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生产模式变迁与研究型大学改革之道
2014-09-01韩益凤
收稿日期:2013-12-20
作者简介:韩益凤,盐城师范学院教育科学学院讲师,南京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博士生。(江苏盐城/224000)
*本文系全国教育科学规划教育部重点课题“卓越的迷思:现代大学教育理念的重审与超越”(DIAI130317)成果之一。摘要:在经济全球化、高等教育大众化以及研究商业化的社会发展背景之下,传统的知识生产模式正在发生革命性的变迁。以知识生产的应用语境、超学科性、异质性、反思性等为特征的新知识生产模式正在崛起,其最主要的表现就是大量新型知识生产组织的不断涌现。知识生产新模式对研究型大学最大的冲击莫过于原有封闭办学模式在“模式2”时代将面临终结。研究型大学要在即将来临的知识社会中继续成就辉煌,转型发展势在必行。
关键词:知识成产;模式2;研究型大学;大学改革;大学制度大学作为一种知识的机构以及培养专门人才的特殊组织,历经几个世纪的风雨洗礼走到今日的辉煌,一方面是大学伴随历史发展的必然和偶然因素经中世纪大学、现代大学等数次转型和蜕变后的结果,另一方面也是大学与社会关系的博弈与抗争的结果。大学在其与社会大环境的微妙张力间逐渐从象牙塔走向社会的中心,成为民族国家发展的重要支柱。然而,随着社会的不断发展,知识经济的迅猛发展、知识社会的不期而至对人类生存的环境以及大学安身立命之古典传统理念的冲击愈发鲜明,以知识为基础的后工业社会给现代大学带来新的发展机遇的同时也带来了巨大的挑战。当代科学知识生产方式正在发生重要变化。科学知识生产成为国家创新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科学与政府之间正在形成新的契约,大学与企业之间正在建立新的联系,科学知识生产正在呈现新的特点和多元发展的新格局。[1]大学特别是研究型大学在知识生产上的垄断地位正在丧失,大学只关注知识的生产而非应用的合法性基础的彻底崩溃亦将成为不争的事实。当然,基于不同类型大学在知识生活中所处的地位不同,知识生产模式的变迁对于不同类型的大学而言其影响和冲击的程度也会有所不同。对那些曾经处于传统高等教育系统顶端的研究型大学或曰“精英大学”而言,社会的转型、知识生产模式的变迁所带来的影响最为深刻。研究型大学面对新的知识生产模式即“模式2”的冲击,如何作出适当调整以重塑其在知识生产中的独特地位与权威迫在眉睫。
一、知识生产:从“模式1”到“模式2”
现代大学是建立在传统知识生产模式之上的,即吉本斯等人所言的“模式1”。其最突出的表现就是大学和学院中的科学研究,是一种与应用科学相对的研究模式。研究型大学作为高等教育金字塔的顶端,在“模式1”之下长期占据着对知识生产的主导甚至是垄断地位,并且这种对知识生产的垄断和优势一度成为研究型大学精英教育的合法性基础。在学院科学时代,科学研究坚守象牙塔的精神,其主要目的是追求真理,而不是创造财富,科学家在一种超越功利与世俗的纯精神性动机的驱使下从事科学研究。兼有科学家与哲学家双重身份的波兰尼曾经强调:“真正的科学就是为了追求纯粹的知识,而不管其对社会福利的任何增进;一些实用性的科学发明,只应当看成是科学知识进步过程中偶然出现的副产品。”[2]科学知识的生产方式发生了新的变化。然而,时代的发展总是伴随新生事物的出现打破人们固有的生活模式乃至引发精神世界的革命。在后学院科学时代,科学活动更多呈现出一种任务定向的、产业化的和战略性的特征。吉本斯等人认为在传统的、我们所熟知的知识生产模式之外,正在浮现出一种新的知识生产模式。这种新的知识生产模式影响非常广泛,不仅影响生产什么知识,还影响知识如何生产、知识探索所置身的情境、知识组织的方式、知识的奖励体制、知识的质量监控等等。“这个新的知识生产模式超越了原有学科机制,发展为一种新范式,在这种范式下,知识是由来自不同学科和背景的人们通过各自不同的知识生产机制之间的合作与交流产生的。”[3]学院制科学研究面对这种新的挑战已难以轻松应对。这种几乎在所有方面都区别于“模式1”的新的知识生产方式主要在应用的情景中运作,所关注和面对的问题不是设定于学科框架中的,它是跨学科的,而不是单一学科或多学科的。此外,“模式2”的实施与生产在一种非等级的、异质的组织形式中进行。这些组织形式在本质上是短暂的、易变的,它们的制度化并不主要发生在大学结构之内,大学在“模式2”中并无突出的优势与权威。在“模式2”中,“许许多多的行动者通过知识生产的过程密切互动,这意味着知识生产越来越倾向于社会问责。这些转变带来的结果之一就是‘模式2在判断质量控制时,将采用更大范围的质量标准”[4]。总的来说,知识生产变得更具有情境性和反思性,并且在最深刻的层面上影响了“好科学”的定义。由此可见,知识生产模式2是以情境化、自反性、跨学科性和评价的多样性为基本特征的知识生产。从知识生产“模式1”到“模式2”的转型并非空穴来风,而是伴随着一系列社会发展的重大转向。“模式2”对处于转型发展之关键时期的我国大学而言同样具有特殊而难以回避的冲击和挑战。目前我国大学的人才培养模式以及学科制度总体上看来依然是建立在“模式1”的基础之上的,面对时代变革以及知识生产的新模式,大学只有积极应对、主动调整才不至于丧失其在知识生产上的合法性基础进而走向终结。
大学不是也不能孤立存在,知识生产模式的变迁势必影响大学生存与发展的整个环境,对大学内部而言也将最终促成一场全面而深刻的变革。自19世纪科学职业化以来,大学成为科学知识生产的重要阵地,并通过科学知识的创造和人的培养在科学发展和社会进步中发挥日益重要的作用。而作为科学职业化一定时期的阶段性特征,大学主要通过向社会提供“公共知识”和向社会输送人才而与社会发生联系,以大学为主的科学知识生产与以企业为主的科学知识应用之间形成了以“公共知识”为分界面的“二元分立”结构。[5]正是基于这种知识的“二元分立”结构,大学得以长时间安享对公共知识生产的垄断地位以及来自社会大众的膜拜。然而,进入新世纪之后,一种全新的知识生产模式在大学之外悄然对新知识的生产与应用发挥越来越关键的影响。大学无法再安居于象牙塔之内,对知识生产特别是公共知识垄断地位的丧失对大学而言意味着其知识权威性的最终消解。面对如此巨大而深刻的变革,大学将何去何从?借用詹姆斯的观点就是:“大学需要改组成完全不同于它自己的样子,要强调各种传授和培养创造的艺术和技能的教学形式和课外经验。这可能意味着一个转变,从高度专业的学科和学位计划转到强调综合知识。大学可以同社会上其他的有巨大创造力的团体、组织或机构,如艺术界、娱乐产业、甚至是麦迪逊大街组成战略伙伴。”[6]大学转型发展已迫在眉睫,变革传统的大学系科模式从当前的形势看来仅仅是时间问题。现代大学特别是研究型大学在新的知识社会中已经不再天然占有对知识生产的绝对优势,研究型大学精英教育势必同样受到来自大学内部和外部的各种质疑。要在新的时代里继续延续辉煌,研究型大学需对自身不合时宜的方面做出一系列必要的调整。可以说,研究型大学制度创新是一种对社会变革的积极应对,是以一种积极、成熟的姿态面向社会的前进和发展。但必须承认,变革的结果并非天然指向成功,改革也并不意味着总是能够有效化解大学的各种危机。特别是在如今知识飞速发展,知识社会即将来临的背景之下,任何人都无法充分和完整地预测未来社会到底将走向何方,大学在应对未知社会变革的过程之中,任何一个决策都可以说是举足轻重的,甚至会关涉大学的生死存亡。如果不能对变化中的“知识生产模式”和社会形态作出适时而有效地反应并超越知识生产模式转型发展,研究型大学在新的知识生产机构和新的知识生产模式双重挑战之下,失败将不可避免。
•教育管理•知识生产模式变迁与研究型大学改革之道二、知识生产模式变迁中的大学危机
就新的知识生产模式的出现而宣告新的社会阶段的来临还为时尚早,但社会与时代车轮向前滚动的动力机制似乎已经越发明显的显现出来。从工业社会向后工业社会的转型、从知识经济到知识社会的全面转向似乎也仅仅剩下了时间的问题。作为一种以知识为核心的特殊组织的大学,在社会的转型期自然难免受到来自方方面面的冲击和挑战。从理念到制度、从组织到实践,现代大学特别是以精英教育、科学研究为优势的研究型大学在知识社会以及新的知识生产方式的冲击之下所面临的危机最为凸显。
(一)“模式2”冲击研究型大学对新知识生产的垄断地位
传统上,研究型大学代表着高等教育的最高水平,一贯以科学研究、精英教育为其特色,与一般大学相较而言的优势甚为突出,借助这一优势,研究型大学成功的向社会输送大批经过训练的研究人员,并长期占据公共知识的生产的垄断地位。自19世纪初,以柏林大学为代表的德国大学将新知识的发现作为其学术目标,知识的生产开始成为大学的一项主要目标和功能。自此以德国大学为代表的研究型大学逐步成长为学术的中心,大学关心新知识的生产,但知识的应用与社会效用并非大学科学研究的关键所在。然而,进入20世纪之后,知识的生产和应用之间的时间差正在不断缩小,知识甚至开始弥散在一种生产的语境之下,对知识的应用也越来越受到人们的重视。研究型大学对知识生产的垄断地位不断受到来自大学之外的企业、学术团体的冲击和挑战。“在应用的语境下,研究的进行及其分散的本质意味着现代科学很难轻易维持在大学院系或学术中的限制之内。这导致了一系列新的制度安排的出现,它们以不同的途径连接政府、实业界、大学和私人顾问团体。传统的基于大学的研究遭受到了实业界介入和趋利的心理状态及价值观的威胁。”[7]研究开始脱离大学转移到其他组织形式之内,大学仅仅成为研究的参与者之一。传统意义上,科学与社会之间的交流的单向流动模式正在被打破。在应用的情境中,大学不得不将研究、教学和服务相对应,使学科、专业与产业之间结成一条“链”,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从20世纪中叶开始,研究型大学便开始尝试应对时代发展的新需要,通过知识转化,将大学产生的知识、技术转移到经济活动中,“应用”成为大学继教学、研究之后的又一学术功能。大学已不再只是进行教学与科研的“象牙塔”,而是致力于将知识流动起来,将知识转化为技术创新的源泉,并进而通过技术转移实现技术的市场价值,服务于社会,使之成为整个社会的财富。尽管不情愿面对,但大学却在事实上是知识生产新模式出现的始作俑者。“高等教育的大众化,致使不同形式的科研知识的普及化成为一种常态。过去的几十年内,国民受教育的程度越来越高,同时也催生出对科学的新要求,社会问责的需要也在不断增强。最终,大学将失去对何为卓越的优先决定优势。”[8]当然,研究型大学朝向应用型方向发展并不是大学的降格也不是大学理念的异化,而是一种积极应对时代发展的理性选择。知识生产模式2的出现并不意味着大学原有的系科结构即将完全失效,以学科结构为基础的知识生产模式仍然会存在,只不过这种传统的知识生产模式在知识社会中将不再是主流,有着创新意义的科学知识会在研究型大学学科框架之外被生产出来。
(二)“模式2”加剧研究型大学内研究、教学与社会服务之间的冲突和张力
传统上,大学远离商业过程,仍然能够保存其学术价值观,并占据着新知识生产的绝对优势,这样的优势促使大学可以在“象牙塔”之内专注于科学发展。“模式2”中新知识生产的情境化以及对知识应用的强调对大学最显著的影响,便是借助知识的应用“服务社会”自20世纪之后进入大学成为研究型大学新的学术功能之一。自此,服务与科学研究之间的张力便在大学之内愈演愈烈。“模式2”要求大学在技术交换的过程中,必须在个体和制度层面都适应新的规则。一旦技术交换从大学价值体系的边缘移动到了中心位置,会给大学带来许多意义重大的改变。“研究型大学将会态度明确地致力于技术交换,而且在组织结构和资源配置上反映出来,并将促进大学教师参与到将其研究成果商业化的活动中去。大学里的组织机构将不断建立起来,这个机构有专业人员、致力于技术交换任务的人员任职,他们的活动能力不断提升。因为是交换,这些单位的巨大的信任将会支持和增进大学与实业界的关系。”[9]面对应用的压力,研究型大学知识生产的封闭机制终将被彻底打破,有效调整科学与服务之间的张力在研究型大学转型中变得至关重要。
另一方面,在“模式2”的条件下,研究和教学之间的区分也面临被打破的危机。这种情况的发生主要基于两个方面的因素影响:一是在确认谁有资格是研究者时,界定标准必须加以扩展,不能认为只有知识的主要生产者才是研究者,学生作为主要的参与者也应纳入研究者的行列;二是“模式2”知识生产的自反性把相对封闭的科学家共同体转化为开放的“有知识”的人的共同体,科学家不再局限于大学学院制度之内,“有知识”的共同体有可能包括所有的大众高等教育系统的毕业生,而不仅仅是少数拥有专门训练、从精英大学毕业的研究人员。新的“知识经济”是很多不同类型活动的混合物。它们不仅包括“基础的”、“无偏见的”研究,也包括很多以情境化的形式表现出来的研究。知识型经济也依赖传播甚至大众化;依赖对博士的培训,还依赖继续教育和研究的“积极主义”。[10]如此一来,传统的精英大学,即以研究为导向、以培养未来研究人员为主的研究型大学,将无法继续在新经济中占据核心位置。知识生产的垄断地位的丧失以及对何为卓越的决定性权威的式微将成为研究型大学必须直面的局面。
(三)“模式2”质疑研究型大学传统人才培养模式
传统知识生产模式即“模式1”指导下的研究生课程主要是以学科制度为基础,教学和人才培养模式也以封闭式的学院体制为其主要特征。在知识社会的背景下,传统的研究型大学在人才培养模式上的弊端愈发凸显:“研究生的课程结构不合理,知识的应用性、跨学科性、前沿性明显不足;研究生的课程教学实施‘师授生听,知识的‘应用本质难以有效体现;研究生的课外学习缺乏必要互动和有效指导,不利于形成利于创新的知识结构;研究生的课程教学评价坚持纯学术导向。”[11]与此同时,“模式2”对大学人才培养模式提出了新的要求和挑战。创新人才的知识素养将表现为一种更加开放性的能力。跨学科性、对问题情境的敏感性、知识应用的能力等均将进入大学人才培养的考量范围。打破学院体制的封闭式人才培养模式,跨学科培养创新人才,必将成为研究型大学人才培养模式上的理性选择。此外,强调知识的情境性、问题性、自反性的“模式2”要求大学注意培养学生的超学科技能,将传统学科知识与解决复杂问题所需要的技能联系起来。从理念到实践,研究型大学开始尝试鼓励学生与熟知学科研究和跨学科研究的教师一道工作,以不断积累跨学科研究经验,并尝试通过与来自多个学科的导师一起工作,积累“超学科”的研究经验,学习跨学科或超学科研究方法,增强分析和解决复杂问题的实践能力。
另一方面,在“模式2”的影响之下研究型大学教授角色也面临着转型的压力。传统上,“大学是唯一能让学者追求新奇古怪的知识,或者从事那些很少或者没有实际用途的学问的地方。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尤其如此,因为他们关注的是理论和历史话题”[12]。但如今,对于绝大多数教授而言,科研和学术不再是带着宗教色彩的响应神之号召的“天职”,与他们职业的世俗化一致,学术界人士将自己所做的称为工作。“教师的职责现在已经越来越少地传递知识,越来越多地激励思考……他必须集中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从事那些有效果的有创造性的活动:互相影响、讨论、激励、了解、鼓舞。”[13]教师无法再继续延续传统课堂教学中对知识的主导和权威,相反,一种“高度互动和协作的教学模式”很可能在不久的将来替代课堂讲授。“教师的角色不再是一名教师,而更像是一名顾问或是教练。教师将较少关注对知识内容的确定和传授,教师的主要精力将放在对学生的主动学习过程进行鼓舞、激励和管理上。”[14]另外,对教授研究能力和知识转化能力的要求将更加凸显,教授不仅仅承担更高要求的培养未来科学工作者的重任,同时也不得不更多的关注与社会的交往。对知识转化的能力要求、对知识应用的关注均将成为大学教授工作的重要内容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