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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紧

2014-08-30杨小凡

山花 2014年15期
关键词:蛐蛐大华

杨小凡

这么说吧,入了夏天,刀驼李就想过秋天,一年四季都是秋天才好。

可这季节不会按他的想法来,冬春夏秋一天一天过得慢着呢。刀驼李每年都要买一本一天撕一张的日历,日历虽然每年都涨一块钱,但他从没有过一丝犹豫。过一天撕一张,撕一张新的一天就会到来,日子这时是听他指挥的。花十块钱买份日历,他就有了说不出的成就感。

他是一普通的男人,六十大几了,两年前儿子大学毕业在上海找到工作,家里就剩他一个人。他的日子过得说不上好,每天在花鸟市场卖点鸟食、鱼饵,赚不了几个钱;但也说不上太差,他是那种每天都有盼头的主儿。这两年来,他每天下午都雷打不动地去路口那个彩票点,至少打四块钱的彩票。彩票点在路口,紧挨着江海银行的一个分行。彩票点傍着银行开,这几乎全国都一样,一则说明这彩票点也是国家设的,有可信度,说有大奖会真有大奖的;再一层是不是可以多售彩票,这是肯定的。因为,买彩票的人都梦想发财,看着旁边银行里进进出出的有钱人,心里自然会陡然生出几许羡慕,就会多下点注,真中了大奖,那也是银行的大客户了。

这天,刀驼李照例按时来到彩票点,他面对墙上的曲线图似乎很犹豫,是买还是不买呢?快两年了,最多中过一次两千元的,但也基本持平,总体算来不算亏。彩票点老钟看他那心肯意不肯的样子,就说,“老李,不想给儿子买房子了,是吧!说不定真能中个五百万呢!”这时,刀驼李想起儿子前天说房价又涨了的电话,就骂起来:狗日的房子,狗日的上海!老钟就笑了,“也没挡着房价涨,管毬用!”刀驼李没理他,掏出一张十元的票子,堵气地说,“给我打五张。”这个号是他儿子的生日。

一个号打五份,一次买十块钱的,这是刀驼李以前没有过的事儿。这个决定来自刚才看到路旁落下的那片黄叶。叶落知秋啊,树叶儿开始落了,秋天就不远了。进入农历五月,他就一天几次地翻那日历,哪一天是立秋,他其实早就记在心里了。一个多月来,他坐在鸟食摊子前天天在想,野草该抽出将要结子的穗了吧,地里的庄稼快要熟了吧,那蛐蛐儿也该长到七厘长了吧。在他的想象中,蛐蛐总比在田野里草丛中坟场间沟坡底长得快。半个月前,刀驼李就把去年收藏起来的行头找出来:钢丝罩子、蒙着灰布的席篓、细帆布袋、阿虎枪尖子、山罐、破草帽、芭蕉扇子、铝水壶、破褂裤……这些都是逮蛐蛐的必备行头,缺一件都不行的。

逮蛐蛐、养蛐蛐、卖蛐蛐,是刀驼李每年都要干的营生。说是营生一点都不假,这十几年来他每年都会有不小的进项,少的年头五六千,多的年头也卖过三五万。这虽不是个大数,但对于靠卖鸟食过日子的他,也算一笔不小的意外之财了。儿子李忠,从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研究生,都是靠这供起来的,儿子的前程都是小蛐蛐儿给帮衬的。前两年儿子没工作时,刀驼李还底气十足地说,“儿子啊,书好好念,爹逮一秋蛐蛐儿,就够你念一年书的了!”

可这两年,儿子工作了,挣钱了,他却没有了底气。小蛐蛐儿哪敌那巴掌大就几万的房价,眼瞅着交不了房子首付儿子结不了婚,刀驼李愁了。他思来想去,瞅上了买彩票,兴许能中个几十万上百万的呢!每期彩票开奖时,他眼前就出现儿子李忠和女朋友夏欣的身影。一期一期的错过中奖号,让他越来越没底气,背也越来越驼了。心事也能把背压驼的啊。

刀驼李有几年都不在北城逮蛐蛐了。

乡下的庄稼地里,农药化肥的量越来越大,田野就是个大毒场,人都一个个被毒出病来,蛐蛐儿更是少之又少了。前几年,在城郊的东观稼台、曹氏墓地里还能逮到十条八条的,可这转眼间城市就疯长了起来,大片大片地向外扩,老城郊竟成了高楼和商场,车如流水人像蚂蚁,呼拉拉日夜不得停歇。别说小蛐蛐儿,连只麻雀都难见到了。行家不丢,利家不舍,这里逮不到蛐蛐但刀驼李也不会放弃这个手艺儿。从三年前,每过了大暑,他都要去山东宁阳。宁阳北依东岳泰山之大气,南接孔子故里曲阜之灵气,西望水泊梁山之豪气,东纳神童山之神气,特殊地理环境使这里成为名虫生息、繁衍、养成的风水宝地。载入古谱的名贵品种就有大黑青牙、蟹壳青、青麻头、铁头青背、琥珀青、黑头金赤、紫黄等。

这些天晚上,刀驼李每天到涡河沿上坐坐,涡河穿城而过,河坡很长,现在还没咋修整,长了一坡的杂草,一入夏就有各种虫儿生出来,夜深人静的时候,偶尔能听到蛐蛐儿叫场子。虽然这都是叫虫,不入眼,但总是蛐蛐儿,可以过过耳朵的瘾,又一年没听到这叫声了,想得不行呢。还不到去山东逮蛐蛐的日子,但能听到几声虫儿叫,心里也舒坦。街灯亮了,他驼着背一弓一弓地在灯影里向前走,走过两条马路就到涡河沿了。

刀驼李到了涡河沿,找个僻静处,坐下。他掏出一支烟,闻了闻味儿,就点着了。他下口有点儿狠,一口吸下去,眼前就一亮。马上就不能再抽了,蛐蛐儿可是灵虫,受不得杂味儿,别说烟味了。还有几天可以抽的,多抽一口是一口,下口狠点也是自然的事儿。他抽了一支,又抽了一支,依然没有听到蛐蛐儿叫。这时,他心里就有些躁了,在心里骂一句:人不如虫啊!虫儿还有志气,有乐子,想叫就叫,不想叫就不叫,可人却不能。这蛐蛐儿本是一件乐事,现在却成了挣钱的道儿了,想听蛐蛐叫竟是想着啥时能逮,逮了换钱使,这还有个啥意思呢。

夜深了,也更静了,只有眼前青黑的河水汩汩地流着。刀驼李在回忆着五十多年有关蛐蛐的事儿。一个人到了他面前,他竟没觉得。这人在他旁边坐了下来,开口说,“李老,听到蛐蛐叫了吗?”刀驼李一惊,右手撑地,想站起来。这时,眼前的笑着说,“我也是爱蛐蛐的人,早想认识你老呢。”刀驼李从这人嘴里露出的白牙,觉着这人是笑着说话的,应该没有歹意,就说,“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真是专为蛐蛐儿访我的?”来人又露出了白牙,谦恭地说,“我是刚到这北城不久,你的大名可是早久仰了啊!”

这几年,每年都有从外地来找刀驼李买蛐蛐的,他见得多了,也就一点也不稀奇了。玩蛐蛐这事儿讲个道行,那些个专为赌博而玩的,刀驼李还不卖呢。草荣草枯,虫生一秋,让这短命的小虫儿拼死为钱去斗,他是不忍心的。眼前这人,现在这个时候坐在自己面前,应该说他是费了心的。费了心的人总是有目的的,是不是真懂虫,讲道行的人还真得盘盘道呢。刀驼李这样想着,就开口说,“喜欢虫儿多少年了?”endprint

眼前这人递过一支烟,打着火机,双手捧着火给刀驼李点烟。火光中,他看到眼前这人四十几岁,方脸高鼻浓眉大眼宽额厚唇,看相貌应该是个实在人儿。这人自己也点上烟,然后说,“跟你老不能比,但也喜欢有三十年了。”刀驼李笑了一下,说,“呵,道行也不浅啊。是咬小局乐呢,还是出大局玩钱?”

这人想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唉,都玩过。不过,我可是真心喜欢这蛐蛐。”

刀驼李心里有点不悦,心想这也是个想好虫咬钱的主儿,玩蛐蛐入不了品,最多与自己能成个买卖就不错了。想到这儿,刀驼李就有话想说了。见他不再说话,眼前这人就有点沉不住气,是那种不知深浅的没底气。气氛顿时有些冷了,天是黑的,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但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心事。总不能就这样冷下去啊,这人就又说,“李老,我呢不是您想象中靠虫赌钱的人,是真喜欢。”

刀驼李想了想,便问,“咋个喜欢法啊?说说。”

这人就又露出一口白牙,很投入地说,“这些年,一入秋,我就觉得有一根无形的线,一头拴在蛐蛐的翅膀上,一头拴在我的心上,那边叫一声,我心头就跳一跳。”

“啊,还真是这个理儿。我还错想你了呢。”刀驼李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正在这时,这人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来看了一下,就关上。他是不想让这手机铃声坏了他们的谈话。可刚装进口袋里,又响了起来。这人掏出来,又要关,刀驼李就说,“接吧。这个点找你,指不定有急事呢!”

这人就不好意思地接了。一接通,手机里就传出一个很急的声音:戴行长,大事不好了。

“什么事啊?火烧火燎的。慢慢说。”

那边声音慢了下来,但却依然很焦急:听说东风机械厂刘厂长卷款逃到国外了。我们那刚放出的一千万要泡汤了!

这人也有些急了,声音没有了刚才的沉稳,急急地问,“这消息可靠吗?”

“可靠!市委刚开的会,听说卷走一个多亿呢。”

“好了,我知道了。急也没用。”这人关了电话,叹了口气。

这时,刀驼李有些吃惊地问,“你是银行行长?”

戴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一年前刚从省里调过来,是长江银行行长。行长也可以喜欢蛐蛐啊。”

说过,戴金又露出一口白牙笑了一下。

戴金回到住处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

他草草地刷了牙,脚也没冼,就脱衣上了床。妻子宋绮也是刚睡下,并没有睡着,还为刚才电视里那段婚外情的“真实事件”感叹着。现在的电视节目稀奇古怪,几乎每个台都有情感类节目,小三啊相亲啊网络骗子啊一家比一家弄得让女人心惊肉跳。

戴金上了床,刚躺下,宋绮就把手放在了他的胸上。这种暗示戴是知道的,但岁月不饶人,过了四十岁对做爱就没啥兴致了,即使做了,也像完成一项任务一样,形式大于内容,草草收兵。今晚,他是一点兴致也没有。

他把宋绮的手从胸前推下,侧过身去。可他怎么也睡不着,他的脑子里一直在想东风机械厂那一千万贷款的事儿。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当初他就不同意贷,但敌不了市长冯国兴。那时,他刚调到江北任行长,不跟冯国兴搞好关系是不行的。不跟政府搞好关系,业务就没法开展,更何况市长都是在省里手眼通天的人物儿,虽然不直接管银行,但他们可以把你从行长的位子上弄下来。

都说银行是个好单位,银行里的人风光,其实是和尚不了解道人,一家不知道一家罢了。

戴金二十岁参加工作就在银行,一开始是做信贷员,那时候的信贷就是政府领导说了算,也不要什么抵押,也不评信用等级,给这个企业多少给那个个人多少,基本上是政府管着的。可后来老是出问题,贷出的钱收不回来,只能一次次作坏帐核销。反正是国家的钱,领导就代表政府代表国家,收不回来银行并没什么责任。再后来改成抵押贷款,一些小企业尤其是民营企业,弄台设备弄个工厂什么的抵押着,就套出一批钱来。没钱还了,银行最多收回一批破烂。戴金清楚得很,不少人都是通过这种办法把国家的钱装进了自己的腰包。

可这些年不行了,贷款比以前慎重多了,必须有足够的抵押和担保,而且实行审签人终生追究制。但业内人是知道的,只要政府干预了,银行大多的时候还是要让步的。东风机械厂这一千万就是这样贷出去的。

当时,厂子显然是已经不行了,一月不能开几天班,但市长冯国兴执意要长江银行贷给一千万生产流动资金。没想到,现在厂长刘大海竟卷款外逃了。妈的,这是怎么了,弄到钱都向国外逃!他虽然这样在心里骂,可这笔款子将如何追回呢?冯国兴肯定是不认帐的,他只是口头安排要支持,放款是戴金自己定的呀。戴金翻过来翻过去的想着,虽然有设备抵押,但那堆废铁根本就不值钱。更何况还有那一百多号工人,要进厂搬设备,那根本是不可能的。这可怎么办呢?

宋绮的美意没得到回应,又见戴金摊煎饼一样翻来翻去的,以为他在想那些蛐蛐儿。宋绮是了解丈夫的,一近秋天,戴金的心就长了草了,魂儿一半被那虫儿勾走了。莫不是又在为那地里的蛐蛐烦神呢。蛐蛐比自己这个活生生的女人都重要,他怎么就爱上这玩艺了呢。宋绮这样想着,就有些不高兴地说,“你的魂又被蛐蛐儿勾走了吧!”

戴金没吱声,又翻了个身。这时,宋绮也翻过身来,又说,“你呀,我跟你生儿育女的,就没个蛐蛐在你心里重要。”戴金叹了口气,说,“哪有心想蛐蛐,东风机械厂那一千万贷款要泡汤了!”宋绮听后,并没有表现出重视,这些年关于钱的数字她听多了,一千万对于银行算不了什么。但她还是担心这钱跟丈夫有什么关系,想了想就说,“只要这里面没有啥事,就不要烦神。钱是国家的,厂子是国有的,没钱了厂子还在,有啥可怕的!”

说的也是这个理儿。戴金想想妻子宋绮的话,心里就坦然了一些。何况这里面还有冯国兴插手呢。明天再说吧,他翻过身来,准备睡觉了。这时,宋绮又开口了。她说,“有件事给你说一下,下午那个蓝雪又找我了,想让我给你说说,你们买她的铺面做营业大厅的事儿。大华公司这几个女人不简单,你可要小心了,别栽在她们手里。”endprint

戴金没想到蓝雪又找宋绮了。蓝雪是大华公司阳光世纪城的销售经理,这个公司的老板是胥梅,副总是杜影,这三个女人都不是凡角,竟把江北房地产市场这台戏弄得锣鼓喧天、风生水起。对大华公司戴金早有算计,现在她们正求长江银行呢。但没想到,已开始做宋绮的工作了。

戴金这些年在钱堆里滚,知道啥事能做啥事不能做,还是有自己的底线与分寸的。他特别怕宋绮搅进去,女人搅进钱里,可就要出大事了。他对宋绮说,“我可警告你,你不要搅进去,一分钱的好处都不能沾她们的!所有钱都是扎手的,你可不能后院起了火。”

宋绮坐了起来,靠在床头上说,“戴金,你别教育我。我正在警告你呢,我觉得钱一般黑不了你的眼,可这女人你得给我小心点。出了什么花花事,小心我也给弄上电视。我可不是吓你。”戴金一听这话,就拉了一把宋绮,笑着说,“放心吧,栽不到女人上!”

“噫,那可不一定。我觉得你变了,对我一点都不上心了,是不是已经被哪个狐狸精拉下水了,也不一定呢!”戴金觉得宋绮还是在乎自己的,就搂着她的脖子说,“你才是狐狸精!”

刘大海确实是卷款外逃了,而且听说有五六千万。但对于长江银行戴金来说,情况很快便有了转机。

那天,戴金到了冯国兴的办公室。冯国兴先是笑了一下,然后才开口说话,“戴行长,是为那一千万贷款来的吧?”戴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也笑了笑,说,“市长,你真了解下属的心事儿。我是听说了,但不太相信,只是想来问一问。”

冯国兴点上一支烟,叹了口气,然后说,“这个刘大海!唉,事是真的,现在证实他卷走的有五千多万,说是到洪都拉斯了。已启动国际追捕程序。”戴兴这么一听,就说,“现在外逃的人多了,恐怕难呢。”冯国兴听出了戴金话里的话来,又笑了一下说,“不要担心你那笔贷款。现在市里已研究启动东风机械厂破产程序。那块地在市中心,能卖到钱的。偿还债务时,我会首先考虑长江银行。”

戴金走出市政府办公大楼,缩了几天的心,一下子舒展开来。有冯国兴这句话,这事就有希望了。启动破产,那块地按现在行情,拍卖六七千万不成问题,一百多号工人安置后,应该是有余额还贷款的。

这个周末,阳光很好。小暑刚过,天气还是闷热,是那种不透风的闷和热。午后休息了一个多小时,醒来的时候,就想到刀驼李。他已经跟刀驼李很熟了,就拨通了他的电话。刀驼李说,“在家呢。没事过来吧。”戴金换了身休闲服,没有开车,打了辆出租车,来到估衣街。刀驼李住在这个老街的深处,两间平房,一间厨房,外面是二十多平方米的小院。

院虽小而破落,但却不是一般人都可以随意进的。

刀驼李虽然背驼如弓,但名号大着呢。他大名叫李祥瑞,挺吉利的名子,但长着长着这名字的吉利劲儿就没有了,他的背越长越驼,像水泡的豆牙儿,越长背越弓。要是换上一般人,他就会被叫作李驼子了,但他的名字前却加个刀字儿。这个字可是有来头的,传自他父亲。他父亲爱一辈子蛐蛐,在中原几省玩蛐蛐场子里可是了不得,他的蛐蛐每年都很出色,斗上十局八局总是赢。他的蛐蛐出局时报“刀”字号,就靠这个字号和一罐罐蛐蛐,民国时竟在北城里置下一座大挑檐门楼四合院,开一铺“刀字李茶馆”。

父传子学,门里出身,李祥瑞自然是蛐蛐局里能手。年轻的时候“破四旧”不兴玩这玩艺儿,更不能斗蛐蛐,他只是偷着逮和养,做贼一样的偷偷里玩。改革开放了,老玩艺儿又都露出头来,他就成了名了,他逮和养的蛐蛐儿总是赢多输少,勇猛善斗,成了远近闻名的抢手货。有知道他爹字号的老人,就想起那个“刀”字号来,从此,李祥瑞的名字就变成了“刀驼李”。

刀驼李正在洗罐子和过笼。他洗罐子和过笼用的不是自来水,也不是井水,而是一入夏就用大鱼缸接的雨水。自来水有漂白粉,井水太凉,对蛐蛐都不好。他把罐子从纸箱里拿出来,用雨水洗刷一下,让它吸些水,白棉布擦干,放在一边;把过笼也找出来,刷去浮土,水洗后摆在茶盘里,让风吹干;养蛐蛐讲究罐可潮而过笼要干,过笼入罐后几天吸收潮气,就要更换干的,所以过笼的数至少要比罐的数多一倍;水槽也很讲究,要泡在大碗里用棕刷洗净。

戴金站在一旁,入神地看刀驼李一件件仔仔细细地洗着这些物什。洗到一个老罐时,刀驼李特别小心,放下时都两手捧着。戴金判断这一定是个老物,但他并不知道这就是刀驼李祖传下来的“宣德龙凤”古罐。他没敢多问,刀驼李自然也不会多说。这罐现如今说它值百万,一点儿都不夸张。

就是这天下午,刀驼李答应了戴金的请求:戴金先拿两万块定钱,今年逮的蛐蛐全给他;真遇着上谱子的虫了,那也是天意,随戴金的心意再给。刀驼李说,给一分不嫌少,看上的就是戴金真喜欢这蛐蛐,也算这些年碰到的上点品的玩家。

晚上,戴金请刀驼李出去喝两杯。刀驼李没有答应,而是留戴金在他小院,弄了几个小菜,开了瓶古井贡。月亮升起来了,天也有了些凉意,几杯酒下肚,刀驼李的话匣子就打开了。

今晚,他谈的不是蛐蛐儿,他的谈话是从儿子在上海买房这事开始的。他就弄不明白,这房价咋就这么高,他想请教戴金。

商业谈判也是外交的一种。是外交,就讲究对等。

一笔交易开始谈的时候,总是下面的人先出来,你来我往,一轮又一轮的拉锯式讨价还价。等双方都作了让步,作了妥协,找到了利益共同点,大的框架都谈好了,真正拍板的人才出面。这时的出面,只是一种形式了,或在酒桌上,或在会议桌上,或者一场聚会中。但在这之前,并不是双方拍板人不管不问,相反,双方低一层人员谈判的过程,两边的拍板者更关注,一直在指挥着,操纵着,把握着。

大华公司董事长胥梅通过市长冯国兴打招呼后,就让她的副总杜影来长江银行拜访。杜影是个有着诸多传说的人,坊间传说是胥梅把她从监狱里捞出来的,她曾在北京一家大的投资公司主操过资本运作。她因为涉嫌经济诈骗入狱。资本运作这行,也说不清是诈骗还是违规,运作这个词本身就有多种理解。成功了,不出纰漏就是运作高手,在政策与权力和金钱之间游走,稍有不慎,就成了诈骗。这行当玩的是智商撬动权力与金钱。戴金了解到胥梅和杜影的背景后,就没敢大意这事。endprint

戴金开过行委会,就把谈判这事交给了业务副行长兼VIP部经理孔旗。

这事现在还不是戴金出面的时候。何况,刀驼李那边传过话来,他从山东宁阳回来了。

戴金接到刀驼李的电话,就急切地问,“逮了几罐?有入眼的吧!”刀驼李没直接回答,而是笑了一下,“今年宁阳的虫不错,有缘逮着个上谱的。”戴金一听,心儿立即飞到了刀驼李家。上谱子的虫可是很少见了,他从来就没玩过上谱子的虫。这些年,也见几只,每每对着《虫经》、《蟋蟀谱》凭回忆比对,心生羡慕。刀驼李啊刀驼李,你果真名不虚传,看来我戴金这般敬着你,你没让我失望啊。

戴金急切地来到估衣街刀驼李的小院。刀驼李正坐在屋檐下喝茶,面前小桌上放着一壶两杯。看来,茶已经沏好,就等戴金了。

戴金坐在小凳子上,四处瞅了一圈,并没见罐子,就不好意思地笑着问,“李老,虫呢?”刀驼李笑着说,“我就知道你急,跟我年轻时一个德性!”一边说着,一边指着桌子下面说,“在这呢。暑气还重,虫也坐了一天车,得让它安泰会啊。”戴金眼瞅着桌子底下那七个古朴的山罐,恨不得立马就要看上一眼。

刀驼李知道他的心思,就掐了烟,先拿出一罐来。移动罐盖,戴金见是一条油黄。这虫深色琥珀头,铁皮蓝项,紫肉,六爪似蜜蜡,遍体油色,是数口即胜的健将。一罐罐看过,均是他极少碰到的虫,戴金有些激动,这六罐都是上品了,最后那条应该是啥个品相呢。当刀驼李把最后一罐拿上来,移开盖子,戴金突然有些失望。这虫相也太小了吧,大不过六厘。

刀驼李看出他的心思,就笑着说,“小相照样出将军,看来戴行长还是看的少了点儿。”戴金虽然看这虫相有点失望,但不敢轻言一句。他试探着说,“李老,你就赶快让我长长见识吧。”刀驼李瞅着罐里,细声说,“这是上了古谱的‘枣核丁。相虽小,立身却厚;立身厚,脸就长,脸长牙就长。看色、看肉便知它矫健如风,口快如钳,上得场子必定骁勇无比,会把对手咬得满罐子流汤!”

戴金听后,大有所悟,看来自己的道行还差得远呢。这时,他突然由蛐蛐相斗想到了商业谈判。这世道,处处都有战场呢。

正如戴金所想,此刻,孔旗正与杜影在行里你来我往地较量着。

杜影果真干练,她与孔旗第一次见面就单刀直入,“孔行长,听说贵行有意向买我们阳光世纪城沿街的铺面做支行营业厅,胥总让我来拜访一下。”

孔旗微笑了一下,本想绕个圈子,不直接进入话题,但话逼到这里了,也只好直接介入。他说,“仅仅是个意向。不过,你们开价每平方两万一,是不是贵了点儿?”杜影也微笑了一下,呷了一小口茶,“银行营业厅看重的应该是位置和人气,这个价不高,是我们的成本价加百分之十。我们大华公司跟银行合作,从来是本着双赢的。”

这个价,长江银行算过,看来杜影没说假话。孔旗想了想接着说,“现在省行对购置固定资产要求很严,我们恐怕审批时有问题。杜总,能不能把底线说出来?我看你也是个爽快人。”杜影放下茶杯,笑着说,“地产商跟银行打交道,敢不交底吗?你们啥帐算不清。报价是每平两万二的,两万一已经是底价了。”

这话把孔旗逼得不好再说什么了。但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沉住气。孔旗点上一支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杜总应该知道,如果长江银行在那里开了营业厅,对你们楼盘品质的提升是有好处的,促进销售那是定局的事儿。这一点,难道不是双赢吗。”

杜影知道谈判快要讲实质性的东西了。

他们大华公司之所以想与长江银行做成这笔生意,其用意也在于此。现在,楼盘看似很热,但毕竟价格提升得有些快,还需要环境的带动。如果长江银行能在那里开营业厅,势必会引来其它公司进驻。这样,楼盘就会热起来,不仅销售进度会加快,价格也可以小步快跑向上提。前几天,她就与胥梅作了分析,长江银行不会轻易以每平方两万的价,一次购买一千五百平方。他们一定会以这三千万的总额做一些交易。他们想过,长江银行肯定要求降价,但这是不行的。一来降价会影响整个楼盘价格走势,再者,大华公司现在最缺的就是现金,多卖点钱总比贷款划算。既然,价格不能降低,那就必须以另外的附加条件做交易。

很显然,最可能做成的交易就是把按揭贷款放一些给长江银行。

这时,杜影笑着说,“这么说吧,孔行长。价格是真没有降的空间了,就这个数了。我想,长江银行看重的也不是每平方再低一点半星的,我们还应该有别的通道以期达成一致。你们有什么想法,尽管说。”

孔旗听罢,觉得心里有底了,谈判正在按着他们设计的路径向前走。戴金给他商量过,买这个一千五百平方的铺面,是要达成一亿的按揭贷款放在长江行来。现在银行最好的业务就是做住宅的按揭贷款了。有房产证抵押在银行,千家万户月月还贷,不仅可以稳收高利息,而且基本无风险。就是个别人还不起房贷了,房子还在银行手里呢。但地产商把房屋销售的按揭放在哪家银行,其实也是一种交易。是看这家银行在这个地产项目启动时,给了多少贷款,按揭额度是以你放贷额度配的。银行给地产商先拿钱买地盖房,地产商把房子卖出去,才能把按揭这个环节的利润给银行。地产商和银行两家的分利,最终是买房人掏的。

现在,长江银行跟大华公司还没有一分贷款,要想拿到按揭,交易的筹码就是买大华公司的这处铺面了。孔旗按照戴金的安排,抛出了第一张牌。他笑着说,“大华公司胥董和杜总都这么爽快,我们肯定会有达成协议的通道。我也直说了吧,请你们给我们一亿二的按揭贷款。只要手续齐一套,我们保证一周内放一套的款。”

杜影望着孔旗说,“孔行长,我们信任长江行,也想给你们一些按揭做。不过,项目启动时都是建行贷的款,你们又开了这么个大数,我实在不敢当家啊。能不能也把你们的底线说一说,我也好回去给胥总报告啊!”

两个人都笑了。他们知道谁也不会把谁的底线交给对方。但这次谈判应该是达到了目的,双方都基本交了底。这时,杜影就说,“这样吧,我们都拍不了板,你们要研究,我也要给胥总汇报。改天,我们再议一下,怎么样?”endprint

孔旗笑着站起了身。握住杜影递过来的手。

送走杜影,孔旗就立即给戴金汇报谈判情况。戴金大致听了一下,就知道这笔交易基本成了。只是双方要个面子,都再退一步的事儿了。于是,就对孔旗说,“知道了。等他们找过来再说。我这里正有事呢。”

这里,戴金正在想着如何给刀驼李做笔交易。

戴金与刀驼李又喝了一壶茶,天色向晚了。这时,他接到一个电话,是他的驾驶员打来的。他给刀驼李说,“李老,你等会,我出去一下,到街口就回来!”

戴金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个包。打开包,里面是几袋还冒着热气儿的卤菜,卤菜底下是两瓶古井贡十六年原浆。

刀驼李今儿个也高兴,他有几年没逮到过这么上品的虫了。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一会儿,一瓶就喝光了。这时,戴金不好意思地说,“李老,我有件事得开口了,你允不允是你的事,但我一定得说。说了,你可不许生气啊!”刀驼李笑了笑说,“说吧,能允的一定允你。谁让我俩有缘呢。”

戴金又喝下一杯,才腆着笑开口,“李老,你别嫌我俗气。我再给你拿五万块钱,你帮我把这七罐虫调养着。等上了局,赢了你我四六分成,输了全是我一个人认!”

刀驼李没想到戴金说这番话。这话有点儿破了刀驼李的底线。这些年,他只卖虫,不给别人养虫,更不斗虫。每年他都要留两罐,自己养着玩儿,咬着玩儿,咬钱的事儿他不沾。虽然,五万块钱不是小数,他儿子买楼更需要钱,但钱不是这个挣法,坏了自己的规矩。想到这里,刀驼李为难地说,“今晚,你还是把这几罐虫拿走吧。你说的事我允不了。”

戴金有些急了,他没想到刀驼李面对这个开价没动心。就说,“李老,你别先拒我。我是看这虫好,我也没这本事伺候好它们,怕毁在我手里。斗的事你应不应都行,但调养这事你一定得允了我。”

刀驼李也觉得这几罐蛐蛐是上了品,上品的虫儿难伺候,恐怕他真养不好。他想了想,最后说,“这样吧,你让我想想。我也坐一天车了,人老了,经不起长路子了。”

戴金走出估衣街时,心里是充满信心的。他相信,刀驼李会答应自己。就是他再不为钱所动,可他也担心这虫养毁在我这里呢。

这样想着,戴金就觉得今晚风儿凉凉的拂在脸上,很舒服。

戴金与胥梅见面是在一个饭局上。

这个饭局是胥梅安排的。本来,事都谈成了,也就是各退一步,她把铺面价降到两万,长江银行把按揭额降到一个亿。按说,这个时候胥主动到长江银行或者戴主动到大华公司都是不失面子的事儿。但两个人都较着点儿劲儿,谁都不愿意主动到对方那里去。他俩心里都清楚,大华公司与长江银行合作才刚刚开始,下面还会有大的交易要做,都想先占着主动。

戴金与胥梅在其它饭局是见过面的。那场酒有市长冯国兴参加,两个人客气地说着套话,都热情地希望对方支持。现在,胥梅把饭局定在了金色年华大酒店,戴金就觉得地产商到底还是扭不过银行,多少有点得意。得意归得意,但他还是不能失礼,不能让胥梅太没有面子。大华公司是需要长江银行的支持,可长江银行同样需要大华这样大地产商的业务。两家其实都是在做生意,都是依托着对方,从买房人手里挣钱。说到底,也算利益共同体。

饭吃得热烈而愉快。因为是中午,大家都没喝多少酒。但戴金还是喝了足有四两,毕竟胥梅也一直喝着白酒呢。饭局上,戴与胥敲定:九月九日签定战略合作协议,并请冯兴国市长参加。这么一定,就说明两家一把手都默认了将来更大的合作。戴金心里高兴,胥梅也达到了目的。

戴金回到行里,立即就召开了行委会。他说既然与大华公司达成了共识,下面就尽快办理。买铺面的钱这两天就打过去,另外派两名业务员进驻大华公司售楼部,现在办理按揭手续。谈判的时候要寸步不让,合作起来就要讲诚信,这样才能双赢和互利。行里的人都挺高兴,毕竟这一个亿的按揭贷款是有不少利润的。再努努力,今年超额完成省行下达的指标是没有问题。这就意味着,大家都有不少的奖金可拿。

散了会,戴金在办公室喝了杯茶,就下了楼。他的心,早已飞到了估衣街刀驼李那个小院。驾驶员小司是他从省行带过来的,跟了他五年,是信得过的。但他也从不让小司到估衣街来。他从街口下了车,快步走进估衣街深处,那个牵扯着他的魂的小院。

刀驼李总算依了戴金一条,收下了五万块钱,但只答应调养,不参与进局斗。就这一条也不容易了,人家毕竟玩了一辈子蛐蛐,有自己的底线,不可能一下子突破的。刀驼李答应那天,戴金还想,如果不是他儿子急需要钱买房结婚,他肯定是不会答应的。这个老头儿,爱蛐蛐胜过一切,绝不是爱钱的主儿。现在,让他破自己的规矩已经不容易了。看来,钱虽然不能使鬼推磨,但是可以慢慢改变一个人。

戴金进来时,正赶上刀驼李在喂蛐蛐。他放不下手,就边喂边给戴说着话。戴金旁边站着看,刀驼李打开罐子盖,蛐蛐见光,飞快地钻进过笼;他放下盖,用竹夹子夹住水槽倾一下,倒出宿水,放在净水碗里;拇指和中指将过笼提起,放在旁边的一个空罐里;拿起罐子底朝天一倒,蛐蛐屎簌簌地落下,干白布将罐子腔擦净了,麻刷子蘸水刷一下罐底,提出刚才那过笼放回原罐;接着,夹出水槽在湿布上拖去底儿上的水,挨着过笼放好;再用竹夹子夹两个饭米粒放在水槽旁,盖上盖子,这才算喂好一罐。

枣核丁养在那个宣德雕龙罐里。刀驼李打开盖时,枣核丁一闪躲进了过笼里。戴金的眼前一亮,想多看它一眼。刀驼李明白他的心思,就慢慢地打开过笼,怕它蹦,又怕它断了须,就特别小心。看着这温润如玉、精光内含的罐子,戴金觉得自己就变成了“枣核丁”,心里有说不出的舒服。

这些日子,戴金心里爽快极了。不仅是刀驼李那个小院让他充满了希望,行里的业务也极为顺畅。让他有些犯愁的东风机械厂那一千万贷款,终于有了解决的希望。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还是市长冯国兴出面的。那天晚上,都快十点了,冯国兴突然给他打个电话,让他明天一早到他办公室去一趟。戴金这时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儿,更没想到的是,东风机械厂那一千万贷款有了路径。endprint

进了冯国兴的办公室。落座后,冯国兴就说,“听说,你们行与大华公司合作得不错?”戴金赶紧说,“多亏市长牵线啊。很顺利。”这时,冯国兴就说,“大华公司有实力,胥总这个人嘛也是女强人,讲信誉。”戴金一听这话,就知道冯国兴叫他来肯定是与大华公司有关。于是,试探着说,“有啥指示,市长尽管说。”

冯国兴点上一支烟,看着戴金,笑着说,“请你来,是想听听是不是愿意与大华公司进一步合作。胥总面子薄,没敢直接找你,非要我先听听你的意见。”冯国兴这样绕着弯子说话的情况不多,看来是有大事的。戴金这么想着,就说,“胥总真是的,还要麻烦市长。我就听市长的安排了!”

“我不会安排的。政府怎么管得了银行呢。我就直说了吧,大华公司想摘东风机械厂这块的牌,但一时现金周转不过来。你知道,现在工人正闹着呢,政府必须要现金,得安置这些工人!你能不能再给大华贷点儿。”说罢,冯国兴猛吸了口烟。

冯国兴的话说到一半,戴金就明白了。他在飞快盘算着:贷款可以,但必须有两个条件。一是,胥梅得答应这块地到手后,就必须把土地证副本抵押给他;二是,冯国兴得答应,政府收了胥梅的土地款,除安置职工外,要保证把那一千万贷款还给长江行。

这个时候是不能吞吞吐吐的,必须把话说明。于是,戴金就说了自己的条件,并最后保证一定按市长指示办。冯国兴是料到戴金会提这条件的,所以一点都不吃惊。冯有冯的想法,这件事对他来说是三全其美:一则,东风厂拍卖了可以解决职工的事;二则,可以解决那一千万贷款的事,这毕竟是他安排贷的;三则,也满足了胥梅拿这块地的要求,真按规划把楼盖起来了,也是城中心的一个亮点。

合作成功与否,关键是看双方能不能找利益结合点。

在冯国兴的牵线下,戴金很快与胥梅和政府达成了三方协议。协议签定后,副行长孔旗提醒戴金,说大华现在的买房人有不少是本公司的职工,他房子并没有真卖这么多,怀疑是用假按揭套长江行的钱。戴金听罢,沉思了一下,然后说,“你把关严点儿,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他们有房产证在我们手上押着,怕什么。再说了,现在哪家地产商不是靠假按揭套钱。”

孔旗听后没再多说什么。这确实是业内潜规则,假按揭一是可以迅速解决地产商的现金缺口,二是给市面上造成房子热销的假象;现在人都是买涨不买跌,房价都是这样炒起来的。但作为负责业务的副行长,风险他是必须提示的,说了,自己就没有责任了。

戴金这天到估衣街刀驼李小院时,刀驼李并不在。老头到哪里去了呢?戴金正急着,刀驼李回来了,他去彩票站打号去了。

从前天刀驼李就开始排蛐蛐了。排就是选分量相等的在一起角斗,只有排得狠,以后上局心中才有底。当然,那条枣核丁是不需排的,一是刀驼李舍不得排,二是也没有可以与它对局的。今天,刀驼李排的是“油黄”和“紫金翅”。

刀驼李把油黄和紫金翅放在罐子里,用鼠须一拂,油黄的两须立时一愣,头一抬,六条腿抓住罐底,身子一震,竖起翅膀叫了两声,饿虎般扑向紫金翅。紫金翅淡紫头皮、黑顶门,冲星出角,淡红牙一吡,毫无怯意。只见它纵身一跃,钳住了油黄的左翅膀,死口不丢。蛐蛐好胜,好蛐蛐即使败给对手,也宁死不屈。刀驼李见状,赶紧用鼠须拨开,两条好虫相见是不忍心“排”的。

一行有一行的道行,戴金在刀驼李这儿真是长了见识。就像刀驼李不明白房价为什么见天的长,弄不清银行、地产商、政府的关系一样,他也弄不清这蛐蛐行里的学问。

刀驼李把油黄和紫金翅安顿好后,戴金还一直在想着刚才那场面:蛐蛐与蛐蛐如此毫不相让,人与人何尝不是啊。虫斗,人争,一个道理啊。

十月长假后上班的第一天,东风机械厂拍卖就举行了。

开标那天,胥梅并没露面,而是让杜影和财务总监桑亚东去的。

最终,大华投资集团以八千三百万拿下了这块土地。这个价格出乎胥梅的意料,她没有想到会是这么高。这主要是江北城市开发公司胡总从中抬价的结果。按胥的测算,安置工人五百万够了,在东城新区建一个同等规模的厂四千万也足够了。这次如果不是江北公司胡总抬价,最多六千万就可拿下。虽然多花了钱,但胥梅觉得也是值得的,关键是她要向政府证明,大华公司在江北开发是志在必得。这样,以后还会获得其它赚钱机会。

胥梅从长江银行贷了五千万,加上自有资金,利落地把八千三百万一笔划到了政府帐户上了。款到的当天,戴金给冯国兴打了个电话,他小心地说,“冯市长,那一千万贷款可是逾期两个多月了啊。”没等他说完,冯国兴这边就不高兴地说,“还不相信我啊,我就代表政府。明天就划过去!”戴金陪着笑说,“感谢市长,感谢市长关照。长江行一定会为江北发展尽力!”

第二天下午,一查帐,那一千万果真到了。戴金长出了一口气,心想,这一关总算过了。虽然自己付出了新增五千万贷款,但毕竟这一千万没有了坏帐的风险。银行不就是放出去、收回来吗,再怎么说这一笔看来归还无望的贷款,总算安全还上了。其实,现在银行也不容易,对一些还贷无望的客户来说,银行就是孙子,贷款人就是爷。他真不还你,你还真没招儿。

没多久国家对房地产的政策突然变了,控制房价、收紧银根成了热点。省行下来文件,要求控制放款额度,年前不准再给地产商放贷。

对这次政策行里其他人有些紧张,纷纷议论说可能国家真要抑制房地产的发展了。但戴金不这样认为,他觉得这只是上面为了平抑公众对房价过高的不平情绪的短期行为,国家是不可能真打压房地产业的。这是明摆着的事实,各地政府都是土地财政,房地产业不行了,土地还卖给谁去;再说了,银行也是国家的,现在房地产有百分之六十以上是银行的钱,房地产真破产了,国家金融也崩溃了。这肯定是为了明年三月的人代会,平抑一个公众的不平而已。十几年了,过一段上面就打压一下房地产,可这个行业越打压越热,房价越涨越高。政府、银行和房地产业的人都心知肚明这个道理,只是大多数买房人弄不清楚这里面的道道罢了。endprint

所以,戴金根本没把这次平抑房价的政策当成大事儿。快到十·一了,蛐蛐儿倒是快要开局了。可以说,他现在放在蛐蛐上的心思,比这一道道收紧房地产的政策上的心思要多。

戴金现在最上心的一件事,就是想再争取一下,能不能让刀驼李陪他去上海出局。上海的“秋斗”,他参加了六年,这些年输输赢赢,基本打个平手。今年他想一展身手,争个彩头。这天晚上,他来到刀驼李这里时,刀驼李正驼着背对彩票号呢。刀驼李每次都不在彩票点对号,而是把号抄回来,在家里对。他这样做是有自己的想法的,潜意识里他总觉得自己某一天会中个大奖。他是不想中奖后被别人知道,虽然这是费了一遍手,他还是坚持这样做,几年来都不改规矩。

这次,刀驼李最终还是没有答应戴金的请求。他告诉戴金说,这是在他爹断气时他答应过的。那一年秋天,刀驼李的父亲逮到一条上古谱的好虫,排过十几场,都是不过三口便将对手咬败;于是,他父亲就起了贪心,在出局时下了大注,结果三局两败,输了“刀字李茶馆”,他母亲一气病倒,入冬就走了。从此,他父亲虽然仍玩蛐蛐,但从不下注,只是玩儿。在他老人家去世前,刀驼李答应他:永不下注!

戴金听了这番话,就再不好说什么。让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违背对自己父亲的承诺,这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也就是那天晚上,刀驼李给戴金作了嘱咐。他说,这几罐虫不差,尤其“枣核丁”应该是上品,但你记住了千万不要下大注,“枣核丁”最多只能上两局,就是局局赢,也不能上三局。俗话说,事不过三,蛐蛐行里老玩家子多,水深着呢。戴金虽然点头应了下来,刀驼李还是不放心。他又说,人有大限,蛐蛐儿也有大限,真正爱蛐蛐的是不会让它上末局的,不忍心看它被斗败,失了英雄气。

这天晚上,戴金走后,刀驼李在床上翻来翻去地睡不着。这虫儿就要离手了,他有点啥不得,每次心爱的虫儿出手他都难受几天。让他更搅心的还是儿子前几天的电话。儿子又哭着腔调说,手里没钱,付不了首付,眼看着房价还见天的涨,这一辈子是要打光棍了。当儿子问到今年逮蛐蛐挣了多少时,刀驼李说现在手上总共才攒十万多一点,马上就汇给你。儿子李忠听说马上汇过来十万块钱,声音好听了不少。接下来的问话,却让刀驼李心里一寒。李忠说,“爹,听说你那有个宣德罐儿,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卖了几十万不成问题,我买房结婚就不愁了!”

这罐子确是刀驼李祖上传下来的。但他从来都说是仿品,不值钱。有一次,戴金也问起这罐子,刀驼李就笑着说,“嗨,要是真宣德罐,我就不愁儿子的房子了。这是我几年前在鸟市上,十块钱买的,你要看上你拿去玩。”他知道,自己越这样说,戴金越不会拿这罐子。现在,儿子开始惦记上这罐子,他倒有些怕了。这孩子可是啥事都能做出来,指不定哪天他偷走后,就被人得手了。

第二天起床,刀驼李就捧起这个宣德雕龙罐,一遍遍地看了半个时辰。他拿定了主意,这个罐子不能让戴金带到上海去,秋斗场里老玩家子多,不能露了真。他要替换一个罐子,把这个宣德罐存放好。

戴金提前一周就把手头的工作安排妥当了。每次在上海“秋斗”,来回至少要五天。

第一天到了酒店,就被一辆黑玻璃的豪华大巴带进场子,场子具体在哪里车上的人并不知道。因为有赌注的,一定要保密。进了场子,并不是立即开局,而是要对蛐蛐进行至少一天的查验:要过安检,看是不是装了钢牙;要进行药检,看是不是喂了兴奋剂;要过电子秤,量长度,分出等级。

分等级的规矩多着呢:将蛐蛐从罐中取出,负责过秤的人一手拿蛐蛐绒,一手捏着提笼;先用绒毛将蛐蛐赶到提笼里,然后提着笼把蛐蛐放进电子称上的纸杯里称重;过完称的蛐蛐重新回罐,将它的体重写在小纸条上,尔后黏在蛐蛐罐上,裁判员再根据纸条上的重量配虫对决。

戴金只带了三条虫:油黄、紫金翅、枣核丁。

第一天开局,油黄和紫金翅都进局了,而且都是三胜两负,收局的时候戴金有些后悔,后悔自己的注下少了,只赢了五万。但后悔只是一会儿的事,他最多的还是高兴。有这两条虫小胜做底,他对“枣核丁”更有信心了。这一夜,他几乎就没怎么睡,心里老设想着明天“枣核丁”上场时的勇猛样儿。

蛐蛐儿配对入局后,场内只留四人:两名监局,就是裁判;一名草师,是负责用芡草撩逗,让蛐蛐开牙开叫的;另一名就是司账,是负责记录的。主家要到黄圈以外,至于自家虫儿撕杀的风采,只能通过前面投影的大屏幕观战。

第二天,第一局与“枣核丁”对决的是“黑将军”。只见这虫通体乌黑,似铮铮铁甲,鼓翼展翅,若战袍临风。草师用芡一挑,黑将军和枣核丁立即都开牙开叫。只听监局喊到,“双方开牙有叫,起闸!”

“搭牙!”监局话音没落,只见“枣核丁”猛发一口,“黑将军”猝不及防,抽身后撤,一瞬间被掀翻在地;“枣核丁”旋即乍翅鸣叫,耀武扬威。这时,戴金脱口而出,“好!”

第二局与“枣核丁”对决的是“粟壳紫”。这虫头色深紫映红,淡红斗线铁皮项,紫金翅,六爪斑斑,黄板钳阔厚。起闸后,双方的牙八字张开,寻找战机;“枣核丁”突然发力,钳住“粟壳紫”,而“粟壳紫”也合牙重夹,两虫互不松口,在地上翻滚起来;“枣核丁”身体晃动了两下,收紧两腿,躬身后撤,“粟壳紫”仍然不肯松口;这时,“枣核丁”突然后撤两步,猛扑过去,“粟壳紫”踉跄两步,乱了脚跟,再不敢与“枣核丁”搭牙……

戴金盯着大屏幕,看“枣核丁”两局撕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两局两胜后,又有玩家要求戴金再开一局。这时,戴金想起了刀驼李的嘱咐,收虫进罐,坚不应局。但看到两局赢得的二十万,加上玩家们一再激讽,戴金一时血冲额头,答应开局。

没料想,对方出局的是条“粉虫”。这虫长只六厘四,比“枣核丁”还小两毫;但这虫粉头粉脸,粉背,粉项,马脸,却白六爪镶朱砂,配一副玉柱大白牙,威仪万端。起闸后,交牙即胜,没再二口,“枣核丁”蹬爪立毙。戴金一下子傻了眼。

戴金见到刀驼李,把三局说过,刀驼李长叹一声,破口而出:“你太贪心好斗了!”戴金无地自容,落下泪来。两个人相对而坐,一直到深夜,再无言语。戴金临走的时候,刀驼李突然开口说,“我估计有玩家子给你做了局,专等你第三局呢!”戴金这时一惊,脑海里突然闪出一个人的背影。这背影在他进酒店时一晃而过,但细想起来,倒很清晰——这人肯定是杜影!endprint

戴金正要开口给刀驼李说这事,刀驼李没让他开口,而是自己开了口。他说,“你的对家,你自己去想。”停了一下,刀驼李又说,“我只是想告诉你,人养虫,养的是喜怒哀乐;虫养人,养的是知耻识时。”

戴金顿时愣在了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进入十一月份,戴金的心情就如这阴冷的天气,不死不活。

老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还有点道理儿。十一月底,银行的一个财年基本就算结束了。这个月份主要是收贷、理帐,一般都不会再放款。今年更是如此,两个月内连续两次提高存款准备金,放款的额度上面一控再控,这明显是收紧银根,减少现金流量。房价虽然没有平抑下来,但成交率下降的目的基本达到;生活必需品的价格降了下来,但这也只是从心理上给人们一种安慰,实际上得不到多少实惠。戴金虽然在银行干了二十多年,但他对中央这轮金融政策还是不太理解。

理解不理解都问题不大,下面的银行说白了就是一个执行,执行各种政策。金融政策到下面的银行这里,其实也十分简单,就是一个收款和放款的额度与速度问题。政策紧了,就多收少贷或者快收不贷;政策松了,可以少收多贷延收快贷。但现在政策越来越紧,戴金发愁的是有几笔款眼看着不能按时收贷,延期上面又不下来,这就有点麻烦。更让戴金感觉要出麻烦的还是大华公司那贷款的事。胥梅和冯国兴都承诺,十月底就把东风机械厂的土地证副本交过来,作为抵押,可这都到十一月底了,却依然没有交过来,而且这些天竟联系不上大华公司的胥梅和杜影了。

戴金派孔旗去调查,回来的消息更让他吃惊:东风机械厂土地证被抵押给建行,大华公司又从建行那里贷出五千万。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是一物两抵,何况长江行这边只有一纸协议,并没有土地证副本。这就风险大了,眼看省行就要稽查了,而且现在胥梅和杜影听说都到美国去了,什么时候回来还不确定,这真让戴金作难了。

冤有头债有主,戴金决定还是要找一找冯国兴市长。是他从中牵线,长江行才做的这笔贷款,真有什么问题,只要冯国兴出来说话,至少戴金给省行也好交待一点。

戴金打电话想给冯国兴约个时间,但冯却说最近很忙,还是电话里说吧。戴金把大华公司没有把土地证抵押的事说了,冯就在电话那头说,“我也听说胥总把证交给建行,说是为了五千万的过桥,一个月期限,应该很快就会把证抽出来交给长江行的。”从冯国兴嘴里证实了这件事,戴金真的紧张了,这样的数目就是大华公司用的过桥资金,也绝不会只一个月期限,这里面一定另有隐情。这么想着,戴金就带着恳求的语气给冯国兴说,“市长啊,我这边可没办法给省行交待啊!这可关系着长江行明年在江北市放款的额度呢。”冯国兴显然有点不高兴,在电话那头说,“戴行长,这也有你的责任啊,工作抓得不紧。听说前些日子你去上海斗蛐蛐去了。”冯国兴停一下,又笑着继续说,“当然,这与工作没啥关系,但传出去就有不敬业之嫌啊。”

戴金放下电话,猛一拍桌子,脱口而出,“他妈的,给老子下套啊!”骂罢,他掏出一支烟,点着,狠狠地吸了几口,办公室里立即弥漫着浓浓的烟味儿。

戴金一边抽烟,一边在想“诚信”这个词儿。诚是信的前提,没有诚哪来信呢;现如今,诚字换成了利,还哪来的信啊。要想让对方诚信,必须手里握着他的东西,没有东西握在手里你就休想别人会给你有诚信了。这么想来想去,戴金做出了两个决定:一是,立即到省行去运作,再要点额度,让大华的阳光世纪城那个按揭多放快放,放后扣在行里,以备将来他们不按期还款时直接冲扣;二是,要找胥梅摊牌,警告她如果不尽快把土地证交过来,长江行就起诉,这样势必会牵扯到冯国兴,量她现在也不敢跟冯为难。

主意已定,戴金就立即安排孔旗按此办理。

这些日子老是阴天,冬季里阴着天,时间就觉得过得特别快。

下班了,银行里的其他人都走了。戴金给司机小司说,让他先走,自己一会走着回去。其实,戴金想去估衣街见见刀驼李。现在,刀驼李是他生活中的一点乐子。他与刀驼李年龄、工作、身份都存在着极大的差异,两个人没有任何需要互防着的地方,与这样的人交往是放心的。并不是所有身份差异的人都能成为朋友,关键还是要有共同点,喜欢蛐蛐就是两个的共同点。他们在一起,不要互相提防,可畅快地说说虫儿的事。现在人活得太累了,绝大多数人没有放松和说真话的地方。戴金从认识刀驼李后,感觉自己找到了一个休憩自己心灵的地方。

天黑下来了,戴金拎着刀驼李喜欢吃的野兔头、猪头肉、鸭翅膀和花生米,外加两瓶古井贡原浆酒,来到了估衣街。

刀驼李正在屋里收拾罐子、过笼、水槽这些东西。他见戴金进门了,示意他坐下,自己却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看刀驼李收拾这器物也是一种享受,他对每个物件都像宝贝似的,轻拿轻放,仔细擦拭。对于爱蛐蛐的人来说,这些器物就是蛐蛐儿的华屋精舍,不能有半点慢待和粗心。

见戴金看得入神,刀驼李就开始说话了。他说,蛐蛐罐儿有南北之分,南罐腔壁薄而北罐腔壁厚,这是南暖北寒的气候决定的。刀驼李点上一支烟,又接着说:小的时候从老父亲那里看到过名器,那也是雍正乾隆里的东西;好虫要配名器,连过笼都不能含糊,他见过最好的过笼是五福捧寿过笼;水槽也分高低,有沙底、有瓷底,最好的应该蓝宝纹鱼……

这天晚上,刀驼李和戴金的情绪都不错。两个人说着拉着,两瓶酒就快要完了。可他们又各自喝了几杯后,就都有点不能自持了。戴金开始给刀驼李诉说自己的不快,银行与政府与地产商与各行各业的那些交道。刀驼李显然听不太懂,但这并没有影响戴金一直说下去。他现在就是想说,想把心里的委屈说出来,说出来,心里就畅快些。刀驼李也是喝多了,他也开始说自己的苦闷。他的苦闷先是蛐蛐儿,接下来是儿子,是儿子买房子的事;老伴走得早,他是鳏夫熬儿,儿还算有出息,可眼看着买不了房成不了家,他又不舍得把那个宝贝给卖了。他们两个几乎同时在说话,根本都没在乎对方是听还是没听,就像两股水流在这么一个酒醉的夜里,汇在了一起,融在了一起,向夜的深处流去……endprint

大街上的铺面外,到处是青青圣诞树,一些时尚的女孩戴着圣诞帽在街上穿行。这时,戴金才觉得圣诞节就要到了。他的心情很不好,心里愤愤地骂着:都神经了吧,过起洋人的节了。

早上上班,他第一件事就是问孔旗大华公司按揭又放下多少了。当听说已放出两千万,全在行里,一分钱都没划到大华帐下时,他畅了气。你胥梅牛吧,不拿来土地证,你就休想划走一分钱。没有这笔款,那些建筑队那些民工就不会放过你们。我就不信,你们不来求我。戴金这么想着,竟有几分得意,套儿系死了,你不来解我还不找你呢。

这天下午,胥梅突然给戴金打了个电话。她平静地说,“戴行长,我刚从美国回来,想见你一下,我们的事老这样僵着不行啊。年底了,对我们都不利的。”戴金就等他找上门呢,就笑着说,“胥总忙啊你再不找我,我这年恐怕就过不去了。你说个地方吧,下午见!”胥梅就说,“你在办公室等我吧,我五点到!”

胥梅说话从来都这样不温不火,不微笑不说话。戴金心里明白,这他妈都是装出来的,其实,她心里正烧着火呢。胥梅端起戴金倒好的茶,闻了闻,又放了下来。然后进入了主题,她说,“对不起戴行长,我这次来是给你道歉的。十月底,我在省城又拿了块地,一时手头紧,用东风厂那证在建行做了两个月的过桥资金。我是违约了,不过我也是没办法。但我保证元月十五号之前一定把东西交到你手上。”

戴金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倒挺直话直说的。他点了一支烟,故作为难地说,“地产商玩的就是资金的翻转腾挪,胥总,这一点我知道。可你不能让我为难吧,元月底省行要来稽查,如果发现了,我的这顶帽子就要被摘了!”说罢,戴金苦笑了一下。

胥梅也笑了,而且笑出了声,是那种不以为然的笑。她说,“戴行长言重了,还有你过不去的坎?再说了,你也给我为难了啊。按揭款不划过来,就要过年了,民工们拿不到钱是要跳楼的,我可真过不了这年了!”戴金听胥梅这样说,也笑了,“胥总这么说,我们不能都困死在年前啊。你有什么解决办法吗?戴某愿洗耳恭听。”

胥梅又笑了一下,对着戴金说,“办法有,你先把按揭款给我划过来,我保证元月十五号之前把土地证交到你手。”戴金觉得面前这女人果真不好对付,就摊牌地说,“胥总,恐怕这样不行。你得先交过证来。”这时,胥梅脸色一沉,立即又面带微笑地说,“你再想想办法吧。恐怕你戴行长现在得先救我了,我腾出手来才能解开这个死套儿。那我先告辞了。”

说罢,胥梅起身,拢了一下裙裾,伸出手来。那意思是要与戴金握手的。戴金犹豫了一下,刚伸手出,胥梅又把手收了回去。然后笑着说,“对了,还有一件事呢,”边说边拉开手包,从里面掏出一本房产证,“戴行长,这是宋姐买的商铺,证我办好了。收下吧。”戴金一惊,他从没听宋绮说过买房啊。就有些紧张地说,“不可能吧,她可从没给我说过。”这时,胥梅又笑了,她说,“戴行长别怕,宋姐是交了钱的,只不过是优惠价而已!”

这时,胥梅伸出了她那雪白修长的右手。

三月是政策变化的分水岭。

每年这个月份全国人代会开后,都会有一些政策的变化。但今年,银行和地产公司的期待落了空。人代会后,不仅对房地产的政策上没有放松,而且越来越紧。出台的各种政策表明,上面并没有放松对房地产业的打压,银行接到通知:控制额度,慎重放款。

戴金每天都派人到大华公司的售楼部去暗访,他是要掌握房子的真正成交量。反馈过来的结果并不让他满意,售楼部看的人多,真正落单的一天也没有一两个,有时一连几天都没有一个交定金的。可那边送过来的按揭手续却每天都四五套,这显然是假按揭。看来,大华的资金已经相当紧张了。戴金现在对胥梅的大华公司可是十分的慎重,这女人太厉害了,稍不小心就能把人套进去。就说宋绮买的那个铺面吧,从时间节点上看是开盘促销时买的,价格便宜了不少,也属正常。但要细究起来,这里还是有嫌疑的,就是说戴金已经有把柄攥在胥梅手里了。

每想到这事,戴金就窝火。他多次警告妻子宋绮,不要插手他的事,可女人到底比男人看钱看得重。妻贤夫祸少,妻贪夫必倒,这确实是事实。这件事过后,戴金已严厉告诉宋绮再也不能跟胥梅、杜影、蓝雪这三个女人,包括大华公司任何一个人来往了。这房子的事还不算大事,应该能说过去,如果再深下去,那就会坏了大事。

对大华公司业务控制,但行里其它业务总是要做的。

当北城房地产开发总公司胡总找到戴金时,戴金的心就动了。北城房地产开发公司毕竟是国有控股的,跟这样的公司打交道应该比跟民营企业安全得多。于是,他就安排孔旗先对这个公司的财务报表、资信情况进行尽职调查。银行也是企业,政策再紧也不能不做业务,不做贷款业务这二百多号人的工资奖金就没有出处。戴金和所有的行长们一样,也都有难处。

银行都有难处了,老百姓的日子也不能好过哪里去。刀驼李天天听电视上说要控制房价,可房价就是一点也没有降下来。他觉得电视上那些当官的都是在说瞎话,都“叫虫”,叫得响,但办不成真事儿。你们当官的管着这全国的事儿,咋就说话算不了数,让房价降不就降下来了吗。其实,他哪里知道,政府、银行、开发商都在一条线上,能压住不涨就算不错了。降了咋办?房价真降下来了,那影响的可不只是开发商了。

上面有上面的政策,老百姓有老百姓的活法儿。这几十年,不都是慢慢地活过来了吗。刀驼李仍然每天去鸟市卖鸟食,下午收摊后到彩票点买彩票。卖鸟食是他保生活的,买彩票是在为儿子撞大运;日子就这样在踏实和希望中一天天过去。入夏鸟脱毛,需要喂活食儿。刀驼李开始买繁殖的黄虫和蚂蚱,这些活食赚头大些,刀驼李的心情也活泛多了。夏天到了,秋天就不远了,看着树儿由嫩绿变成老绿,刀驼李眼前就常常出现蛐蛐儿。他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劲儿。

入夏后,戴金来估衣街的次数多了起来。刀驼李从他的言谈中知道,他们银行里的一些事儿。银行的事顺了,戴金心情就好些,要不顺,也能从他的眼里看出来。嘴可以瞒人,但眼是瞒不住人的,这句老话刀驼李是信的。这天晚上,戴金又跟刀驼李见面了,虽然他一脸的喜气,但从他眼里还是能看出一点点不快来。点着烟后,刀驼李就说,“这两天有不顺心的事吧。嗨,你就知足吧,天天跟钱打交道,还有蛐蛐儿这个乐子。”endprint

戴金就笑了,然后说,“看你说的,我有不知足吗?虽然有些事不顺心,但那都是工作上的事,工作就是解决事儿的。”

其实,戴金今天心里是有点不踏实。

下午的审贷会,虽然江北市房地产公司的项目通过了,但他还是觉得这里面有些蹊跷。这个公司的资产负债表怎么变化这么快呢。他想,一定是行里有人与江北公司串通了。肯定有人向他们透露了审贷会的“打分规则”,并指导他们修改了资产负债表。出现这种情况,戴金本来是不想同意的,但这件事冯国兴也打了招呼,而且从理论上说没有瑕疵。更何况,已经有两个月没有放款了。在这种情况下,戴金最终还是让会初审通过了。他只是强调,要进一步做实资料,以备省行终审。

戴金没有给刀驼李说这件事,说了也没有啥意义。他们还是聊起了那百聊不厌的蛐蛐儿。

今儿,刀驼李给戴金聊的是年轻时在夜里逮蛐蛐儿的事。

他说:过了白露就得夜里逮了。头上满天繁星,地下遍地虫声,蛐蛐儿乱叫一气,没经验可真是分辩不出那个好,分辩出来了你也不知道它在哪里,这就要凭自己的活儿了。有一次我在东观稼台,就是现在的观稼台广场,那时候算在城外,四周种着庄稼;那晚过了十二点了,我突然听到一声叫,就“唧唧……油”地叫那么一声,然后就再也不叫了,但我断定是个好斗虫;我慢慢凑过去,耐心等它再叫,后来又叫了一声,我听准了是在草丛后的一块坷垃底下,但我不敢去逮,怕如果扑不住它一跳就再也找不到了;我只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等到天亮;天亮后,我一签子把它扎了出来,果真是条“红牙青”,足有七厘五,那年它连斗六局局局占上风,到了大雪才老死……

岁月真是不饶人。过了小暑,在刀驼李眼里立秋也不远了。这天,他想搬一搬檐下的鱼缸,把接下的水清一清,可一低脖子,头竟轰的一下。他血压高,一直吃着药,所以他立即意识到可能是脑溢血。这时,他赶紧扶着鱼缸沿,慢慢地坐在地上,让自己平静下来。还算万幸,约莫过了半个小时,他觉得没有大问题了,这时才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通了戴金的电话。

戴金和驾驶员小司把刀驼李送进了医院急诊。一查,真是万幸,脑部充血量极少,吊两天水冲一冲就好了。

第三天,戴金让小司去接他的时候,他已办好出院手续了,正准备自己走呢。可刚到医院旁的急诊室那里,就站住了,两辆120车闪着蓝灯,从车上分别抬下三十岁上下的一男一女。刀驼李站在人群中,就听到不少人在议论,人都硬了还有个啥救。原来这是一对夫妻,在城南的棚户区出租房内,开煤气自杀的。听说,他们自杀的原因是结婚七年还买不起房子,因不能生孩子两个人总是吵吵闹闹,最后决定谁也不活了,就开了煤气。

刀驼李听着人们的议论,心里就想,没有房子的多着呢,也不能都死啊!死了就能有房子了?坐在小司的车上后,刀驼李突然想到了儿子李忠,还有那个他只见了一面的儿媳妇。这房子真能逼死人呢。这时,他突然决定答应戴金的话,今年帮他出局。一是让戴金出了去年那口恶气;再就是,他觉得自己这身体说不行就不行,也玩不了几年蛐蛐儿了,临走前他得给儿子李忠挣了首付款。

做出这样的决定,刀驼李是痛苦的。

他本希望买彩票中了奖,或者慢慢地给儿子攒些钱,可面对那一大笔钱,这一切似乎都是不可能的。他毕竟就这一个儿,儿子是他的心头肉,别听嘴里骂着,心里可惦记得很呢。以前,他考虑过把那个宣德龙凤罐出手,换点钱给儿子。可他真的舍不得,老李家玩几辈子虫了,要真卖了罐子,就是抹了玩虫世家的脸面。儿子不是守老物什的主儿,留给他最终还不定落谁手里呢。他也想过把这东西匀给戴金,戴金是真爱蛐蛐,这物什给他般配。可他敬爹一样地敬着自己,钱字是说不出口的。刀驼李拿定了主意,等自己玩不动了,就把这罐儿送给戴金。可他现在不愿意这样说,这样说了,他怕戴金误会他是想换钱。

这天晚上,戴金来看刀驼李。刀驼李就说,“我想了,就答应你一回,今年要抓着好虫了,我就使出绝活儿好好‘排排,随你到上海出次局。这蛐蛐儿,我也玩不了几年了。顺便也看看我那儿子。”

戴金听后,一下子愣住了。

胥梅的大华公司会出事儿,这是戴金想到过的。

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出事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戴金原来设想着,现在东风机械厂的土地证副本也押在了长江行,只要再等几个月那5000万就到期了。快一年了,长江银行给大华公司没有增加一笔业务,戴金是怕大华出事挂住了自己。但国家对房地产的政策一改常态的绷紧着,她的房子卖不出去,没有现金还款。但戴金仍存着饶幸心,现在传出来的毕竟是对大华的税务稽查,兴许这一关能过去呢。

戴金决定到省里去一趟,他要摸一摸上面的动静。

他见了省地税稽查的一个朋友后,觉得不像自己预感的那样好。他又找到省纪委的一个熟人,他想从那里得到点消息。虽然没有得到什么明确的东西,但从这人的言谈中他觉得大华公司也许只是一个突破口,北城可能要出大事。很明显,大华公司真过不去这个关了。

现在看来,省稽查局已经掌握了大华公司的具体情况。其实,胥梅更急,她与杜影正在不停地运作着。如果只查出漏税,能摆脱偷税的干系,最多补缴4000万,还不至于伤了元气。胥梅到了冯国兴的办公室,她极简短地通报了自己得到的消息,说是有人举报她偷税,上面要下来查了,请冯多关照。冯国兴也已得到了消息。他不动声色地说,“我没有听说呢,那你要做好迎查准备。真是有了大问题,我也是帮不了你!记住,你自己心里应该清楚。”

戴金现在最关心的是那笔贷款。但急是没有用的,何况如果真是北城出了大事,他手里还有土地证在。这时,他为自己当初以扣款相逼胥而庆幸。如果那时不是采用这个手段,手里拿不到土地证,说不定真会把自己牵进去。他想,这次从大华公司入手一定是上面的一石双鸟,甚至是一石多鸟,冯国兴会不会牵进去那就看他的造化了。从他这两年对冯的观察,以及冯对大华公司的特殊关照,他断定冯与胥一定是有交易的。不然,冯再是市长,再是为了北城城建的发展,他不会那样扑倒身子去为大华办事。官场的潜规则大家都懂,只要没有利益在,哪个当官的也不会不顾政策和别人的议论去做事。endprint

戴金心里多少有些不安。许多人进去,都是意外被带出来的。现在,有权的人屁股下有谁是一干二净的呢。这些天,他把自己来江北的两年多所作所为全部回忆了一下,尤其是与大华公司和冯国兴的交往。当他确信并没有什么把柄落在他们手里后,才放下心来。心是放下了,但焦虑时不时还会有的。大华的事一直没有结论,省里的人一直在北城住着,这就不算完。

戴金思来想去,决定再去省行一趟。

他到了省行,给一把手汇报了与大华公司的业务,着重汇报了东风机械厂那笔贷款的事。一把手听后,没有过多的说什么。他只是说,“现在这种情况,看来大华公司是不能按期还款了。好在还有土地证押着。我们银行啊,与地产商打交道跟与魔鬼打交道差不多。以后,一定要注意程序的完善,风险的防范。”

听到行长这话,戴金心头的石头落了下来。

刀驼李入秋第一天就下了山东。今年他是铆着劲儿想逮一条名虫。

这蛐蛐儿是有灵性的,可以当人看待。也许是刀驼李命中注定的,刚下地第二天夜里,刀驼李就捉到了一条“长脚青大头”。这虫相是上过《秋兴名虫录》的,兰项、金背、蛤蟆嘴,牙上重黑爪,长挑脚、细肉身、黑面门,泛青光,短而疾的叫声……刀驼李搭眼一望,就知是条“早秋斗到大雪飞”的名虫儿。

捉到这虫的第二天,刀驼李就打道回府了。虽然,今年只逮了三条,其实那两条不要也罢,这一虫就足矣。他玩一辈子虫,这是碰到最好的一条。戴金得到消息,提前到汽车站去接刀驼李。他是想能早一分就早一分看到这条名虫。人之所以喜欢蛐蛐,就是因为人和蛐蛐都是众生,喜怒哀乐,悲伤妒恨,七情六欲无一不有,而且虫通人性,虫遂人愿。老玩家子说,到了一定境界,人与虫是一体的,人心虫性一线相通。

刀驼李到估衣街小院,禁不住戴金的急切,自己也想早看一眼。于是,就左手扣住罐腔,右手拉开笼盖,这“长脚青大头”便跑到他左手的阴影里。刀驼李慢慢撒开手,就见这虫两须搅动,赳赳虎步,气宇轩昂,在罐中绕了半圈,到了中央便昂首立定,俨然一位凛凛威风的大将军。这时,刀驼李给戴金说,“这可是早秋斗到大雪飞的名虫啊!”

这天晚上,戴金把一切烦恼事全都忘光了。他一边呷着小酒,一边听刀驼李讲虫经。刀驼李说,这虫是不用“排”的,但要精心调养,调养好了,到时候“生端”就成了!戴金边喝酒边把现在上海的斗局,给刀驼李细细的描摹。这样的局,刀驼李是没有入过的,他听得很细,支着耳朵唯恐拉下一个字。当戴金讲完后,刀驼李沉吟片刻,才说,“你要不说这些,我真误大事了。摄像机的光照着,那养法就不一样了,得多让它见光。不然,入了局,它会怵光的。”

戴金听后,也吸了口冷气。自己要是不说,刀驼李还按古法子养,还真不行呢。看来,啥事要都有个与时俱进呢。

没几天,大华的事就在社会上传开了。果如戴金所料,胥梅和杜影被纪委弄进去了,没过几天冯国兴也被带走了。据说,胥梅做好了一切准备。她把自己关在住处睡了整整三天,起床后,先在冲房里冲了一下,又到蒸房里把自己蒸了蒸,身体的所有毛孔都打开了。她把自己洗畅快后,就到妆台前,仔细收拾起来。那天下午,她被带走时画了淡妆,精心绾好头发,而且头上还别了一枚青玉燕钗。这是她从香港花了重金买的古玉,尖喙,圆目,翅大,短尾,以阴线勾勒出双目、翅及尾上的羽毛,图案夸张古拙,燕子尾部长约两寸的插发玉针。这样的精心收拾,说明这个女人真不简单,应该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没过几天,戴金也被叫去问了两次话,是关于大华公司的几笔业务。戴金庆幸自己没被挂进去。他回想一下,最终还归结到自己心里有一个“怕”字。人有这个字常在脑子里转,就做不了大错事;如果没有这个字在心里存着,早晚是要出事儿的。

现在,事情差不多算过去了,最起码这个案子跟自己没有什么瓜葛,戴金心里安稳了下来。他的心儿,又回到了那条“长脚青大头”上来。

戴金已有一个星期没来估衣街了。

他是想来,可事儿太多,纪委要求他二十四小时等待谈话,他也是没有办法。哪头重哪头轻,他分得明白。

这天是个周末,戴金十点就来到了刀驼李这里。今天,刀驼李也特别高兴,脸上笑呵呵的。戴金以为是为这虫儿乐呢,一问才知道,他儿子李忠前天回来了,今天早上刚走。快两年没见着儿子了,刀驼李当然高兴。人越是上了年纪,对孩子越是疼在心里,恨不能天天在眼前才好呢。可刀驼李没有过样的奢望,他觉得儿子能上到研究生不容易,应该在上海谋大事做。可他唯一心不静的就是上海房子太贵了,弄个安身的窝得几百万。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好在今年捉了个“长脚青大头”,唉,兴许能有不小的进项。

刀驼李这样想着,就对戴金说,“我正在‘搭晒呢,你来得正好。”

把蛐蛐桌搭到太阳下,换过食水,用最细的虾须帘子遮在前面。接着,他就侧耳聆听着罐里的动静。“长脚青大头”开始叫了,声音慢而涩,翅膀上还有寒气呢;一会儿,叫声响亮了;从叫声里,刀驼李知道罐子里的温度高了,就赶紧撤掉虾须帘,换了一块较密的细草帘盖上……

这时,戴金在和煦的阳光下,也感到血脉流畅,舒适得很。

再过二十天,就要去上海入局了。

刀驼李准备给“长脚青大头”换罐子,他要把那个宣德龙凤罐换上。名虫才配名器。这罐通高11厘米,径14厘米,盖面正中雕飞龙与翔凤相向,相亲相对;中有一球,球上阴刻方胜绵纹,左右飘束绦,空隙处雕花叶;中心外一周匝浮雕六出花纹,高起的盖边阳雕香草纹;罐腔上下有花边两道,中部一面太龙少龙,俯仰嬉戏,对面有成凤雏凤,姿态清秀,威仪动人;罐底光素,中心长方双线外框,框内阳文楷书落款“大明宣德年造”……这尊罐已经活在了刀驼李心中,一星一点都如在眼前。

这天是个周六。天一亮,刀驼李就给戴金打电话,说,“你早点来,我要给‘长脚青大头换罐了!”

戴金吃了早饭,接到电话后自然万分欣喜。戴金知道,刀驼李是要把那个宣德龙凤罐拿出来了,也是该拿出的时候了。认识刀驼李两年多了,他统共只见过三次,而且只是远看,并没有过一次触摸。这样的名器,存量应该是不多了,一般人听都没听说过,更不要说亲见亲用了。戴金坐在出租车上,虽见两旁的树木飞快的后退,但他还是感觉车速慢了,不停地催着。endprint

戴金到后,刀驼李接一盆清水,开始洗手。他洗得很细,虽然手上一点灰尘也没有。但戴金觉得刀驼李像是在做一件庄严的仪式,细细地洗手只是他对要做事儿的一种虔诚、一种敬重。

刀驼李终于把手洗好了,他用雪白的新毛巾慢慢地擦拭后。转身进了屋里。戴金也随后跟了进去。刀驼李来到床头,伸手托下那个精致的樟木箱子,稳稳地抱在怀里,走出屋门。这中间,戴金见他驼着腰不方便,想插手帮他的,但戴金没敢轻动。这么重要的事,自然要由刀驼李自己来完成。

刀驼李从身上掏出钥匙,手有些颤抖地把小铜锁打开。他把锁放在桌子上,静了口气,掀动箱盖。箱盖被打开的一瞬间,刀驼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骂一声:这个畜生!

骂声之中,人就一倒栽在了地上。

戴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向箱里一望,才知道箱子是空的。宣德龙凤罐已不翼而飞了。戴金顾不了这些了,弯腰去扶刀驼李。他想把刀驼李平躺在地上,怎奈他背驼如弓,不能平躺。戴金略一思索,就轻轻地把他侧着放稳。接着,戴金掏出手机拨通了急救中心。

急求中心电话通后,戴金报了地点,急催:快来!快来!

刀驼李到了医院,上了机子,检查后,医生说,“要立即手术!”可刀驼李的儿子又在上海,戴金也顾不了太多,便签了字。

第二天早上,刀驼李的儿子李忠来到了医院。望着重病监护室的父亲,放声大哭。戴金见状,恨不得抽他的脸。但毕竟李忠也快三十岁了,戴金最终没有下去手。他把李忠拉到没人处,厉声问道,“那罐子你到底弄哪去了?还在你手上吗!”李忠的眼泪又淌了下来。他小声地说,“戴叔,我对不起爹啊,已经出手了!”

这虽是在戴金的预料之中,但他还是气得嘴唇发抖。他叹了口气,问道,“你怎么这样浑啊,那是你爹的命!你多少钱出手的?”

“三十万!”李忠顿了一下,又接着说,“我也是没办法啊,首付就差这个钱了。她都人流三次了,就因为没地方结婚。都他妈房子逼的!”

天突然阴了起来。戴金出了医院,手机就响了。这是省纪委那个熟人打来的。他说,“那个杜在里面说到你了。”“啊,”戴金一惊,又镇定了一下,接着问,“说什么了?”那边就说,“说你去年在上海赌蛐蛐的事。”说罢,电话就挂断了。

这时,戴金突然想起《西厢记》里“长亭送别”的那句话:碧云天,黄花地,秋风紧,北雁南飞……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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