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的诗意(外一篇)
2014-09-05邓涛
邓涛
有必要重提数年前在北京邱振中寓所里的初次相见,那时他的一本由台湾现代诗歌的大家洛夫老先生作序的诗集即将付梓。我注意到他对诗歌的钟情明显高于书法,前者源于本能,后者是执行业务。
坦率地讲,诗歌是任何艺术的基础,同时又是任何艺术的高度。
去年九月间,我与几位朋友趁晚上的空档,又来到他的寓所,邱先生的诗集《状态—IV》已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家中只剩下最后一本,他向朋友们解释后,果断地赠予了我。
这是一册整洁且轻盈的诗集,因邱振中在书法界的权威地位,尤其是他对当代艺术的思考始终处国内最前沿的阵营,制造陌生却又新奇意味的诗歌文字当然地倍受关注,更是吸引了学者们的普通目光。封面是他亲自设计的,并选择了几张纸上墨水的抽象图案作为插画。
邱振中在长期的书法实践和理论研究后,毫不掩饰地告诫大家“入传统难,出传统更难”,这道紧箍带来的疼痛同样传感到诗歌创作中。
许多长者放弃以现代诗歌的形式进行语言的奔跑,是身体骨质脆化和思想衰老难以承受古老的中国文字冒险完成的跳跃幅度。
诗歌的自由与年龄无关,与邱振中这样具有缜密逻辑思维的书法理论家角色无关。
但是,邱振中还是将平面上点线面的创作心得惯性地带入了诗歌。他的抽象艺术本身就存在着诗性,邱振中很有意思地用汉语列字成行地提炼出来。
中国许多前卫诗人有意识地删除掉诗歌中“歌”的节奏性,而邱振中的诗歌明显感受到与书法类同的抑扬顿挫的乐感。
邱振中幸运地没有沾染诗歌圈任何一种流行病,他的诗歌写作是具有私人空间特征的文字表现欲,不存在功利性讨好或是根本就不熟悉当下诗歌的习气。刘勰所说的“秘响旁通”,以及西默斯.希尼论述的“诗人需要超越自我以达到一种超于自传的声音。当事情如此发生时,在诗性言说的层面上,声音和意义像波浪一样从语言中涌出,在那如今比个人所能期望的更为强劲和深邃的形式之上,传达出个人的语音”。为邱振中提供了诗歌的一个位阶概念。这册单薄的诗集里以极度的自信冲破墨守在我们心头的迷津,甚至找到了了解邱振中艺术性格的便捷通道。
“残损的花萼从峡谷底部默默开起/充满每一页不可触及的茫茫岁月”。邱振中的艺术觉悟敏感、饱满且又强大,面对这样一个已自成体系的对艺术认识、判断的牢固系统,他人意识的干扰显得脆弱。邱振中的诗歌无论形式还是内容上,似乎抛弃了业内一些关于诗歌的世俗约定,若机械地阅读邱振中的诗歌,你会不知所措,需要在一定素养背景下深品,像杯南美的咖啡呡到最后或是持久冥思邱振中意图的某幅抽象水墨。
他更多的诗在用文字迅速抓捕一种直觉,哪怕机灵的闪念。语言在运动中陈述着他的草书及抽象水墨的思维。由此在抽动的意象里聆听到句式断裂的脆响,似乎他要决然打破汉语言文字习惯的秩序。
《状态—IV》执意用与众不同的方式颠覆某种固代的格局,在模糊与清晰的反复中,忽隐忽现地感受着灵影冷冷地漂移,渲染出属于邱振中个人的奇特气象
邱振中的想象力充满着野心,推动速度的能源是贮存在他胸中与世俗面孔隔离的学院气质的美学经验,使诗歌在阅读者的膜拜中回到了高贵。
我惊愕邱振中对动词的运用,比如在《纪念碑》这个本来沉重、低苦的命题下,动词运用得极为机智而灵巧。“你突然远去小到像一个不被人注意的/标点但窗框密布的楼群在这里/断裂/用不着擦去你的/微笑只要轻轻一击落下的翅羽/飘进另一个窗口目光如流火/拧紧雨声拧紧鸟儿胴体/海岸附近所有道路垂首无言/尽管终局在第一道闪电之前/突然瓦解你无法逃脱那匹/解开缆索的坐骑白色鬃毛/梳理双手如诗歌吟诵诗人鸟儿高举/天空不能再一次失去那座星光迷茫的/环形山/回来吧鸟儿回来/一匹马已经叠放在另一匹马上一只手/已经融化在另一只手的背影中”。
动词是伟大的,但脱离了诗境的动词往往又是迷茫的,动词精准地参与和诗意互为关照的默契配合,它使一首诗变得活性,像诗歌躯体上的关节让语言奔跑起来,尤其在邱振中自信且独立的诗意中,功不可没。
断裂的乡土——家园的余温与悲悯
一个男人如此琐碎地谈起往事,犹如床榻上絮絮叨叨无奈的陈词,又似关于远方话题的梦的回放,悠悠且切切,可见每个细节在他的内心都有足够的份量。
工业革命分裂了乡土,家园在失血中垂落着苍白的脸颊。江子以乡村后裔的身份为我留住了一册《田园将芜——后乡村时代纪事》,这是人格衰退时代的一次私家记忆的书写,一个叫下陇洲的小村庄温润的简史,一群卑微人物的纪实档案,一记回望中深深见骨的伤口。
大量文献表明,散文的言说形式对民族记忆的传递功不可没,家园情结是我们这个种族最古老的母题。我对江子散文满怀尊敬,他时常将一条老路辟宽,既照顾到阅读者惯性心理,同时又萌生惊喜。缜密的逻辑布局下,盛装着准确、充满张力的语言,强大的叙事经验使他专注于“日常”概念的写作,批判思维的介入为乡愁的叙事提供了另一种可能。
满纸辛酸的醒世录《田园将芜》企图以文字的力量还原、修复乡土文明塌陷过程中的裂痕,流露出来的犟强气质反衬出回天无力的悲怆。乡村是时间经纬上移动的饱含风霜的空间定义。人们投奔城市,疏离了乡土。在黑白式的图景里,江子凝视着日渐逝去的空壳的乡村,他内心丧失了城市人的优越,为宠爱过他的家园焦灼不安,城市反而成了陌生的寄居之所,飘零无根的感觉使他总惦记着回家,血缘与良知催促他一再找借口回到小小的下陇洲,回到习惯的秩序中,那里有原始的快乐,那里是他心灵的摇篮。
江子的情感仍然依赖着即将荒芜的家园,他担心乡村的历史被忽略,甚至遗弃,担心自己的记性会脆弱到无法支撑那些往事,岁月会把一切模糊、抹平。乡土断裂的惊悸中,抢救式地完成一部悲悯的家族史。他放弃了煽情,放弃了呼告,机智地让琐琐碎碎的家长里短像水流洇入人们灵魂深处,他确信水虽柔软,却蕴藏着穿石的力量,于是,在苦楚中分泌出凄婉的甜蜜。
家园就是江子一个不倒的信仰,从这个角度,我们开始理解他忧郁沉缓的叙事,不愿遗漏分毫的诉说,他渴望社会在浮乱的间隙能够倾听到远方乡土的疼痛。显然,《田园将芜》已是具备社会学价值的调查文本。
乡土与文学似乎都逃不脱衰败的宿命。江子在他隐忍的文字中执意将乡愁挽留,也许是文人纷纷媚俗变节潮流中犀利的表态,抗拒着它们被寄生的处境。同时,《田园将芜》又成为文学强化社会功能的样本,守住精神家园的余温,劝告写作者从呻吟和自恋的空心中解放出来,一切都会复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