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毛叶片(外一篇)
2014-09-05李婺
李婺
老人进动物园后就径直走向东北方,那里有一张木椅,老人轻轻坐下。虽然很久没有回来过,但这张木椅的存在让她心中为之一轻。其实,在心里,这木椅早就不在了,或者是木朽倒弃后换成铁铸的园艺椅,正好配公园新建起来的欧式铁艺围墙。可不知为什么,木椅仍在,除了靠背脱落一根木条和座位上纵横的刀刻印痕外,木椅还是从前的那张。老人的脸隐在浓密的树荫下与椅子陈年的木色很协调,那些皱纹和刻痕仿佛都是由同一双手设计出来的。
这张木椅还很结实,老人觉得它存在的唯一理由得益于巨大的槐树长久地庇佑,纷披的树叶将木椅拢在黑色的树影下,没人能够轻易从外面发现这个隐匿的所在。而坐在其中,有很好的视线,能够看到外面明亮的动物世界。老人坐着,五分钟、十分钟、半小时,又是一小时过去了,没有人经过,或者经过的人都安然地走了过去。擎着五彩气球的孩子、牵手的情侣,再就是一个捡垃圾的中年男人。老人从内心里感谢这份平静,叶影落在身上真是像极了一片片羽毛,老人静默不动。
后来,老人像是睡着了。梦里走来了一位年轻的女子,老人对她笑笑,她也笑了。女子在椅子左手边坐着,中间空出一个人的距离。
“对不起,打扰了。”她说。
“哦……没。”老人回答。夕阳下女子纯净的绯色衣服和槐树淡墨色羽毛状的叶影很协调,这份宁静又纷乱的美,都是似曾相识的。树叶的影子在她们身上洒落又飘走,它们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像托着她们在飞。
“那边有好美的孔雀。”她说。
“是啊。”前方笼子里那只大鸟饱满的身体上覆盖着靛蓝青绿的羽毛,闪着令人惊奇的变幻莫测的光芒,它迈着长长的腿优雅地在栅栏内走动着,有时用趾拨弄泥土。突然,一只孔雀跃上一根木头横杠,站在离地三尺的高处,急切地转动身子快速抖动着全身的羽毛,并鼓足力气令全身羽毛蓬松起来,它持续地发出低低的叫声,最后,似乎是拼尽所有的气力,哗地一声,那把收拢的扇子刹那打开了,射出万道金光。“啊,它开屏了!”女子轻声叫道。
“是啊,它开屏了。”老人和道。那只大鸟炫耀地立在横杠之上,轻微地左右转动那张金色的屏。
“它在求偶,展示爱的雄心。”女子说。
“是也不是。”大鸟只展示着炫丽的屏,不敢擅动,免将屏后面的都裸献出来。“如果这是爱,不用以此荣耀;如果不是,又何必如此卑微。”老人第一次主动说话。女子沉默了,年轻的她不知如何回答,或者她还没有接受过爱的洗礼。在夕阳的映照下女子玲珑的身体成了一个发光体。老人是灰色的,白发却异乎寻常地亮了起来,冷冷的光与那枚发光体交相辉映着。
远远传来了欢快的乐曲声,夹杂着人们情绪高昂到无法控制的笑语,打破了孔雀的求爱表演,它收拢色彩诡奇的尾巴屏风从横杠上急急跳下。她们知道,那是公园里的熊开始表演骑自行车或者敲锣鼓,总之,它们头脑聪明行动也不似看上去的笨拙。如果从小接受耐心而有计划的训练,它们有本事招揽游客,令他们乐翻了天。
“可笑的……无耻的伎俩。欺骗,赤裸裸的欺骗。”女子说,“长久以来的安享美食再加上残酷无情的鞭笞让它们无知无觉,或者干脆麻木了吧。要是我……情愿死去。”她一边说,一边扭动了一下身子,好像她是一只要从牢笼里钻出去的母熊。她显得从容不迫,语气却不如内容那么坚定。
老人笑了,她的回答和树影重叠并隐身其中。到了她这个年纪,她很少提及死这个词。说出来是需要勇气的。老人说:“谁知道……谁知道它愿意不愿意呢?一直,一直这样下去。我老了,所有的戏剧都将是挣脱不了的粗鄙、灰暗、羁绊、伪装,它们以不息的痛苦为载体,戴着欢乐、幸福、美丽的假面具在一颗老迈的心里滋长生存。”说出这些,老人累极了,这都是因为她出游太久。如果此生还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那么就是重新坐在这张木椅上,在一树羽毛叶片里得到慰藉。
两人都没有动,她们的影子被光投射到自己的脚前,都是细小精致的,像幻觉。某一人的故地重游意外地与另一人的初来乍到重叠在一起。“你喜欢这张椅子吗?”良久,老人答非所问地说。
“喜欢。城市的人们已不常上这来了,这又是这个动物园里最寂静的地方,如同城市华丽或纵情欢乐的梦的一隅。”女子伸手捉住一片半透明的绿色羽毛,“以后我一定会多来这儿坐坐。”
“不,这是城市的伤口,比这个城市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令人刻骨铭心。”老人说,“我更喜欢这株树,因为它,这木椅还在,而,伤口不在。”老人感激地望着槐树,过去的40多年中它长粗长高了。今天她仍坐在长椅的右边,空着的左手摊开着,似乎在期待从叶片的缝隙间发现漏走的时光并将它握住。
天暗沉了下去,女子站起身,暮色中她的衣服渐渐失去了色彩。“您也早点回家吧,刚才的夕阳,那光是诡异的。应该是要下雨了,这个城市总是这样,要下就是一天两天三天,总不停。”
“我是一个旅人,不会呆很久。”老人回答。女子点着头,她以及她那绯色的衣服和着最后一缕夕阳从树影中消逝而去。过了一会儿,老人睡醒了,她站起身静静地注视着动物园里的这张老木椅,离开了。羽毛叶片又重新拢住了木椅,将它收回到绿色的怀里。
事情就是这样。
雨下了好多天。
一朵黄玫瑰
这是一座玫瑰花园,快到开花的季节了,每一株玫瑰的枝头都长出尖尖的花蕾。
晒足了太阳之后,特别是当花蕊储存来自于太阳的热时,花蕾们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我心里有一些痒痒。一朵花蕾说道。我们也是啊,很多花蕾说。它们努力地从心里多分出一片花瓣,这样它们就一天比一天膨胀起来。透过越来越薄的花骨朵外皮,几乎能看到花瓣紧紧地扭结在一起,它们静静等待开花的那天。忽然一朵花蕾叫了起来,天,这里竟然有一朵黄色的玫瑰。啊!别的玫瑰跟着叫了起来。因为这是一块属于红玫瑰的花园,许多年来只开红色的玫瑰。
那株黄玫瑰长在离地面不远的地方,叶片是淡淡的青绿色,并且非常柔软,风一吹就卷起。这株黄玫瑰只有一个花蕾,比所有红玫瑰的花蕾都小。虽然如此地不起眼,却仍被发现了,因为它唯一的花蕾透出来的不是粉红或艳红不是任何一种红色,它是淡淡的黄色。所有的红玫瑰都不喜欢它的低矮的姿态和令它们感到不安的色彩。
红玫瑰们在为自己开花的那天做着准备。它们尽量让自己生出更多的瓣,这样就能在一个重要的仪式上呈现自己由于繁复而产生的美感,或者得到某位夫人的宠爱而插在耳边或胸前。这可是令一朵玫瑰花感到无上荣耀的高贵的礼遇啊。红玫瑰们不停地长啊长啊,它们在心里分出好多花瓣,一层又一层,每一朵都努力要做园中最大最红的那朵。整片玫瑰园充满了紧张、焦虑和野心,有时,为了阻止对方的生长,它们会搅成一团。
黄玫瑰躲在众玫瑰的叶片下,用自己柔软的叶片裹住枝头那因为羞涩而低下颈项的花蕾。只有在夜晚,当所有的红玫瑰都睡着后,黄玫瑰才悄悄地伸直身体,将小小的花蕾微微抬起,叶在风中如流水中的绸缎般舞动着。它臣服于自己的宿命,本能地扮演着一个不起眼的角色。它不关心自己能生出几层花瓣来了,更不敢奢望插在古典而昂贵的花瓶里或装饰着一位夫人的发边。黄玫瑰沉默地站在月光下,闪动着与月光相仿的淡黄色。
甜蜜的花季到了,所有的红玫瑰竞相绽开巨大滚圆的蓓蕾,释放出令蜜蜂们欣喜又狂野的香味,它们一朵比一朵大,花瓣层层叠叠,色彩绚丽、红如火焰。红玫瑰一朵朵地被剪走了,喜气洋洋地并排盛放在筐里。
黄玫瑰也到了开花的时候,它本不想开成一朵花,但谁叫它又是一朵花呢。它只好低着头,以免自己怪异的色彩影响了整座玫瑰园的美。
这时,有只小手轻轻地摘下了它,并将它放进口袋里。黄玫瑰几乎要哭了,但它忍住了。我不美,所以将我摘了下来,然后会被扔到角落里吧。尽管这样想,它仍没有哭出来。我不配做一朵玫瑰花,我无法以自己的火红向爱人表达真挚的情意,我不能以自己的美装饰堂皇的会场,我永远得不到高贵的礼遇和无上的荣耀。此时,它觉得自己是一朵等待着被淘汰的劣品。
妈妈,您瞧,我找到了什么?孩子轻轻地从口袋里取出一朵黄色的玫瑰花,将它擎到母亲的眼前。
哦,这是一朵黄玫瑰。母亲发出轻轻的叹息。她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接过这朵小小的花,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轻盈如蝶翅的花瓣在风中舞动,柔和的芳香从淡如月色的黄中散发出来,在空气中一丝丝地弥漫。
它那么美,是活的珠宝。这位母亲在孩子喜悦又羡慕的眼光中温柔地吻了它一下,黄玫瑰颤动着它那柔美又虚弱的瓣,从一瓣传递到另一瓣。随后,它被轻轻地缀在孩子最心爱的一个布娃娃的蓝色腰带上,孩子整夜抱着它们。
过了几天,黄玫瑰干了,它的瓣一片也没有掉落,依然散发出淡淡的香气。母亲把它夹进了一本赞美诗集中,于是这朵花成了一枚精致而生动的黄玫瑰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