为宋代主流文化的士大夫文化具有以下三个主要特点:
第一,在对进士文化的批判中,努力于儒学传统的重建。
唐代实行科举而最重进士,使得进士文化成为了主流文化,改变了儒学与文学的传统地位。儒林与文苑的倒转,使得前者的传统不彰,而后者则文行失衡,士风渐坏。鉴于晚唐五代的政治腐败与进士无行的互为因果,自宋初始,不少有识之士已看到科举取士的弊病。因此,胡瑗、孙复等创办书院教育,以不求功名利禄为尚,努力于塑造士人的道德人格。即使是通过科举走上仕途的人物,也对唐五代进士的堕落多有反思,推崇人文精神。如柳开《应责》将“道”与“文”都统一于儒者。石介《怪说》虽有以道废文倾向,却对纠正晚唐五代以来士人轻薄无行和以文章求利禄的风气,有一定的积极意义。王禹偁文学成就高,又重视道统,其《送孙何序》提出“君子之儒”的道德指向和立言目的所在,与追求个人的功名富贵根本不同。宋仁宗即位之初,范仲淹就要求改革政治和“兴复古道”,提出了“救斯文之薄”的目标,自己更是以天下为己任,践履了“古道”的兴复。虽说后出的王学、关学、洛学才是宋代的新儒学,然而宋初诸儒已经在批判进士文化将诗赋文章异化为利禄之求时,努力于将儒学传统的重建注入到士大夫文化之中。
第二,“外王”指向与政党政治的形成。
在比较唐型与宋型文化时,有一种看法是:因理学的生成,与唐代外在的“姚宋事业”相较,宋代似乎更重在道德性命之学,宋代文化也更具内倾性。其实,宋代理学或是宋代思想文化的主流,但宋代的政治文化却以士大夫文化为主导。《周礼·考工记序》云:“坐而论道,谓之王公;作而行之,谓之士大夫。”对于士大夫,郑玄注:“亲受其职,居其官也。”[1](p905)虽距《考工记》的时代已远,但由于与最高统治者推行的右文政策相应,北宋士人自范仲淹起就确立起“以天下为己任”的意识、观念,而皇帝也能与士大夫“共定国是”,因而士大夫应兼具“坐而论道”与“作而行之”的特点。二者的结合体现出发扬先秦儒家弘毅、重道的淑世精神,以及果于实践、勇于行事的品格。为之,史学家柳诒徵指出:
盖宋之政治,士大夫之政治也。政治之纯出于士大夫之手者,惟宋为然。故惟宋无女主、外戚、宗王、强藩之祸。宦寺虽为祸而亦不多,而政党政治之风,亦开于宋。[2](p516)
第三,“内圣”基础与道德性理的追求。
唐代进士文化造成了“儒林”传统向“文苑”精神倾斜、转化,使得进士们在思想道德、出处大节上形成了一系列被视作“无行”、“轻薄”的特点。*见礼部侍郎杨绾对进士制的负面评价,参刘昫等《旧唐书》卷一一九《杨绾传》。其极端者甚至如刘克庄所说:“唐人尤重进士,其末也,如李振劝朱温,一日杀司空裴贽等百馀人于白马驿,苏楷驳昭宗谥,李山甫教罗从训害王铎一家三百口,皆不得志于场屋者为之。乃至巢寇亦进士也。科目之弊如此。”[3](p47)与晚唐五代进士文化的追求快意人生,却道德失律显然不同,宋代士大夫努力于重建儒家道统,与理学家强调道德自律相一致,在思想修养上能追求明道见性,向往“内圣”的境界。如欧阳修《答祖择之书》所云:
道尊然后笃敬,笃敬然后能自守,能自守然后果于用,果于用然后不畏而不迁。[4](卷十九)
但是,历史经常都经历了抛物线形的发展。作为北宋文化主流的士大夫文化及“士大夫政治”,在史家称道的“真仁之世”升至顶点之后,也逐渐呈现出递降的趋势。尤其因王安石变法引发的党争,使之下滑更显。经历了熙、丰党争,元祐党争,蜀、洛党争,绍述党争以及相关的“乌台诗案”、“车盖亭诗案”、“神宗实录案”等事件后,士人难以复制前辈的“作而行之”,参政意识、怀抱志向、人生态度都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也导致文学创作从“奋厉有当世志”中退缩,而多自老庄、佛禅中寻找思想、感情的栖息。
在宋徽宗赵佶统治时期,适逢辽、夏衰败,女真未兴,似外患不显,天下太平。此时“党人”被打入“另册”,上下噤声。蔡京据《易经》语而提出“丰亨豫大”口号,迎合徽宗太平享乐之需。在一片承平欢乐声中,靖康之难突然降临,造成了如同晋代“八王之乱”、唐代“安史之乱”的第三次“中州士女”大规模南迁。赵构在合法性被质疑中建立起来的新朝廷,虽续上了宋朝的统系,却因内外形势均与北宋不同,使这一立足于江南的新政权,渐与北宋原来的立国精神有别。迫于金朝国土广袤、军力强盛,且不时会发起南侵的压力,统治者为生存、发展而寻求、调整策略和战略。由于汴京沦陷,北方基业尽失,赵构君臣基于对宋金力量对比的认识,选择南下逃窜避敌之路。而因金熙宗完颜亶削夺主战派粘罕兵权,将原伪齐区域交还南宋,以换取南宋臣服。赵构在和与战的选项中采取了前者,任秦桧为右相,负责对金媾和,代替伪齐而成为金的属国,俯首称臣。高宗、秦桧统治集团为恪守和议,视涉及恢复的言论为撼摇国是,予以无情打击。结合经多次党争而形成的萎靡、苟且士风,此时的士大夫文化可谓衰落到了新的低点。
南宋政治与北宋政治有显著的不同,其中的相权问题尤为突出。北宋虽党争不断,在宋徽宗之前却鲜有权力很大的奸臣,而南宋则不然。先有高宗朝的秦桧擅权,压制主战派,大兴文字狱,排斥异己,重用亲信,离间张浚、赵鼎,杀害岳飞。次有宁宗朝权臣韩侂胄逐赵汝愚出朝,因朱熹支持赵氏而禁“伪学”,行“庆元党禁”,发动“开禧北伐”却招致失败。再有史弥远杀韩侂胄,任宁宗、理宗朝丞相二十六年,其中独相二十四年,“守内虚外”,向金求和,姑息养奸,致李全势大而反叛。最后是贾似道专政十七年,刚愎自用,排斥贤能,瞒报敌情,造假邀功,终致南宋灭亡。
南宋初的绍兴四年,李纲上疏言六事,指出了元祐时“颠倒是非,政事大坏,驯致靖康之变,非偶然也”。又说:“窃观近年士风尤薄,随时好恶,以取世资,潝訾成风,岂朝廷之福哉!”[5](p801)二十年后,更为不堪:“自秦桧擅政以来,屏塞人言,蔽上耳目,一时献言者,非诵桧功德,则讦人语言以中伤善类,欲有言者,恐触忌讳,仅论销金铺翠、乞禁鹿胎冠子之类,以塞责而已,故皆避免轮对。”[5](p804)确实,南宋以还,围绕着和、战之争及主和派的得势,许多志在恢复者都或贬或黜,或被迫闲退。此后,并无多大改观。柳诒徵《中国文化史》尝论宋代政党政治,认为庆元党禁“其事止类于后汉之党锢,与北宋之党争不同也”。[2](p526)这“争”与“锢”虽一字之差,却可见两宋的不同,点明了宋代“民主政治”的蜕变与衰落。
二、理学文化与理学家诗文
石介、胡瑗、孙复被称北宋的理学三先生,而实际的理学开创者为北宋五子:邵雍、周敦颐、张载、程颢、程颐,其中程颢、程颐兄弟更是理学思想体系的真正奠基人。理学文化在北宋时是无法与士大夫文化相抗衡的。而到了南宋,则大为兴盛。究其原因,除适应了时代思想发展的需要外,更得之于统治者的扶植及理学家的努力。在多方合力的推动下,理学最终得以确立了官学地位。
此处不说思想、学术上的因由,只简论政治原因。南宋初的绍兴三年,常同谓元丰行新法而党争兴,“邪正相攻五十馀年,章惇倡于绍圣之初,蔡京和于崇宁之后,元祐臣僚窜逐贬死,上下蔽蒙,养成夷虏之祸”。[5](p795)宋高宗及其御用文人为开脱徽宗致北宋亡国的骂名,更将罪责归咎于蔡京,而蔡京是新学思想家王安石的学生,王安石因此被视为千古罪人。杨时是最早将北宋之亡嫁祸于王安石的理学家,他认为王安石“挟管商之术”,“变乱祖宗法度”,致今日之败。此论既合于高宗之说,又维护了程系理学的正统。绍兴年间,高宗全盘否定王安石,作出了“天下之乱生于安石”的历史结论,并从学术上彻底否定“新学”,与此同时则提倡程氏之学。秦桧本奉王安石新学,及时转向,着力于拉拢与扶植理学人士。程氏洛学正因为适应了南宋初的政治现实需要,被统治集团所利用。而就内部言,二程的学生杨时和胡安国父子对理学的兴盛贡献尤大。杨时着力于对新学排挤打击,而胡安国父子则对洛学作系统的理论阐说。胡安国的《春秋传》被《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认为是“感激时事,往往借《春秋》以寓意,不必一一悉合于经旨”。因强调封建纲常服务于统治秩序,突出尊王攘夷思想,故既能深得宋高宗嘉许,又顺应了朝中上下抗金救国的民族感情。
宋孝宗登基后,既从思想上接受了理学,又改变了高宗的既定方针,起用主战派。因统治者之所爱与庇护,此期理学名家辈出。朱熹、张栻、吕祖谦时称“东南三贤”,南宋理学影响较大的派别有朱熹的闽学、陆九渊的心学、吕祖谦的婺学、张栻的湖湘之学、薛季宣等人的永嘉之学。其中陆九渊为主观唯心主义理学派别的重要代表,他的思想多与朱熹对立,二人曾有激烈辩论。据《宋元学案》,南宋前期著名的理学家有多人,其中又以诗文见长的有吕本中、曾几、徐俯、韩元吉、朱熹、刘子翚、尤袤、杨万里、吕祖谦、楼钥、陈亮、叶适、方凤等人,而以理论见长的则有杨时、胡寅、吕本中、吕祖谦、楼钥、魏了翁等,朱熹更是南宋重要的文学理论家。
南宋前期理学家多未似二程那样以“作文害道”,尽管也强调“文以载道”,却并不轻视为文。杨时虽“倡明道学”而肯定六经孔孟,不重汉唐以后诗文,但又能以“不知其情,则虽经穷文义,谓之不知诗可也”论诗,认为:“惟体会得,故看诗有味。至于有味,则诗之用在我矣。”[6](p213)从他对王安石“多不循理”、苏轼诗“多于讥玩”的批评,以及正面提倡“为文要有温柔敦厚之气”[6](p212)来看,他所说诗歌的“情”“味”虽不出于儒家“诗教”之外,但毕竟将抒情视为诗歌的本质,将韵味作为诗歌审美的要素,这较之于乃师二程显然是不同的。吕祖谦自言传江西诗派衣钵,曾作《江西诗社宗派图》,阐发了江西诗派的理论。朱熹是宋代理学的集大成者,“致广大,极精微”,建立了完整的理学思想体系,也是宋代理学家中最具文学思想的一位,且一生在治学、讲学之外,多有诗词、文章之作,著有《诗集传》、《楚辞集注》等,还阐发了关于文学创作、鉴赏、审美、评论的较完整的思想体系。朱熹反对苏轼的“文与道俱”说,也不同意文道相分说,而认为“这文皆是从道中流出”,[7](卷139)但这一“流出”却又非自然而成,因此他又对文学提出了诸多见解。如《诗集传序》感物而动、欲而生思、思而有言、发而为诗的观点;对于知人与论世、自然与法度、求识与涵泳,甚至风格、语言、修辞等,都有深刻的见解。朱熹关于文学的理论对南宋的古文创作有深刻的影响,虽然散文受到了理学的规范,文与道的关系难以摆脱主从位置,“载道”意识使得文章难以成为独立的美文。但由于朱熹毕竟还肯定了文学的自有价值,探讨了为文之道,故仍在理学的大树下为文学的生长保留了一方土地。
南宋的理学家多能在理学与文学的园地上耕耘,政论文固是所长,文学性散文亦不乏名篇。吕祖谦政论文“笔锋颖利”,却又长于山水游记,还编选《吕氏家塾增注三苏文选》二十七卷和《宋文鉴》一百五十卷,后者专选北宋作品,其中散文多达一千四百余篇,是南宋前期最重要的文选。楼钥散文以奏议见长,而其《北行日录》多记道里古迹,写及中原残破与人们生活,亦带感情。叶适为文“藻思英发”,论事之文尤见纵横驰骤,亦有亭台记的佳作。朱熹为文擅长说理,人们对其文集中的奏状、论学等文字评价甚高,所作记、序、碑、铭之类杂文,亦不乏佳篇。如《送郭拱辰序》颇见情致,《江陵府曲江楼记》、《百丈山记》等游记,模山范水,记叙见闻,笔调清隽,兼具情韵。
据《全宋诗》收录,南宋理学家创作的诗歌数量远较北宋为多。江西诗派是宋诗自具面目的重要流派,但发展到后期却生成以文字、议论为诗的痼疾,为此朱熹不乏对黄庭坚的批评。而江西诗派内部的理学诗人也因时势之变而生变革意识,吕本中的“活法”说是从理论上作了纠偏,曾几则以清新自然的诗风为旧习作了改革。探讨道德性命为理学之根本,内省式的修养常借助于自然风景的启迪。理学家从自然中体悟义理,使得孔子“乐山乐水”的思想得以延伸、发展,也催生出许多好诗。仅以朱熹为例,他虽写有《训蒙》诗百首,以之系统阐述儒学义理,并作为授徒讲学的教材,但又有由自然风景而得到感悟的诗歌。《读书有感》之二:“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自是名篇。《出山道中口占》:“川原红绿一时新,暮雨朝晴更可人。书册埋头无了日,不如抛却去寻春。”则道出了理学家被春日风光所惑,欲抛开书卷去寻春的意愿,似不经意间向人展示出灵魂深处的悸动,也在理趣中饶有罕见的情思。《晨起对雨二首》(其二):“晨起候前障,白烟眇林端。雨意方未已,后土何时干。倚竹听萧瑟,俯洞闻惊湍。景物岂不佳,所嗟岁已阑。守道无物役,安时且盘桓。翳然陶兹理,贫悴非所叹。”写出了作者面对一片晨雨,因景起情而生出岁阑的伤感,却又以安贫守道而自勉。他的《次韵雪后书事》其二:“饲怅江头几树梅,杖藜行绕去还来。前时雪压无寻处,昨夜月明依旧开。折寄遥怜人似玉,相思应恨劫成灰。沉吟日落寒鸦起,却望柴荆独自回。”全诗几乎未涉梅花的色与香,而是通过对环境的烘托和感情的渲染,表现了梅花的精神、品格,又流露出自己若有所失的惆怅心情。
三、禅林文化与禅僧诗
宋初确立了以儒治国的方针,佛教仅能适度发展。仁宗庆历初,欧阳修撰《本论》,认为“王政缺”、“礼义废”遂使佛教为患。[8](卷十七)理学家二程兄弟均以佛教教义不合于儒家的忠孝仁义,且不干世事,故屡有排佛之论。神宗熙宁初,全国僧尼数只及真宗时的四成。徽宗奉道教,强制以道改佛,但仅年余,影响不大。
南渡后,高宗对佛教采取不兴不毁方针,使之得以平稳发展。鉴于当局对待佛教的政策,为求生存、发展,佛教理论家既倡儒、佛“共为表里”,又将儒家的忠孝仁义入于佛教的善恶观,还有积极入世之论。建炎时,金兵陷杭、越、明诸州,僧人打出“保国安民”口号,参加抗金斗争。这些,都见证了佛教徒“不与世事”态度之重大改变。宋代国土狭小却财政开支极大,寺院向国家交纳赋税和购买度牒,成为政府财政的重要来源。僧人垦荒种地,又发展营利业,使得寺院逐渐融入社会经济,与之同时,也促使了佛教自身的世俗化。
宋代的佛教宗派有不同的地域分布。北方是律宗三家的创立地,宋前期汴京的佛教为南山律宗独占,直到仁宗时,禅宗才活动于此。南方地区,天台宗在宋初中兴,其中“山家”派以天台正统自居,而“山外”派则接受了华严学说,两者的论争使宋代佛教理论大为发展。华严宗在北宋中期由福建泉州僧净源在杭州完成,得四位华严宗大师发扬、传播其学说。净土信仰覆盖了宋代各派佛教,其中主流是天台宗与净土、禅宗与净土的结合。一方面是各宗僧人多修净土,另一方面是纷纷建立起以净土念佛为主要活动的法社,尤以南方为多,参加这类净土结社活动的,既有僧人,也有官民俗众。
宋代最主要的佛教宗派还是禅宗。慧能别创“顿门”的南宗禅,成为了禅宗“六祖”,虽唐武宗禁佛,佛教各派衰落,禅宗却仍很发达。五代时,“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禅宗南岳派分为临济、沩仰二宗,青原派分为云门、曹洞、法眼三宗。宋初,禅宗五宗并行,后则临济、云门、曹洞继盛,其中的临济宗始终占据优势。临济宗之中,又以黄龙、杨歧两个分支最盛。黄龙派系慧南(1002-1069)所创,住江西隆兴府(府治在今南昌)黄龙山,接引众多门徒,以“黄龙三关”说教,影响很大。杨歧派为方会(992-1049)所创,住袁州(治所在今江西宜春)杨歧山普明禅院,因方会善以启发诱导接引禅僧,北宋末年时,其势力、影响都远过于黄龙派。
北宋佛教的主要宗派都盛行于南方,南宋时北方沦陷就更是如此。佛教不仅对理学的生成、发展有很大影响,宋代士人的禅悦之风,以及僧侣的研经习文,更形成了士夫禅僧化、禅僧士夫化的现象,都非前代可比,以致有著名的诗僧、画僧出现。北宋的政治家与文人身份难分,可谓普遍悦禅。王安石归老钟山,爱读《楞严经》。苏辙自称曾取《楞严经》翻覆熟读,“乃知诸佛涅盘正路,从六根入”。黄庭坚诗中常用《楞严》、《圆觉》话头。张商英著《护法论》,常引此二经。除了政治因素,北宋中叶后禅悦之风大盛有诸多原因,禅宗对于士大夫,主要不是宗教信仰,悦禅更应与他们增强自身文化、学术修养的自觉意识有关。宋代士大夫多追求知识、学养的完备,而书籍的大量印行出版又提供了学习的条件。儒家经典本属传统教育,浸淫已久,佛典禅书成为了扩大阅读的目标,与禅僧交往更成了培育、增强禅学修养的重要手段,士大夫更直接参加了禅宗文献的整理和阐释。
宋代的士大夫自觉地将佛禅的资源移植到其他意识形态领域,尤其是用于文学与艺术。禅宗在其传承中创造出了“灯录”文体,宋真宗时,道原编成《景德传灯录》,此后,续编不断,至南宋淳祐末,普济将景德录以来的多种灯录撮要而编成《五灯会元》。“灯录”不但可以并见禅宗史及其理论发展,而且其对答的机辩和人生哲理也给人以启示。朱熹仿《景德传灯录》写成《伊洛渊源录》。士大夫中的诗人,也从禅学中借鉴了思维方法,得到了充分的营养。尤其是江西诗派,几乎人人皆晓禅宗话头,皆用禅家典故。禅学用于作诗与论诗,使得“以禅为诗”、“以禅喻诗”一时成风。临济宗与元祐党人关系密切,此时的诗坛盟主是苏轼、黄庭坚,而苏、黄二体,与禅宗的云门、临济相似,这也是一个颇有意思的现象。
南宋时期,大慧宗杲禅师重点提倡参究《楞严》、《圆觉》,孝宗皇帝还亲自以禅学思想注解《圆觉经》,并以《御注圆觉经》赐径山传法。南宋初的诗坛几乎为江西诗派所独占,而禅学则是其最坚强的后盾。自孝宗之后,尤其在宁宗、理宗两朝,有不少禅僧追求士大夫式的生活和人生情趣,热衷于诗文书画的创作。虽然南宋未见有如北宋道潜、仲殊、惠洪那样的著名诗僧,但仍有云泉永颐、芳庭斯植、亚愚绍嵩、橘洲宝昙、无文道璨等。尤其是南宋诗僧表现出群体性的优势,因此而有《江湖风月集》和《中兴禅林风月集》等禅僧创作的结集。前者为元代松坡宗憩所编,二卷,收录南宋咸淳(1265~1274)到元代至治(1321~1323)年间诸方禅僧所作的诗偈。后者为日藏汉籍,原题为若洲孔汝霖编集,芸庄萧澥校正,编集者孔汝霖生平不详,校正者萧懈,江西宁都人,是晚宋的一位江湖派诗人。
南宋诗僧绍嵩在《江浙纪行集句诗》的序中引永上人语,以论禅、诗关系:“禅,心慧也;诗,心志也。慧之所之,禅之所形;志之所之,诗之所形。谈禅则禅,谈诗则诗。”是很值得体会的。禅僧的诗歌虽或有被人诟病的“酸馅”、“蔬笋”之病,但佳作亦不少,兹举数例以论之。赐号文慧大师的南宋诗僧守璋有禅诗《晚春》:“草深烟景重,林茂夕阳微。不雨花犹落,无风絮自飞。”诗中既写出了对景物感受,又表达了对事理的体会,而无雨花仍谢落,无风柳絮自飞,又透出了禅思与禅意,难怪会得到宋高宗赞赏,为之御笔亲书。又如仲皎的《归云亭》:“一丛飞出岫,舒卷意何长。作雨遍天下,乘风归帝乡。无心怜洒落,到处自清凉。缥缈来空碧,吟边带夕阳。”此诗虽无前者的静、寂外境与心境,而带有飞腾灵动的气概,与一般的禅诗异趣,但其中的“无心怜洒落,到处自清凉”,亦见禅意。至于僧志南的七绝:“古木阴中系短篷,杖藜扶我过桥东。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更是僧诗的名篇,毫无禅偈气,更不见禅诗常有的枯淡。朱熹尝跋其卷云:“志南诗清丽有余,格力闲暇,无蔬笋气。余深爱之。”足以道出此诗佳处。有的禅诗表达的是隐逸之情,似是禅林的异类,却以风骨见长,如释智愚的《自赋息耕》:“叶深烟气暖,粳软骨毛香。巢许垂清节,临流不尔忘。”
禅僧诗不限于禅林,“四灵”学晚唐,实际上主要是学习晚唐的禅化诗风,因而常与当代的禅僧交游。“四灵”与诗僧居简、永颐、葛天民等多有唱和,而且还以僧为师,因而能追慕并在一定程度上再现晚唐诗风,如《唐音癸签》卷八所说:“游其心以求胜语,若有程督之者,嗜吟憨态,几夺禅颂。”
四、江湖文化与江湖诗派
宋代在建政之初,为加强中央集权,实行官、职不等,名、实相分的差遣制度,逐渐造成了难以解决的冗官问题。南宋时期,地小官多更为之凸显,而新的选官制使冗官问题较北宋更严重。洪迈《容斋四笔》卷四《今日官冗》引曾巩上疏(请严格选官节财,以增国库之蓄),并认为“是时,海内全盛,仓库多有樁积,犹有此惧”,他列举了乾道、绍熙的京官、“选人”数目后,指出“合四选之数,共三万三五百十六员,冗倍于国朝全盛之际”的事实。紧接又言道:
近者四年之间,京官未至增添,外选人增至一万三千六百七十员,比绍熙增八百一员。大使臣六千五百二十五员,比绍熙增一千三百四十八员。小使臣一万八千七百五员,比绍熙增七千四百员。而今年科举,明年奏荐不在焉。通无虑四万三千员,比四年之数增万员矣,可不为之寒心哉!盖连有覃霈,庆典屡行,而宗室推恩,不以服派近远为间断,特奏名三举,皆值异恩,虽助教亦出官归正,人每州以数十百,病在膏肓,正使俞跗、扁鹊,持上池良药以救之,亦无及已。[9](p653-654)
试想,官冗路狭,如何容得下如此多的士人?白居易所设计的“隐在留司间”,过着“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生活的“中隐”道路就难以走通,江湖遂成为了隐遁与为官的中介。若仕与隐皆不能得,那些饱读诗书、多有所长的知识分子就只能以奔走江湖作为生活的常态,本身则成为“谒客”,以诗文博取衣食以至功名,造就出南宋特殊的“江湖文化”现象。
吴自牧《梦粱录》卷十九专立“闲人”一目,实是江湖“谒客”为主的各类人的画像:
闲人本食客人,孟尝君门下,有三千人,皆客矣。姑以今时府第宅舍言之,食客者:有训导蒙童子弟者,谓之“馆客”。又有讲古论今、吟诗和曲、围棋抚琴、投壶打马、撇竹写兰,名曰“食客”,此之谓闲人也。更有一等不着业艺,食于人家者,此是无成子弟,能文、知书、写字、善音乐,今则百艺不通,专精陪侍涉富豪子弟郎君,游宴执役,甘为下流,及相伴外方官员财主,到都营干。又有猥下之徒,与妓馆家书写柬帖取送之类。更专以参随服役资生,旧有百业皆通者,如纽元子,学像生叫声,教虫蚁,动音乐,杂手艺,唱词白话,打令商谜,弄水使拳,及善能取覆供过,传言送语。又有专为棚头,斗黄头,养百虫蚁、促织儿。又谓之“闲汉”,凡擎鹰、架鹞、调鹁鸽、斗鹌鹑、斗鸡、赌扑落生之类。又有一等手作人,专攻刀镊,出入宅院,趋奉郎君子弟,专为干杂当事,插花挂画,说合交易,帮涉妄作,谓之“涉儿”,盖取过水之意。更有一等不本色业艺,专为探听妓家宾客,赶趁唱喏,买物供过,及游湖酒楼饮宴所在,以献香送欢为由,乞觅赡家财,谓之“厮波”。大抵此辈,若顾之则贪婪不已,不顾之则强颜取奉,必满其意而后已。但看赏花宴饮君子,出着发放何如也。[10](p294)
“古有四民,曰士,曰农,曰工,曰商。士勤于学业,则可以取爵禄;农勤于田亩,则可以聚稼穑;工勤于技艺,则可以易衣食;商勤于贸易,则可以机财货。此四者,皆百姓之本业,自生民以来,未有能易之者。”[11](卷三七)
将各种“闲人”与之对照,显然出于“四民”之外而具有一定的寄生性。其中的“馆客”、“食客”所操并非贱业,亦无生活之忧,有的甚至如方回所说,干谒所得“动获数千缗以至万缗”,其甚者“如壶山宋谦父自逊,一谒贾似道,获楮币二十万缗,以造华居是也”。且不说人格如何,但比起皓首穷经走科举之路,这是更为便捷的致富法。
江湖文化其实缘于“江湖诗派”,而江湖诗派则无疑是江湖文化的产物,二者可谓互为因果。江湖诗派得名于南宋宝庆元年(1225)钱塘书商陈起出钱刊售的《江湖前集》、《江湖后集》、《江湖续集》、《中兴江湖集》,由于所涉诗人多达百余人,*王水照主编《宋代文学通论》统计有109人,见该书514页;张宏生《江湖诗派研究》经过进一步考索搜集,得181人,认为可列为江湖派诗人者共138人,见该书317页。故能造成很大的声势。关于此派诗人的立身行事、生活方式,方回《瀛奎律髓汇评》卷二十评戴复古《寄寻梅》论曰:
庆元、嘉定以来,乃有诗人为谒客。龙洲刘过改之之徒,不一其人,石屏亦其一也。相率成风,至不务举子业。干求一二要路之书为介,谓之“阔匾”,副以诗篇,动获数千缗以至万缗。
钱谦益《初学集·王德操诗集序》亦曰:
诗道之衰靡,莫甚于宋南渡之后。而其所谓江湖诗者,尤为尘俗可厌。盖自庆元、嘉定之间,刘改之、戴石屏之流,以诗人启干谒之风,而其后钱塘湖山什伯为群,挟中朝尺书,奔走阃台郡县,谓之“阔匾”,要求楮币,动以万计,当时之所谓处士者,其风流习尚如此。
以上所论说明,被称为江湖诗派中的诸多诗人,都有以诗作为干谒之具、在江湖中游谒的特点,其中还不乏得到较好生活条件的情况。
欲买寒江载月船,床头金尽却谁怜?客囊空有诗千首,难向红楼当酒钱。
又如危稹《巽斋小集·上隆兴赵帅》:
平生骂钱作阿堵,仓卒呼渠宁肯顾?君侯地位高入云,笔所到处皆成春。万间广厦芘许远,岂无一室栖贫身。王邓故处为邻曲,更得赵侯钱买屋。便哦诗句谢山神,饮水也胜樽酒绿。
无怪后来钱谦益因江湖诗人的干谒之风而论其诗,颇不以为然,钱氏《初学集·王德操诗集序》云:“彼其尘容俗状,填塞于肠胃,而发作于语言文字之间,欲其为清新高雅之诗,如鹤鸣鸾啸也,其可几乎?”
江湖诗派得名于陈起刻印的“江湖”诸集,所以此派诗人实是一个泛称,组织上较为松散,而诗风则较为接近。从广义而言,它不仅指那些入于“江湖”诸集的大批诗人,还可包括被称为“永嘉四灵”的赵师秀、徐玑、徐照、翁卷。他们并无明确、公认的诗学思想与品评标准,却大致有两个较明显的特征:从身份而言,多属于流宕江湖的“高人雅士”;从艺术而言,多反对江西诗派的诗风,追求高情雅趣和清丽的风格。因研究江湖诗派有专著,故本节对此派诗歌仅简论之。
[1]阮 元.十三经注疏·周礼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0.
[2]柳诒徵.中国文化史[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88.
[3]刘克庄.后村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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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孟元老,等.东京梦华录(外四种)[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
[11]陈耆卿.《嘉定赤城志》[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责任编辑:张立荣)
TheMulti-cultureandLiterarySchoolsintheSouthernSongDynasty
DENG Qiaobin
(Department of Chinese,Jinnan University,Guangzhou,Guangdong 510632,China)
The mainstream culture in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was that of the literati and officialdom.It deteriorated owing to the long-time conflicts between parties,causing its progressive decline in the political environment of the Dynasty.The Neo-Confucianism developed by leaps and bounds,because it was propped up by the rulers,and conformed to the needs of the times.The rationalistic Confucian philosophers paid attention to literary theory and poetry creation,and ZHU Xi scored special achievements.They generally liked Zen,and participated in the Buddhist temple cultural construction.Zen monks in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pursued the life style of scholars;they created many excellent poetry.The territory of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was long and narrow and there were too many officials.The scholars descended to “Ye Ke”,namely,Jianghu literati,whose main body were wandering literati.The Jianghu culture became the main cultural pattern of the imperial court,and the scholars withdrew from the society and lived in solitude.The Jianghu School was an important school at that time.
Southern Song Dynasty;multi-culture;Neo-Confucianism;Buddhist temple;Jianghu;Schools of poetry and literature
2013-11-06
邓乔彬(1943-),男,广东珠海人,暨南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诗词学(侧重唐宋)、画学、文化与文艺、学者研究。
I206.2
A
1000-579(2014)01-008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