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我们进入了一个最浪费的时代
2014-08-26
检察风云:除了小说,你还写了很多散文,而且我知道你一开始写的是诗歌,诗歌和散文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张炜:我一开始写的是诗歌,到现在也写。诗在我眼里就是文学的心脏,是品级最高的一种文学形式。如果说文学一层层像个宝塔,那么诗就在宝塔的顶端。中国古代有身份的人都不写小说,写诗和散文。后来进入现代,小说里也包含了诗,包含了戏剧,包含了理论,现代小说的边界无限扩大,包含了许多文体的特质,这才变得高贵起来――首先它具备了诗性。
我一开始写了大量的诗,不过大多没有发表。1975年的《诗刊》要发我一首组诗,后来又说“形势变化很快”,不发了。我始终觉得诗是最高的文学形式,无论现在小说里囊括了多少诗,都要专门地写出自己的好诗。随着年龄的增长,对市场这些东西的考虑越来越淡了,不会过分看重了,而是要完成从小确立的一个文学理想。如果现在能写出一本自己特别满意的诗,比写出一个好的长篇、发行上百万册的叙事作品都让我高兴。我对自己的诗不满意,认为应该更好。我不想从翻译诗的道路往前走,不想从翻译诗上反射投影过来,而是想创造出相对独立的诗歌语言,有真正属于自己的表达。
我常想自己的诗歌要往何处去,觉得一定要从《诗经》、《楚辞》、唐诗宋词那儿走下去。但是又不能像过去那样写律诗写古风,总得吸收现代营养。看来怎么和古典连接,是面临的一个问题。小说也面临同样的问题,总是从国外学习,就不能产生真正杰出的作品。因为所有的文学大师都是植根于自己的传统,根底一定是深扎在自己土地上的。这些说说容易,要做到很难。
检察风云:你看不看网络小说?
张炜:网络小说没有看,我们这个年纪时间很紧了,一般是读古典多,读当代作品少。当代小说不是不读,非常好的才读。因为没有经过时间的沉淀,有时读了是浪费时间。现在眼睛也不好,所以只读特别需要读的作品。在记忆里强烈打动过我的作品,会重新再读。现在各种传媒上出现的、书店里摆放的所谓作品,数不胜数,大量的都是垃圾,避之唯恐不及,怎么能读?时间那么紧,不能做这种事。
有人讲,说国外有人做过研究,发现那些通俗小说和经典名著的主题往往是一样的,也在提倡真、善、美,讲崇高和理想,也有这些元素。但是它的形式很通俗,写得很轻松,读者也很多――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写纯文学作品?为什么还要读经典?无论怎么通俗,它最终的精神诉求、精神向度和经典都是一样的,那我们为什么还要读经典?
有人听了一定难以回答,认为说的有道理。追求纯文学,追求文学和思想的含量,讲究艺术的密度、语言的密度,这是不是多此一举?问题就在这里。文化是一个民族借助一套符号系统来记忆和传播的,这才能不停地扩大容积,延续传统。这个符号系统简单一点讲就是一个民族所拥有的语言。如果不能从语言上维护,走入一种精确和纯粹,上升到艺术的层面,对于文明和文化的意义来讲就少得多了。更有一些等而下之的书写,简直在肆意破坏这套符号系统。我们这个符号系统建立的过程,是由无数生命花费了无数时间才沉淀积累下来的,从甲骨文到文言文,再到白话文,到今天的数字时代,其演变是有序的、严格的。如果听任网络上颠三倒四的涂抹,并且任其漫延,一个民族的文明就会走向崩溃。越是恶搞胡来,越是受到追捧。大恶俗即是大英雄。如果是个别现象并不可怕,但大面积呈现这种状态,那只能说明我们的文明已经真的面临非常可怕的境地了。
这一切也不一定完全要由我们中国人来承担责任,因为这是整个世界进入消费主义、物质主义才有的现象,全世界都一样,只是轻重不同而已。国外有的国家有宗教约束,情况会好一些。一个没有信仰的族群,在文化上和精神上很容易走向末路。现在还不能说我们的文明已经崩溃了,那样说问题就大了。但是可以说防止崩溃,说有这样的危险。一旦文明崩溃了,那就再也没有标准、没有是非,伦理垮塌,所有人都不再有安全感,一切问题全都来了,人们将没法生活。为什么要维护文明?就是为了让我们每个人有起码的规则和公平可言,有一点生活的基础,有起码的安全感。因为一切都在文明的框架里运转。所以我们不能认为好好说话是小事情,把话写好是小事情,而实在是特别重要的事情。
在这个时候所有的作家,包括媒体人,如果能够认真地把话写好,非常严格地对待语言、对待文字,将是非常有意义的事情。我们常常感叹,对这个世界的混乱无能为力,可是我们自己笔下的文字早就开始混乱了。我们不知从哪儿做起才好,其实就应该从用好手里的这支笔开始做起。不好好书写,没有规范,破坏规范,这些做法有可能是极危险的。如果一个写作者不爱惜自己的语言,那就根本不要指望他会做出什么好事。
检察风云:那么你觉得西方现代主义是否也在破坏中国传统?
张炜:现代派的情况比较复杂一点。我觉得西方现代派文学,中国人还不能那么简单的模仿。现代派最初是从基督教国家产生的文学流派,它自有一种与自己的社会文化对应的紧张关系,和我们不一样。我们简单地拿过来,文化土壤却完全不同。我们没有那种紧张关系,没有那种宗教,没有那种文化,它的对应面是完全不一样的。
托尔斯泰对东正教有大量的质问和反驳,所以当时的教会就把他开除了。罗素写了篇文章,说为什么不信基督教。现在有的人认为像托尔斯泰和罗素这样了不起的人物都反对宗教,就认为他们没有信仰。这当然错了,他们有坚定的信仰。他们是从宗教内部,从本质意义上提出自己的质疑,这正是拥有强大信仰的表现。这与一个完全没有宗教背景的人反对宗教,怎么能是同一回事?我们大部分人压根就没有读懂西方的文学,因为我们没有信仰,不懂基督教,不可能被那种文化所打动。
现在中国式现代派为什么不行?就因为一个没有信仰的族群简单的模仿,毕竟是失之千里的事情。我们怎么“现代”?人家的“现代”是那种文化产生的一种反拨和质疑,是曲折地表达自己的信仰。我们没有那种文化背景,只好披挂起一块毛皮。
检察风云:为什么要创办万松浦书院?你是否想以这种方式复兴一种儒学传统?
张炜:书院想传承中国传统文化,但还远远不够。因为中国的传统文化面临着全球化、面临着目前的状态,要怎样表达和坚持,里面会有许多新问题。这都需要回答和处理。中国的教育问题很大。办书院就想怎样回到传统,用个性教育解决一点问题。让人回到内心的知性,得到健康的成长。
有很多年轻作家很不错,他们的作品挺棒的。一些年轻人确实有才华,写得非常好。有的上了一段学,却并没有变得更好。能够把一些不良教育带来的负面东西克服掉,这个很难。目前的教育水准就是这样,回避不了套话。不只是政治套话、社会套话,学术的套话更害人。有时几年学下来,话说得特别流利特别有才华,细听却全是套话。那些词怎么安排都是有规律的。所以现在所谓的文艺批评、文艺理论,不是表现谁对作品更有见解,更有感悟力,而是套话比赛。一般三四年套话就初步学成了,再学两三年,套话也就巩固了。套话是南北通用的。复旦大学、上海大学、山东大学,还有山东师范大学,这几个高校的朋友私下里谈到了这个问题,就想到了建立一个书院,这就是万松浦书院诞生的起因。万松浦书院是开展学术活动较多的,每年都有固定的春季讲坛,还有其他一些学术活动。我们的所有努力,都在尽力破除掉那些套话。
检察风云:你对现在的评论系统是不是意见挺大的?
张炜:现在好的评论者当然也很多了,有的评论家非常敏感。但是这不表明我们的中文教育是成功的。开一个会,收上来一摞论文,都差不多。这些话用到这个作品可以,用到其他作品也可以。有的人上了台很能讲,逻辑流畅,但仔细一听都是词语的连缀,没有见解。见解和组织词汇的能力是两回事,对作品的感悟力、对作品的见解和判断,跟组织词汇的能力关系不大。写诗也是一样,有的诗写生命、写感觉,写个人独有的经验,但是也有一部分诗人只满足于词汇的连缀。
检察风云:你能向大家推荐几本书吗?
张炜:白璧德《文学与美国的大学》、托尔斯泰的《生活之路》、赫尔岑的《往事与随想》、莫尔的《托尔斯泰传》。读了这些书,就明白那些乱七八糟、一摞一摞的出版物都得扔了。我们现在真是进入了一个最浪费的时代。
采访:河西 编辑:薛华 icexue0321@163.com
本期客座总编辑:
张炜,当代著名作家。现为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席,万松浦书院院长、聊城大学文学院名誉院长。