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灿烂的日子
2014-08-26王凯璇
王凯璇
一
沈缤纷喜欢许远方。大家都知道。
沈缤纷也很大方,喜欢就是喜欢,不像班上别的女孩子,今天别别扭扭地说出喜欢谁,明天又扭扭捏捏地说讨厌啦你说什么呢怎么可能喜欢他。
问到沈缤纷,她就笑一笑,不否认也不承认。
学校里头小卖部的后面有一道歪歪的墙,很自欺欺人地站在那里隔出学校与外面的马路。沈缤纷常常会看着那面墙想,如果有一天要逃学,那么从这里翻出去一定很简单。
当然也就是想想而已。
那道墙斑驳邋遢地躲在学校的角落里,脏兮兮的,周围是垃圾桶,把自己弄得很堕落的模样。上面歪歪扭扭地画着符号,例如这里写着:物理考试你去死;那里写着,XJS喜欢HYW,不晓得是谁名字的代号;也有写着:SJM我爱你,或是:此情可待成追忆。
自由活动的体育课,沈缤纷就一个人百无聊赖地拿一只粉笔头蹲在很角落的地方写:沈缤纷喜欢许远方。颠来倒去地写,写了再拿餐巾纸蹭掉。
有时候也会写,沈缤纷喜欢许远方,许远方不知道;或是,沈缤纷喜欢许远方,许远方会喜欢沈缤纷,那个会字很没有骨气地立在那里。
二
喜欢一个人大抵不需要太多的理由。喜欢得太明白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也有人问过沈缤纷为什么会喜欢许远方,有的时候沈缤纷也会这样问自己,却一直都没有答案。沈缤纷要思考的事情很多,这样的问题她懒得去想。
就这么拖着拖着,拖过三年。
沈缤纷是活泼得有点疯闹的女孩子。大约很常见,学生时代总会有这么一个姑娘,有点儿小貌,有点儿小才,有点儿小傲。沈缤纷就是那一个。
其实许远方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男孩子。每个学校都能提溜出来那么一个。会打篮球,数学好,干净,个子高,不拘束,成日里与女生打打闹闹的。大抵学生时代这样的男孩子在学校都是可以横扫一个加强连的。
沈缤纷没想过她会喜欢许远方。
沈缤纷记性不大好,轻度脸盲,开学一个月了班上的同学样子却还记不全,常常指着哪一个人“李李李……”好久也李不出所以然来。
同时沈缤纷还是一个脾气不大好的语文课代表。做事也不怎么负责,今天把甲同学的本子弄丢了,明天把乙同学的试卷弄脏了,都是常有的事情,不过是靠着语文成绩沾点儿光,语文课代表的工作做了三年。每天早上就瞧她抱着一叠厚厚的作业,优哉游哉地在学校那条窄窄的晦暗的走道上晃荡。
那天语文老师指着几个名字说,缤纷啊你把这些人给我叫过来,真不知道上课把脑袋放到哪里去了,作业格式都不对。
沈缤纷午觉睡了一半被人拎起来要去叫人,心情不大好。火大地到班上去揪害群之马。
许远方坐在隔着沈缤纷两组后一排的位置上。
沈缤纷气势汹汹地走到他桌子面前,其实她也记不大清他的名字是不是和名单上的对上了号,只隐隐地记得名单上的最后一位姓许,他也姓许。
沈缤纷不耐烦地敲敲他的桌子:“你姓许吧?”
她的架势把正在做数学题的许远方吓了一大跳。半晌才呆呆地点了一下头:“哎。”
于是她更加不耐烦,“语文老师叫你去一趟。”
许远方有点儿紧张,“什么事?”
她抱起胳膊,“作业不合格,要罚重写。”
许远方嘀咕了一句,赶忙起身。没过多久他又回来了,却气势汹汹地站在她面前,“老师叫的是许小强,不是我!”
这回轮到沈缤纷傻住了,隔了一会儿讪讪地问:“那你叫……”
他挥着拳头说:“我叫许远方。”说到最后本来绷着的脸也禁不住笑起来。
于是沈缤纷和他一同笑了起来。两个人都笑得有点儿没头没脑。
后来也就渐渐熟络起来了,许远方经常会毫无羞愧之色大模大样地从沈缤纷收齐的语文作业本里抽出一本大抄特抄,看着沈缤纷在一旁气得跳脚大叫“有没有道德有没有底线”哈哈大笑。有的时候也会良心发现从沈缤纷手里抢过刚发下的物理试卷,一边啧啧感叹,这么简单的题目都不会你成天扛这么大一脑袋在肩上是闹着玩呢吧,一边又坐下来拿着红笔帮沈缤纷画受力分析口中念念有词:你看这里受重力,这里受支持力还有摩擦力,再正交分解,喏喏喏,是不是平衡了?沈缤纷点头点得像鸡啄米说,哦这样这样,明白了。下次做仍然是错的。
许远方看着沈缤纷永远也没有起色的物理成绩,常常喟然长叹说,我这个老师做的可真失败,一边拿眼睛斜着看她。沈缤纷气不服,嘟哝着说,什么跟什么呀,受力分析这种东西,听听你们讲全懂,考试做做全错。许远方又好气又好笑,揉乱她前额上覆着的软软一层刘海,你呀。
许远方笑起来的样子很温暖,眼睛是弯弯的。缤纷隔着细碎的刘海看他,觉得他可真好看。
日子像是流水作业的复印机哗哗洒下的白纸,窗外的银杏树在经历了某场仲秋的大雨后,不过是一个周末的时间便泛出厚重的金黄色,地上落叶铺得厚厚一层,漂亮得能用来拍偶像剧,引得高一小姑娘们纷纷驻足,有的甚至照相留念。
沈缤纷的衣服越穿越多,出门帽子手套围巾口罩必备,许远方嘲笑她穿得像个粽子,成天在校园里一跳一跳地翻滚。
凛冬将至。
三
历史上的故事大都在重复,历史老师说,鸦片战争并不是因为虎门销烟,那是必然的战争,正如萨拉热窝于二战,正如西施于吴国灭亡。那个冬天的下午于沈缤纷。
冬季校内篮球赛是H中的传统节目。时间临近期末考,班主任像逮小鸡似的捉那些逃了副课去练球的男生,偏偏许远方等一众男生拿出了一百二十分的热情备战,几乎逃遍了所有能逃的课,整个十二月过得和游击队似的,只苦了沈缤纷每堂政治课眼前摊了两本政治书手忙脚乱地划重点,而许远方的手机短信打开都是清一色沈缤纷发来的“老班在查人,速回”。
那天下午天气很好,城市里少有的澄明耀眼的蓝天,像地中海的海水,柔软而深绵。沈缤纷重感冒,一天用掉四包餐巾纸,鼻子被揪得红红的,人昏昏沉沉得像灵魂出窍,好容易挨到下午最后一节体育课,跑到篮球场旁边呼吸新鲜空气。
沈缤纷对于打篮球的男生一直都有一种莫名的好感。
篮球场里跑动的脚步,拍球的节奏,以及进球时篮球与篮筐的撞击都是很好听的声音。简简单单的竞技,年少时却可以毫不吝惜地为之付出全部力量,认真专注的男孩子奔跑起来身上有不可一世的光亮。而于场下的女孩子们,某个人跃起的身影,也许会被铭记一生,所以即便看不懂,也愿意为他盼望一个胜利。
其实许远方球打得很好,投篮姿势倍儿标准,控球能力也不错。只是今天明显心不在焉不在状态,屡屡丢球,又不耐烦地指着中锋李肃叫他不要乱跑位。球打得愈来愈心浮气躁,球场上的气氛都变得躁动起来。
沈缤纷恍恍惚惚地看着许远方当时心里想的是这家伙衣服也不好好穿,衬衫里面的棉毛衫领子都露出来了,待会儿该叫他把第一颗扣子扣起来,在这当下一颗球不带好气地直冲着沈缤纷的方向飞出场外,许远方没来得及救球,那颗球准准地砸在沈缤纷的眼睛上。
沈缤纷好一阵儿都没反应过来,像是电影里摄影机晃动的效果,眼前的整个世界都震颤了一下,耳朵嗡嗡直响。她下意识地捂住眼睛蹲下身去,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下来,只听见许远方大吼一声:“喂,你们怎么打球的啊!”球很用力地被摔在地上,一跳一跳地跑出去老远。许远方就这么一点一点放大地出现在视野里。
他蹲下来查看,眼睛里是清晰的紧张,“啊喂沈缤纷你没事儿吧。没事儿你说话啊……哎,你别哭啊,哭什么啊哭……疼不?是很疼不?……你别揉啊……我陪你去医务室啊……张帆你给我死过来道歉啊!跟没事儿人一样干嘛呢!”
于是刚才给吓懵了的一群男生纷纷围上来叽叽喳喳地道歉。
沈缤纷渐渐缓过神来,看着围了一圈的人,好气又好笑,“省省吧祖宗,没事啊,该干嘛干嘛去。”
于是一群人又作鸟兽散,许远方却站在原地没动,那神色有点儿气鼓鼓的。
“干嘛,谁欠了你的啊?”沈缤纷用一只眼睛抬头看他。
许远方像个闹脾气的孩子,拉了她的袖子,很执拗地说:“我带你去医务室。”
沈缤纷说:“真不用,就刚才那一下子有点儿给刺激到了才掉眼泪的,不是疼的,缓缓就好了……你忙你的去吧,不练球了啊。”
许远方忽然很认真地看着沈缤纷,他站的地方逆光,缤纷瞧不清他的神情,赶紧朝他很讨好地笑了一下以示自己安然无恙。
他却很久没说话,时间一下子变得很安静。
“我陪陪你。”他最后说。
许远方找了一个瘪了的篮球垫在屁股底下坐着,像个小孩子似的坐在旁边,一晃一晃地找平衡,像不倒翁。沈缤纷不理他,闭上眼睛,抬头,眼前是一片很温暖的橙红色。傍晚的时分那样缓慢,仿佛天长地久都是触手可及的。
沈缤纷悄悄睁了一只眼侧头去看他。刚好碰上他的眼睛。两个人都怔了一怔。
“还疼不?”他问。
“变独眼龙了怎么办啊,不会破相吧?”
“女生就是肤浅。”他笑起来。
“怎么说话呢,也不知道哪家打球往场外扔,技术那么菜还敢整天吹……”她噘了嘴,却不知怎么也禁不住笑起来。
大概是那一天的阳光太好太明媚太温暖,或是风刚好卷着这个冬天的最后一片落叶滑过窗前惊起树梢上成群的麻雀,麻雀成群地扑闪着翅膀喳喳叫着跳起来的场景太美,再或是那个角度映着许远方的笑格外好看格外傻气。
沈缤纷觉得自己一不小心莫名其妙地被什么砸了一下。有点儿懵。
谁说过的,大抵喜欢一个人就是被驴踢了脑袋,你也不知道你是会傻一下子,还是傻一辈子。
最后到底他们班也没有拿到冠军。四分之一决赛之前李肃练得太狠胳膊折了,一时又没有很合适的中锋能够上场,最后与三班的那一场打得格外艰苦,比分上下交错,直到第四局仍旧看不出胜负。许远方撑着膝盖喘气,额发上全是亮晶晶的汗水,眼里有倔强的颜色。沈缤纷紧张地掐住身边李肃的胳膊,李肃疼得龇牙咧嘴,说:“缤纷啊我这已经一只胳膊废了,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不能把我那只胳膊也废了啊。”
最后仍是差了三分输了比赛,熙熙攘攘的人群渐渐散去,沈缤纷顾不上别的跑进球场,许远方一直坐在场边沉默不说话。沈缤纷就在他面前蹲下来。
很久之后,许远方眯着眼睛看着远处的钟楼,“要是最后我那个罚球进了就好了……”
沈缤纷看着他,很大声地说:“许远方我觉得你今天特别帅。”
她笑起来,语气格外认真,“帅呆了。”
许远方怔住,半晌,也笑起来,意气风发,“是啊,你说这之后我得成多少姑娘的男神了啊。”
她淡定道:“哦,那是不可能的。”
然后适时补上:“智商是硬伤。”
许远方没客气地拽住她的马尾辫,恶狠狠地看着她张牙舞爪地乱叫,“说句让我开心的你会死是不是!”
她离他很近,能闻得到他身上像阳光一样干净的气味,有点微微出神。
沈缤纷觉得真好,还好年纪还小,那些人生中的得意与失意都不作数,永远都有重头再来的机会,从来没有莫可奈何与无能为力。
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是他们青春中最好的时光。
四
春季运动会之前,班长许远方和体育委员李肃整天在班上吆喝呼吁同学积极参加,就差在头上举个“清仓大甩卖”的牌子,无奈报名的人仍然寥寥,俩难兄难弟一合计,干脆俩人自己基本报满了所有的项目。
沈缤纷看着运动会报名表上清一色的许远方,摇头啧啧称叹:“嘿,我觉得你可比铁人三项牛多了,你这都九项了是吧许铁人。”
许远方瞪着她说:“残障人士麻烦靠边站,谢谢配合。”
运动会那天,残障人士沈缤纷夹了理化生地四门的作业在看台上给一帮运动员看衣服。按照许远方的话说,她的体育差到二十五人的接力跑都不稀罕要她。
到底老班还是没能让她消停地刷完作业,作为为数不多的没有项目的人被提溜去帮全班人写通稿,赛程过半的时候她已经累计写了十三篇通稿,累得眼冒金星。抬头的时候忽然看到那个很熟悉的颀长身影站在不远处的看台上,她刚想开口喊,忽然看见他的身边原来还站着一个人。
长相清丽的女孩子,松松垮垮的校服穿在她的身上都有了娉婷的意味,面容姣好,眉眼如画。
许远方站的角度刚好面对着沈缤纷,她觉得他和平常看上去有点儿不同,笑容很礼貌,有点儿社交的意味,又有点儿刻意而为之的漫不经心,总之并不是她平日熟识的那个许远方。
那个女孩子和他说话,他很认真地点头,也会报以微笑。
女孩儿的马尾辫上扎了一枚亮晶晶的樱桃发绳,红得很正。
沈缤纷盯着那红色发愣。
春天的阳光很温暖,晒得沈缤纷觉得眼睛疼。
许远方回班拿水,拉住沈缤纷的辫子说:“残障人士待会儿陪我去检录吧,我看你闲得难受。”
沈缤纷没说话,往旁边挪了一点。
“嘿,你干嘛呀,闹什么别扭。”他奇道,在她旁边蹲下来,凑得很近。沈缤纷稍稍一侧眼都能看到他干净利落的鬓角。
沈缤纷想了想,还是没忍住,手上的本子狠狠打在他的脑袋上,“我说许远方你是不是只要看到漂亮小姑娘系统就自动切换脑残模式啊!”
许远方捂着脑袋哇哇乱叫地跳开。
沈缤纷看着他,气得又笑起来。
可是心里某个角落却又有些寥落。
她也不知道她在矫情些什么。
其实大家都说沈缤纷喜欢许远方。
可是相伴的那一年中,她从没有否认过,而他也从没有回应过。
两人心照不宣,安之如素。
很久很久之后,缤纷想,也许彼时的自己心里不是没有过妄念。大抵她从不否认,甚至以默认的姿态对待那些传闻,并不是没有期待着有一天他会来找她。气势汹汹地质问也好,或是其他的,都好。她贪恋当下的温暖与笃定,那些没有勇气告诉他的话,如若能通过别人的嘴巴告诉他,也都是好的。
只是他没有。
五
南京的雨季很漫长,空气黏腻,淅淅沥沥地穿越夏天前奏的每一个小节。
文理分科的志愿表带着潮湿的气息发到每一个人的手上。
最开始的时候都已经知道了,其实那个所谓的班集体的寿命,只有一年而已,可是真的到了分别的路口,心里却仍旧有些异样。
那个晚上缤纷对着面前的表格出了很久的神。台灯开开关关,落笔的时候力道很重,碳素笔的墨水洇到纸的背面。
班主任找她谈话,语重心长,说缤纷其实你的成绩很好,选文科真的可惜了。
缤纷很认真的说,老师,其实我吧,做物理选择题的时候都是蒙的,以前运气不错都对了,但是我估摸着我这运气撑不到高考了,您就高抬贵手让我去和马列毛做朋友吧。
班主任没有再留她。
许远方一直很鄙视文科生,“那不是给脑残学的嘛。”
沈缤纷那会儿很生气,“都二十一世纪了咱能不那么古板老套吗!我是喜欢文科!喜欢!懂吗?俗人!”
许远方哈哈一笑,轻轻地说:“可是你的物化真的很差啊。”
是真的很差,三次大考次次都在及格线的边缘徘徊。
沈缤纷吃瘪,撇了撇嘴,依旧嘴硬逞强:“那又怎么样……差是因为老娘不喜欢。要是哪天老娘喜欢了认真学,好的吓死你你信不信。”
“哦?很嚣张嘛。”许远方做出惊异的神情,很哥们儿地拍了拍沈缤纷的肩膀,“我没和你说过,小爷我是给吓大的?”
当初的玩笑言语,如今却一语成谶。
其实也没什么好踌躇的,缤纷的三门主课成绩都很好,史政也不错,遇到受力分析和方程式就一秒钟切换学渣模式,典型得不能再典型的文科生。
只是她还一直记得,某个很温暖的午后,有人对她说,要是能做三年同学就好啦。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她心里揣着沉甸甸的秘密,看着他在阳光下打哈欠。
歌里说,你曾经无意中说起,喜欢和我在一起。
歌里也说,本以为毕业遥遥无期,转眼就各奔东西。
她认认真真填下志愿的时候心里有点儿难过。
那时候她是真的觉得自己可以做到的。现在却发现自己是真的做不到的。
做不到因为一个许远方丢掉她的大好前程。也许选了文科也不一定意味着大好的前程,可是她甚至连一步都不敢错,战战兢兢地过关斩将。
她想,究竟是她丢掉了原先那个横冲直撞敢说敢做的沈缤纷呢,还是她就从来不是自己所想象的那个横冲直撞敢说敢做的沈缤纷。
那天下午放学回家的时候许远方骑车很慢,车子东倒西歪在路上画S形,吹着不知道是什么调子的口哨。
两个人一路都很沉默。
其实她很希望他能对她说点儿什么。
到岔路口的时候,沈缤纷停了下来没有左拐。
许远方就这么不说话地陪着她。
“走吧。”许远方忽然开口,沈缤纷抬头看他。
“干嘛呀哭丧个脸,哎哎嘴嘟得这么高啊,我试试能不能把水壶挂上去。”他笑起来,笑得和初见时一样好看,整个人的轮廓在夕阳里氤氲成模糊的线条。
他揉揉她的刘海,“没事儿,不就是分个班嘛。你那智商我哪儿忍心让你来理科班受罪哪。以后咱俩努力考一个大学呗。”
她很努力地也朝他笑一笑。
填下分科志愿的时候她就想,如果他留她——
如果他要她去理科班的话,如果他可以很生气地问她不是说好做三年同学,如果他留她的话,她想,那么念理科,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他没有。
可是原来真的到了人生拐点的时候,那么嚣张飞扬地说文科都是给脑残学的男孩子,也还是没有办法做出不负责任的怂恿和挽留。
抑或,她不过是他人生中的路人甲乙,碰巧同路,走到岔路口,也无需多留。
他都不在意。
也许那句喜欢和你在一起,真的只是无意中说起罢了。
记得的也只有她一个人。
六
其实文科的确学起来简单。
谁不想轻松。
高二的那一年,缤纷过得如鱼得水。她的数学在文科生中很拔尖,总分成绩一直稳坐文科年级前十。她和许远方说,安培和牛顿手拉手滚出她的世界之后她的天都亮了。
只是她不开心。
她舍不得一个人。
文科班和理科班甚至不在一幢楼里。不同的学习内容,不同的作息时间。最开始的那个月两人还会常常在对方班门口互相等着一起放学,后来学习越来越忙碌,也不得不放弃。
谁说距离不是问题,缤纷记得初中那会儿很谈得来的同桌女生因为一次换座位便渐渐疏远,还有小学时在同学录上写下“永远都是好朋友”的人后来变得连打招呼都稍显尴尬。
或许还是因为年纪太小吧,年纪小,心也小,装得下的东西很少,于是一路前行一路丢弃,也不会觉得很可惜。
只有每个星期的例行晨会还能见到。
他很好,和哥们儿打打闹闹地跑出来,和班主任贫嘴。笑起来的时候仍旧光芒耀眼,在人潮中永远是很显眼的那一个。
其实这样很好。
可是她仍旧不开心。
他像个孩子一样觉得不过是分个班而已,而缤纷,或许在最初填下分科志愿书的时候,已经料想到会有这样的一天。
人长大了,终归是要学习新的课本,认识新的人,然后再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幸运的,还有机会拥抱,道一声再见,更多的不过是就这样默默然走入人海。
她不过是比他更早地看见了他们渺茫的未来。
乔峰许过阿朱塞上放牧牛羊,终究也不过是恍然如梦的妄想罢了。
世上多的便是那些空许诺。
政治课的时候她无精打采地把数学作业本压在政治课本下写作业,同桌林媛媛有点儿讨好地蹭过来。“缤纷你知道许远方吗?”
缤纷呆呆地应了声:“啊。”
然后又觉得自己似乎太过冷淡了一点,才又不经心地加了一句:“怎么啦?”
“哎,那你认不认识薛白苏啊。”
缤纷心中一动,“不熟哎。”只是她一直都记得那枚红得很单纯的樱桃发绳。
“他们俩是不是一对儿啊?”
“啊?”
“大家都这么说啊。经常一起骑车回家,一起去食堂打饭,我还看过许远方教薛白苏化学题哪……反正关系不一般就是咯。”
“……哦。”
“缤纷你以前和许远方是一个班的是吗?”
“是啊。”她应的有些讷讷的。
“真羡慕你啊。”林媛媛神色有些艳羡,“我从小到大都没见过三次元的帅哥呢。”
沈缤纷趴下,水笔顿在Si的那一点上,被涂成一个怪里怪气的圆圈。
其实我以前,也和他一起骑车回家,一起去食堂打饭,他也教过我物理题。
其实以前,大家也都说,我们俩是一对呢。
退场的灯光亮起,观众散席,只留她一人还在眷恋不舍那一场衣香鬓影的独角戏。
后来大家都忘记了。
七
沈缤纷出国的消息很突然,待到大家都知道的时候,缤纷已经最后一次到学校里办申请保留学籍了。
小高考在咫尺近地,大多数人没有太多心思关注她的去留。林媛媛倒是真的有些舍不得的样子,帮着她一起将荒废了很久的储物柜收拾好。
一年一年,银杏叶长长落落,上一个夏天还没有走远,那些夏天的意味似乎还存留在指尖,身边男孩子吵吵闹闹的声音,在篮球场旁等待的时光,一起飞奔穿过半个学校去抢糖醋里脊的日子闭上眼睛都还能看得见,却已经又要说一次再见了。
她很刻意地在这一场既定的离别中瞒着许远方,她也知道他终归会知道,只是她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才好。他不以为意或是依依不舍,他的任何一种反应,她都没有勇气去面对。
其实也不过是巧合。妈妈忽然公派学习,父母很民主地问她的意见。
小时候国外的小姨回国探亲,说起那个大洋彼岸的国家,也不是没有向往过。
后来又有了很多的牵挂和不舍得,很多的疑虑与恐惧,并不是没有机会离开,只是一直这样含含糊糊地拖着。
她对父母笑一笑说:“去美国当然好啦。”某个模糊的面孔在脑海中飞快地闪现一下,她瑟缩着向后躲开,小心翼翼地避开某一部分的记忆。
其实生活并不是很艰难的事情吧,父母安排好的道路,高中,大学,研究生,安稳的工作,然后家庭,孩子。按部就班,水到渠成。比起那些要以三年备一场豪赌的同龄人,在某个角度上来说,的确人生坦荡,坦荡得能一眼望见尽头。
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去年暑假,李肃去澳洲留学,走的时候他们都去送他。
回来的路上两人都心有戚戚焉,南京的骄阳晒得柏油马路软软的,马路上安静得像是真空。许远方说,缤纷你陪我去吃米线吧。
两个人跑到空调都没有的小店里吃米线,许远方吃得满头大汗,缤纷边擦汗边怨他:“你选的好地方啊。”
他忽然说:“你说出国有什么好。”
缤纷没说话。
他继而说:“跑到别人的地方,那么辛苦,连说话的人都没有。再怎么样也不过就是异乡人。”
“我嘛,打死也不出去。我要留在这儿考清华呢。”
他嘻嘻哈哈的,眼里有睥睨天下的豪气。只是没有看见对面的女生眼中一闪而过的诧然与失望。
李肃有一次问她,走得这么突然,因为许远方?
当然不是。她想,当然不是。
其实,追根究底,她并不是可以为了其他人改变自己人生轨迹的人。
就像当初的文理分科表。抑或是出国的选择。
她没办法为他选择留下或离开。
那些她珍藏的感情,也不过只是在小千世界里给他留一个与旁人不同的位置。在每个岔路口她眷恋不舍回首的方向中,都有他的影子。
也会想,如果他留我。
但也只是想一想罢了。
就像,毕竟,他有他的远方,而她,亦有她的缤纷世界。
八
她晃晃悠悠地来到那堵墙下面,墙被重新漆过了,雪白雪白的,看得人心里空落落的,原来过去被抹掉也是很容易的事情。
阳光真好,又明媚又温暖,一点儿也不刺眼,虽然是夏天,却像秋天的天空一样干净。就像她第一次认识许远方的那一天。
她蹲下来,拿了一块小石子在手上在墙的角落里写:沈缤纷喜欢许远方。
然后又深吸一口气,歪着头,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在下面写下第二句:沈缤纷再也不会喜欢许远方了。
阳光落在雪白雪白的墙上,反射到眼睛里,有点儿酸痛。
沈缤纷觉得她有点儿看不清了自己写的字了。
眼泪就忽然断断续续地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