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0的远方有多远
2014-08-26裘星一
裘星一
我喜欢拖拉机,拖拉机又很喜欢公路。它在田埂上只能慢腾腾地咳嗽着喘粗气,像个快要咳死的老头,由着坑坑洼洼把它颠上去摔下来,但一旦它爬上了公路,那就是一头钢铁的野兽了。我爱这样的野兽,更爱在公路上闪电一般地追上它。拖拉机手亚非拉说,我和拖拉机是一块麻糍一块糕。
我的飞奔是被拖拉机勾引出来的。我快上四年级了,但还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我只知道自己这年龄,屎尿还拎不清。整个学校都罢课闹革命了,班主任要带我们去参加批斗会,但校长说,他们屎尿还拎不清呢,去干什么?低年级的统统回家学语录去,一句顶万句,学会了,批斗才会狠。我一捧上语录瞌睡虫就上身,爹娘又撵,大白天的瞌睡什么,去去去。好像瞌睡只属于夜晚,大白天应该是干点儿什么的。
我姐她们就在干着什么轰轰烈烈的事,我好眼热,天天黏着她,可她也轰我,去去去。她们结成一帮一派,手臂上戴个红袖章,胸口别着像章,搭轮船乘汽车去北京。我姐说只要到了上海,就能乘上火车,不用买票,饭店、旅馆也白吃白住,还有人接待伺候你。我姐对爹娘说着这些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兴奋而又饥饿的光。我也眼巴巴地盯着爹的脸,盼着他让姐带上我。我爹瞪圆了眼说,盘古开天地没这样的好事,怎么个个屁股抹油,着了什么魔啦?我姐说真的是白吃白住,共产主义社会到了,城里来的红卫兵说的。爹嗤嗤地哼鼻子说,白吃白住?开火车开轮船的、开饭店开旅馆的不是要亏死?难道他们全傻了?姐也嗤嗤地笑,还胸脯一挺说,他们不亏,毛主席给付的钱。爹你让我去吧,我不要你一分钱一两粮票。我爹还是不信,让我坐门槛上管着我姐,我姐在屋里团团转,像只刚被鼠笼弶住的老鼠。我说姐你回来后,肯讲北京上海给我听吗,我姐猛点头。姐那么爽快,我又顺杆子爬,我说你要带很多东西回来给我吃,反正毛主席付钱的。姐慷慨得像个阔太太:你说吧要什么东西!我想了想说,我要糖,芝麻白糖饼,还有油条。我边想边报下去,她不耐烦了,说,凡是好吃的我都给你带来行了吧?我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说,那我睡着了。我说完就横在了门槛上,死死闭上眼,我姐冲上楼拿下包裹,从我身上跨了出去。
我哪里也去不了,只能和像我一样屎尿还拎不清的伙伴在一起,我们整天在公路上逛荡,盼着我姐快回来。公路上空荡荡的,只有几班客车和几辆拖拉机驶过这里。客车在村头停一下,吐出三两个人又吸进四五个,然后绝尘而去。我们追不上客车,而拖拉机常常被我们撵得喘粗气。我们从村西头追上它,爬上去,乘到村东头跳下来。又在村东头撵上一辆,我们乐此不疲,但最远只敢乘到西面的芳泉村,东面的六亩村。这条细沙石铺成的公路傍村而过,不知道它从哪里来,也不清楚蹿到哪里去。我姐她们就是从这条公路出去的,还有很多大人也扔下了锄头铁耙,从这里走出去了。他们兴奋地嚷嚷着串联去,串联去。
我不知道串联是什么意思,但我清楚串联肯定和山外面的人有关系,男男女女的串在一起,吃香的喝辣的。完了,一抹嘴,打个嗝,又嘻嘻哈哈串去了,山外的世界真是个天堂。环山的一切让人讨厌透了。环山人的口音,环山人的邋遢,环山这个土里土气的地名,甚至,环山人的汗味,都突然让我讨厌起来,外面随便哪一个家伙,都比环山人好。我多想去嗅一嗅山外人身上的气味,听听他们陌生的口音。我正在这样瞎想,群夫推我一下,问,我们什么时候也能去串联呢?我说等我们屎尿拎得清了。那要等多久呀?我说我也不知道。
我们正在伤心绝望,一辆拖拉机从弯道上突然拐出来,在我们的身后又加大了马力,哒哒哒地吼上来。我知道,它怕我们,想快溜。就在它快要擦身而过时,我忽然浑身着了火,撒腿便追。不出百米,我追上了它,再稍稍加了点力,我已和它齐头并进了。那个拖拉机手好奇地偏过头看看我,又侧身看看车屁股后面。群夫他们正在往车帮子上扎上去,拖拉机又吼叫一声,显然它加大了马力,我还是和它保持着并头齐驱,他见甩不了我们,就一脚刹车,我冲过了头,群夫他们撞在了车屁股上。这个黑得跟炭似的拖拉机手,从屁股底下抽出一柄摇把,跳下来要打我们,我们四下逃开去,他回到拖拉机上,我们又合上去。群夫说,我们给你搬砖头行不行?他笑了,好一口白牙,像新闻简报里的亚非拉人民。后来,我们就叫他亚非拉。亚非拉笑着一挥手,我们全部蹦进了车厢里。
我们痴了似的看着一路上的景致,细沙石铺成的公路像条带子,不断地向我们涌来,又从车身子下蹿出去。两旁的树木和草堆劈头盖脸压过来,又飞快地从我们的身后倒下去。迎面而来的风鼓圆了我们的衣衫,灌进了我们的嘴巴,将所有的腮帮子都撑得鼓鼓的。我伸手去抓风,它们都从指缝间飞快地溜走了。我说风是水。群夫听不清楚,我大声说,风就是水,车上的水。他们也张开手抓风,都赞同我的说法,车上的风就是水,一缕缕,一股股。要是另一只手不用抓住车帮子的话,可以把风捧来喝。
拖拉机已经驶出了我们熟悉的范围,迎面而来的是陌生的村庄,不一样的田野山峦,我们不安起来。我问亚非拉,砖头运到哪里去。他说横凉亭。这是一个从来没听到过的地方,那儿是怎么样的一个村庄?离我们家有多远?我们还能回来吗?亚非拉大声说,横凉亭不是一个村庄。我们不再叽叽喳喳,脸色凝重,又有点茫然。拖拉机还在飞驰,公路上看不到其他的车辆和行人,拖拉机突突突地吼叫,这会儿显得那么地单调而又软弱,前方又无尽无头,一种从未有过的茫然和不安笼罩了我们。当拖拉机驶出山口,一个无比巨大的平原摔落到我们面前时,东土哇哇哭起来。平原那样广大无边,辨不清方向,使人无处着落。它不像我们山里,山会把人包裹起来,会把天空切小,会把土地水流隔开,让人的目光有处着落,让人安心,不想傻事。东土哭喊着敲打车帮子,我要下去,我要回家。亚非拉不瞄一眼,仍然牢牢把着方向,拧着油门,一点也没停下来的意思。
东土累了不再哭喊,拖拉机却停了下来。这是什么地方?有许多个巨大的围墙,里面堆满了山似的煤炭,一大垅一大垅的木材和一垛垛的红砖。很多的汽车乱七八糟泊在那里,几乎看不到人,好像这是一个废弃的地方。许多的公路蜘蛛网一样在这里交织,又杂乱无章地四处延伸开去。拖拉机径直驶进一个围墙里,在一堆山样高的红砖旁熄了火。亚非拉跳下车,扔给我们一个铁夹子,卸吧!自己却捧着排竹桶喝水。我们在他咕嘟的吞咽声中给他卸砖头,谁的手都没铁夹子的两只手柄那么大,我们干脆扔掉铁夹子,一块一块地搬。亚非拉喝完水又抽烟,像电影里的工头一样指挥我们卸这里垒那里。我问,这就是横凉亭?他说是的,这是个大货场,以前可热闹啦,现在快成坟地了,你们这些山里猫没运气。我说热闹关我们屁事,我们只爱乘拖拉机。哒哒哒,过瘾死了。我说这话时,嘴里模仿着拖拉机的吼叫声,还张开双手,做出亚非拉把着两支方向柄的样子,这可把大家乐坏了。亚非拉也笑了,笑完,在我后脑壳上拍一下,别偷懒,快搬。只要你让我们乘,我们天天给你搬砖头。我讨好他,他很受用的样子。我问,那条最大最宽的公路通向哪里的?他说,那条呀,那条是320,320国道,通向外国,很远很远的地方。外国?我惊呆了,又问,它从哪里来?它从上海来。怎么啦?一个个呆头呆脑的,快搬!亚非拉不耐烦了,说完向凉棚走去。
天哪,上海。我扔掉砖头奔出墙围,站在那条大马路上,向东望望又转身向西瞧瞧。群夫他们也跑来和我一起张望。一条公路,又不是特务,为什么要用320的数字来叫它?难道是为了不让日本鬼子知道?还叫它国道,是国家的道路吗?还是联合国的道路?多么新鲜的叫法呀!国道!还有一股那么大的霸气。怪不得我们村旁的这条又瘦又烂的公路,没有名字了。我站在320国道身上,感觉到浑身的骨头肌肉,都在噌噌地长,连汗毛也直竖了起来,有一种要哭又想要哇哇大叫的东西,在心里涌呀涌的。我知道,这是一种见了大世面时才会有的感觉。这个时候,我发觉我的脑子转起来比课堂上快多了。它竟然是从上海来的,还通到了外国。上海、外国一下子不再那么遥远,现在我的脚就跟它们连在一起,我觉得我快要把地球搂在怀里了。我姐一定是从这条大马路去上海的。
一车砖头卸完,我们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似的。亚非拉从凉棚里慢悠悠荡出来,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扔掉烟屁股,摸出摇把,插进拖拉机的红脑壳里,用力一摇,红脑壳哒哒哒吼叫起来。亚非拉将摇把扔进座椅下的箱子,又拍拍双手上车了。我们纷纷爬上去,他却叫我们滚下来。他说他去新登拉木头。我问新登在哪里,他往西指了指。显然,那不是我们家的方向,往那里去会离我们的家越来越远。我们正在茫然,亚非拉说,你们还要乘?要乘就得给我搬木头。东土哇地哭叫起来,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亚非拉哼鼻子,你们这群山里猫,自己滚回去吧。一按油门,拖拉机钻出了围墙。
在拖拉机卷起的塕尘中,东土一哽一哽哭泣,其他人也慌张起来。我说,你死了爹娘啦,你不是还有脚吗?我不再理他,我被一辆很长的汽车吸引住了,我挥一挥手,他们跟上来。这是一辆装货的汽车,车厢后面还挂着一节很长的车厢,土黄色的油布把两节车厢遮盖得严严实实,不知里面装了什么玩意儿。最吸引我目光的是车门上那一长串印成半圆形的字,上海市东方红×××具厂。在上海市东方红和具厂中间的几个字,连同漆皮一起不见了,还有一个凹进去的痕迹,肯定被谁砸了一石头。我也向这样的汽车扔过石头,它比拖拉机还神气,看到我们在公路上晃荡,便会使劲尖叫,好像这条公路是它的,不滚开就碾死我们。我爬上踏板,往驾驶室里张望,群夫也跳上来,东土他们绕到那边爬上踏板。群夫说,方向盘是圆的,好大。还有那么多大手表,也是圆的。那凳子一定很软,坐上去屁股会不会融化掉?我说你进去坐呀。群夫拉门把手,门没动静。
干什么?一声喝,两个中年男人到了身后,我们纷纷跳下来。一个精瘦的家伙掏出钥匙打开车门,往里张望。另一个滚胖的家伙沿着车帮查看油布下的东西。他们见没少什么,便让我们滚开。我们稍稍滚开了一点,看着他们忙碌。胖子从驾驶室里取出一只铁桶,晃荡晃荡地往一幢矮房子走去。瘦子双手一掣,掀起了车脑袋上的一大块铁盖子,露出一肚子的机器。我们又围上去,群夫说,你们是不是到上海去?瘦子白他一眼,做啥,小赤佬?上海的高楼是不是要这样看的?群夫抬起头,脸朝天空,做出一副仰望高楼、连帽子都戴不住的样子。瘦子哈哈大笑,小赤佬想看高楼大厦?去,滚开!
我们灰溜溜出了货场,东土却笑嘻嘻的,回家的路上走在最前面。群夫在围墙的豁口瞥见那辆车还没开走,瘦子和胖子也不见了。我们为什么不去上海呢?群夫说。我也向豁口里张了眼,说是呀,我们为什么不去串联呢?蹿到哪吃到哪,我最想乘火车了,呜——咔嚓咔嚓!飞快飞快的,真他娘的过瘾。不用买票,毛主席真好。群夫说,我最想看一眼比山还要高的高楼,帽子究竟会不会掉下来。那我们去呀!我挥舞着手,率先跃入豁口,猫一样地幽到汽车屁股后,从油布的空隙钻了进去。我刚屁股落地群夫也进来了,但他后面却没有人上来。我撩起油布,发现东土他们还趴在豁口那里看我们,脸色十分惶恐,真他娘的一群山里猫。
车厢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但我嗅到了木头、油漆、钢铁混合在一起的那股气味。群夫沿着空隙摸了一阵说,木箱里全是机器。我也想去摸的时候听到了砰砰两声响,我吓了一大跳,一动也不敢动。一会儿就听到了咚咚咚的响声,我们屁股下的车厢板也微微振动起来。咣当一声,我们被什么东西猛拖了一把,一个踉跄,车子动了。群夫呼喊串联啦串联啦,我踢他一脚,你找死呀!汽车在加大马力时,我撩起油布,东土他们还傻愣在豁口,我挥动着手,让这群山里猫赶紧滚回去。
汽车拐了个很大的弯后,速度一下子快了,而且不再那么颠,显然它开上了那条又大又宽的320国道。我们背靠着木箱,伸直了双腿,比拖拉机惬意多了。我说东土这个胆小鬼,以后不让他跟我们了。群夫说是呀,马方他们也是胆小鬼,统统不让他们跟着啦。我们回来后不讲给他们听。我说那可要馋死他们了,说完这话,还伸出舌头把口水舔得稀里哗啦的。群夫乐极了,双手拍着大腿笑,好像他把上海的高楼大厦捧了回来。我说我们到了上海先乘火车,我要站在火车头上挂着毛主席像的地方,火车飙得飞快,风呼啦啦吹,最好有人在拍电影,把我全拍下来。我说这话的时候还站了起来,一手抓住木箱,一手直指前方。电影上了不起的人物都有这个动作的。那可不行,群夫急了,说,我们先去看高房子,看完了再去乘火车。我说高房子什么时候不可以看的,又不会跑了,火车你赶不上,它就跑了,火车是最会跑来跑去的东西。群夫想了想说,这倒是的,那就先乘火车吧。我们把最重要的大事敲定后,就心安理得地等待着上海的到来。
我们静静地靠了会儿就不耐烦了,我去撩开油布看车外,群夫干脆把一个绳索的结口解开,油布的一角立即刮了起来,我一把拉住将绳子扎在木箱上。现在通气多了,两个身子露出在油布外。汽车在宽大的320国道公路上飞快地行驶,远处的村庄和工厂高大的烟囱若隐若现。车尾卷起的漫天尘土,淹没了两旁的树木和行人,偶尔有被我们超过的行人和车子,迅即又被扔进尘埃里。我们想象着那些人和车子灰头土脸,不辨南北的屌样,就会自豪无比。大卡车真比拖拉机厉害,群夫说。我用鼻子嗤一下,哪有火车厉害。他用犯困一样的目光盯着我,问,火车到底有多厉害?我大声地,火车嘛火车嘛……他急了,催道,嘛什么?我脱口而出,火车嘛是浑身着火的,火箭一样快。火箭?他舌头都瘫出来,吃惊地问,它可以开到天上去?我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还很权威地作出解释,只要它不想停下来,一直呜——咔嚓咔嚓开下去,保准开出了地球。他的舌头终于缩了回去,小声说,我还是看高房子。我说,你也和东土一样了?他耷拉下眼皮嘀咕,开出了地球,肯定摔个稀巴烂。
群夫低垂着脑袋,眼睑在慢慢闭合。想不到他也跟东土一样,这让我很失望,我突然感到十分孤独,我一下子没有了说话的兴头。一条巨大的鳗鱼卧在320国道上,它长得一眼望不到头。我刚要从它的嘴巴里进去,我爹在我身后叫着我的名字追过来,他身后跟着东土、马方。我爹的叫声里夹着哭音,不要野出去,你回来呀回来。我不理他,有人一把将我拖进鳗鱼嘴巴,我一看原来是我姐。她说这辆火车是伟大领袖派来接我们的,里面全是“红暴”的人。我姐还给了我一个热腾腾的肉夹馒头,吃!火车上有的是,尽你吃。我好久没吃到肉夹馒头了,那还是东土家的新房子上梁抛馒头,我运气好才接到了一个,还是没夹肉的呢。我小小地咬了一口,群夫却哇地叫起来,你怎么咬我的手呀?原来群夫的手搁在了我的嘴巴上,我把它当作了梦中的肉夹馒头了。
我的肚子咕咕地叫,我说我们快到上海了吧?上海人会让我们好好吃一顿的。你已经吃过肉夹馒头啦,我什么也没吃呢,上海人又不是你爹,群夫可怜巴巴地说。我哼了哼,说,你懂个屁,我们只要说来串联的,他们肯定像待爹一样地待我们。真的?他瞪大了眼问。这时,车子突然慢了下来,向左拐,停在了一间又矮又旧的屋前,我们赶忙将油布绑好躲藏起来。两扇车门打开,瘦子和胖子下车的声响,我们还听到了一个女人从屋子里迎出来的声音。你的奶子又大了,谁操的?是瘦子的声音。那女的哎哟一声,说,你个上海老流氓,还不是想你想的。哈哈,你是想我的粮票,先吃你还是先吃饭呀?他们打情骂俏时,传来了一阵敲锣打鼓声,我们探出脑袋张望,一群和我姐年龄一样的男女到了车头那里。他们问你们是哪一派的,瘦子说干什么,口气硬邦邦的。一个穿黄军装的家伙扇他一巴掌,问你哪!瘦子捧住被扇的半边脸,马上低声下气说,“红暴”。“红暴”?我大吃一惊,他们怎么没穿红色的袍子?你呢?穿黄军装的家伙又指着胖子,胖子点头哈腰连声说,一样一样。胖子的腰还未抬起来,拳头脚头冰雹一样向他俩泄下去。胖子大叫“为什么打我们?”穿黄军装的家伙说,我们是“联总”。我们吓得赶紧缩回了脑袋,气都不敢喘。打死“红暴”打死“红暴”。在这叫打声过后,我们听到了一场猛烈的拳头和脚头的暴雨。瘦子的惨叫声,像屠凳上挨了刀子的洋白猪那样尖利刺耳;而胖子发出了像乌克猪拱土洞那样沉闷的声音。群夫紧紧挨着我,我也缩成一团。车厢里那么黑暗可怕,木箱的影子模糊而又巨大,我们各自抱紧了胳膊,蜷缩在它的阴影里,祈祷着不要让他们发现我们。叫声慢慢消失后,锣鼓响了,一直往车厢的后面响过来,我们把脑袋埋在了裤衩里,咬牙忍受着震耳欲聋的声响和剐心的绝望。
不知什么时候,屁股上有了微弱的震动感,我抬起头来推了推群夫。我说车要开了,他立刻爬向车帮子撩起油布,我也凑过去。车头前没人了,那个女人也不在,只有地上一些快干了的血迹。车子起步哐啷哐啷响,还一滞一拖的,金属的榫头叽叽喳喳叫,我努力想象着他们开车的惨状。群夫说没死,还会开车。我说,群夫,“联总”怎么是这样的?他说,那“联总”是怎么样的?我说我一直以为“联总”的人个个脸肿的,像公社的头头一样大脸盘。那“红暴”呢?他又问。我说,他们都穿着红色的袍子,骑着高头大马。群夫用大拇指向车头一抡,说,他们是“红暴”?我说,上海老流氓骗三岁小孩呀,又没穿着红色袍子,真是讨打。群夫无奈地摇摇头说,怎么会是这样的,想不到呀,上海还有那么孬的瘪三。
拐上320国道后,车子发疯似的跑起来。我们又收起了油布一角,想看看到了哪里。我问群夫,上海在哪里?他摇摇头。我说,我们在往西跑。那上海一定在西面,他十分肯定地说。我问,为什么?他不屑地看我一眼,大拇指向车前一抡,上海老流氓肯定去上海的嘛。我觉得在理,便不再担心。突然,一阵尖利的紧急刹车声,我们猛地撞在木箱上。我们探头看,车子已停在一根粗大的杉木前。杉木架在两只木头的作马上,横卧在公路当中,公路两旁站满了人,一个挥动着小红旗的年轻人,吹着哨子让驾驶室里的人下来。瘦子和胖子下了车,瘦子的头上扎着一条白毛巾,上面洇着血迹。胖子一瘸一拐的。那个年轻人问你们是哪一派的。胖子说我们是“联总”的。瘦子说,我们是“红暴”的。我和群夫听得呆了,刚才两人还都说“联总”的,怎么变成两派了?我们还没回过神来,瘦子却在很神气地问拦住他们的人了:你们是哪一派的?握旗的年轻人不理瘦子,挥一下旗子,命令手下把他们押到屋里去。几个小伙子上来架起瘦子和胖子,向公路旁的一间屋里押去。屋的门楣上有块牌子,上面写着木材检查站。门口两棵树干上绑着两个人,一个竟然是亚非拉。这个神气活现的家伙,现在像个怂包一样耷拉着脑袋。他不是去新登运木头的吗,也会被绑了?要么犯了什么罪,要么不是“红暴”,也不是“联总”。不管是什么,这个家伙是该绑。另一个看上去有四十多岁的样子,可能是木材检查站的人,他又为什么被绑了呢?这真是个让人想破脑袋瓜儿的事。我们缩回油布下,陡直了耳朵听外面的动静。我们更加搞不明白胖子怎么会变成“联总”了。我们不是“联总”也不是“红暴”,要是让他们逮着,一定会被打死。我们被打死了,爹娘还不知道。我后悔起来,要是和东土他们一起回去多好呀。我哭了,群夫踢我一脚,你要让他们来绑我们呀?我赶紧捂住嘴,沮丧地靠在木箱上。
我们被一阵强烈的震动惊醒,发现车子又奔驰在了公路上。群夫开心地去撩起油布,我问他们有没有挨打,他说鬼知道有没有挨打,只要车子在跑就行。我说我们怎么不像在往上海跑。你怎么知道?群夫也有些疑惑起来。我说一路上怎么没看到一座高房子呢,尽是田野和山,我们的车子还在往西开,不知道有多远,还要开多久。群夫说,不管往东还是往西,越远越好。我惊叫起来,亚非拉说320国道一头是上海,一头是外国。群夫一把抓住我的手,说,外国更好呀!大队书记、公社书记没去过,我爹没去过,我们全村的人都没去过,那我们回来可了不得啦!他那神气活现的样子,好像刚从外国回来。原本我也应该像他一样的,但我高兴不起来,肚子又咕咕地叫了。我说,我们一天没吃过饭了,快饿死啦。也不知道这两个上海老流氓会不会停下来吃点什么。群夫说,太阳就下山了,他们应该会找个地方吃饭的。
你看你看!群夫指着公路左边的一群行人。她们与我们相对而行,一张张闪过去的脸都是我们熟悉的,我一下了觉得她们是那样地亲切。我姐蓬头散发,拄着一根棍棒,一拐一跷走着,连包裹也不见了。她们有的抬着人,有的架着人,像一群败兵。我大叫姐,姐。我姐回头看,其他几个人也回头看,可是我们的车子太快了,尘土太飞扬了。她们没有一点回音,我眼睁睁地盯着我姐她们渐远渐小,直到尘土吞没。她们肯定去不成,群夫说,上海不是那么能去的,你姐要是跟着我们串联多好呀。她们太倒霉了,我们回来一定把上海说给她们听。
一种莫名的恐慌忽然涌上心头,我砰砰敲打车帮,叫着停车呀停车。车子仍然飞快,那个瘦子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冲我们咧嘴怪笑:小赤佬,把你们扔到缅甸去,金三角的毒贩子会一锅炖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