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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草木三则

2014-09-05翁还童

创作评谭 2014年4期
关键词:牛栏萱草黄花

翁还童

黄 花

小的时候,父亲教我写过一副对联,就是:“堂上椿萱茂,阶前玉树荣”。春节时,我父母卧房门上,常贴这样一副对联。黄花就是这对联里说的萱草。

我乡下每家每户都会种一垄黄花在田头地角,不用施肥,不须打药,只等夏天来临采摘黄花做菜吃。黄花是多年生草本植物,春天来临,它一簇簇长得蓬蓬勃勃,叶基生,线形,排成两列,植株挺拔,翠绿刚健,叶丝繁茂,姿态潇洒。初夏抽茎,花茎粗壮,每根花茎生长着螺旋状聚伞花序,这“伞”大概从端阳前后,每天一把一把打开,要热热闹闹地开一个多月。花冠漏斗形,与百合相似,橘红色,非常艳丽耀眼。每天早上起来,老远就能看到黄花带露开放,觉得阳光是那么灿烂。妈妈就叫我拿着筲箕去采摘黄花,取几朵趁鲜吃,放在黄瓜一起炒食,特别鲜美。大部分倒进滚水中淖一下,然后晒干,当干菜吃。那时没有什么调味品,黄花是最好的调料。乡间有红白喜事,头道菜叫什锦汤,黄花是主要原料。外国的康乃馨是用来看的,我国黄花却是美食。同是母亲花,喜爱的感觉有这样不同。实在是家常的才于人可亲。

旧时启蒙读物《幼学琼林》有云:“父母俱存,谓之椿萱并茂,子孙发达,谓之兰桂腾芳。”又云:“萱草可忘忧,屈轶能指侫。”把椿萱比作父母,有悠久的历史。《庄子·内篇·逍遥游》说:“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这样的长寿,是对父亲的祝福。《诗·卫风·伯兮》有云:“焉得谖草,言树之背?”谖草就是萱草,意思是到哪去取一株萱草,把它种在母亲的堂前,让她没有忧愁呢?《博物志》载:“萱草,食之令人欢乐,忘忧思,故谓忘忧草。”又云:“妇人有孕,佩其花以生男,亦名宜男草。”《实用中草药大全》称萱草为我国古典名花,《本草纲目》称为“疗愁”。我乡下叫黄花。黄花朝开暮谢,所以明日黄花喻为过时。古老的母亲花,就这样寂寞地开在山野。

稻 草

家乡土语水稻叫禾,稻草叫秆。秦汉以前,禾有两层意思,其一泛指谷类。《诗经·豳风·七月》有云:“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其二指粟,即今小米。后世以稻为禾。而秆为稻茎的专用词,因为其他谷物的茎并不称为秆,感觉人对稻草有一种特别的喜欢。

小的时候,山村的水田都种植水稻,除下禾种育秧不会,其他栽禾、耘禾、割禾、搭禾(打谷)都做过。那时种两季稻,每当放暑假的时候,早稻就黄了。“双抢”开始后,老少齐上阵。我们小孩子以割禾为主,后来大一些就参与搭禾、栽禾、耘禾。秋收时学校又放农忙假,让我们回到村里帮助收割晚稻。打谷是一抱一抱打的,稻草也就一抱一抱丢在田里。打完一块田,将一抱一抱的稻草扎起,像一个一个的草人,一排排立在田塍,晒上几个太阳,稻草就变得金黄。为了防雨淋,人们将稻草一堆一堆码好,田野里就出现了一个一个的像大蘑菇的稻草堆。农闲时,人们就用禾担将田畈中的稻草挑到牛栏边的场地,堆成一个巨大的金字塔,堆稻草的人要用楼梯才可以下得来。家家户户门前也会堆一些作为家用。草垛就像炊烟一样成为乡村的风景。

稻草是牛的粮食。隆冬之时,大雪封山,牛在栏里过冬,每天要牵着它去水塘喝一次水,为它扯两把稻草。看着那么大一个草垛,小孩子要扯下一把草来还真不容易,往往是两手抓着一些草,双脚吊起来用力踩着草垛,好不容易扯下一些草来,人往往就摔到草地上。老牛蹲卧牛栏一隅,慢慢咀嚼着香甜的稻草,似乎在反刍一年的农事,闲适而满足。水牛不愧来自印度,有那样一种佛性。它吃草的样子有一种高贵优雅,不像猴子那样上窜下跳,不得安生。说人是猴变的,我感到悲哀。

稻草是猪的衣被。猪栏像牛栏一样,少不了要垫稻草的。天冷时,猪栏湿了,就要扯几把稻草为它垫好,为猪御寒。而牛栏猪栏的稻草烂了,又是很好的肥料,可以养育新一茬的庄稼。

稻草还是村人的日用品。春夏拔秧要用稻草一把一把扎好;秋冬白菜铺满菜园,要用稻草一颗一颗绑起。搓绳要用,打草鞋也要用。村人杀猪剁肉,都是用稻草拴着提回家的。春节做碱水粑,也要烧两把稻草,用草灰滤过的水,浸了红米,磨成米浆,蒸出粑来,稻香扑鼻,成为乡土佳肴。

儿时我是躺在稻草上长大的。像狗窠、鸡窠一样,婴儿睡的摇篮称为箩窠。箩窠里垫的就是金黄柔软的稻草。孩子伸手扯出摇篮的稻草,放进嘴里嚼咬也是甜沁沁的。农家的木板床上垫的也是稻草。在木板上直接垫絮一者硌人,二者容易烂絮,垫上一层稻草既柔软又透气。每当秋收之后,母亲就会选好一些干净的晚稻草放在门口坪里晒得干干的,除去尘衣,把所有床上的稻草都换了,再铺上棉被。铺上新的稻草,就像是睡在一张新的床上,过上新的生活。睡在稻草床上,会有悉悉蟀蟀的声音,能闻到稻草带有大地与阳光的气息,它们不仅能安置人的身体,更能安置人的精神,稻草床上做梦也温暖的。

草屋曾是我小时候温暖的家。那时,村子竹篱茅舍多,我家从祠堂搬出来做的土坯房盖得也是稻草。盖房的稻草要长而粗为好,一般选用糯稻草,这种稻草牛不吃,猪怕扎,盖房子正好。草屋日晒雨淋,每年都要换一次。父亲总要选一个晴好的日子,请来乡邻帮忙,将屋顶陈年发黑的稻草掀掉,将新的稻草一把一把地盖上去。新盖的草屋有如女人刚洗过头,头发蓬松,精神焕发。草屋焕然一新,不仅让人新鲜,也引来许多的鸟雀。每天早上,总是让草屋上的鸟儿唧唧喳喳地叫醒。

苦 珠

山野有许多的果实,春天有刺泡,夏天田畈的荷塘里有莲蓬,似乎永远摘不完。小溪边上有高大的野樱桃,结满了红红绿绿的果子,酸酸甜甜的,让我们在树下消磨许多的时光。梅子黄熟时节,坐在树上吃个饱,酸得牙齿几天都是软的。秋天,学校安排我们回家开展小秋收活动的时候,我们就一面采橡子,一面找饭米果、猴楂吃。猴楂是乡下土话,应该叫山楂吧,一种有刺的灌木,开的白花,结的果子像算盘珠子,成熟后由青变红或黄。猴楂不仅好吃,而且好看。回来用线串上,挂在脖子上,就是一串佛珠,或是一条玛瑙样的项链。还有什么八月绽,九月黄、刺果,只要到山间,总会有吃的。那时候乡村孩子几乎没有买的零食,但大自然给了我们多么丰富的绿色食品。

唐代诗人张籍在《野老歌》诗中写道:“岁暮锄犁倚空室,呼儿登山收橡实。”可见采摘橡子作粮食古已有之。我们小时采橡子都是交给学校去卖的,家里并不食用,印象深的倒是捡苦珠。

我家草屋后的山边有两株巨大的苦槠树,老得空了心,树盖遮天蔽日,树根露出地面像虬龙盘曲,树上有啄木鸟、猫头鹰,晚上常听见它们的动静,有些怕。小时候山村孩子都是上树能掏鸟窝,下河能抓鱼虾的,但这树从来没去爬过。后来看到庄子《逍遥游》里写的那棵无所可用的大树,就想起小时候的那两棵苦槠树。屋后有户人家,叫王宝,是村子里负责放牛的,他常年把牛系在树下,树洞就成了老牛安卧牛栏。苦槠树春天开花,秋天结果,花是黄绿色的,像桂花、香樟一样,细细的,满树都是。果实包在绿色的皮里面,球形,褐色,有光泽,如板栗一般,只是形状不同,又板栗的绿色包皮外面有刺,苦珠没有。秋天山间苦珠多得很,但我们从不去捡拾,因为嫌那些苦珠太小。这两棵苦槠树上的苦珠特别大,一般的苦珠只和橡实差不多,只是橡子是长圆形,这树上的苦珠比一般的苦珠要大一倍。每到苦珠成熟,从果壳里绽出落下的时节,王宝就把树下扫得干干净净,让人找起来方便。我们就这样每天等待着苦珠一粒一粒掉下来,早上捡一次,傍晚捡一次。有时晚上一场风雨,第二天早上树下苦珠就特别多,我和姐姐早早起来,拿了水瓢、瓦盆什么的,总是跑着跳着这里一棵,那里一棵,快乐捡拾,满载而归。

捡来的苦珠,放在地上晾晒,晒干后就碾压去壳,将苦珠肉实取出,放入水中浸泡,再磨成苦珠浆,渗米做成苦珠豆腐。渗米的目的是为了去除苦珠豆腐的涩味。苦珠豆腐做成,总是给邻里送个三块两块,这种乡风,有分享的快乐。苦珠豆腐不苦的,有野果的清香。姐姐又挑一些到街上去卖,换几个零花钱。我后来到瑶里,看到这里有苦珠豆腐成为商品,买了不少,重温儿时的味道。

《诗经·小雅·大田》有云:“彼有遗秉,此有滞穗。”意思有遗漏的禾把在那里,有漏落的禾穗在这里。我小的时候也在田里捡禾穗,我乡下叫捡禾撒,有些是大人不小心撒下的,有些是大人故意留下让小孩子捡着开心的。圣经故事说,摩西在制定法律时,考虑到有些人会挨饿,规定收割后掉在地上的麦穗要让穷人去拾。不管禾穗麦穗,人意是这样的好。而我乡间的捡苦珠还有对自然的尊重。前面讲的采摘野果不一定会等到真正的瓜熟蒂落,总是带有掠夺性的,只有这个捡苦珠,总要等到它自己掉下来,然后去捡,似乎只有这样,才是顺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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