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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咖啡馆

2014-08-26许淇

江南 2014年5期
关键词:咖啡馆

许淇

全中国最早的咖啡馆,应是开埠不久的上海才有,喝咖啡的大多是洋人,尚拖一条长辫子的“吾土吾民”是不敢问津的。随着时代的变迁,咖啡馆的顾客也几经更迭,仍不外乎:美国烂水手、白俄流亡者、犹太大亨。再就是:本地“拆白党”、妖娆的交际花和不明身份的人……不多时,终于有了国产的影视明星、经纪人、艺术家、接头的“革命党”……反正,那里就是一个畸形的小社会!

我虽然出生在上海,少年时代适逢“明朗的天”,乌七八糟的咖啡馆早经涤荡,洋人走掉了大半,残剩的主要街道上的著名的几家招牌,标志着西方文化破落贵族般的在中国的存在。我家属于“下只角”阶层,是“吃泡饭啃萝卜干”的主儿,我居然去学西洋美术,画的石膏雕像,全是校长颜文樑先生从法国运回国的。我们只见颜先生才配隔三岔五泡上海的咖啡馆,我路过南京路的“D·D·S”或淮海路的“老大昌”,只能久立橱窗张望,闻闻满街的咖啡香,始终不敢跨进那“天堂的门槛”;但学艺术的狂躁少年,爱白日做梦,“纸上咖啡馆”却是迷恋着的。我曾经在昭通路地摊上高价买到一张印象派莫奈的《稻草堆》彩色画片,是可疑的摊主从一本法文精装图书或杂志中偷割下来的。画早晨八九点钟的两垛稻草堆,雾气尚未散尽,远处的树朦朦胧胧,那色点笔触颜料凸凹,清晰可摹。印象派刷新了我的视界,更换了我的眼睛和心。当我知道莫奈、毕沙罗、西斯莱、雷诺阿这群志同道合的朋友,经常去一家新雅典咖啡馆,在那里发表所谓“印象派”宣言,我不禁心仪,也跟进新雅典白色殿堂去摇旗呐喊了(纸上读到:新雅典咖啡馆漆成雪一样地白)。同时,傅雷译的《约翰·克里斯多夫》和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让我一次次地跟着小说中的人物进入各种各样的咖啡馆,并在现实生活中寻找对应物。问题少年,初恋了“资产阶级艺术”,必然会充当所谓的“艺术叛徒”,拜读浪漫主义和感伤主义的诗歌,甚至雕塑家李金发的象征诗。当秋风扫着法国梧桐的黄叶,黄昏时分,雨街摇晃着斑驳的霓虹灯的倒影,在襄阳路街角的“文艺咖啡馆”,门口立一尊维纳斯雕像,孤零零地挨雨浇淋,身后推拉门里,走出一个不打伞的大衣领子翻起留小胡子的家伙,我会发生幻觉,是不是三十年代的幽魂出现?我不禁默诵颓废诗人王独清的诗句:“我从Café中出来,/身上添了/中酒的/疲乏,/我不知道/向那一处走去,才是我底/暂时的住家……/啊,冷静的街衢,/黄昏,细雨!”

分行的短句,犹如凡尔伦《秋歌》中梵亚铃跳弓的节奏。我自命为少年兰波,从巴黎“瓦塞特”咖啡馆出来,走上圣米歇尔林荫大道上四顾茫然,不知往何处去!

白日梦醒。父亲的工薪供我吃喝,还要买颜料纸张糟蹋,哪敢进公子哥儿才能去的咖啡馆?离沪到内蒙古“支边”,串蒙古包喝奶茶是最好的饮料,从此,半个世纪和咖啡馆绝缘,直到改革开放,中国要和世界接轨,忽然一夜间,“千朵万朵梨花开”,不论江南小镇还是塞北边城,大街小巷都能看见堂而皇之书写洋文COFFES的去处,大都会如京、沪、广、杭,发展成著名的咖啡馆街,北京有三里屯,上海有衡山路,广州有沿江路……店主最初的动因是好的,要搞出主题性的特色来。如置备书报杂志供知识阶层浏览的文化咖啡馆;墙上挂满油画如搞展览,并备有空白让人涂鸦的艺术咖啡馆;无名诗人经营的、设专题配乐诗朗诵的诗歌咖啡馆;伪装成民国时期十里洋场的老克勒咖啡馆,专供怀旧者流连……上海衡山路上的咖啡馆,以国别区分,或欧美,或东亚,或流行,或后现代;什么英国乡村、美国爵士、西部牛仔,配乐配舞分:法国康康、拉美伦巴、阿根廷探戈……到后来,分类越细,顾客越少,只得依然恢复笼而统之的卖咖啡不卖文化了。但网上有女孩建议,开设“很多人的咖啡馆”,要力挽颓势,面向大众。因如今喝咖啡开咖啡馆已成为时尚,特别是“时尚女生”,据统计,多有开咖啡馆的梦想,认为很“酷”的职业。我如今囊中不再“羞涩”,不再只“吃泡饭啃萝卜干”,而是“吃饱饭撑得慌”,早打破半个世纪的零纪录,曾频频出入我们的咖啡馆,却完全没有感觉,倒不如在家喝一小杯“MADE IN VIET NAM”的半速溶的咖啡,去全世界“纸上咖啡馆”漫游,更加兴奋和过瘾。

在西方,咖啡馆和重大历史事件、文化事件都沾边。苏联作家伊里亚·爱伦堡的回忆录《人·岁月·生活》,前一部分忆述他在巴黎的生活,离不开咖啡馆。流亡法国的俄国布尔什维克,固定在巴黎奥里昂大街的一家咖啡馆集会,学法国人把糖浆掺入烈酒;布尔什维克们全都喝红糖浆加矿泉水叫“格兰那丁”的饮料。有一次,列宁来了,给他额外要了一小杯啤酒。爱伦堡说:八年以后,全世界都会谈论那位曾经在这家咖啡馆要了一小杯啤酒的先生。如果允许我穿越时空,我会像仰望天安门城楼上挥手的毛泽东一样,给列宁同志送上一杯“黑啤”怎样?还冒着顿河的麦香味。列宁同志一定会乐于接受。因为这是十多年前,一位朋友改革开放后赚了钱,居然从德国进口一套自酿啤酒的机器,请我去喝黑啤,就像普洱一样的汤色,灌满了泡沫四溢的车料啤酒杯,沉甸甸地握在手里有一种满足感,论“扎”,管够!我递过去……列宁并不像电影里出现的那样,语速很快,手势斩钉截铁,不,他平和地笑了,他说,介绍一下:这位是“蓬头鬼伊里亚”(爱伦堡的绰号),写的文章可是不赖……咖啡馆的气场立刻显得如此不同!

相差一个世纪前,破破烂烂的归拉丁区的“戏院街”的老咖啡馆,也有著名人物马拉、丹东、德木伦在那里策划如何攻占巴士底监狱,于是,法国大革命开始了!烈火从咖啡馆一直燃遍巴黎的大街小巷。德木伦虽然口吃,他的演讲却像罗马西塞罗条理分明且具煽动力,咖啡馆里挤满了人,连老板都听得入神。不久后,他也被送上了断头台,因为他反对过度暴力,极左分子对他恨之入骨。我仿佛听见他一路吃力地诵吟着他的“乌托邦”纲令:“给……茅……茅屋以……以……和平……平……”

如果我能穿越时空,我将虔诚地去朝拜那些老咖啡馆,犹如踏进礼拜堂的圣徒。为了我少年时即崇敬的不朽的艺术和艺术家,我将寻找圣日耳曼区左岸的“双瓷偶“咖啡馆,以及象征派诗人兰波和魏尔伦经常出入的“马德里”咖啡馆、“瑞典”咖啡馆,市政府对面的“煤气”咖啡馆,我会选择离他俩较远的桌子坐下,观察大胡子魏尔伦咬着烟斗,得意地入迷地听这个天才的乡村少年,朗诵他的新作:《醉舟》。时光流转,兰波流落异国他乡,老魏尔伦在瓦塞特咖啡馆,一杯接一杯地饮苦艾酒,整夜整夜地写诗。据后经营者介绍:他压坏的破沙发依然留在那里。

蒙马尔特的“洛东达”咖啡馆(早已拆除,盖了影院)当年热闹得很,来自彼得堡的阿赫玛托娃到过;超现实主义诗人艾吕雅引来的马雅可夫斯基也到过。马雅可夫斯基愣头青似的,谁也不搭理,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他自言自语地说:“巴黎,是紫色的……”他的直觉完全正确。波特莱尔的巴黎是紫色的忧郁,而霭尔莎的眼睛……阿赫玛托娃出现并影子似的遁逝。她在咖啡馆认识了卷发的意大利画家莫迪·格里安尼,莫迪的眼睛霎时亮了,像柜台上闪亮的酒瓶,他的目光不再游移,他本来坐在角落里画速写。他经常付不起咖啡和酒钱。只得一张速写换一杯勃艮地产的红酒,当然,白兰地更佳。现在,他终止了熟练的笔。他发现了一个奇迹。完全不同于进出咖啡馆的其他女人,也不同于巴黎“蓝袜子”沙龙吟风弄月的贵妇人,她的高贵气质是特殊的,是白夜和白雪酿成的烈酒,瞧那眼神!真正紫色的忧郁!不是巴黎也不是翡冷翠,而是俄罗斯那不变更的忧郁的眼神。这位“巴黎派”画家试图捕捉但屡屡失败,从此,他画的男女都不画瞳仁——心灵的窗户不再开启,只安上橄榄形的两块蓝或紫。在他所有油画作品中,並没有阿赫玛托娃的肖像,传世的是一张寥寥几笔勾勒的没有脸部表情的体态大动势。我曾据阿赫玛托娃的照片为一家杂志封面画过她的头像,那侧面尖削的鼻子,一根弓形的弧线,自前额至隆起的高潮,唯以精确描摹她诗的呢喃。好一阵子,莫迪·格里安尼不上咖啡馆画速写了。他每天都到卢森堡公园守候即将回国的阿赫玛托娃……

咖啡馆是历史大舞台,是时代小剧场,有许多新艺术、新流派、新人物都在那里“粉墨登场”。左拉和塞尚在咖啡馆彼此发现,也是在咖啡馆绝交的。左拉回到他的梅塘别墅,和莫泊桑他们一起实践自然主义的小说主张,不再理睬塞尚这个乡愿老土,只画毫无隐喻的《缢死者之屋》,这座普通的房子和别的房子没有任何不同,却给未来艺术以伟大的启示。萨特和波伏娃在“花神”咖啡馆有固定的座位,每天必到,以为他俩“存在”之证明;而他俩彼此的存在,既是他者的“天堂”更是“地狱”。阿波里奈尔和毕加索,一个诗人一个画家,风马牛不相及又同属“立体派”。阿波里奈尔的诗主张多维空间;毕加索画亚威农少女组合成立方块;阿波里奈尔将文字码成图案画;有一天,毕加索也码了一首没有标点符号不分段落的诗:“在童年你赶着到了这时候记忆中空白一片蓝色花坛在它的眼睛里是白色的非常白而且一片银白色的靛青白色的一瞥……”毕加索和阿波里奈尔都是超现实主义的先驱。布勒东首先发布“宣言”,和阿拉贡在学校街布尔·米施咖啡厅实施“自动写作”。二十二岁的德斯诺斯突然闭上眼睛在半朦胧状态中,梦游似的让意识潜入无意识的深水区自由流荡,他喃喃有词,一位朋友替他记录在纸上,这位朋友叫作尤卡。多年以后,在纳粹的死亡集中营里,犹太诗人德斯诺斯写下最后的献给尤卡的诗:尤卡,世界上有了奥斯维辛,你的美丽成了瞬间,永恒的唯有死亡……

《伤心咖啡馆之歌》,这是我读过的一篇小说的题目。我终于在有生之年,赶上好时代,可以去欧洲追寻这些咖啡馆的“伤心”。我拒逛“巴黎的春天”和“老佛爷”商场,就在附近街头咖啡座的靠背椅落座,要了一小杯特浓的哥伦比亚咖啡加奶,故意用小勺慢慢地搅拌时光,消磨掉巴黎的一个黄昏,看面前人来人往,丝毫没有灵感被激发的兆头。我曾到拉雪兹神父公墓对街的咖啡馆沉淀下来,仿佛听见从围墙里飞出雨果的大声演说;还有安那托尔·法郎士;还有左拉;还有枪声……我曾在圣米歇尔山下的小咖啡馆,听到山上大教堂的警钟远播。一位苦修士专司其职,却至死无法消弭尘世和自身的罪孽。我曾赶上德国莱茵小镇的嘉年华节日,咖啡馆里的老顾客,个个像老顽童,把什么都忘了,都蹦蹦跳跳恢复了青春。相反,忧郁的瑞士琉森咖啡馆,一位金发女郎钢琴弹奏朔拿大,正是贝多芬的《月光曲》,使我不由自主地像老托尔斯泰一样脆弱,竟泪流满面。在荷兰阿姆斯特丹水坝广场附近的咖啡座,我要了一杯柠檬冰沙;我看见骑着高大的阿刺伯马的女警花和衣衫褴褛的流浪汉,仿佛从伦勃朗油画的陋巷走出来的……在水城威尼斯的马可广场,我品尝到正宗的“卡布奇诺”,一面使舌头舔一下浮华的泡沫,一面闲看鸽子啄食游客的面包屑和午后细碎的光影。在布鲁塞尔,在海德堡,在……我希望邂逅当年的大师,再也不可能了。我没有那么幸运,不如那位刚到巴黎的西班牙无名小说家,在街头遇到他崇敬的海明威,他用西班牙语隔马路呼唤:“喂,大师,您好!”海明威也向他招手,用西班牙语回答:“兄弟,再见!”海明威是从谢列克特咖啡馆走出来的,在那伙白皙的欧洲人中间,忽然从掀开的窗幔一端,射入一缕使海水蒸沸的火炽的阳光,将海明威的空间挪移到有棕榈的乡国,他和划船出海捕鱼的桑地亚哥老人一样饥肠辘辘,一样酒量超人。他的酒杯里斟满了英国威士忌,喝空一瓶,再上一瓶,直到所有的衣兜空空如也底朝天为止。

再见!纸上咖啡馆和过往的大师们!

我已经不是囊中羞涩喝不起咖啡的少年,更不是习惯于泡咖啡馆的“海归”老头。只因为恶俗的摇滚和染发如罗聘画中“鬼趣”的青年使我望而生畏,但也有因人而异的高雅的去处。半辈子的老友相逢于京都,都到了颤颤巍巍、眼花耳聋的年纪,择一家咖啡馆话旧,说一些和周围的气氛完全不搭界的闲扯。忽见隔座一个青年男士和两位女友的桌面,摆满了洋酒和小食品,账单让小伙子的脸像浇上鸡血,正欲辩无声,欲哭无泪,终于闯入了“救命菩萨”——便衣警察,将“酒托女”和老板铐走。这就是我们非纸上咖啡馆的真实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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