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雪
2014-09-05傅修娴
傅修娴
南方的雪向来是稀少、罕见的,下的时间最多不过一天,便又会在后两日的晴日里匆匆地化了。对于小孩子来说,下雪便是狂欢的好日子。这应了家乡那句古话——“下雪天,狗撒欢。”我们小孩的欢乐,就像一只只精力充沛的小狗在雪地里尽情嬉闹。
那日我刚从雪里耍完回来,顶着一头融雪,玩的太历害,头上像蒸包子一样冒着热气。一进屋,奶奶就劈头盖脸地骂着我:“你这个小疯子,玩得身上全是水,等会着凉发烧看我不打烂你的屁股!”边说边拿干毛巾来擦我身上的水,又赶快让我换了湿袜子,套上烘在炉上暖和的鞋子。在奶奶无尽唠叨的同时,我似乎听到一声婴孩的哭声,便好奇地问:“来了小孩吗?”奶奶这时正把我湿淋淋的袜子搭到炉子边上,又怕火把袜子烧了,便小心地放远点。“哦,后屋的林奶奶代养了一个女娃子,还不过一个月。”奶奶答道。我顿时来了精神,蹬腿下地,泥鳅似的从奶奶身下溜过,蹦哒蹦哒跑到屋后几十米远的林家屋子里。
一进屋,看见一个小篮子吊在屋正中。我凑上前去便看见一双溜溜转的眼睛,见我看她,便用小孩特有的清澈、灵亮的眼神望着我。她很安静地瞅着我,瞅着瞅着,突然哇的一声哭了。我被她的哭声给镇到了,顿时慌了手脚。正在厨房切菜的林奶奶听见哭声,手里还拎着菜刀,急忙跑出来。我那时毕竟还小,看见一把晃亮的刀在眼前晃,瞬间吓破了胆,似乎是要与那小孩“欲与天公试比高”般,也大哭起来——两个小孩的哭声快要掀了房顶。奶奶听到了哭声便小跑了过来,而林奶奶也察觉到她手上的刀吓着我了,赶忙将刀放下。这事便成了村里人的一个小笑话。
我后来才知道她叫小雪。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小孩的日子是很忙的,头几天我图新鲜又去了几次。可几次都被林家奶奶拦了下来,说是小雪在睡觉。我又整天和我一般大的孩子满村子疯去了,便把这个小孩抛在脑后。
待再次想起来的时候,大概是一个月以后。那几天晚上睡觉,都隐隐听到小孩的哭声,便问奶奶:“为什么那小雪晚上哭闹这般厉害?”奶奶大概要睡了,便有些含糊地回答:“开始几天,本说是感冒,可是喂了几天药都不见好。现在又开始发起烧来。哎,这孩子爹妈真没心!虽说是个女娃子,也不能这样不管不问!听说这个月又没给钱,林奶奶哪照顾得过来?”我知道,代收是孩子父母自己没法带孩子,而祖父母也没法养,就会把孩子放到一个有经验并且有时间照料的妇女或老人那里养着,只要每个月给些抚养费就行。奶奶这时拉了拉我的被角,又嘟喃道:“还是我家小祖宗命好,全家当宝似的,以后别给我捅蒌子就更好了。”便又哼着歌,轻拍着我,哄我睡着。
第二次见面是几天后,奶奶要拿一些我吃剩下的退烧药,送给小雪吃,我便跟着她一块去了。这时我不敢靠太近,只是隔几步看着这个小孩。她在睡觉,但我明显看得出她脸上没有血色,腊黄腊黄的。可能不舒服,发着病,眉毛眼睛都是皱着的。我就静静看着她。没过多久,奶奶牵着我跟林奶奶道别。这时,那小孩嘤嘤地哭起来,声音不大,和我与她初见的时候小了很多。林奶奶便转到桌边,只勺了几勺奶粉,可能是没奶粉了,把奶罐子往桌上敲了敲,又往奶罐边上刮了些,冲上一瓶奶。这时听到林奶奶说:“张XX(孩子的父亲)已有两个女娃,这次又生了个女儿,听说生完后就打了她婆子(老婆)两巴掌,差点把娃子往地上摔死了。这娃还是她大伯看着不忍,送到我这的。起初只是说养两三个月的,可左等右等也没见家人来接,再过几天我就把娃送过去,这娃病成这样了……”
我与小雪的第三次见面,是在春节的时候,大概正月初七八吧。我和一帮小子,在河边用小鞭炮吓唬河中笨笨的呆鸭们,鸭子被梆梆响的鞭炮吓得到处乱窜,河面上全是腾飞的鸭毛,我们玩得不亦乐乎。这时,我听到比鞭炮声还响的大人们的争吵声,以及一些锅碗摔在地上的声音。一帮小子还在兴奋地点鞭炮,而我记起那屋是林奶奶的屋,便跑过去看了。刚到门边便越觉得争吵声大了,见里屋有一群大人在激烈争吵着,其中一个中年男子指着身边一个抱着白包袱的女人在骂着什么,而那女人只顾着哭。林奶奶呆坐在椅子上,不断地用手背去擦眼睛,一下又一下。
那天晚上,我们全家一块吃饭,我啃着鸡爪子正起劲,便听奶奶开始说:“张家那女娃子昨晚上死了,说是得了肺炎,也不是什么非死的大病,可那父母就是没来接孩子去看病。林奶奶哪是上得起大医院的人?那姑娘说没就没了,这造的孽……”我见过村里死了的人都是用白布包着的,这时我才恍然大悟,那白包袱里是小雪。所以,这也算不上与小雪的第三次见面。
第二天,我就开始发烧了。小孩子总是很奇怪,毫无征兆地就病了。我胡乱地想着,我会不会也死了,会不会也被白布一包,然后就没了。迷迷糊糊的,又被妈妈摇醒。妈妈指了指窗外,天上开始有一星点的小雪花。我在病得难受中有了点高兴。妈妈说:“刚开始下,后面可能会越下越大。”我往她怀中蹭了蹭,找着舒服的位置,看着窗外的雪花,便又昏昏地睡过去了。
按我家乡的规矩,早夭的孩子是不能立墓的,最多只能埋在路边,这样是希望小孩的魂魄早早地回到阴间,快些重新投胎。所以小雪死后连块墓碑都没有。又因为她被下葬的那天我病了,所以连她埋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南方的雪向来是稀少、罕见的,下的时间最多不过一天,便又会在后两天的晴里匆匆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