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是《金瓶梅》之“反模仿”和“倒影”论
2014-08-27杜贵晨
摘 要:以《红楼梦》比较《金瓶梅》,是两部名著间历史与美学联系的探讨与厘清。《金瓶梅》固不必攀附《红楼梦》而自有其价值与地位,但对当下《金瓶梅》文学价值的认可及其社会地位的提高,有学术以外的现实意义。“反模仿”本质上也是一种模仿。《红楼梦》对《金瓶梅》的“反模仿”,使其形象体系包括立意、结构、人物等“大处”和总体,“乃《金瓶梅》之倒影”:《红楼梦》“谈情”,是青春版的《金瓶梅》;《金瓶梅》“戒淫”,是成人版的《红楼梦》;《红楼梦》“以情悟道”,贾宝玉是迷途知返的西门庆;《金瓶梅》“以淫说法”,西门庆是不知改悔的贾宝玉。其他林黛玉与潘金莲、薛宝钗与吴月娘、袭人与春梅等,皆具此等“倒影”关系。这种“反模仿”而成“倒影”关系的过程与机制,有似于生物工程上的“转基因技术”,而《红楼梦》实可视为《金瓶梅》的“转基因产品”。在这个意义上,《红楼梦》“深得《金瓶》壸奥”,“《金瓶梅》是《红楼梦》的祖宗”。
关键词:《红楼梦》;《金瓶梅》;反模仿;倒影
作者简介:杜贵晨,男,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明清小说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7.41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504(2014)04-0129-09
以《红楼梦》比较《金瓶梅》,根本上是由两书后先关系所决定的。这一研究本质上是《红楼梦》对《金瓶梅》的接受或《金瓶梅》对《红楼梦》影响的研究,是对两部名著间历史联系的探讨与厘清,是明清小说两个“大国”间战略平衡的分析与估量。古人早就津津乐道了。自脂砚斋评《红楼梦》“深得《金瓶梅》壸奥”(第十三回)1,清代及近代学者多有附和之论。清代如兰皋居士《绮楼重梦楔子》云:“《红楼梦》一书……大略规仿吾家凤洲先生所撰《金瓶梅》,而较有含蓄,不甚着迹,足餍读者之目。”[1](P266)诸联《红楼梦评》云:“书本脱胎于《金瓶梅》,而亵嫚之词,淘汰至尽。……非特青出于蓝,直是蝉蜕于秽。”[1](P268)张新之《红楼梦读法》云:“《红楼梦》是暗《金瓶梅》,故曰意淫。”[1](P269)张其信《红楼梦偶评》云:“此书从《金瓶梅》脱胎,妙在割头换像而出之。”[1](P280)天目山樵《儒林外史评》云:“近世演义者,如《红楼梦》实出《金瓶梅》,其陷溺人心则有过之。”[1](P289)近代如包柚斧《答友索说部书》云:“《红楼梦》之脱胎《金瓶梅》,善脱胎而已几于神化者也。”[1](P329)鹓雏《稗乘谭隽》云:“《石头记》则直为工笔矣。然细迹之,盖无一不自《金瓶》一书脱胎换骨而来。”[1](P332)至当代应首推毛泽东以政治家读《金瓶梅》与《红楼梦》所特别指出:“《金瓶梅》是《红楼梦》的祖宗,没有《金瓶梅》就写不出《红楼梦》。”[2](P224)
以上诸家之说表明,自清中叶至今,《红楼梦》或曰“规仿”,或曰“脱胎”,或曰“实出”等仿效《金瓶梅》而后来居上,已成学界共识。而近半个多世纪以来,学者研究所发现《红楼梦》于人物、情节、细节乃至语言等诸方面效仿《金瓶梅》之例甚多,但关于《红楼梦》如何效仿《金瓶梅》乃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法,除上引张其信、张新之说略有形容,似有所会心,却并未做具体说明之外,基本上无人论及。因此之故,笔者曾撰《论西门庆与林黛玉之死——兼及〈红楼梦〉对〈金瓶梅〉的反模仿》一文,就西门庆与林黛玉之死情节描写后先相承的联系引申,以为《红楼梦》创作与《金瓶梅》:
其后先相反而实极相近似之迹,使我们可以进一步悟到“《红楼梦》深得《金瓶》壸奥”之一大法门,是其大处每与《金瓶梅》适得其反,所谓“反弹琵琶”,以成其新创。这种学习借鉴方式,似可以名之为“反模仿”。[3]
拙见以《红楼梦》对《金瓶梅》的“规仿”之法为“反模仿”,当时不过偶然得之写下来的话,但现在看来,却可能是有关《红楼梦》效仿《金瓶梅》的一个有价值的整体判断。只是还要进一步说明的是,上引拙论“《红楼梦》……大处每与《金瓶梅》适得其反”云云之“大处”,主要是指立意、结构、主要人物等在内涵与本质上每与《金瓶梅》“后先相反”,却在局部与细节上看来又每与《金瓶梅》有“极相近似之迹”。近世研究者多看到了这些“极相近似之迹”,或以为这些就是《红楼梦》“深得《金瓶》壸奥”处,是错会了。《红楼梦》“深得《金瓶》壸奥”处不在这些局部与细节上的“极相近似”,而在于这些“极相近似之迹”肉裹掩饰之下与《金瓶梅》“后先相反”的内涵与本质。正是这些“每与《金瓶梅》适得其反”的“大处”,才是《红楼梦》取法《金瓶梅》真正成功的内在标志。而这一成功即从《金瓶梅》思想与艺术的“大处”逆向思维之“反模仿”而来,故笔者以为,前人所谓《红楼梦》“规仿”《金瓶梅》,为《金瓶梅》之“暗”或“割头换像”、“脱胎换骨”等,实可一言以蔽之曰“反模仿”。
“反模仿”概念用于古典小说研究始自上引拙文,但笔者所见这一概念最早似由当代散文家叶兆言先生在一次访谈中提出。他说:
写作是一种反模仿,也就是说,别人这么写了,我就应该那么写。这次这么写了,下次就得那么写。……思路是习惯于反过来,希望能和别人不一样。[4]
笔者由此寻味叶先生所谓“反模仿”,当是指创作中作者除了有意地不重复自己之外,主要是参照“别人这么写了”的榜样,却“反过来……和别人不一样”。对此,笔者虽然还不敢全盘接受一切的“写作是一种反模仿”之观念,但从“反模仿”的视角看中国古典小说特别是明清小说,后先作品的“反模仿”确实是多见而突出的现象,从而至少对于明清小说研究来说,“反模仿”是一个很有应用价值的理论。唯是还要进一步说明,“反模仿”虽是“反过来……和别人不一样”,却总要参照别人原本正面的样子,才可能有“反过来”的创造。所以“反模仿”虽然超越了一般正面的模仿,却在本质上不能不也是一种模仿。唯是这种模仿比较一般模仿的巧妙或高明处,是其与原本或说正本迹相近似而实相反。因其迹相近似,使读者可见二者间后先模仿的继承关系;因其实相反,使读者不能不承认这种模仿在内涵与本质上是对前人的超越和创新。从而“反模仿”所建立的后先作品形象体系的对比,在其与众不同的一切差异中最为独特,成一种颠倒的对立,所谓“虽论者谓《红楼梦》全脱胎于《金瓶梅》,乃《金瓶梅》之倒影云,当是的论”[5](P567),就是对“反模仿”结果最好的形容。
这是一个颇有意趣的文学审美角度和问题,本文以下即试就《红楼梦》在立意、结构、人物诸层面与《金瓶梅》“后先相反而实极相近似之迹”,揭蔽《红楼梦》“深得《金瓶》壸奥”的“反模仿”手法,及其总体形象为“《金瓶梅》之倒影”的艺术风貌。
一、立意
《红楼梦》立意手法与《金瓶梅》有诸多相似之迹。首先,《红楼梦》与《金瓶梅》同在第一回对作书宗旨作有“声明”。《金瓶梅》第一回开篇入话“丈夫只手把吴钩”词后接云:
此一只词儿,单说着情色二字……1
又在述项羽、刘邦故事并“刘项佳人绝可怜”诗后云:
说话的,如今只爱说这情色二字做甚?
如此“单说”或“爱说”云云一再提点“情色二字”,虽然直接是就诗或词之内容而发,但读者周知话本中篇首诗词为入话点题,入话为正文引线,不难由此确认“说话的”即小说作者一再提点的“情色二字”,正是其为此一书的创作宗旨,从而也就是全书描写的中心。
《红楼梦》应是借鉴了《金瓶梅》这一开宗明义之法,也是在第一回,虽然不是由作者直接出面,而是借空空道人“检阅”《石头记》议论,却同样是公开“声明”了其作书宗旨:
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半晌,将《石头记》再检阅一遍,因见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伤时骂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一味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
又写道:
那道人道:“果是罕闻。实未闻有还泪之说。想来这一段故事,比历来风月故事更加琐碎细腻了。”那僧道:“历来几个风流人物,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词篇章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想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贤愚不肖者,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
从以上引文明显可见“谈情”是作者为《红楼梦》所确立之主意,也就是全书描写的中心。这也为众多红学家所认可,庚辰本第十八回脂批就称《红楼梦》作者为“谈情者”,邹弢《三借庐笔谈》评“《水浒》是怒书,《西游》是悟书,《金瓶梅》是淫书”后,接引瘦鹤曰:“然则《红楼梦》是情书矣。”[1](P284)由此可见作者自道其书“大旨谈情”并非假语村言,而是开宗明义的严肃“声明”。其式与上引《金瓶梅》后先相承之迹,清晰可见。
其次,与《金瓶梅》一样从对“情色二字”关系的讨论确定立意的重心。《金瓶梅》于上引第一回“此一只词儿”后,所说“情色二字,乃一体一用。故色绚于目,情感于心,情色相生”云云,阐述了“情”与“色”的关系为“一体一用”、“情色相生”;进而又以“如今只爱说这情色二字做甚”设问,引出关于本书内容的简介曰:
如今这一本书,乃虎中美女,后引出一个风情故事来。一个好色的妇女,因与个破落户相通,日日追欢,朝朝迷恋,后不免尸横刀下,命染黄泉,永不得着绮穿罗,再不能施朱傅粉。静而思之,着甚来由!况这妇人他死有甚事!贪他的,断送了堂堂六尺之躯;爱他的,丢了泼天哄产业。惊了东平府,大闹了清河县。端的不知谁家妇女?谁的妻小?后日乞何人占用?死于何人之手?
这里虽是说“一个好色的妇女,因与了破落户相通,日日追欢,朝朝迷恋”,其间“追欢”、“迷恋”均未免男女之“情”的因素,但作者关注的重心显然已在“好色”的一面。所以笔者在《关于“伟大的色情小说〈金瓶梅〉”——从高罗佩如是说谈起》一文中认为:
如果我们能够相信兰陵笑笑生为自己小说的设定,就应该承认《金瓶梅》是一部“单说着情色二字”的“色情小说”,至少作者本意是要写成这样一部书。
这里,兰陵笑笑生所谓“情色二字”,其实只是一个字即“色”,也就是《孟子》中所说的“食色性也”之“色”,但今天我们称作“性”了。[6]
如上已引及《红楼梦》第一回通过石头与空空道人和一僧一道间两番对话,一再辨明的都是《红楼梦》“实非别书之可比……其中大旨谈情”,或“想来这一段故事,比历来风月事故更加琐碎细腻了”,“历来……大半风月故事……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等等。这些讨论,都不过是为其书于情与色(即淫)之间阐明并确定立场。至第五回更进一步借警幻仙姑教谕贾宝玉论“情色”说:“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可知《红楼梦》立意之取径也与《金瓶梅》为一辙,即由“情色二字”间斟酌而来,溯源可见明清八股文“破题”文法的影响。
最后,《红楼梦》“情色”论的核心上承《金瓶梅》之“情色相生”说。《红楼梦》第一回写空空道人因为抄读《石头记》而“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其中“因空见色”四句比较兰陵笑笑生“色绚于目”三语,除了于色—情—色联系的两端,各加了一个“空”字,从而确立了“情”在“色”与“空”之间的中心地位,构成全书“大旨谈情”的思想基础之外,其有关“情色”关系的“色生情”、“情入色”之说,实不过是《金瓶梅》“情色相生”的换言之而已。
综合以上思想、语言诸多“极相近似之迹”,我们有理由认为《红楼梦》“大旨谈情”的立意也是从《金瓶梅》直接脱化而来,即其熟玩揣摩了《金瓶梅》“以淫说法”[1](P253),写“淫”以“戒淫”的立意,却“反过来……和别人不一样”,反其意在而师其技,“以情说法,警醒世人”(第三十五回),也就是“以情悟道”1。从而文随意转,别开生面,无论结构、人物、情节等“大处”,每与《金瓶梅》有“极相近似之迹”,而内涵与本质则“适得其反”。
二、结构
《红楼梦》与《金瓶梅》都以一个人物为中心,写一家之兴衰,以探索人生与社会,其结构大略有极相近似之处,但因二者立意之对立,实际的起—中—结等结构状态却又“适得其反”。
首先,《红楼梦》取法《金瓶梅》以前五回为序曲,但其前五回在结构中之本质意义与《金瓶梅》之前五回相反。《金瓶梅》一百回,但自第一回《景阳冈武松打虎,潘金莲嫌夫卖风月》起首,至第五回《郓哥帮捉骂王婆,淫妇鸩杀武大郎》,皆从《水浒传》挪移变化而来,至第六回起才进入独创。但这诚如文龙所评曰:
此数回皆《水浒传》中文字也。作者非不能□(疑为别字)炉锤,另开□□(原残缺,下同),但原文实有不可磨灭者,故仍其旧,正以见作者服善虑□□。读之能使前后牟尼一串,毫无补缀痕迹,此正见作者心细才大也。惟《水浒》以武松为主,此则以西门庆为主,故又不能不换面,此题旨使然耳。[1](P414)
是否因此就可以认为这五回为《金瓶梅》全书的序曲还可以讨论,但其作为前五回的地位和由旧本改头换面的特点,总是一个不同于普通创作文本的特异存在。至少在因故出新一点上,《金瓶梅》前五回可以认为是全书的序曲。
《红楼梦》今本百二十回,原作回数当为几何?从来言人人殊。但从《红楼梦》出“四大奇书”之后,而书中有说作“奇传”并提及“奇书”(第一回)看,作者心中笔下,实时时处处萦绕于“四大奇书”榜样的影响。以此推想,《红楼梦》原作如果不是百二十回,也许就是百回,兹可以不论。这里只说也很明显的是,《红楼梦》第一回以女娲炼石补天所遗灵石的新神话引出全书叙事,贾宝玉与林黛玉、甄士隐与贾雨村等人物早期因缘迤逦而出,至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才出《红楼梦引子》,其结句云“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表明接下才真正进入正传。至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起首叙荣府之事,作者自道从刘姥姥“一家说来,倒还是头绪”云云,作为对前回“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之承接与照应,才真正进入全书正传,从而“红学”家们基本公认王希濂所说第五回为“一部《红楼梦》之纲领”[5](P146),这也加强了《红楼梦》以前五回为全书序曲的看法。
这里要稍微荡开来说的是,《红楼梦》取法《金瓶梅》以前五回为序曲应是后先模仿所致,但也很可能同时经由《肉蒲团》一书的影响。对此,笔者在《试论〈红楼梦〉所受〈肉蒲团〉“直接的影响”》一文中考证《肉蒲团》“花册”描写认为:
把《红楼梦》“金陵十二钗”册子与《肉蒲团》题曰“广收春色”的“花册”相对照,可知……两书中的册子同是写在第五回……似不会出于偶合,而应是表明《红楼梦》“金陵十二钗”册子,有自《肉蒲团》“花册”模仿变化而来的极大可能。[7]
这一论述中实已包含了《红楼梦》以前五回为纲有受《肉蒲团》“直接的影响”的意思,而未甚凸显。现在看来,还应该进一步指出的是,包括其所受《肉蒲团》“直接的影响”在内,其中又大都可以上溯至《金瓶梅》的首创,以前五回为序曲的安排,就是直接或经由《肉蒲团》对《金瓶梅》的模仿。不然,则何其相似乃尔!
此外,《红楼梦》第五回写贾宝玉的一个用语可与上引立意诸条同证其作者深入研究过《金瓶梅》特别是《金瓶梅》的前五回。这一用语即该回中《红楼梦曲子·枉凝眉》起首“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后句中“美玉无瑕”当是喻写贾宝玉,但宝玉既为“赤瑕宫神瑛侍者”,则据甲戌眉批曰:
按“瑕”字本注:“玉小赤也,又玉有病也。”以此命名恰极。
那么宝玉就不能是“美玉无瑕”,从而以此为喻令人疑惑,兹不赘说。而单说这一词语竟两见于《金瓶梅》,一是第一回:
一日,主家婆邻家赴席不在,大户暗把金莲唤至房中,遂收用了。正是:美玉无瑕,一朝损坏;珍珠何日,再得完全?
再就是第十九回:
西门庆又要玩弄妇人的胸乳……摊开罗衫,露见美玉无瑕,香馥馥的酥胸……
这就不免使人疑心《红楼梦曲子·枉凝眉》用“美玉无瑕”,有曹雪芹自读《金瓶梅》印象得来的可能。总之,以上诸多“极相近似之迹”,使我们有理由认为《红楼梦》以前五回为序曲的结构样式,是经由《肉蒲团》或直接师法《金瓶梅》而来。
《红楼梦》虽取法《金瓶梅》以前五回为序曲,但文随意转,其入手指向即结构的意义却与《金瓶梅》“适得其反”。《金瓶梅》“以淫说法”,而写人物之淫,必是见色起意,“淫”因“色”起,从而“淫”之祸,实即“色”之害。所以《金瓶梅》“以淫说法”的“戒淫”之旨,虽然归根到底是针对男性而发,但从男性的立场出发,并为男性计,是书却要更多对“色”之害痛下针砭。所以如上已引及,《金瓶梅》开篇不是自西门庆“好色”入,而是自“金”即潘金莲“好色”入,曰“如今这一本书,乃虎中美女后引出一个风情故事来。一个好色的妇女”云云。由此可知《金瓶梅》之叙事逻辑是自女及男,自潘金莲之“好色”而及于西门庆的“贪他”、“爱他”,自张大户曾因潘金莲“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症”,以及于武大郎死于西门庆帮凶之下潘金莲的毒药,至西门庆本人也终于死在潘金莲胯下,已是潘金莲“好色”为害的第三人了。所以,《金瓶梅》开篇以“金”引入,主线也就以“金”打头,并写“瓶”、“梅”等“女色坑陷”男性之祸,是典型的女色祸水论。这也就是说,《金瓶梅》“以淫说法”,主要不是针对淫者西门庆之恶,而是针对其所受“色”之迷,“欲要破迷,引迷入悟”[1](P253)。这也应该是《金瓶梅》为什么特别突出“二八娇娃体似酥”一诗,和不以西门庆命名,而以“金”、“瓶”、“梅”三女性命名的原因了。而全书叙事的指向,必是“女色”之祸人无限,从而全书真正的主线人物是潘金莲,她必不能早于西门庆退场,而西门庆虽然后于“彩云易散琉璃碎”(白居易诗句)的李瓶儿,却必然先于“一双玉腕绾复绾,两只金莲颠倒颠”的潘金莲等“骨髓枯”,而早早命丧黄泉。
《红楼梦》则不然。它“以情悟道”,“情”之陷溺男性,虽然必是来自“女儿”,但毕竟“情”由心生,所以《红楼梦》叙事的指向与路径是破人于“情”之一事上的“我执”,所以其“以情悟道”之途本质上是贾宝玉内心应对“女儿”之感受的转变,乃石头、神瑛即后来的贾宝玉经历“情劫”的风流簿,涤除“意淫”的忏悔录。因此,《红楼梦》全书开篇以石头“通灵”始,结末亦以“石归山下无灵气”终,石头、神瑛即后来的贾宝玉作为男主角贯穿全书,绛珠仙子即后来的林黛玉虽似与神瑛同出,但其前也是因神瑛被动造成,是随其下世“还泪”者。从而《红楼梦》“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第一回),石头即贾宝玉是主线,黛玉是宝玉最主要的配角,宝钗等其他“一干风流冤孽”则是等而次之的配角。从而一方面“是书题名极多,《红楼梦》是总其全部之名也”(《脂评凡例》),但《红楼梦》名义上虽可以说是“红楼”中所有人之梦,更确切地说却是贾宝玉以“红楼”为象征和演出空间的“情”之“沉酣一梦”;另一方面《红楼梦》虽另有《情僧录》、《金陵十二钗》、《风月宝鉴》等异名,但其本名却合乎逻辑地是《石头记》,即空空道人所说“石兄,你这一段故事”。从而在《红楼梦》全书叙事结构上,贾宝玉作为主线人物,因是最终要“悟道”的人,必不能早于黛玉等退场,而必是要在“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特别是黛玉“还泪”已毕“魂归离天”之后,才可能最后“梦醒”出家。
这就是说,两相比较,《红楼梦》写一人、一家之命运的结构虽与《金瓶梅》有“极相近似之迹”,但《金瓶梅》以“金”打头,“金”、“瓶”、“梅”三女性为主线并贯穿全书,《红楼梦》则以石头、神瑛即后来的贾宝玉为主线贯穿全书,也就是潘金莲与贾宝玉各在其书中贯穿始终,而西门庆与林黛玉形象却各在其书“七”、“九”之数的回次上退场,结果看来《红楼梦》叙事结构成《金瓶梅》的颠倒,而为后者的“倒影”。[3]
三、人物
从人物设置看,《红楼梦》与《金瓶梅》都主要是写一家之命运,从而人物形象各都是以一家之人为主,为“极相近似之迹”。但同样是文随意转,因写“情”与写“淫”的不同,两书人物的设置也成“适得其反”的“倒影”之象。
首先,中国古代儒、释、道三教无不以淫为罪恶,所以《金瓶梅》“以淫说法”,不可能以神仙世界的环境和人物,也不可能是贤人君子、雅士名媛,而只能是世俗成人的淫滥故事。这就决定了《金瓶梅》中的男女大都是成人,甚至大都是风月场中人,女性除了迎儿、秋菊,稍有重要性者几无不涉淫荡。至于西门庆,出场时即已是丧妻再娶,还养着“外宅”张惜春,家里也纳有李娇儿、卓丢儿两个妾了。而直至西门庆暴亡以及全书终卷,《金瓶梅》的人物都程度不同地属于成人风月烂污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几乎只有性,没有情;只有淫,没有爱;只有飞蛾扑火般地走向死亡,没有新生和希望。即使西门庆与其一妻五妾,也几乎只是性与淫意义上的结合,从而西门庆是后来《红楼梦》作者所极力抨击之“皮肤滥淫”的典型。而围绕西门庆周围的女性,除吴月娘、孟玉楼等少数之外,以“金”、“瓶”、“梅”为代表,也大都是“淫妇”型的人物。
与《金瓶梅》相近似,《红楼梦》也写一人、一家。但一人即贾宝玉尚在少年,一家即贾府虽不免也是传统型长辈老人当家的成人世界,却因《红楼梦》“以情说法”,重写“情痴情种”,其于一家(或贾府大院)中人物所关注的中心只是贾宝玉及其周围年龄仿佛的女儿们。这就使《红楼梦》所写人物虽整体上不能不说仍然是成人的世界,但其所描写的中心,却是“幽微灵秀地”,甲戌本双行夹批所谓“女儿之心,女儿之境”(第五回),主要人物即贾宝玉与他的表姐妹和贴身丫鬟们组成的少男少女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有的是情,而少及于性,更少及于淫;有的是为情所困的痛苦与失望,但就作者力所能及,也有出离这痛苦的努力与希望。即使贾宝玉作为“情痴情种”,泛爱“女儿”,有各种明面或潜在理由可视为与之具有或可能具有性或婚姻关系的,也如西门庆有一妻五妾,是能见于《红楼梦》第五回所列举诸钗中包括黛玉、宝钗、袭人、晴雯、湘云、妙玉在内的六位异姓女子。但贾宝玉与这六位女子的关系,或为夫妻(妾),或为知心,或为纯情,均无越礼非分。所以,贾宝玉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却与西门庆相反,只是“意淫”的典型。至于围绕在贾宝玉周围的钗、黛等“一干风流冤孽”转世的“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第一回),也无不是情场中人。所以两相比较,《红楼梦》与《金瓶梅》所写人物群体和主要个体的联系与区别,可概之曰《红楼梦》“谈情”,是青春版的《金瓶梅》;《金瓶梅》“戒淫”,是成人版的《红楼梦》。
其次,《红楼梦》一如《金瓶梅》主要为男性说法,但两书男主角命运迥别。虽然《金瓶梅》以“金”、“瓶”、“梅”等“女色”之害为主线,但其“以淫说法”的宗旨,却是为男性而设。这诚如第一百回回末文龙评曰:“自始至终,全为西门庆而作也,为非西门庆而类乎西门庆者作也。”至于《红楼梦》,虽然似乎有“女性崇拜”的倾向,但究其实也暗承《金瓶梅》女色祸水的余绪,如第二十一回写贾宝玉续《庄子》有云: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
这段脂评称是“真是打破胭脂阵,坐透红粉关”的话,看似不合宝玉平日性情,却正是宝玉努力修为终将造诣之境。所以,《红楼梦》虽标榜“为闺阁昭传”,表面上也确乎无唐突西子文字,但骨子里仍是作家男性意识的自省与为男性“警情”(第五回)而作的“理治之书”。
虽然如此,贾宝玉与西门庆之命运仍“适得其反”:贾宝玉作为转世仙人,本有夙慧而又有警幻仙姑冥中照应,通灵宝玉、一僧一道随护保佑,所以终能“以情悟道”,甚至贾府结局还能够“兰桂齐芳”,惩劝之意,可谓怜爱有加;西门庆凡夫俗子,犯了“万恶淫为首”的道德律条,作者不仅没有也实为不便予以宽宥,还安排其于33岁壮年暴毙于床笫间,身后“树倒猢狲散”,家业飘零,仅得“玳安改名做西门安,承受家业”,还是由于月娘“平日好善看经之报”,警世之意,可谓痛切。
所以两相比较,各所关注之男性主人公的命运,真是南辕北辙,而贾宝玉适成西门庆之“倒影”。二人的颠倒,大概而言,贾宝玉是在“情”场中迷途知返的西门庆,西门庆是在“欲”海里不知回头的贾宝玉。其他林黛玉与潘金莲、薛宝钗与吴月娘、袭人与春梅等,前者也都可以说是后者的“倒影”,恕不具论了。
四、意象
《红楼梦》取法《金瓶梅》,虽然可以说各写一人一家之生活与命运,但是除了贾宝玉与西门庆、贾府与西门大宅的具体身份、场面有异之外,总体意象也“适得其反”。
《金瓶梅》既立意“以淫说法”,就必然以“淫滥”之丑及其结局为描写中心,从而世俗所尚神佛圣人、雅士才女之类人物,也就非所必有。这就造成《金瓶梅》所写几乎完全是俗世、俗人、俗事,总体是一个人间的淫秽肮脏故事。大约为了方便这个故事能够更淫秽肮脏一点,作者除了写西门庆在官场社会上的交游几乎都与他是一丘之貉以外,还别具匠心地设定西门庆出场时即上无老,下无小,内无兄弟姐妹,外无前辈长亲,几乎是一个不具现实伦常关系之人。这就给了全书写西门庆之淫可以笔墨纵恣、无所不用其极的方便。从而《金瓶梅》意象之俗,不仅是庸俗,也不仅是粗俗,更是恶俗,成一部真正封建末世的“世情书”。即使有吴神仙、普静禅师等少许“绿野仙踪”人物的点缀,《金瓶梅》故事的总体意象仍然是最世俗和最暗无天日的。
《红楼梦》则不然。它既立意“以情说法”,
所谓:“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8](P349)书中可托以写情的正是只有贾宝玉那种被称为“意淫”的“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以及“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的“几个异样女子”(第一回)。这样的人物故事恰似“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实不便于从真实人间场景的描写中得到完美表现,而最好的途径是托于神话。所以,《红楼梦》虽然最受读者关注的是其人间描写的成分,但若观其全书,写石头被挟带于宝、钗、黛等“一干风流冤孽……造劫历世”的队伍中“问世传奇”(第一回)云云,总体上实为一部衍自女娲炼石补天的“新神话”。[9]自《红楼梦》搬上银屏,《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一曲唱遍大江南北,既是林黛玉的美与宝玉对她的爱征服了观众,也是由于“林妹妹”的形象据《红楼梦》是从“天上掉下”的仙女身份能引起观众无限的遐想。
所以两相比较,《金瓶梅》故事起结都系于地上,《红楼梦》故事起结都系于天上;《金瓶梅》是兰陵笑笑生为“戒淫”而写实的“浮世绘”1,《红楼梦》是曹雪芹为破“情”幻设的“太虚幻境”和“大观园”2;从而《金瓶梅》偏于俗,而《红楼梦》偏于雅……就意象与风格而言,《红楼梦》同样可以说是《金瓶梅》之“倒影”。
余 论
第一,如上论及,《红楼梦》是《金瓶梅》的“反模仿”与“倒影”,关键在于立意的“反模仿”,即文随意转,因立意的“反模仿”而导致结构、人物等全部形象体系与原本成“倒影”关系。这一过程与机制好有一比,即如生物学上将人工分离和修饰过的基因导入生物体基因组中,由于导入基因的表达,引起生物体的性状的可遗传的修饰的转基因技术(transgene technology),其成果就是转基因产品。虽然任何比喻都是蹩足的,但至少在《红楼梦》“反模仿”《金瓶梅》所成“倒影”的关系来说,《红楼梦》可视为《金瓶梅》的“转基因产品”,具体说就是把《金瓶梅》的写“色”转基因为《红楼梦》的写“情”。正是因为有了“转基因”的关系,《红楼梦》才与《金瓶梅》有似而不是的艺术个性。在许多方面还可以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脂砚斋评《红楼梦》“深得《金瓶》壸奥”,毛泽东说“《金瓶梅》是《红楼梦》的祖宗”,也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才可以得到正确的理解,否则岂不成了抄袭或复制!此外《红楼梦》与《肉蒲团》,《醒世姻缘传》、《林兰香》各与《金瓶梅》等,也程度不同地具有这种联系。说来话长,也似乎便于意会,而难于言传,这里就打住不说了吧。
第二,以上论《红楼梦》是《金瓶梅》的“反模仿”与“倒影”,是仅就两书间的比较而言。这既不排斥如上所论及《红楼梦》曾师法《肉蒲团》,或对《金瓶梅》的借鉴也曾经由《肉蒲团》的过渡等种种转益多师的情况;也不否认如其“大旨谈情”等立意、构思诸多层面曾直接从《西游补》、《牡丹亭》、《长生殿》等前代名作汲取一定的营养与经验。但是,同样是《红楼梦》中那些得自其他方面的影响,也都不能掩盖并无法代替其对《金瓶梅》的“反模仿”和由此形成的“倒影”联系,从而本文的研究自有其合理性和独立的价值。而且这种“反模仿”和由此形成的“倒影”联系不仅存在于《红楼梦》与《金瓶梅》两书之间,明清小说特别是名著之间往往可见,只是由于读者从不曾有过这样的理念,也就不会有往这一方向上的思考,从而视若无睹罢了。因此,笔者以为本文从《红楼梦》与《金瓶梅》比较所得之“反模仿”和“倒影”理念,或能有助于古典小说特别是明清小说研究中建立这样一个新的视角,带来一番新的发现。
第三,本文以《红楼梦》比较《金瓶梅》,除了由于两书后先关系所决定,还由于在近今文学与社会层面上,古典小说中《红楼梦》一书长期走“红”,《金瓶梅》的流行却只可以说是“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所以,虽然《金瓶梅》不必攀附《红楼梦》而自有其价值与地位,本文以《红楼梦》比较《金瓶梅》也只是客观地探讨,但是这一研究对当下《金瓶梅》文学和社会地位的提高,实有学术以外的现实意义。例如以上诸家对《金瓶梅》“以淫说法”之认可与推重的意见,自古及今并没能成为社会主流的评价。甚至近年来还有一官员腐败又恰好是读过《金瓶梅》的,言者有的就首先归罪于此书或再陪上《肉蒲团》等,是迂腐之见。试问《金瓶梅》问世之前的淫男、淫妇和从来不识字读书的奸淫之徒是因何造就?毛泽东当年曾指示高级干部读《金瓶梅》,当时又有谁因为读《金瓶梅》而堕落了?可知是世上先有西门庆之类淫人淫事,然后才会有《金瓶梅》出来描画;而《金瓶梅》“以淫说法”,纵然不能一扫世间的淫乱,但其写淫对于真正的读者只是“说法”题中应有之义,并不至于一定产生负面的影响。因为很显然书的效用不仅在书的本身,甚至根本上不在书的本身,而在于什么人和怎样去读。这诚如清代学者刘廷玑在《在园杂识》中所说:
嗟乎四书也,以言文字,诚哉奇观。然亦在乎人之善读与不善读耳。不善读《水浒》者,狠戾悖逆之心生矣。不善读《三国》者,权谋狙诈之心生矣。不善读《西游》者,诡怪幻妄之心生矣。欲读《金瓶梅》,先须体认前序内云:“读此书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读此书而生效法心者,禽兽也。”然今读者多肯读七十九回以前,少肯读七十九回以后,岂非禽兽哉?[1](P253)
如今个别贪官读者大概连七十九回之前也不肯全读,而必是全神贯注于若干性描写处品味幻想,“生效法心”,如此则“岂非禽兽哉”?实禽兽之不如!但是这与《金瓶梅》何干?是《金瓶梅》“以淫说法”,本为世戒,却不幸而对牛弹琴罢了。当然,这也提醒学界有向社会普及文学理论知识,特别是研讨传播《金瓶梅》一类姑名之曰“以毒攻毒”写法的小说阅读方法的必要,引导读者能够尽可能客观地从文本的全部描写和创作宗旨欣赏领会作品之美,而不是作贪淫纵欲、寻愁觅货的偏方秘籍看待,断章取义,但这既非少数学者能够完成,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决。所以笔者此文仍不能不重申前人的提醒:“读此书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读此书而生效法心者,禽兽也。”
1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脂胭斋评,山东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本文所引《红楼梦》内容均出自此书,下不另注。
1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梅节校订,陈诏、黄霖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本文所引《金瓶梅词话》内容均出自此书,下不另注。
1 按见《红楼梦》甲戌本第一回,他本皆无此句,却是作书人真意的表露。
1 浮世绘是日本江户时代(相当于中国清朝时期)的一种绘画,多表现娼妓和艺伎,女性、裸体、性感美、色情是其标志性特征。
2 “大观”一词出《易·观》:“大观在上,顺而巽。中正以观天下。”孔颖达疏:“谓大为在下所观,唯在于上。由在上既贵,故在下大观。”谓“大观”是“中正以观天下”的境界。所以《红楼梦》“大观园”不是一般意义上文学描写的园林,而是作者所构设“中正以观天下”之“情”的文学象征。
0“大观”一词出《易·观》:“大观在上,顺而巽。中正以观天下。”孔颖达疏:“谓大为在下所观,唯在於上。由在上既贵,故在下大观。”谓“大观”是“中正以观天下”的境界。所以《红楼梦》“大观园”不是一般意义上文学描写的园林,而是作者所构设“中正以观天下”之“情”的文学象征。
参 考 文 献
[1] 黄霖:《金瓶梅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87.
[2] 龚育之等:《毛泽东的读书生活》,北京:三联书店,1986.
[3] 杜贵晨:《论西门庆与林黛玉之死——兼及〈红楼梦〉对〈金瓶梅〉的反模仿》,载《山东师范大学学报》2009年第5期.
[4] 周新民、叶兆言:《写作,就是反模仿——叶兆言访谈录》,载《小说评论》2004年第3期.
[5] 一粟:《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63.
[6] 杜贵晨:《关于“伟大的色情小说〈金瓶梅〉”——从高罗佩如是说谈起》,载《明清小说研究》2009年第1期.
[7] 杜贵晨:《试论〈红楼梦〉所受〈肉蒲团〉“直接的影响”》,载《南京师大学报》2013年第2期.
[8] 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北京:中华书局,1984.
[9] 杜贵晨:《〈红楼梦〉的“新神话”观照》,载《广东技术师范学院学报》2011年第4期.
[责任编辑 杜桂萍 马丽敏]
On “Contra-Imitation” and “Inverted Image” of A Dream in
Red Mansions on The Golden Lotus
DU Gui-chen
(School of Literature, 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 Jinan, Shandong 250014, China)
Abstract: To compare A Dream in Red Mansions with The Golden Lotus, it is necessary to probe into and sort out the historical and aesthetic connection between the two. A Dream in Red Mansions is important by itself, but the recognition and improvement of the position of The Golden Lotus has realistic significance outside academic circle. “Contra-Imitation” is an imitation in essence. The “contra-Imitation” of A Dream in Red Mansions on The Golden Lotus makes the former the “inverted Image” of the latter including the image system such as intention, structure, character and in the general design: A Dream in Red Mansions is focused on “talking about love”, which is the youthful version of The Golden Lotus; the latter is aimed at “abstaining from obscene”, which is the adult version of the former; the former tries to “understand love by love itself” and JIA Bao-yu is the returning prodigal of XIMEN Qing; the latter tries to “warn through obscene” and XIMEN Qing is unrepentant JIA Bao-yu. The “inverted image” also exists in the comparison of LIN Dai-yu with PAN Jin-lian, XUE Bao-chai with WU Yue-niang, Xiren with Chunmei. The process and mechanism of the “contra-imitation” and “inverted image” is similar to “transgenosis” in bioengineering and A Dream in Red Mansions can be regarded as the “transgenosis” of The Golden Lotus. In this sense, the former “gets the essence of the latter” and the “latter is the ancestor of the former”.
Key words: A Dream in Red Mansions; The Golden Lotus; contra-imitation; inverted im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