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照文苑年复年
2014-09-05杨佩瑾
杨佩瑾
张光年(光未然)同志离开我们已有十多年了。但他的音容笑貌,他那慈祥亲切的神情,还时常在我眼前浮起。
提起他的《黄河大合唱》,几代中国人都曾为它的磅礴气势所震撼。他的为人,更为文学界历代作家所敬重。他们说,“一曲《黄河大合唱》歌词成为中华民族不朽的精神象征,及全世界华人凝聚的力量。”他们说,“光年生活在中华民族大革命大翻身大开拓大解放的时代,他是这个时代的见证人,这个时代的歌者,这个时代的清道夫与建筑工。他是这个时代的代表人物之一,他为这个时代付出了自己的一切。”
所以,有幸与他的一段交往,成了我人生中的珍贵回忆。
一
抗日战争年代,我还是个小学生,曾经多次背着书包逃入深山,躲避一次次下乡扫荡的日本鬼子。那时,我曾在心里一遍遍唱起:“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一面想象着黄河咆哮的气势,想象着作这首歌的人一定威武勇猛,是一个在万山丛中逞英豪的抗日英雄。此刻,如果他能出现在面前该多好!
可惜,自少年以来希望能见到他的愿望,很长时间都未能实现。
1985年5月,时任宜春地委宣传部长兼文联主席的我,突然接到中国作协通知,要我参加光年同志率领的中国作家代表团,到广东南部改革开放前沿,去参观访问和学习。这让我激动:这一次,终于可以看见仰慕已久的张光年同志了。5月13日,我从宜春乘火车直接去广州白天鹅宾馆报到,随即和同住一室的四川著名作家高缨(电影《达奇和她的父亲》作者)一起,前去拜访时任中国作协党组书记、副主席的光年同志。
和我小时想象的那个高大威猛的形象大不相同,光年同志中等个儿,是一位慈祥和蔼、笑容可掬的70多岁老同志。他询问了我们的旅途情况后,告诉我们说,广东南部特区是我国改革开放的先行者,有许多先进的观念和实践经验,作家们要从现实生活中感受时代的脉动,从而开阔眼界,与时俱进。
在光年同志的率领下,访问团作家怀着巨大热情和兴趣,开始了紧张的参观和学习。来自全国各地的同团作家还有唐达成、徐怀中、艾煊、李纳、丁宁、玛拉沁夫及陈继光等十多位。在广东省作协主席陈残云和副主席韦丘的陪同下,先后参观了中国大酒店、白云农场农工业联合公司、厂小简陋但修理工作名扬海内的中外合资企业珠海汽车修配厂、联星乡农民办的南城大酒店;到了江门市侨乡、开平市侨乡;到了新会县、中山县、珠海、湾仔、桂山岛;又乘海轮渡过伶仃洋,参访蛇口工业区、深圳大学、沙头角中英街……在诸多改革开放的先行单位,看到许多从前不曾见也不敢想的新事物,新做法,切身感受到时代前进步伐之快,远出我们的想象,真是不虚此行。
想必是出于对光年同志的尊敬,广东省委书记林若、省长梁灵光和所到各处市县领导,都先后会见了代表团一行,并热情介绍了改革的进程和遇到的种种困难及阻力,说了许多让我们印象深刻的新鲜见解。如江门市委书记说:“没有人才,不可能发财。”深圳市委书记梁湘说:“特区是利用资本主义,建设社会主义。”这在当年的我们,简直不敢想象,真如同一股股新鲜空气扑面而来。
同时,每到一处,当地主人也一定要光年同志题词留念。而深受改革开放壮丽画面感染的他,不仅每天写日记,写诗,也兴奋地应请提笔,题诗相赠。因为日程安排紧凑,他只能在就餐时或临睡前,挥毫写下一幅幅赞颂改革的题词。往往是我们已吃完了饭,他还在兴致勃勃地写着。他虽然年过古稀,却像年轻人一样精力充沛,充满激情。那种热情和活力,令人钦佩。
一路上,我很想找机会和这位前辈多谈几句,请教一些有关文学艺术的问题。但很可惜,所到之处,他总是被当地许多人包围着,忙得不可开交,我也就未能如愿。
去往最后一处访问地东莞前,我接到江西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省文联主席俞林同志的电话,说省里有要事让我尽快回去并直接到南昌。我只好不舍地去向光年同志辞别,并代表俞林同志邀请他来江西走走。
光年同志和我热情握别,高兴地说:“行,我们一定会有机会再见面的!”同时还嘱咐我,要将此次特区之行的见闻和感受,好好向俞林同志作次汇报。
二
光年同志的话还果真应验了。
一年后的1986年5月,他在评论家曾镇南的陪同下来到了江西,先后走访了景德镇和井冈山,一路写下了多首激情洋溢的诗篇。5月6日来到南昌。此时,我已调省文联工作,自然是第一时间去宾馆看望他,并将我新出版的长篇小说《红尘》谨赠给他和曾镇南同志。光年同志很高兴,也将他新出的《田汉光未然歌词选》赠送给我,还叮嘱曾镇南同志要为《红尘》写评论给《文汇报》。言谈这间,充满了对我这个晚辈作家的爱护之情。
次日,光年会见了江西省文联班子的同志,介绍了中国作协的工作情况,听取了我对即将召开的省文联第五次代表大会筹备情况的汇报。因为俞林同志已于元旦前夜突然去世,未能见到,他深表惋惜。得知我们已建议省委,拟请换届下来的老同志担任顾问,并将推荐部分文艺界新秀进入各协会领导班子,他频频点头,叮嘱要“团结老的,扶植新的”。光年同志的热情肯定和支持,令我们信心倍增,感到一定能克服困难和阻力,开好即将召开的文代会。
会后,光年同志又应请铺纸挥毫,将他在途中参观瓷都时有感而作的一首诗题赠给我。诗中写道:
瓷都三日游,使我心魂醉。
古玉皆是珍,新花更可贵。
泥土化神奇,须经丹炉焙。
为人为文者,深解此中味。
诗中所指,不但是炼瓷,无疑也是炼人,也是对壮大文艺队伍、发展文艺事业的殷切期望。我也有感而作,步韵相和,回赠光年同志:
未到黄河游,早被歌声醉。
吼声动天地,中华魂可贵。
男儿有奇志,铁骨烈火焙。
今日重吟唱,豪情再品味。
借此,我表达对黄河和黄河大合唱的神往,也表达了对光年同志革命生涯的敬重。
次日,省委书记万绍芬前来看望光年同志,热情表达了她和江西人民对这位革命前辈的尊敬,并祝他健康长寿。同时,又叮嘱我们要认真领会光年同志的指示,努力把文代会开好,不负他的殷切期望。
5月9日下午,我送光年同志和曾镇南同志登机返京。望着他们乘坐的飞机冲过跑道,呼啸直上云端的景象,心中油然而生一股豪情,似乎更深地理解了他的叮嘱:“为人为文者,深解其中味。”
三
1988年3月间,我在翻阅一些剪报资料时,忽然发现其中有光年同志来江西时,在《江西日报》上发表的诗篇和对他的报道,于是就给他寄了去,作为他来江西的一点回忆。不久即收到他的复信,不但感谢我寄去剪报,还兴奋地告诉我:“三四月间大部分时间,我在海南岛和珠江三角洲各县镇参观访问,半月后回京。到那些地方走走,看到的是兴旺气象,令人信心倍增。”他还感慨地说,不过阻力也不小。有时甚至是庞然大物。但是,“经过50天的旅行,我亲眼看到,改革也成了庞然大物,就像在海口附近看到的海湾上的红树林一样,密密麻麻,深深地扎根在泥土中、海水中,成百里的连成一片,任何狂风巨浪也奈何它不得!”
这让我想起,那年在广东南部特区访问时,他曾以同样的热情高歌改革,同时也对改革中遇到的各种阻力深有所感,写下了“改革艰难左到今”的诗句。随着改革开放的推进,这封信上却更乐观,更豪迈。我回信说,“来信收到,很是高兴了一阵。大约是信中所说的红树林的缘故吧。以前我常把站在改革一线的人们,比作冲击礁石的浪尖,呼啸汹涌,不惜粉身碎骨。壮则壮矣,却是悲壮。看起来,还是红树林更加沉稳有力,因为它扎根泥土而又连成一片。我虽未身临其境,却在电视中见过。”
想必是海南之行给他印象深刻,激情澎湃,他用了一个月时间集中精力,整理出三万字的《海南日记》。《新观察》杂志在当年七月的第14期上,以全刊大半篇幅一次发表。不久后,《人民日报》也发表了他的《红树林之歌》。他来信嘱我,“阅后如写几句读后感给我,我将感到非常荣幸。”
不久后,我就在《新观察》上读到了《海南日记》,感奋之余,当即写信告诉他,“读着你的文章,好像我又随你在广东侨乡和特区访问那样,周游了海南岛。您对改革的热情支持和严肃思考,尤其是对人的关怀同情,使我深受感动!“
虽然当时日常工作很忙,我还是很快写出了评论文章《一样壮怀别样情》,发表在当年的《创作评谭》上。我在文中说,从海南岛的大规模开发改革中,我们时时感受着琼州海峡对岸的风声、涛声、脚步声和呐喊声。但是,像《海南日记》这样朴实细腻的描绘一个真实的海南岛则颇为鲜见。尤其令我感动的是作者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宝岛及其建设者命运的关切之情,以及作者对改革实践成败直抒己见的坦诚风格。这是一位老诗人、老作家对国家民族深深的爱和强烈责任感的体现。尤其是作者面对改革的阻力,面对“改革艰难左到今”的重压,坦诚而又深刻地诘问:“为什么在搞政治运动、自己人整自己人,从而破坏物质和精神的生产力的时候,能够毫不留情地拉下脸来,而在进行改革,力求提高生产力和生产率的时候,却往往拉不下脸来?”所以,他像当年歌颂黄河那样,歌颂投身改革的人民像红树林那样结成了海上长城,自豪地宣称:“我们就是红树林,十二级台风奈我何!”那气势令人感奋。我明白了,那是因为,在哺育红树林的海水中,有着黄河的血液!而我在这片壮美的红树林中,看到了其中坚实的一棵——诗人自己!
光年同志看到了我这篇评论,回信说:“感谢你对《海南日记》的热情鼓励。你的评论文章是一篇情文并茂的散文!”这让我又一次感受到他的谦逊和对文坛晚辈的鼓励。他在信中又评述了他在湖北各地访问的经过和感受,并将着手写《江汉日记》及《粵海日记》两本书,说出书后将寄赠给我。同时,他又寄赠了一本新出的《惜春时》诗集。那上面,我又一次读到了他访问景德镇和井冈山时所作的诗篇。
看到光年同志不顾高龄体弱,多次在祖国大地上奔波访问,不断写出为时代呐喊的文章和诗篇,真令人感到他一如当年在黄河边高歌奋进那样,充满革命激情和青春活力。正如后来有位作家在缅怀他的文章中说的那样,光年同志“到了80多岁,仍能不断接受新思想,新事物,不断探讨、反思文学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是个真正的与时俱进的文艺家”!
是的,作为这个时代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的形象光彩照人,将永远为人们所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