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乡恋
2014-09-05陈杰敏
陈杰敏,生于1967年1月,江西湖口人,现就职于江西省九江市某国有银行。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已发表长篇小说《陶渊明》《谣歌》及中短篇小说、散文80余万字。
在许多场合,别人称呼我时,都习惯在我的名字前冠以“作家”二字。我知道别人是在抬举我,但却让我内心生愧。有一次在某隆重的场合上,人家依次介绍我们时,说此某作家,彼某某作家。介绍到我时,我不禁脱口而出:作家是个屁!话一出口,便发现有人讪笑,有人无语,无语者脸色大多难看。我才意识到我的率性冒犯了这些作家神圣的尊严。
时下,作家特别多。作家多的原因大抵是不像会计师、理财师什么的需要进行资格认定考试,不管牛鬼蛇神只要写几句文字都可以称之或自称作家,就连江苏卫视的相亲节目上,也时不时地冒出一个骚首弄姿的“美女作家”来,总让我竖直双耳,生怕漏掉了一句警世名言。到头来,只是让人对这类节目越来越感到无趣。这也让我回想起我十七八岁时做过的一件浅薄事来。我离初中毕业还差半年就参加了工作,总怕别人说我没文化,便买了一副300度的近视镜戴上,可想而知,好好的一双眼睛,套上一副近视镜,天晃地抖的,走起路来高一脚低一脚,我却甘愿受这份折磨。一年下来,我发现已经不能取下这该死的物什了。我把这段臭事说给喊我陈作家、向我请教写作的青年朋友听了,并自嘲道:这世界上真有文化的人并不多,只是冒充的人多了,便看起来都是有文化的人。
我从来没把自己当作家看,我知道自己充其量只能算是个写手,这与是否自信无关。因为我知道,最初我写作的动机只是想改变我的生活和生存状态。我过早地辍学,父亲托关系把我弄到乡政府工作,虽然也叫干部,却无编制,是个自背米袋后娘生的干部,工资低且不说,乡政府到过年时发工资没有现金只发几张税票,让我等“后娘养的干部”到农户家去“征收工资”,至今乡下还有不少农人欠我“工资”累计1700多元。当然,这已是快20年的老账了,我把它翻出来只是想晒一晒那段经历,全然没有讨债的意思。我是在这种境况下接触乡村社会的,也对这块土地上的一切都稔熟于心。我又从事着文化站的工作,恰逢又是文学掉在贫瘠的土里都能发出芽来的年代,我这辈子与文学结缘似乎那么顺理成章,加上那时正流行用文学开路,改变命运的做法,我便硬着头皮“喜欢”上了文学。而过低的文化水平却成了我操纵文字的短板,我知道,阅读是我必须迈过的门坎,至于能否在写作这条道上坚持下去,能走多远,我委实不得而知,这也是我害怕别人称我作家的原因。
但日子后面还排着长长的日子,走着走着,二十余年就过去了,我也带着一身乡土气息走上了人生转折点,那是中国银行九江分行招收文秘,没有文凭的我凭借那“昂着狗头,挺着鸡胸”桀骜不驯的性子,斗胆报名应试。也许就像《水浒》里史进所说的那样:我要讨个出身,求半世快活。免却一副才调,无处摆划,一块气力,无处出脱。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万言不值一杯水。有时候一笔好的文字,兴许可以改变人的一生。得赖于文字,我从一个整日在乡路上晃荡来、晃荡去的乡镇小干部,成为了一名城市白领。尽管职业变了,但是紧紧追随我的依然是如我再也摘不下眼镜一样的砌字码文的活计。
所以,我一直认为坚持是写作的起点。前方是一道地平线,那是一个可以观察到但是没法解释的东西。如果是极致地喜欢,更像是一个自己与另一个自己在光阴里的隔世重逢,愿意花大把时间和精力,无可救药地投入并伴随终生。但大多数人只是浅喜,无可无不可,看似很潇洒,可以充满粘附与吸引,也随时可能退出与对望。写了这么多年,要说悟出了点什么,便是写作往往与地缘、与人的经历相关联,比如西方哲学家说一分为二,中国的哲学家说的却是一生二。都是从一本万铢出发,去认知世界,却有了“分”和“生”的差异。
我的生长之地鄱阳湖与长江交汇的湖口,是一块可渔猎,可农耕的乡土。这是一个面对面的礼俗社会,父老乡亲之间的熟悉是从时间里、多方面、经常地接触中所发生的亲密感觉,这种感觉是从一代代鸡犬之声相闻中积累出来的故土秉性,当这种秉性日积月累濡染在我们身上,就烙下土生土长的胎记。凭着对这片土地的迷恋和深沉的爱,我拿起笔来赤裸裸地抒写自己的心意。故此,在我的小说、散文中少不了一个核心词——故乡。故土的方言俚语、人情礼俗、传说与故事,都成为我从事文学创作的主要动机和基本色调。
到九江工作后,我常常近乎唠叨地与丁伯刚等朋友讲述我难以忘怀的村庄,讲述村庄里发生的故事和故事中那些鲜活的细节,这其实是一种哺育的情结,一种深沉古老的乡土情结。我知道,这是来源于乡土文人的基本心理特征之一,就像海子在诗歌里描述的那样:“吃麦子长大的\在月亮下端着大碗\碗内的月亮\和麦子\一直没有声响。”这也让我想起德国著名诗人诺瓦利斯说过的话:“哲学原就是怀着一种乡愁的冲动到处寻找家园。”文学又何尝不是这样?任何写作都对故乡怀有深厚的感情,在其笔下的家园不仅仅是鸡鸭、田野、房屋、山岭、水泽,而是把这一切连接起来的那个东西。那个东西除了寻找和感受着意义的人的灵魂,还能有什么呢?意义不在事物之中,而在人与事物的关系之中,这个关系把许多单个事物组织成了一个对人有意义的整体,把人融入一张神奇的网络,使他比他自己更宽广。是的,在我的笔下,稻田、房屋、义门陈、鄱阳湖、父老乡亲、叔伯兄弟都凝结着我对过往的岁月和未来希望的思考,并已成为了一种惯性。惯性越大的东西,启动时越费劲,可一旦运转了,要它停下来也更难。
最难停下来的还是对故乡的回望。这些年来,分别写出了《浔阳诗人》《兰子,一起走吧》《布满晚霞的天空》《我的好友李荣贵》《牛生的成长历程》《悬浮》《玩家》《一个人的夜晚》等几十个中短篇和《归去来兮》《谣歌》两个长篇。这些对故乡回望的文字都是我一笔一划在领导讲话和会议纪要等繁重的公文写作的空隙里完成的。
我很清醒,在我的作品里,没有着力弥散的灿烂阳光,有些叙述甚至会让人感到沉郁和阴冷,已故评论家杨廷贵先生在他《为人生的跄踉足迹而心疼》一文中说:“他总是站在阳光与阴影交界的地带,做一种善性发言。因些,在陈杰敏的小说中可以明辨出他对温暖的心理渴望,透析出他在着力于人生意义的追寻,并以理想主义的光芒照临他所认定的价值判断。”
是的,当我们开始了人生意义的追寻时,无一例外地要从事价值资源的挖掘。人生价值对于个人或者某一群体和民族而言,是绝对而不是相对的东西,是要经得住反复敲打和永远质询的。就连人生在世要不要为意义而活着,人类创造的所谓文明到底又有多少意义,也一直是古往今来争论不休的话题。因此,《我在谣歌》这篇小说中,试着借解读在鄱阳湖水乡流传已久的谣歌来审视近百年人间的苦难,而这些苦难分明与文明进程有着不可分割的关联: 在鄱湖水乡,有跄踉在这一方水土上的爷爷、奶奶、叔伯兄弟、妯娌姐妹们和伴随着他们的战争、洪水、饥饿(情感和生活的双重饥饿)以及那层不甚清晰的血脉链条。这是一个苦难生存的背景,又无疑是当下所谓文明时代的镜框,让我们注意到,文明进程中充斥着巨大的痛苦代价,掩埋着无数的苦难灵魂,是一条捆痛了人类的纽带。从有人类开始,如影随形,一直抵达今天,无论文明如何发达,它从来就没有消失过,也决不会消失。即使是未来,只要生命存在,苦难也将会存在。
是的,苦难是生命的一个属性。写作者比谁都看得真切,任何文明的进程都抵挡和消除不了苦难,文明越发达,自觉越敏锐,体验也便越加痛楚和深重,而一旦现代文明再次钝化了人类的感知,这将又是另外一种苦难的不可言说。所以我的内心总是充满了歌颂与祈祷的欲望,我总想直接说出一些真诚的话语,关于阳光、雨露、收成和梦想,总想在我的小说中多多少少有些人物心中最原始的疏导与释放,最软弱的鼓励和安慰,最孤独的舒缓和安顿,最隐私的确认与支持。
这就需要我们在作品中表达出对芸芸众生的博爱,有了爱,有了温暖就超脱了平庸和苍白,再深重的苦难也便了支撑,人生于世,便有了憧憬和向往,人生价值和意义也便得以凸现,即便是阴冷的语言读起来也有烫手的温度,使我们的发言也充满了善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