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奔逃
2014-09-05茨平
茨平
一
一个苹果,一个只被咬了两口的苹果滚在一旁。一只手,一只手艰难地伸向苹果。手再也抓不到苹果了,因为手,已经静止不能动了。这是一张描写战争的照片。看不出是哪个人,是军人?是学生?是少女?还是饱经沧桑的中年男子?我不知道,也无从知道。只知道他在吃苹果,只咬了两口,来不及咬第三口,便倒在那儿。不知道他痛苦挣扎的表情,也不知道是炸弹还是子弹结束了他未知年龄的生命。当我看到这张照片时,被震憾了。战争,是以多么残酷的方式来显示它的无情。
我想起我的祖父。
1949年11月某一天,赣江源头一个叫陂下的小山村,太阳还没落山,村口走进一男一女两人。男的挑着担子在前,女的紧跟其后。担子里,一头是锅盘碗筷一头是三岁的小男孩。后面的女人背着包裹,包裹里是棉被衣衫。这个男人就是我的祖父。在外奔逃多年,战争终于停下来了,他终于可以回家了。回家的喜悅和对未来平安日子的憧憬让他脸上绽放久违的笑容。然而,祖父终没有过上平安的日子,在回家后的一个月抱着无限的遗憾走了。也就是说,来不及咬一口象征太平的苹果。我的祖父,比照片上那个未知人更具悲剧色彩。那个未知人,毕竟吃上了两口苹果。
我的祖父,从他由少年变成青年开始,只在做一件事情,奔逃。奔逃的目的是为了活着。活着只是为了活着。
我有关祖父的一些记忆来自于村里一些老人片言只语的口述。就连我父亲对他老人家的印象也十分模糊。只知道,有这么一个男人,该喊他爸爸。事实上,父亲来不及喊他一声爸爸。作为一个男人,没有听到,也来不及听到这世上最令人喜悦的声音。他进入另一个世界的时候,我的父亲,虽然已经三岁了,但四处奔逃的日子造成我的父亲营养极度缺乏,以至口中还是吐不出一个正确的音符,两腿迈不动踉跄的步子。村里的老人告诉父亲,祖父临走时,手摸着父亲的头,艰难地只说出四个字:错了,错了。父亲把这四字说给我听时,满脸的悬疑。
错了?什么错了?能让祖父临终时一副抱憾终生的样子?
村里老人告诉我,祖父是个聪明而又俊秀的后生。你想知道祖父到底长得多俊秀,看你三公四公五公就知道了。三公四公五公确实长得眉清目朗。于是,我找来一面镜子,端详自己的模样。我长得太像我的父亲了,长得太对不起自己了。中学历史课本上有北京猿人头骨像和根据头骨还原的头像。我看后大惊失色,北京猿人怎么长得与我一模一样呢?这副尊容一直是我心头的一个伤。
说祖父聪明,唯一可以证明的是祖父特别能逃。
那时是民国年间,长大成人的祖父成了抓丁的首选对象。当兵,是那会儿草民最惊悸的职业。当兵意味着要去打仗,打仗意味着送死。祖父毫不例外地选择逃。据村里老人说,祖父六次被抓丁,六次成功逃脫。第一次是,抓丁的士兵进村了。祖父与二公来不及奔逃,躲进牛栏棚上的稻草堆里,是年幼的五公出卖了他俩,士兵把牛栏团团围住。即使这样,祖父还是逃脱了。不怎么机警的二公被抓走了。祖父是怎么逃脱的,村里的老人无从知晓,我更不知道。我只是猜想,祖父在奔逃的时候是否回头看了一眼被五花大绑的亲弟弟?二公被抓走之后再也没有回来,没有人知道,他死在哪一个战场,更别说尸骨埋在哪里。第二次,祖父是在睡梦中被抓。当押解壮丁的队伍走在一座木桥上时,祖父纵身往桥下一跳。士兵们胡乱朝水里开了几枪,认为祖父必死无疑。因为,祖父是被五花大绑着的。捆住双手的人落入水中只有一个结果:淹死。事实上,祖父在一里远的岸边爬了上来。聪明的祖父在过桥之前已把绑自己的绳索解开。要知道,那是死结,还捆住了手。这一点,今天说出来还没人相信。自从这次之后,祖父不敢回家了。祖父一直在外逃亡。在逃亡过程中,还是有多次被抓丁。虽然最终逃脱,但也足以让祖父抓狂。以后的事情,村里人不甚了解,只知道他躲进深山老林里。在深山老林里遭遇了同样奔逃的祖母。
对祖母的认知我是非常清晰的。祖母长寿,1999年才挥手告别人世。毫无疑问,我,我的父亲还有我的兄弟姐妹都承继了祖母的基因,长得奇丑无比。事实上,我的祖母长得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更丑。年少时我老是想,俊秀而又聪明的祖父怎么会娶一个奇丑无比的女子做老婆呢。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谁不想娶一个花容月貌的女子做老婆。即使条件受限制,总要过得去吧。后来,这个谜底还是由祖母揭开了。那是祖父在奔逃的过程中见到了无数令他胆战心惊的事。数个大头兵或土匪恶棍,见到稍有姿色的女子都不约而同做一件事情:强奸加轮奸。然后女子轻生或以泪洗面,然后是男人痛苦不堪。于是,聪明的祖父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娶老婆,一定要娶丑女人做老婆,越丑越好,越丑越安全。
现在,我也年近中年了。少年时,对自己丑陋不怎么上心。长大后进入社会,为生活拼得头破血流,遭受了太多的白眼、轻蔑、挫拆之后,不能用一句心比天髙命比纸薄来感叹。都说长得丑的人是命相不好,其实是长得丑的人被社会推向边缘。我突然之间明白了,我的祖父为什么会在临终时手摸父亲的头连说错了错了四字。以祖父的聪明,非常清楚,丑陋是一个人在社会上拼博美好前途的拦路虎。祖父说错了,是他判断错了,他沒有想到,战乱能够很快结束。以战乱时惊悸心态为自己和子孙设计明天,祖父并没有错。错的是战乱。
二
——现在该说我的祖母了。
说句实话,我对祖母的印象不怎么好。不只是我,我的父亲母亲,我的兄弟姐妹,我所有的亲戚和村子里的父老乡亲都说我祖母不是个好女人。不是她长得丑的原因,但长得丑肯定有原因。在山乡,好女人的标准是勤俭持家、相夫教子、和睦乡邻。按这个标准,她除了特别能干活之外,真的与好人一点不搭边。她好与人吵架,与她相邻而居的人吵遍了,不是一二回,而是十回八回。一点芝麻小的事情都能与人吵个五六天。她有占小便宜的习气,见邻家的辣椒茄子长得好,在一阵诅咒之后,有N多会落入她的菜篮里。邻家的母鸡下蛋了,一不留神便会变成她碗中的佳肴。她为人小气,别人借她的东西都很难,别说给了。用老家的话说,三升油麻赤膊空手也能夹着过十里长排。她又好吃,家里有点钱,就是买好吃的。就是家里没钱,也要拿米粮去换葵瓜子嗑。据说,她一餐能吃掉一只鹅。当然,外人是吃不到她什么东西。家人吗,同一屋子里,想不让也不行。有这么多缺点,怎够得上是个好女人呢?有这样一个人,对我们这个家,确实是一种伤害。
对我们这个家,特别是对父亲的伤害,不止于上述那些。说实话,有个长辈那么不会做人,子孙确实蒙羞。让我们,特别是父亲最受伤的是,在祖父去世后不到一个月,她抛下还不能走路还不会说话的父亲另嫁他人。父亲彻底地成了孤儿。我怎么也想不清楚,她能抛下亲生骨肉另嫁他人。若不是同村同姓同族的一个叫家丰的单身汉收养父亲,父亲早已不在人世,也不存在我们兄弟姐妹。收养父亲的人我喊他爷爷。他在上世纪60年代初那场大饥荒中饿死,在我兄弟姐妹中只是个概念,但每年清明时,我们全家人都要到他坟头烧些纸钱,无比尊敬地喊几声爷爷。村里人告诉我,爷爷真是个好人,其实他不会饿死,他死后缸里还有一升米。他坚决没吃这升米,是因为他知道,饥荒的日子还有很长,瘦弱父亲更需要它。爷爷走了,爷爷永远活在我们心中。拿爷爷与祖母对比,任何人的牙齿都会咬得咯咯作响。祖母走了,带走了祖父攒积的几块大洋和家什,只留下两间土屋和一屋的寒气。祖母嫁到哪儿就把伤害带走哪儿。她先后嫁了五个男人。每个男人死后不到一个月再嫁男人。除了祖父之前的男人,每个男人那儿留下一二个孤儿或孤女。前四个男人,包括我的祖父,一起生活的时间都不长,只是最后一个男人,生下两女儿,相伴到老,在男人死后一个月也跟着去了。说来有点宿命,最后一个男人,居然与我同姓,追谱问源,五百年前同一个爷爷。按说,像祖母这样长得丑品行又不好的女人很难嫁出去,但事实上,在那苦难的日子,真应了那句千个丑婆娘不够一夜嫁的古话。总是有那么多男人前赴后继。当然,沦落到娶丑婆娘为妻,自身也好不到哪里。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祖母对谁都不好,对老公却十分地好。就说最后的男人,他喝酒赌钱懒惰,她拼命地干活玩命地挣钱养活他。
1999年的冬天。祖母死了。我们这些做儿孙的,怎么说也要去料理她的后事。当做法事的道士一声长长吆喝一路走好时,我原谅了我的祖母。因为就在这一瞬间,我明白了祖母的一切都不是她的错。她只是一个女人,只不过是长得丑的女人,面对生活的挤压和生存的苦难。她只是错误地选择了对抗的方式。看起来像对抗,其实是挣扎。她一切的一切,只是挣扎的一种表现形式。
祖母与我的祖父一样,生在乱世。祖父在奔逃的时候,她也在作另一种奔逃。因为长得丑,村里人不待见她,孩童们不待见她,父母也不待见她。她是在一片歧视嘲笑轻蔑中长大。小时,我听过她自言自语:老是挨打哟,爹妈打,外人打,错了打,对了也打。现在回想起她的自言自语,明白了,一个没有得到爱的人,怎么可能把爱付给别人。要命的是,她嫁的第一个男人,我祖父之前的男人是个典型的不良男人,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更要命的是他是暴打老婆的男人,她拼命干活打下米粮供养男人的结果换来的却是家庭暴力。外面嫖了女人,回家看到丑婆娘要打。外面赌钱输了,是因为丑婆娘你霉气,打。外面赌钱羸了,是因为打丑婆娘把霉气打掉了,再接再厉打。挨打之后,她在想,我的爹和娘呀,怎忍心把我嫁给这样一个人。因为她的爹妈,知道女儿将嫁怎样一个男人。有一次,她实在是忍无可忍,拿起柴刀把那个男人劈了。从此她开始亡命天涯。在把男人劈了的一瞬间,我猜想,她明白一个道理,只有露出獠牙,才是最好的抗争。从此她不是顺来逆受的人。她一生都那么富有进攻性,大概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奔逃的祖母与奔逃的祖父在深山老林里相遇了。与祖父的相遇,是她一生最幸运的事情。祖父没有看轻她,给予了一个男人所应该给予她的一切。于是,她又明白,男人与男人是不一样的。我十分理解,她为什么会义无返顾地嫁一个男人又一个男人。这种行为也是一种挣扎。她的要求很简单,只是希望男人不要打她,在夜深人静时做一对男女该做的事情,起居生活过日子。事实上,以后男人她都满意,因为没有一个会打她。事实上,以后的男人没有一个敢打她了,因为她会举起柴刀。最后那个男人曾试图打,结果被她追得满山跑。
祖母临终时,说她想与我的祖父葬在一起。看着她浑浊的泪水,我想起小时候。因为扯不断的血缘关系,她虽离开了我们这个家,但我们兄弟姐妹,还会以客人的身份被接去她家住几天。她会极尽所能弄些好吃的招待我们,比如煎几个荷花蛋,比如去田里捉些泥鳅。我启蒙上学时,她大老远送了个新书包过来。当所有人都不同意,特别是我父亲激烈反对时,我同意了,并极力说服所有的人。我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要与我祖父葬在一起的想法,是因为,她与我祖父在一起时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一个再丑陋的人,对美好也是有怀念的。一个心地再自私的人,心中也有善的柔软地带。何况,一切的一切都不是她的错。她挣扎了一生,在九泉之下,不应该再挣扎。在九泉之下,应该有爱,有温暖有温馨有亲情有美好。她走了,我们做儿孙的应该而且必须成全她。我说完这些话时,所有的人都泪流满面,包括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