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底层的竹子
2014-09-01林永芳
林永芳
恶行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发生。那么,是什么信念,在支撑着作恶者呢?柏林墙倒塌后,守墙卫兵亨里奇因开枪射杀逃亡者被送上审判席。他辩解说,自怀是奉命行事,不得不为。但法官仍判他有罪:你或许没有不开枪的自主权,但有把枪口抬高一厘米的自主权。后来,人们称之为“一厘米主权”,说的就是,哪怕是在恶制度的夹缝里,也应尽可能设法恪守人性善的底线。可在恶的制度下,是否每个人都知道该放人一条生路呢?
1942年2月,日军攻打新加坡,十万人的英澳印联军溃不成军,全数被俘。来自澳洲的16岁的比尔就是其中一名战俘。他被押送到北婆罗洲首府山打根,关进热带丛林里的俘虏营。无数战俘被活活虐杀,还有无数战俘在日军战败前夕被依令处决。比尔大难不死,侥幸活下来了。
后来,白发苍苍的比尔受访时告诉龙应台,他印象最深的是,监视他的那些士兵年龄太小,力气不够,抽打他时抓不稳藤条,用力不足,使他得以死里逃生。龙应台问:“有没有可能,是这几个监视员故意放你一马呢?”
“很难说。”他回答。他比喻道:制度、价值观和意识形态对人的操弄,“就像是把一根树枝绑到一个特定的方向和位置,让它扭曲生长成某个形状。但我相信,人性像你们东方的竹子,是有韧性的,你一松绑,它就会弹回来;但如果你被压在最底层的话,那可是怎么挣扎都出不来的”。比尔没有说的是,最底层的竹子,如果从小就被扭曲着绑定在那儿,那么久而久之就会固化定型成园丁为它设计的那个模样,即使松绑,也长不回原来的样子了。
龙应台曾以二战期间的日本为例阐述这个问题。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陆军特别志愿兵”在台湾招兵。此时,台湾已在日本统治下度过了近五十年。长期的“皇民教育”下,无数热血青年以“参军卫国”为最高荣耀。日本军部首期只招1000名士兵,却有42万人报名;第二期也只招1000个名额,报名者多达60万人,还有许多青年陈上血书以表决心。蔡新宗、柯景星是其中两名“幸运儿”,风风光光地入了伍,被派到南洋去做“战俘营监视员”,替日军看管盟军战俘。可让他们吃惊的是,入伍后的第一课,就是学习如何打耳光。两排新兵面对面站立,互打耳光,打得重、打得准,才算及格。以后的“俘虏管理技能”内容更为残酷,诸如用藤条抽,刺刀刺,枪托打,军刀砍,吊在树上任热带毒虫叮咬等等。
事实证明,日军这套“爱国主义教育”极其重要,正是它,使得这些热血青少年们大行凶残之事而心理不崩溃,良心无负担,甚至战败被盟军军事法庭宣判死刑后,还笑呵呵地对其他战友说:“哎,我去r,祖国的复兴就拜托你们了!”
龙应台还读到一个25岁日本兵在二战中写下的日记,这个日本兵记下了自己怎样在南太平洋新几内亚丛林战壕里聆听鸟儿呜叫,盼望家书,思慕故乡的一名少女。这分明是天真烂漫的邻家少年,实在尤法和一个凶残暴虐的日本兵画上等号。可事实上他就是那架庞大无比的“战争绞肉机”上的一枚螺丝钉。这些日记只不过是“人性”这根“竹子”在杀人间隙里偶尔下意识的反弹。
而我们,又何尝不是这样一些竹子?所不同的只是,过去残杀的是彼此的身体,今天互相指责、互相鄙视,用“脑残”、“被愚民”等词汇居高临下地残杀彼此的心灵。怒不可遏时,我们忘了暂停三秒钟,想一想他也只是一株“最底层的竹子”,他没有办法自己挣脱从小就绑在身上的那些绳索与巨石;甚至,即使你帮他搬开巨石,铰断绳子,他也已经定型,再也无法成为挺拔夭矫的山野之竹。所以,请你,少一些诅咒,多一些悲悯;少一些决绝,多一些耐心,多一些温和与坚韧。
(原载《经典杂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