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圈

相里攸

「一」反转

当路笭抱着一堆材料第一个出了门，老师还没出教室。然而作为大家眼中“神经质”“莫名其妙”的形象，路笭这种不合时宜的举动没有引起班级其他同学的注意。

回形走廊将两栋教学楼隔开。路笭对面背靠着栏杆的少年，身影显得单薄。女生盯着那一抹白色身影有些发愣。下一秒，意料之外，男生将身子转了过来。穿过漫长的距离，目光对上出神的女生。

全身的血液好似受了催化作用一个劲往咽喉处冲，路笭感到手心微微汗湿。对上视线的一瞬，女生尴尬无比，想要逃离，双脚却不受控制地挪不开。

直到对方已经走进了教室，路笭才松了一口气。路笭对男生并不陌生，同年级成绩优异且受欢迎的男生，名叫连涧西。

像是平行射出的两道光线，如果没有外界影响，会在原有的轨道上前行没有联系。直到有一天其中的一条线突然偏离了方向走成曲线，于是，有了交集。

此时，连涧西这个名字不单单挂上“校友”这个标签，还是——哥哥，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兄长。

连涧西的母亲不久前嫁给路笭的舅舅，一个单身很久却不失风采的幽默男人，也是路笭相依为命17年的唯一亲人。路笭出生的时候，母亲就难产而死，不久后父亲在车祸中丧生。双亲在很小的时候离开，对于幼小的孩子是何等残酷的现实！此后，舅舅成了路笭的唯一依靠。供她读书，甚至为照顾她将自己的婚姻一拖再拖。这么多年来，连涧西的妈妈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即使多了所谓的亲人，生活仍像平静的湖面没有一丝波动。普通、成绩差、不合群，渺小卑微的自己，怎么会让生活在聚光灯下的男生注意？

记得搬家的那天，路笭跟在舅舅身后上了楼。迎面看到偶尔在学校见过几次面的男生，主动招招手，换来的却是男生目不斜视的擦身而过。

这般结合的家庭说不上是否满意。不难看出，连涧西的母亲、女生的舅母是个好相处的人，对于这点，路笭感到欣喜。至于没什么感情的哥哥，今后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处好关系是当务之急。

只是，从女生的人际关系看来永远行不通。

路笭本来是被班主任叫去背书，走到掩住门的办公室门口，听到里面传来班主任的声音，不由得停住脚步。

“班长，最近班里风气怎么样？”

“大部分同学还是很团结守纪律的，不过不知道怎么说，路笭好像有点不合群。”

知道内情的老师扶了扶眼镜，“你们要多和她玩，她家庭比较复杂。”

「二」布光

两节课后，社团自由活动。

路笭在校园内少人的地方走着。上高中以来，女生就迷上了摄影。有一台靠假期打工赚的钱买来的相机。填报社团时也是毫无例外地选了摄影社。自此，相机就一直没离过身。

方形的框中是浅蓝色的天空。云块鳞状堆砌绵延，向远方蒙上一层浅灰色。路笭将相机往下挪了挪，跳入镜头的便是纵横交叉的枝丫。

内心涌出挫败感。这么久还是没有找到满意的画面。

稍闭了会儿眼，相机被举到视野平行方向。眼前出现的一抹身影着实让她吓了一跳。

制服包裹在少年身上，得体合身。放大的面目英挺得让女生握着相机的手不由控制地抖了抖。

“是……是你？连……”受到惊吓连说话都变得吞吞吐吐。

“在摄影？”视线里是抓着相机不知所措的女生。

“啊？我只是抓拍一些镜头……你……”

“爸让我叫你今晚回家吃饭。”少年轻轻开口，脸上扬起清俊的笑容。声线丝丝入耳，熟悉的感觉。

“哦。我知道了。”整理情绪后，女生埋下头似在仔细翻看之前拍的照片。

“那好。放学我来你们班等你，别给我跑了。”

意识到人已走远，路笭才缓缓抬起头。前方的身影成了个点。相机的正中央是刚刚恍惚间拍下的特写镜头，心跳漏掉一拍。路笭心中暗忖，怪不得那么受女生欢迎。和他交谈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短暂的对话使女生心间升起小小的喜悦。

回家？难道说，他承认有她这个亲人？不清楚对方怎么想，路笭依旧满心雀跃。

女生小心翼翼地将相机塞入背包里。低头看了看手表，刚好离放学还有10分钟。从这里步行回教室差不多这个时间吧。路笭这样反常的行为让同学感到意外，惊奇女生并没有像往常直接回家而是乖乖回教室。

持续几天下来，路笭的行为渐受班里人关注。而谜底很快揭晓。

路笭不知是该感谢连涧西还是痛恨他给自己带来的影响。平时鲜受人重视的平凡女生再次成为班级的热门话题。

“不是吧？连涧西真是路笭的哥哥啊？”

“搞没搞错？”

“官方情报啊，准没错。况且他俩现在不是天天一起上下学吗？想都不用想，肯定是路笭缠着连涧西不放！”

“就是，人家家庭复杂着呢。”

可怖的言论在耳边回绕，好在在这之前，路笭就习惯了。从最初的慌乱难过到现在的麻木忽略。即使不去理会时刻旋绕在身边的嘲笑，这些可怕的字眼还是深深进驻心间。

「三」变焦

出门前，舅母叫住刚要开门的路笭，“路笭，把这些东西带给小西，往床上放了就不知收拾，这孩子总爱丢三落四的。万一是什么要紧的事给耽搁了就不好了。”

“嗯，好的，舅妈。”接过一沓纸，路笭提上搁在玄关的书包，“我先走了。”

连涧西的妈妈其实挺好，舅舅的负担减轻不少。路笭因此不讨厌这个舅母，相反对于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她，更多的是感激和敬佩。

把书包放回教室，路笭就去找连涧西。

看到像扫描仪似的搜寻自己的女生，不过一会男生就很自觉地出现在路笭的面前。

迎面的高度无形地带来压迫感，路笭不由地往门后退了退。

“找我有什么事吗？”果然是丢三落四的主儿，看到这叠纸，还不知道是什么事。

“走失在你床上的东西们。”路笭把手里的东西塞给明晓情况后一脸窘迫的男生。

“事情太多，我都给忘了，谢谢你啊。”

连涧西翻了翻那叠纸，路笭的目光被一排二号字吸引了，依稀看到“摄影大赛”几个字，对摄影有着狂热爱好的路笭产生了好奇。

“有摄影比赛？”

有点不解，身为学生会宣传部部长深知这种活动是少有人会关注的。还是回答了：“对啊，下星期有个摄影大赛。”

“……”欲言又止，不知怎么接话。

有男生插话：“小子，眼光不错啊。”估计是哥们儿，从后门进还不忘调侃连涧西。

丢过去一个白眼，连涧西搭上对方的肩，“你个损友，别替我瞎说。我正经着呢，这是我妹。”

“哦——路笭吧，就是你经常和我提的那个妹妹嘛，真不够意思，都不给我介绍介绍。”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后，男生不怕死地补充一句。

“你不想活了吧……”丢下话，连涧西朝刚才开玩笑的男生追过去。

「四」潜影

自从连涧西那次让路笭回家吃饭，女生就再也没在外头解决完晚饭后再回家。一开始，女生认为这个重新组建的家里有没有自己都无所谓，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无非让舅母多洗一个碗。

没想到自己并没受到忽视，连涧西主动找来让女生回家吃饭。桌上三个人同时给自己夹菜，两个大人不时问着学校发生的事，这让路笭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

而那天起，连涧西和路笭的关系也不那么僵了。男生总是以哥哥的名义管这管那，即使是不喜欢受约束的女生也享受这种被关心的滋味。

连涧西进门的时候，路笭正拿着相机对着客厅角落里的一盆仙人掌，不知在干什么。女生的皮肤在日光灯的照射下显得有些苍白。齐刘海稍遮过上眼皮，发梢在气流中轻颤。侧着脸依然可以感受得到女生认真的目光。

被开门的声音惊扰到的路笭回头看见气息有些不平的男生，关闭了相机电源，站起身。连涧西已经习惯女生不太爱说话的性格，把门关上后朝厨房看了看，讶异地开口：“妈怎么还没回来？”

“冰箱上贴了便笺，舅母出差三天回来，晚饭我已经吃过了。”

待到男生去冰箱旁确认这个消息后，回头看到的却是女生关上了卧室的门。

“不会又在外头吃了吧？”厨房没有动过的痕迹，“这丫头真是的，放学先跑了不说，还丢下老哥自己解决了晚餐。”连涧西无奈地叹气，转身去厨房弄吃的。

「五」曝光

闭上眼，却还是可以看得到暖暖的红光。红光里有不断变化的线条，刺得眼眶发痒，有说不出的舒服感。

听到敲桌子的声响，连涧西迅速睁开眼。强烈的日光灯光线从四周蜂拥而入，不适应感刺得眼球微微发痛。模糊的影像在数秒后具象。

“我说你最近怎么一个人？你的那个妹妹呢？”上次调侃的后果似乎没有让王旭得到领悟，语气沾上暧昧。

处于低潮期的连涧西没怎么在意，拍掉勾住自己脖子的手臂，“我哪知道啊？她已经三天没怎么和我说话了。”

“三天？那她肯定是有意避着你了。你不会干了什么惹她生气的事了吧？”

“惹她生气？怎么会呢？自从成了兄妹，我是尽心尽责地‘罩着她好吧！”惹她生气完全没可能。

忽然想起一件事，王旭拍了拍头，“光顾着你的家事，把正事都给忘了！那谁……顾岩，刚碰到他，他让我把这个给你。”口中的顾岩，是身为学生会主席的高三的学长。

“摄影比赛报名表？你不说我都忘了。”递过来的表格让连涧西忆起几天前路笭到班上送文件的事。

“看看你，这事也能忘！也别太纠结你妹那件事了，说不定过几天她又活蹦乱跳找你了。”

活蹦乱跳？怎么都不可能把这个词和路笭联系起来。不开朗，话不多，兴趣爱好也很少。只是貌似相机从来不离身……

等一下。相机？男生突然想到什么。低头翻看手中的表格，两张纸，却都没有她的名字。

想不明白。按理说，路笭热爱摄影，那么这个绝好的机会自然不会错过。

从某个罅隙里传来细微的声音：“我只是抓拍镜头……”瞬间，连涧西意识到——

——不自信，才会变得不愿多与人交流；父母双亡，可怜的家世却没有得到更多的同情；内心的封闭，则渐渐让女生脱离人群，被他人看成“神经质”。

「六」定影

拿到一等奖的证书，路笭的第一反应就是学校弄错了名字。但当她拿着证书找到负责管理的学生会，看到自己的“参赛作品”时，路笭哑口无言。

那张相片确实是自己拍的，始终认为的随便抓拍的镜头，在一堆作品中显得与众不同。

四周错乱的树枝恣意伸张，将画面围成一个大圈，似是覆盖了整个画面。亮点另有其处：一只鸟被围在这个枝丫形成的圈中。背景是蔚蓝色的天空，与周围灰暗的色调对比鲜明，有很强的视觉效果，而作品的题目起得更绝——《城》。

相片归属者是路笭没错，但是疑惑没能解除。存在相机里的图片是怎么上交到学生会参加比赛的？虽然曾想过参加，可是因为不自信而放弃。

学生会也不清楚这事，只知道报名表上有路笭的名字，而参赛作品是宣传部直接交过来的。找不出真相也就不了了之。路笭真心想感谢那位让自己得到肯定的好心人，哪怕永远不知道他是谁，他却第一个教会自己自信。

因为此番获奖为班级争得荣誉。班干大换选后，路笭被老师任命为新任的宣传委员。

有了职务，接到的任务多了，与别人的交流也多了起来，同学们也没有原来那么排斥路笭了。不再受别人的忽视，“神经质”等不好的词汇也消失不见了。

很久之前脑海中预定的轨迹发生改变，一切都出乎意料之外。

但又好像有的事物仍保持原样。

“前7个班我检查完了，也打过分了。后面的7个班就交给你喽！”隔壁班的宣传委员把黑板报计分表交给路笭。

“哦，好的。”

“一直没机会和你说，上次你参加摄影大赛的作品拍得好好哦，高一你怎么没参加，太可惜了！”

路笭谦虚地笑笑算是回答。

“你一开始大概不知道有比赛吧，我记得当初还是宣传部部长做主将你的名字报上去的，太有眼光了。”

“宣传部部长？”那个促成自己莫名其妙得奖的人？“谁啊？”

“这你都不知道啊？也对，你才接手这个职位没多久。10班的连涧西嘛！对了，计分表弄好后直接交到他手里就行了。”

「七」光圈

繁乱的记忆如碎片般纷沓而至，拼接出所有的真相。

犹如黑暗中一丝光线——哥哥，这个“家人”。

为了开导妹妹经常纠结，为了帮妹妹实现梦想偷偷给她报名……自认为拥有光芒只是虚幻，感到暖意的时候才发现是现实。

如摄影学上的“光圈”，它的大小决定着通过镜头进入感光元件的光线的多少。光圈越大，进光亮就越多。只要相信，就会有更多美好。

连涧西依然每天放学都会来路笭的班级找她。看到人提前走了，男生暗自叹了口气。

小区门口的路灯旁，熟悉的身影变得清晰。昏黄的灯光下，细小的尘埃环绕在周身，少女的笑更加明媚温暖。

“宣传部长大人，您交给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等到连涧西走到身边，路笭恭敬地将手里的计分表递过去。

接过表，波澜不惊的声音响在耳际：“在等我？”疑问的话说出来却是陈述的语气。

“因为你是我的哥哥嘛。”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