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无尘情自真
2014-09-05曾维浩
曾维浩
有一种文字,分段写下来,感人肺腑,分行写下来,催人泪下,一个字一个字地排列,它让人肝肠寸断。这样的文字无论怎么样排列,饱含的真情总能让人感动。我早先读过蔡新华的一首诗,就是这种感受。我从那首诗里读到一个成年男人悲哭着踉跄前行,涕泗横流,有一种情绪一直萦绕于怀。在数年后的某一个场合,我跟蔡新华说起这种感受。我以为是他悼念母亲的一首诗。当拿到他的新诗集《在天地间行走》时,我急切地打开,想翻到那一页,可是没有。尽管“母亲/自您走后/我没有为您写下一首诗/我怕触动我心底/最脆弱的那根神经/泪水却依然 一如决堤的洪水/淹灭我悲怆的一生”让我泪水盈眶,但我能确认,这不是最初感动我的那首。我把这种情绪保留在心底里,也许有一天无意中在书柜里翻到那首诗,再读它,相信依然会被感动。
现在,我不妨认真读《在天地间行走》。“被凡世的红尘裹挟着,周围一片喧嚣。而我独处斗室,心如止水,若有所思。”(《在天地间行走》后记)这位大学毕业不久即由江西南昌下珠海特区打拼,不断有人生体验、人生收获的人在想什么呢?“想了很多关于生与死、爱与恨、罪与罚、救赎与忏悔以及人类命运和终极关怀等等这类问题。”每一个都是宏大而永恒的主题。我曾经在一位皈依佛门的商人家里,看到他在另外的一套房间虔诚地设置了一间佛堂,正中是释迦牟尼佛像,纤尘不染,香火不绝。蔡新华身处改革开放前沿的特区,一定要用许多精力去“直面现实处理具体矛盾”。尽管红尘滚滚,但我相信,蔡新华的心底里,一定有一个无尘的地方,这个地方不叫佛堂,叫文学,这个地方供奉着缪斯女神。
诗坛大家叶延滨先生为该诗集作序:天地有情诗若虹。我读后感谓:心底无尘情自真!是的,从情怀、情感、才思、情致几个方面来解读《在天地间行走》,很有意思。
蔡新华的诗有一种大情怀。追求“宏大叙事”是《在天地间行走》的鲜明特色,也是蔡新华诗歌的一贯风格。这种特色带有上世纪80年代的痕迹。事实上,蔡新华的诗歌创作确实始于上世纪80年代。那个时代的开放不仅创造了当代文学的辉煌,也为其后的中国文学提供了不竭的思想资源。自上世纪90年代开始“众神狂欢”、“众声喧哗”。海子卧轨,上半身离场,下半身开始登场。长篇小说《废都》为这种体位转换提供了形象的注解。诗人们发表 “下半身写作”宣言。几乎在同时,小说家们选择“断裂”。上世纪80年代是文学的“大时代”,而现在是文学的“小时代”。蔡新华无疑更多地汲取那个时代的思想资源,坚持了上半身写作。“我是一堆会思想的肉/堆在床上/堆成各种各样的形状/无所谓睡着还是醒着/一刻不停地都在思想”,这样的诗也很具象地写到“肉”与“床”,但是与下半身写作有着天壤之别。“我的思想/是一匹扬鬃奋蹄的烈马/在阳光的原野上驰骋/奔向悬崖”、“于天地之间/置一张竖琴/今夜/我要奏一曲最深情的歌/献给生命/献给爱情”、“天风浩荡/天地为之动容”、“我如此高贵/一如珠穆朗玛高峰/遗世独立/卓尔不群”……我可以不断地在诗集中寻章摘句,这样的句子并不用复杂诡谲的修辞策略,但视野开阔,场面壮观,情感激烈。这种表现方式,让我不断地想起80年代,进而跨越两千多年,想起一切襟怀开阔的诗,“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腾到海不复回”、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九万里风鹏正举”、“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蔡新华也一定在古人的诗里汲取了足够的营养。大情怀充满大悲悯。望着天空与大地思考存在与虚无,在当下已属十分奢侈。 “人们一思索,上帝就发笑。”因为怕上帝发笑,人们已不再愿意思索。而蔡新华“思想一如女妖,依然盘踞在心里”。在这个娱乐至死的时代,当“一堆会思想的肉”,是要有些勇气的。但任何时代,我们都需要一堆甚至若干堆“会思想的肉”,这是毫无疑问的!
情感之真是蔡新华诗的另一特点。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所以,我们现在仍然能读到“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苦恋,读到“我徂东山,慆慆不归”的无奈。“那个人呵/我甚至都不记得她的名字了/记忆的黑白底片上/却清晰浮现 她的面容”。一段铭心刻骨的情感, “名字”被记忆选择性忽略,但一个定格的画面却无法抹去。 “我打心眼里憎恶虚伪的语言/哪怕只是客套的寒暄/俩人一见面/握着手说了半天/全都是些言不由衷的废话/——犹如风过耳/吹散云烟”这样的表白,率直得让朋友止不住颤了颤,想想什么时候自己与蔡新华握手,是不是也这么虚头巴脑了。当然,他写的是“那些岁月”。我很喜欢《俄罗斯情结》。2001年,我与几个媒体人曾踏足俄罗斯大地,我们寻找《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徘徊在阿尔巴特街,甚至想在桦树林里听到屠格涅夫猎枪的声音,可是什么也找不到。“别了,俄罗斯/现在,你却成了我心头永不愈合的伤口/在你的土地上 我感受不到应有的快乐/离开 也许是我最好的选择”。蔡新华的诗性表达,也是我的切身感受。许多熟悉俄罗斯经典文学的人兴致勃勃到俄罗斯一趟,最后失望而归,心情就是这样。蔡新华的情感之真与大情怀对应,与当下主流诗歌的情感之真可能稍有区别。察阅历,其思想成熟在“振兴中华,从我做起”的时代,老师给学生不是讲感恩讲就业形势讲职场比拼,而是讲“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讲“天将降大任于斯人”。所以,斯人追求“仰不愧天,俯不怍地,行人间正道,养浩然正气,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崇高境界,其寄情之物,也相对宏观一些,形而上一些。同时代人也许更能理解这份追求的真诚。
用蔡新华的诗来回望80年代,只是我个人的阅读感受。蔡新华当然并不一味地宏观,一味地波澜壮阔,一味地“拔剑四顾心茫然”。多首诗 “大处着眼,小处着手”,可以让人领略蔡新华的才思之敏。“一滴水/从高处坠落/击碎湖的平静/就像一颗子弹/击中靶心/靶环一圈一圈/渐次向外递进//但你并非子弹/如果真是的话/我这一辈子/便逃不出你的准星/你分明是一滴水/貌似柔情——/却像子弹一样/一枪毙命”(《似水柔情》)。蔡新华不止一次地注视这“一滴水”。“一滴水坠落的过程近乎于悲壮//它在落地之前/没有想过后果/只想着坠落//一滴水通常无法流淌/它不是河流/没有河床/若要流淌/也只能流自眼眶”(《一滴水》)。敏锐的洞察力,丰富的联想,让这“一滴水”从不同的角度折射出不一样的光芒。 “我行故我思”。蔡新华的多首诗写在旅途,有的甚至写在飞机上,这一方面需要有足够的阅读准备,一方面需要有倚马可待的敏捷。“你愿意给也好 不给也好/我从不伸手向你乞讨//我只用心声在黑夜里吟唱/道不尽苦痛、辛酸与悲凉//歌唱是我今生的选择/谁也不能把我的自由任意剥夺//我是一个蛰伏于暗夜的歌者/在黑暗中等待光明的施舍”(《流浪歌手》),只有敏感的行吟诗人,才会这样去理解流浪歌手,都 “行走在路上”,感同身受,至诚至真。一般人看到流浪歌手,可能向纸盒里投钱,而蔡新华沟通心灵获得了诗。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诗人的自画像。
阅读与聆听,交流与切磋,品鉴与沉思……蔡新华生活中雅趣盎然,其诗歌亦充分体现其情致之雅。“秋日的午后/风舞着庭前的树木/南国依旧青翠/北方的肃杀并未光顾/秋阳灿烂却不灼热/让人倍感亲切——/这是生命中最好的季节//我没有像别的诗人那样悲秋/此刻/我沏了一杯淡淡的咖啡/坐在阳台上 静静地品味/品着秋的恬淡与澄澈/嘴里不觉一丝苦涩//我似看非看地翻着书/若有若无地想着事/了犹未了地做着梦/无可而无不可……”(《白日梦》)。与“结庐在人境”相隔一千六百年遥相呼应,一个当下中国中年中产的知识分子形象栩栩如生地出现在我们面前。诗很短,但环境、季节、生活品味、心境全都呈现出来,恬淡而真切,至俗至雅。当然,我反复读这首诗,觉得题目应该叫《午后》。根据这首诗,应该能画出一幅很好的油画。熟读经典是蔡新华的强项,所以他去“江南”,预约了“杏花春雨、小桥流水、草长莺飞、波荡月冷”,预约了去秦淮河寻“桨声灯影”,甚至撑一把油纸伞去“雨巷”,因而“心却先我一步/在她身边登陆”。《江南(组诗)》的情调与古代文人雅士十分一致,借烟雨斜阳感悟人生感叹人生,淡淡的哀愁,浪漫而典雅。
蔡新华每出新书题赠,必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因此,有一种阅读感受不妨提出来商榷:过于理性造成的直白可能是蔡新华某些诗歌的硬伤。“在这冷酷如铁的世界/我的心/倘不能如万吨高炉/辅以千度高温/便难以融化铁石/炼出铁水/奔涌出滚烫的泪/释放出袭人的热……我深知 活着不易/像牲口那样活下去/不是我活着的目的/或意义//——与其平庸地活着/不如悲壮地死去”(《活着》)。这首诗的开头有一定张力,情绪十分饱满,到了“我深知 活着不易”是一个转折,深知活着不易还要活下去,才有真正的精神力量,前面应该是为“悲壮地活着”作铺垫的,可是在没有预设任何其它前提的情况下,就得出“与其平庸地活着,不如悲壮地死去”的结尾,其实“悲壮地活着”比“悲壮地死去”更有力量。有些诗写于忙碌的工作之余或旅行途中,来不及打磨是正常的,但它真的不该收在这个集子里。作为朋友,我一定可以说瑕不掩瑜。但事实上,瑕一定能掩瑜伤瑜。求全责备,对蔡新华也许是不够公平的,但我确希望《在天地间行走》更完美些。
房价,国人不可承受之重。股价,国人不可承受之轻。诗无价,在当下读诗,是比购房炒股都要奢糜得多的雅事。读友人诗,不顶礼膜拜,不焚香沐浴,直如相约了在阳台上喝茶喝咖啡,谈天说地。人到中年,不再有“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豪情,却也未必只道“天凉好个秋”,随诗心潮起伏,有喜怒哀乐,有愤世嫉俗,有借古喻今,有临风抒怀,直至诗我两忘,渐入佳境……忽觉说得有点多了,佳境当是“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